第四十七章《下册》(12)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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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下册》(12)

梦明梦灭

三宝会邀集少林武当峨嵋崆峒华山丐帮六大门派处置范无间,而实际上闻风而动,跑来这里的大小帮派又何止六十。无间与殷茵还是道士打扮,混进大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之中,又走快一个时辰,便到了落雪山庄。群豪在南山脚下的一片空地之上搭起一座高台,权作议事之用,明净寻俨等人早已经到了,正聚在一起,不知在商量些什么,而三宝会领衔的居然是张双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外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半点不自在。过不多时,段开德忽而开口问道:“张舵主,范无间那小子究竟什么时候到?”张双久道:“该到的时候自然会到。”段开德双手一摊,道:“现今几百人都到了,他还没有到,你三宝会这一番运筹,未免也太懈怠了些。”张双久像是有些不耐烦,道:“你万事不操心,单说风凉话,这其中头绪多多,你又能体会几分?”段开德“嘿”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目光却被引了开去;雪原之上两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二人是少林僧人打扮,却浑身是血,而后面一位肩头之上竟然还插着一把匕首,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分外耀眼。明净认得那正是觉难与慧月,心思起伏,自高台上一跃而下,迎了上去,那两位则滚鞍下马,同时叫一声“方丈大师”,便开始放声大哭。觉难好不容易才透出一口气来,大声道:“我等受神农教伏击,丢了范无间,少林寺一十二名僧人,只有我二人侥幸逃生!”

明净脸色苍白,声音微微颤抖,道:“少林寺折损十名弟子?”觉难点点头,道:“不知为何,今日早间我等进了三元谷,便觉着有些不对劲,迈不开步子,而且累得要命。觉尘只说有些蹊跷,犹豫着该不该退回去,神农教的人便杀了出来,我们始终恍恍惚惚的,没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明净道:“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是神农教的?”觉难道:“觉尘说其中两人用的是鸩锋剑,再者,回头想想,我们该是一入山谷便中了迷药,否则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明净愈发思之不解,道:“尔等一行是绝密中的绝密,他们又何以知道?”觉难噙着满眼的泪水,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哆哆嗦嗦地自怀里掏出一只蓝莹莹的物件,单手高举,目光却向明净身后望了过去。

他手中所持原来是一只手镯,看不出是何种质材所制,剔透温润,内里嵌着许多小如米粒的蝴蝶,在阳光之下更多出一层绚烂的流动之意。无间满心疑惑,扭头去看殷茵,这与她的珠花珠联璧合,该当属于同一套件才对,而殷茵则咬着嘴唇,目光亮亮的,紧张到极处,却也茫然到了极处。无间心上又有电光一闪,老潘在小酒馆之外为碎木划破衣衫,自怀中掉出来的似乎便是此物,不过若有人捡了去,也应当在王小酒手中才对,又如何会落到觉难那里?明净神色之间陡然多出一丝不安,想转身,却双眼微闭,低下头来,觉难道:“方丈大师,你认得这个?”明净道:“你又是从何处得来?”觉难道:“觉尘以无相掌与其中一位汉子过招,震松那人胸前衣襟,这手镯便掉了出来——”略显哽咽,又好一会儿才道:“觉尘死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却一直握着它,不肯放手。”

无间心头如同被利刃搅了一下,只觉天光也好,山风也好,一霎时都清冷得难以承受,左右望望,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明净叹一声“阿弥陀佛”,泪水还是流了出来,段开德有些忐忑,却终究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道:“老方丈,你们少林寺搞什么鬼?不是说只有三路人马押解范无间么,西路武当,海路丐帮,中路便是他们三宝会,这觉尘一行又是从何而来?”明净道:“他们是第四路,其他三路都是虚晃一枪,真正护着无间北上的是觉尘他们。”段开德“哦”一声,举起大拇指,嘟囔一句“高明”,随即又“嗨”一声,道:“即便如此,范无间还是被人劫了去?不过这应该没有什么难查的,既然知道这一番安排的少之又少,叫出来,岂不一问便知?”明净沉吟不语,而觉难却面向群豪跪了下来,以头杵地,高声道:“是明灭。”

群豪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明白他究竟说些什么,明灭系达摩院首席,武学上算是少林寺第一人,而且他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早便是得道高僧,又如何会与此事有所牵连?段开德脖子好似忽然长了一截,道:“明灭大师?你说走漏消息的是明灭大师?”觉难还举着那只手镯,道:“方丈大师,你知道我所言不虚。”目光扫过少林众僧,又道:“我不止一次看见师父手里拿着这只手镯,忧世伤生,自怜自哀,不会错的!若还有谁也见过,还有些血性,有些正气,这就大胆说话好了!”

少林寺阵中鸦雀无声,再一瞬,有人长叹一声,自高台之上飘然而下,走上几步,从觉难手中取过手镯端详片刻,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这镯子不翼而飞,却原来早有定数,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他神色之间痴然与释然交织,似有心又似无心,向着殷茵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而殷茵早已经泪流满面,走上两步,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那人微微一笑,道:“贫僧明灭。”

殷茵道:“你便是老潘,是不是?”明灭柔声道:“小茵——”殷茵却哭了起来,道:“可你是少林寺明灭!”明灭走上几步,将手镯套在她的腕上,道:“这个你可认得?”殷茵怅然若失,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明灭道:“天下饰品之中有一套奇珍,称为‘三梦’……”殷茵道:“那是从前大理皇宫段王妃的饰物,指的是鬓边珠花,发际耳坠,腕间手镯……”双目之中一亮,便怔住了,明灭道:“你珠花还在?”殷茵道:“失而复得,还算完好。”明灭道:“这三件饰物上雕琢的均是彩云谷的蝴蝶,青天之下是一种样子,烛光之下是一种样子,雨露之下是一种样子,斜阳之下又是一种样子,更可谓如梦如幻,更兼古人有‘庄生晓梦迷蝴蝶’之句,是以它们被称为‘三梦’”,继而轻拍殷茵的手背,道:“如今三梦中的两梦可都在你的手上了。”

群豪一面如梦方醒,一面又如同坠入五里雾中,最终开腔的还是段开德,高声叫道:“大和尚,这小姑娘究竟是谁?”人群中有声音远远地答道:“那是神农教的殷茵。”而殷茵扯下布帽儿,真的便取出珠花,戴在了鬓角之上;她自小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神农谷长大,从记事的时候起,那支珠花就在身边,说是娘留下来的,她历来钟爱,也多少明白那断非俗物,可究竟价值几何,却从未深究。这会儿明灭望着她,定定的有些痴然,殷茵心下一动,道:“你认得我娘?”明灭道:“她姓沈,单名一个‘霜’字,人静似水,心慧如蝶,本就是彩云谷霜蝴蝶的花神。”殷茵仍然有些意外,道:“你是少林寺的和尚,如何会知道这些?”明灭道:“我身在佛门,心在尘缘,本就不配做一名少林弟子。”

他是不羁之人,这一会儿视数百群豪直若不见,缓缓说道:“那一年我云游四海,到彩云谷的时候,适逢你娘百里招亲。她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美女,招亲的消息传出来,莫说百里,有男子甚至不远千里赶了来。我一时好奇,也随着大伙儿去看个热闹,不想只见她一眼,唉,在佛门积攒的那点道行便烟消云散!我出寺已久,头发长到可以挽成发髻,而且身上是一件化缘讨来的长衫,完全没有僧人的样子,如此糊里糊涂之中,也便成了求亲之人,与人比武功,比文采,比手艺,三日下来,百余人里只剩下两位,一位是我,另外一位……”有所思,禁不住望空一叹,殷茵不禁问道:“谁?”明灭道:“傅长天。”

群雄难掩讶异,惟他嘿嘿一笑,又道:“我与傅长天斗了三百余招,不分胜败,便议定隔日再战,可是我浮躁轻狂,只道自己智谋武略无人能及,便私下提议与他赌一场一决胜负,胜了的留下,输了的隐退,他毫不犹豫,当即答应,这一场赌,嘿嘿,赌的便是‘三梦’!当时三梦是在大理皇宫之内,而大理段氏武学博大精深,足可以与少林武当比肩,所以只偷入皇宫一件,便与赌命无异,而另外一面,它本是段王妃的爱物,她时常佩戴,就寝时候必置于枕边,如此想偷她的饰物,不仅要潜入内宫,而且要潜入寝宫方可。我费尽心机,几乎搭上一条命,却只能取回一只手镯,而傅长天……”苦笑一声,“此时高我一筹,彼时亦高我一筹,竟然同时拿到了三梦中的珠花与耳坠!”

他陷入沉思,不再开言,段开德有些心急火燎,道:“这样说是你老和尚输了?”明灭道:“不错,是我输了。”段开德道:“如此你只好一走了之,将那姑娘拱手让与傅长天?”明灭道:“不错,她是嫁了傅长天。”段开德又道:“你不能忘情,便揣着这镯子,一揣几十年?”明灭摇摇头,道:“不能忘情是真的,不过那镯子还是送给了沈姑娘,并不在我手上。”段开德道:“那你自家弟子如何会看到你摩摩挲挲,长吁短叹?”明灭避而不答,却望向明净,道:“师兄,当时我回来寺里,黯然神伤,有许多年静不下心来,之后多次云游,可每次去的都是彩云谷,在霜蝴蝶树下喋喋不休自怨自艾,嘿嘿,可笑,可笑至极!”

他目光还转回到殷茵那里,又道:“之后又一年,我自以为开解些了,便想着再去最后一次,不想却在铭心馆遇到了沈姑娘。她看到我眼泪便流了出来,说一会儿话,我也才知道当年她一直属意于我;她本想着第二日便要我和傅长天罢斗,谁胜谁负她不在乎,要嫁,非我不嫁!而我不辞而别,她一直耿耿于怀,还道我轻狂傲物,存心戏弄于她,可恨我无知无聊,赌来赌去,两手空空!”

他呆立半晌,又道:“那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此生无缘,她教我再不要来彩云谷。我告诉她我原本是少林寺的和尚,她又惊讶,又生气,又有些感动,却也更不想再见到我。我留了那只手镯给她,再回来寺里,不知为何,于这一个‘缘’字忽然领悟不少,心思也便开阔许多。一晃十几年,旧事在心底,不曾淡忘,却也再未起波澜,谁承想三年前,忽然有神农教的人找上门来……”明净倍感诧异,道:“此事我居然不知道?”明灭道:“自作孽,又如何能让师兄知道?那人见到我,先取了那只镯子出来,我便明白事情定然与沈姑娘有关。世人都知道傅长天有两个女儿,但是教主夫人究竟是谁,却绝少有人提及。”出一会儿神,才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早先我以为那是沈姑娘心性所致,甘居幕后,不愿意抛头露面,谁又能想到,十几年前她便已经过世了。”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吃一惊,殷茵道:“教主夫人难道不是一直隐居于画眉雪山砚池峰?”明灭缓缓摇头,道:“她究竟是自尽而死,还是被傅长天赐死,还是为人所杀,这世上除了神农教教主,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殷茵并不相信,道:“教主又怎会杀死自己心爱的妻子?”明灭道:“若是她铸就大错呢?”殷茵道:“又能有什么错,错可致死?”明灭道:“她死前不久诞下一名女婴。”殷茵道:“湄姐姐?”明灭道:“不是,那孩子并非傅长天亲生。”

群雄脑中轰鸣,殷茵却仍然似懂非懂,道:“那还能是谁?”明灭望定殷茵,道:“这一切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傅长天历来心狠手辣,可不知为何,还是将这婴孩留在了世间。她的名字系母亲所取,是一个‘茵’字,原因是她父母二人初次见面是在彩云谷华茵亭下,而她的姓则跟了父亲的俗家姓氏,乃是一个‘殷’字。”殷茵陡然间神色大变,踉踉跄跄跌出几步,颤声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明灭道:“那孩儿——便是你。”殷茵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抵在明灭前胸,道:“你一番胡言乱语,究竟又所为何来?你姓殷,难道你俗家姓氏是殷?你若姓殷,我便一剑刺死你!”

她手臂颤抖,不能自持,长剑刺过衣衫,明灭肩头瞬间红了一片,他却只是柔声说道:“小茵,过去这些年我陪你走了好多地方,你可知道有多快活?”殷茵心下电光一闪,诸多疑团迎刃而解,在去往天山的路上也好,在风寒山也好,许多关头总能转危为安,原来是因为明灭一直守在身边!她手上一松,长剑“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人则晃一晃,掩面哭了起来。

明灭还望向明净,道:“师兄,押解范无间北上的布置,的确是我透漏给了神农教,可是这第四路人马,我也是今日方才知道。不过傅长天心计至深,若因此查出觉尘等人的行踪,原也不为过,十余名少林弟子的性命记在我头上,本是不错的。”苦笑一声,又道:“你还记得林微林女士曾经说起过少林寺有神农教的内应?那姑娘一片冰雪聪明,才真的叫人胆寒。”他合十躬身,又道:“偷了思明的亲笔信送去神农谷的,也是我。”

明净神色黯然,道:“阿弥陀佛,师弟,你这样做,都是因为傅长天拿殷姑娘胁迫于你?”明灭道:“授人以柄,错终究在我。神农教不时有书信过来,但凡有所质询,我便不能不答。师兄说我这两年太过于置身事外,原因正在于此,有些事情不知道才是干净。”他兀自深吸一口气,又道:“师兄,这些日子我自念自责,度日如年,本想弃寺而去,可又修为不足,难以割舍;错便错了,可又一错再错,以至今日,终于搭上许多弟子的性命!罪不容赦,罪不容赦!”整一整衣衫,双膝跪地,道:“明灭破偷戒,破淫戒,加之里通外敌,依律该当何罪?”明净双目含泪,缓缓答道:“废去武功,除名灭迹。”明灭恭恭敬敬磕下头去,身上随即传出骨骼爆裂之声,再一转瞬,脸色惨白,瘫倒在地,一身内力竟就废了。殷茵眼含泪花,想扶他起来,可又好似难以自主一般,忽然退开了一步。明灭缓缓睁开眼睛,神色转为淡然,道:“方丈大师,我还有一事求你成全。”明净道:“师弟明言便是。”明灭道:“我武功已废,而小女却是魔道中人,今日这等情形,还求方丈护她周全。”明净忽然明白过来,颤声道:“师弟,当罪受罪,承罪消罪,算不得完满,又何必完满?你——不可多虑。”明灭微微一笑,又磕一个头,道:“方丈大师一怀慈悲,贫僧谢过了。”

他转而盘膝坐好,轻声道:“罪是空,孽是空,生是空,死亦是空。来如风,去绝踪,菩提空台,寥然一灯……”声音越来越小,待断了偈语,竟然也断了呼吸。数名少林弟子再也支持不住,伏地大哭,明净双目之中泪光闪烁,长叹一声,道:“何谓无忧,去者无忧。”

殷茵似乎这才明白过来,踉踉跄跄抢上几步,却又一跤跌倒在地;世事离奇,诡变在天,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难道真的会有什么相干?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捧起明灭手掌贴在腮边,轻声道:“爹爹,你这样去找我娘也好,坦坦荡荡最好,坦坦荡荡才是最好。”她念叨一会儿,望一眼天,望一眼地,又望一眼明灭,似乎一切都深印在心了,便缓缓站起身来,继而又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挑些许药粉,分置于明灭头顶百汇,肩头肩井与双膝血海穴之上,复又退开半步——惟这一瞬心痛如潮,让她终于放声大哭。

明灭的尸身晃了晃,眼看着瘪了下去,不多时竟然化为一摊灰烬,随风散得干干净净,殷茵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身子一软,晕了过去。明净袍袖拂出,卷起她送到一块大石之上歇下,人却立定了,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时群豪之中忽然有人冷笑一声,道:“荒唐,荒唐,说什么豪杰,道什么胸襟,尔等一个个的这般儿女情怀,当真笑煞人也。不过这也罢了,你明净枉为少林寺方丈,天天念叨什么四大皆空,这会儿便全丢在脑后了?!”

这声音群雄再熟悉不过,正是华山派丁否,他进而问道:“你要如何处置这位邪教妖女?”明净修养绝佳,虽则心头火起,却只轻轻咳嗽一声,道:“少林寺自会从长计议。”丁否道:“从长计议?又有什么需要从长计议的?其一,她罪不容赦,本就应当一死以谢少林众僧;二则,你明净就不应当走一遭神农谷,与傅长天当面对质?”段开德心下不忍,道:“丁老儿,你又何必如此铁石心肠,不留半分情面?”丁否道:“我留情面,傅长天可给你我留情面?”段开德道:“话是这样说,不过你不择手段,假公济私,若还在做总盟主的梦,我劝你还是免了吧。”丁否不由勃然大怒,道:“我倒要听听你的意思,这位殷姑娘该杀还是不该杀。”段开德道:“老方丈要从长计议,那就是他们少林寺的事情,与你何干,与我何干?”丁否悍然道:“今日不杀此女,谁也别想离开!”段开德仰天打个哈哈,道:“你小小华山派的掌门,居然要挟持天下英豪?”继而抬起腿,噼噼啪啪拍拍鞋子,道:“我现在就一步一步走下山去,你还敢杀了我不成?”丁否道:“取你这条性命,天下便少一位饶舌之人,也算是造福武林呢!不过今日我且问一问,你有没有胆量与我赌一局?”段开德半点不惧,道:“赌什么?”丁否道:“我用你崆峒派五行拳中的‘迎面锤’打你一拳,你若避得开,我打马南下,再不回头!不过若是避不开,你可要亲手刺死那小妖女才好!”

五行拳乃是崆峒派的入门功夫,那“迎面锤”更是简单得很,一腿弓,一腿蹬,收左拳,出右拳,即便是五岁孩童,也能使个八九不离十。段开德走上两步,左左右右打量丁否,道:“丁老儿,你没有吃错药罢?”丁否冷笑一声,道:“赌还是不赌?”段开德道:“要赌,要赌,不赌才是丢煞人呢!”丁否再不耽搁,踏上几步,果然中规中矩地打出一拳,段开德等他拳头到了眼前,似乎才真的信了,哈哈一笑,使一招“覆水弃舟”,不慌不忙地向后退去。

可这一退,也才明白事情远不是料想的那样简单,他退一丈,丁否进一丈,退两丈,丁否进两丈,而且姿势一模一样,拳头只在胸前数寸的地方摇摆不住。他暗叫不妙,转而使一招“翻山炮”,晃晃悠悠升起数丈,可双足落地,丁否居然还在身前。既然避之不得,他深吸一口气,忽地拍出一掌“天雷震松”,可眼前一黑,人便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一棵大树,才又翻身落地。他展展手脚,居然并无损伤,不由万分茫然,“哼”一声,道:“丁老儿,你捣什么鬼?”

话音未落,身后传出一声脆响,那棵树居然如同木棍儿一般齐齐断成两截,轰然倒了下来。段开德叫一声“不得了——”,跳了开去,既如此,丁否力道该是从他身上一透而过,尽数卸在了树干之上,而这分明便是手下留情,否则他哪里还有命在?骇然之余,闷头站一会儿,转而向明净道:“老方丈,神农教的小姑娘,你果然不杀?”明净道:“阿弥陀佛,世间孽障多起于冤冤相报,因果早定,又何必纠结于此人一念之差,或者他人一念之仁?殷姑娘即便罪大当诛,可现今手无缚鸡之力,你仍然要取她的性命?”丁否冷笑一声,道:“教你这言下之意,走丢了范无间,乃是天定,少林寺死这十余名弟子,也只能怪他们前世未积善行,说来说去,还不就是稀里糊涂就好,若再能找一个皆大欢喜的理由,就更十分圆满!”明净苦笑一声,不再回话,段开德却冲他深深行了一礼:“老方丈,对不住,君子一诺,快马一鞭,我今日可也是骑虎难下。”明净明白他究竟何指,缓缓走上一步,段开德却“咦?”一声,道:“人呢?”

众人再望过去,石台之上干干净净,哪里还有殷茵的影子?而不远处另有一位小道士,打横里抱着她,上蹿下跳,风驰电掣一般走得正疾。丁否大喝一声“什么人!”,一掠而过,尚在十余丈之外,一掌便拍了出去。那小道士叹一口气,明白不能取巧,乖乖放下人,回转身使“天行健”硬接了一掌。这一撞气势惊人,树杈间的积雪如同炸开一般漫天飞扬,丁否则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与懊恼交加,不是冤家不聚头,难不成又是范无间?

无间心思简单,既然局面棘手,带着殷茵溜之大吉想当然是上上策,如此蹑手蹑脚走出去好远,几乎要大功告成,不想还是晚了一步。丁否心思极快,忽然明白此乃杀人灭口的天赐良机,掌上一紧,使出十成功力,一招接一招递了过去。无间如今兼容天和掌法与玄都心法,功力又不可同日而语,虽则仍旧不能直撄其锋,但是身法飘忽不定,再周旋起来,便从容许多。斗得片刻,丁否内力越来越盛,仿似疾风骤雨,震得众人耳鼓隐隐生痛,无间身上长袍被掌风割得丝丝缕缕,狼狈是狼狈,却也不露败相。场面上如此,二人心中念头却又大相径庭,丁否焦躁不安,想不出这小子武功何以进境到这种地步,再拖延一会儿,海蓝若药效一过,后果不堪设想,而无间却渐渐淡定下来,对方趋近强弩之末,转机随时可能出现。

殷茵躺在雪地之中,似醒非醒之间轻轻咳了一下,声音不大,可丁否听在耳中,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头,再劈一掌,三分力道便奔她而去。无间骂一声“王八蛋”,转而使“一马平川”袭他后背,丁否回转身,再使“捧月轮”,可其中两分力道还是向着殷茵招呼。无间就地一滚,架开这一掌,人也被拉进到一丈之内,而他不能在外围游斗,玄都心法的威力随之减弱不少,登时变得大为被动。丁否则愈发肆无忌惮,渐渐每三招里便有一招直接劈向殷茵,无间兼顾不暇,不多时便手忙脚乱,丁否进而大喝一声,使一招“拨云见日”强压而来。无间真气转换不及,脚下踉跄,无奈之下,向前一扑,还想护住殷茵,余光瞥见青天,心下不由得一声长叹,这一番阅历始于落雪山庄,终于落雪山庄,倒也算得完满。便在此时,衣领处猛地一紧,身子腾空而起,冷风拂体,雪花扑面,竟就到了树梢之上。一缕淡淡的清香透入鼻息,如冰却温,微甜而透,陌生至极却又熟稔至极,他不由得“呀”了一声,刹那间心花怒放;那些飘忽不定的念想在目光里忽而沉淀为触手可及的一张俏脸,美目流盼,清秀无方,正是林微。

他不知不觉之中牢牢抱定她手臂,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林微脸上飞红,道:“大庭广众的,你做什么?”无间道:“就这样,就这样,你再不能走,死也不能走。”林微轻笑一声,眼泪却几乎流出来,道:“你怎么这副模样?”无间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稀里糊涂,稀里糊涂。”林微道:“他们这些大门派、小门派的糊涂虫聚在这里商量怎么处置你这只糊涂虫,你却不来了,苦了我在这里等了又等。”这会儿段开德先走到树下,指着无间端详片刻,“嘿”了一声,道:“你这小道士,便是范无间?”明净则高声问道:“可是林姑娘到了?”

二人呵呵一笑,翻身落地,无间还又跪下磕个头,老老实实叫了声“师父”。少林寺阵中有人勃然大怒,道:“是谁在风寒山欺师灭祖,还有脸叫老方丈师父!”段开德却摆摆手,指着范无间,转而冲觉难道:“你不是说他被神农教劫走了么?”继而又瞪一眼张双久,道:“你三宝会究竟搞的什么玄虚?”

林微却拍拍无间肩膀,道:“他们说你被一位神农教的姑娘迷了心窍,做尽坏事,打伤觉尘,打死明易,可是真的?”无间道:“那是沈姑娘!”林微道:“说的就是沈姑娘!”无间道:“那我也要得她垂青才成啊!”神色间添一层无奈,又道:“打伤觉尘是一场误会,可明易,唉,我也想不清楚。”林微道:“他是不是你打死的,你还不知道?”无间道:“他死在我掌下是真的,可我总觉着不是我杀的。”这话听起来匪夷所思,林微却丝毫不以为异,转而向明净道:“老方丈,你听见了?他说明易不是他杀的。”明净有些哭笑不得,道:“可他也没有说不是他杀的。”林微道:“杀了人自然知道,既然想不清楚,那肯定就不是他杀的;他是你的徒弟,何种为人你最清楚,天下人都不信他,你也要信他。”

无间抹一把脸,忽然有些热泪盈眶的意味,这一怀心绪无可自遣,亦无可他遣,却原来如此委屈。明净淡淡一笑,心底着实不觉着这话有什么不对,略一思索,道:“林姑娘有何建言?”林微道:“你给他几个月去查一查,若什么都查不出来,只好认命,回去领罪就是。”群豪之中有数十人同声大笑,道:“你这小姑娘真的当少林寺方丈是个傻子?”林微嘴角一撇,道:“你们这些人心思阴暗,才不会明白,我问老方丈呢,你们少掺和。”明净白眉一扬,转而望向无间,道:“你要多少时日?”无间道:“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的,等着差不多了,总要去见师父的。”觉难忽而低低吼一声,道:“方丈大师,你为何这般糊涂!范无间众目睽睽之下手弑明易师叔,铁板钉钉,无可置疑,又有什么可查的?此仇不报,我少林寺又有何颜面立足江湖?”林微却扑哧一笑,盯着他打量一会儿,道:“你是觉难?”觉难道:“怎样?”林微道:“明灭是你师父?”觉难道:“不错。”林微道:“那你是慧通的师父?”觉难恶狠狠地道:“也不错!你究竟要问些什么?”

去年武林大会,慧通身份被揭,之后却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下少室山,至今没有下落。她如此一问,教人心下一凛,刹那间疑云大起。林微指指无间,道:“真的范无间在这里,也就是说尔等押送的,后来又被人劫走的,便不是范无间,不过,你没死,觉尘却死了。”觉难道:“富贵由命,生死在天,你这话又是何意?”林微道:“这笔账你不同三宝会好好算一算,却冲着老方丈大呼小叫,可是越听越像个吃里爬外的家伙。”继而望望张双久,道:“张舵主,他范无间不在你手里,你却将六大门派都弄来落雪山庄,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叶乘宗心思一贯与林微合契,稍一琢磨,道:“若不是无间本人出现在这里,我等白走一趟不说,还会一心一意以为他被神农教劫了去,此等居心绵绵密密,可是阴险得很呢。”张双久双手一摊,道:“我怎知道范无间不在三宝会手里?”叶乘宗变得有些恼火,道:“你是三宝会总舵主,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张双久道:“我奉命行事,在此等候范无间,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叶乘宗道:“奉命行事,你又奉谁的命行事?”张双久样子略显尴尬,道:“这是三宝会自己的事情,用不到你来操心!”

林微走到近前,开始上上下下打量他,张双久愈发不自在,气呼呼地道:“你看什么看!?”林微撇撇嘴,又望向觉难,道:“你张口闭口要打要杀的,可我的话还没有问完呢,为什么觉尘他们会死,你却没有死?”觉难怒道:“刀剑不长眼睛,神农教用毒又不分青红皂白,你问我,我问谁去?”林微道:“难道不是你让谁死,谁便死,让谁活着,谁便活着?”觉难脸上现出一丝狰狞之色,道:“胡说八道!”林微道:“你若不认识范无间,便有些蹊跷,不过也还罢了,可觉尘又怎么会不认识?既如此……”随即轻叹一声,“他便不能不死?”觉难脸色转为赤红,不知不觉中退开两步,林微却紧追不舍,道:“你一起始便知道范无间是假,又或者,三宝会压根就没有打算让他来落雪山庄,所以呀,他被人劫走云云便是虚晃一枪,却又一箭双雕,一则可以栽赃给神农教,二则,他三宝会从此也就撇清了这件事情,嘿嘿,什么是做戏?这便是做戏,那些没有办法和你一道演戏的,便只有死路一条!不过我还是要问你,觉尘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觉难怒目圆睁,不住地大口喘气,再一瞬,身影一晃,拔匕首直刺林微。明净道一声“阿弥陀佛”,凌空拍出一掌,觉难荡出丈余,重重摔在地上,而那支匕首深入左胸,竟然已自尽身亡。众人吃惊之余,再去寻慧月,不想他早已经踪迹全无,明净难按怒火,向张双久道:“张舵主,老衲不得不向你三宝会讨一个交代。”

张双久却依然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道:“你要我交代什么?”明净道:“觉难究竟是什么人?你三宝会在少林寺安插人手,又居心何在?”张双久道:“我与少林寺无冤无仇,何必要安插人手?”明净语气失了些淡定,道:“你是装聋作哑,还是毫无用处?”张双久忽而也变得怒气勃发,道:“我敬你这老和尚在江湖之上有些辈份、有些威望,才这样客气,你自重些个,少来指手画脚!”不等说完,一拂袖子,大踏步向场外走去,而三宝会数十名随从旋即跟上,片刻间竟就走得干干净净。

数百豪杰一片愕然,相互望望,不知该作何理会,段开德则使劲摇摇脑袋,瞅瞅明净,又瞅瞅叶乘宗,道:“你们这些主事的,如今要怎样才好?”丁否冷笑一声,道:“你们不是要处置范无间么?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还要怎样?”林微笑吟吟地道:“丁老儿,你不说话便会闷死不成?这样冠冕堂皇的,倒也好玩得紧,不过也正好提醒了我,人说华山派制了一些轻身补气延年益寿的药丸,你便赠几丸给我尝尝好不好?”

丁否兀自不能相信她能将无间从他掌下救出去,这一会儿回过神来,又好生懊恼。他自然明白林微所指为何,无由发作,只好黑着脸点了点头。丁岸会意,一声不响地走过来,从怀里取出一只小葫芦,倒几颗海蓝若在她掌心里,林微道:“还要——”丁岸皱着眉头,又倒几丸,不想林微劈手将葫芦夺了去,道:“堂堂华山派,怎么这等小里小气的,都送了我罢。”丁岸十分恼火,可是抬头望一眼丁否,终于未置一词。群雄不由得啧啧称奇,段开德道:“丁老儿,这又是什么把戏,那药丸也分给我几颗尝尝如何?”丁否一腔怒火无可发泄,这会儿打雷一般暴喝一声,道:“再多嘴多舌,今日我便灭了崆峒派!”

段开德吐吐舌头,道:“几枚狗屁药丸而已,你道我真的稀罕。”忽而吸吸鼻子,道:“好臭好臭,哪里来的味道?”这样一说,群雄嗡的一声嘟囔开了,再抬头,空中不知何时多出两只巨大的蜈蚣风筝,张牙舞爪,极是可怖。接下来又是几声爆响,那蜈蚣一节节断开,相继自空中坠了下来,地面上浓烟泛起,那一股臭味变得愈发浓郁。众人忽然明白正该是神农教的人到了,呼喝几声,协同向坡下退去。无间身有断疴木,并无大碍,只是他挂念的人极多,刚刚叫一声“殷姑娘”,不想劲风扑面,丁否与丁岸联手借着浓雾又攻了过来。

林微轻轻一扯,带着无间提步向北奔去,二人一个兼修玄都心法,一个有平易居那婆婆所授的身法,论及轻捷灵动,比之丁否丁岸胜出何止一筹,只是那父子二人早服了海蓝若,内力浑厚,一味穷追,想要摆脱,又谈何容易?过了落雪山庄,丁否更不由得心下窃喜,积雪厚了不少,地面上足印也便愈发清晰,今日天赐良机,即便不得不再服十粒海蓝若,也定当作个了断。前方不远处多出一株亦枯亦荣的老树,而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也变得清晰可见,他愈发成竹在胸,闷头又追一段儿,眼前一花,雪地上赫然成了四串足印!刹那间疑云大起,举目四顾,不远处竟然又是那棵老树,原来绕一圈,又回了适才到过的地方。此处或彼处有树皮剥落,此时或彼时有草茎折断,一切声响清晰可辨,惟无间林微私语一般的踏雪之声不复得闻,丁否陡然间变得怒不可遏,在树干上猛拍一掌,翻身上了树顶;林木层层,一片清透,可眼界里除了一片松涛一抹斜阳,又哪里有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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