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下册》(11)
真情无计可消受殷茵伤情起伏不定,数次岌岌可危,无间几乎真气耗竭,才总算保住她一条性命。天明时分他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一睁眼,颈下凉飕飕的,殷茵早醒了过来,手握一把匕首抵住了他。他咧嘴笑笑,想说“是我”,可喉咙里一塌糊涂,还是没有半点声音。殷茵低声喝道:“你究竟是谁?要将我挟持到什么地方?”无间随即明白过来,华灵丹弄得他口眼肿胀,面目全非,再加上这一身道袍,难怪她认不出了;接连咳几声,嗓子听起来愈发钝哑,殷茵眼神里却闪过一丝诧异,道:“是个哑巴?”
她十分虚弱,摇摇欲坠,却又像是记起了什么,放下匕首,咿咿呀呀哭了一会儿,道:“难不成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无间点点头,说不上为什么,心下又多一层难言的滋味,认不出便认不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而且,既然不能逃之夭夭,难道这样不是最好?殷茵目光柔和了许多,又瞥他一眼,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原来真的是个哑巴。”
无间稍稍透出一口气,不料她手腕一翻,又刺了过来,道:“我与武当派作对,你应当杀了我才对,可假惺惺地冒充好人,又有何图谋?”无间抬起双手,再不敢稍动,可片刻之后,她又拿开匕首,道:“武当派一行一十七人,你又是哪一个?你们这些臭道士闷得很,我还道不想说话,原来不会说话。”
无间生起一团火,抱她过去取暖,又打几只野兔,洗剥干净,烤些肉喂给她吃。他手段非比寻常,饶是殷茵胃口不佳,还是多吃了几块。看看差不多了,他才风卷残云,将剩余的兔肉一扫而光,咂咂嘴,忽而觉着有些不堪,偷眼去瞧,殷茵却从未理会,正托着腮凝望远方。过不一会儿,她忽然似有心似无心地说了一句,“你这小道士,行事这等放肆”。无间拍拍脑袋,暗叫惭愧,殷茵却又问道:“你成家没有?”无间摇摇头,算是否认,殷茵道:“那你心上可有喜欢的姑娘?”无间吸一口凉气,低下头去,殷茵目光转向远方,悠悠地道:“你可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何种滋味?”
她自然并不在意无间会说些什么,过得片刻,轻声续道:“我心上想着一个人,可他其实一点也不挂念我,他说不上无情无义,不过是有些儿没心没肺,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不喜欢我才没心没肺,还是生来就没心没肺。”发一会儿呆,又道:“没心没肺算是无心的无情无义,这和有心的无情无义原是不同的。”可终于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变得眼泪汪汪,又道:“我总是胡思乱想,乱找借口,其实哪里又有什么区别,无情无义就是无情无义。”
无间知道她说的正是自己,万事不萦于怀,原来便是所谓的无情无义,瞅着殷茵,心头酸酸的,便有些伤感,无情无义,又岂止是无情无义?眼前这位女子又有什么不好——可是意中人,又怎样才算是意中人?殷茵抹掉眼泪,又道:“我喋喋不休,你是不是早就烦了?”无间认真地摇摇头,殷茵却又说道:“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他无情无义是他的事,我想他念他是我的事;来找他,是为了他,更是为了我自己,若不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好?”
无间心弦齐鸣,抬起头来盯着她,一时间几乎流出泪来。殷茵神色憔悴,眼睛失了那一层水灵灵的光泽,可也正因为此,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反而多出一分掩映的凄美。她自顾自摇摇头,自万千思绪里挣脱出来,道:“明日,咱们去弯水镇。”
就地歇一晚,第二日果然便投弯水镇而来。到了城西河堤之外,迎面斜坡上有三棵突兀的老树,中间那一棵像是被雷劈到过,主干之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殷茵指一指树杈高处的一只鸟窝,道:“那里应该有一只布囊,你取来给我。”无间手脚并用爬上去,伸手一摸,果不其然;交给殷茵,里面却是一封短信,写道:“海路为虚,掩人耳目而已,中路所用旗号为‘塞北盐行’,不日便到弯水镇。”她思索片刻,改走向南的官道;无间想不出这背后究竟是何种安排,傅长天行事缜密,万事必有接应,她不是一个人,倒是对了,可早先单挑武当,还是说不过去,而且海路中路的,又是哪一套玄虚?
殷茵似乎早有计较,扎起发髻,又翻出无间的另一件道袍穿上身,也扮成了一位小道士。那袍子肥肥大大,分外滑稽却也分外有趣,让她没来由地快活许多。夜幕时分,大雪纷纷扬扬,四野阴沉,显得愈发荒凉。眼前渐渐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连道路也分辨不出了,只是殷茵一心赶路,走了不知道多久,还是没有歇脚的意思。不多时远处忽然透出一星灯火,竟然有一家酒馆,无间心下欢呼一声,到近前,忙不迭地停下马车,扶着殷茵走了进去。酒馆之内并无他人,那小二招呼几句,端上几样小菜,便退到后面去了。二人刚喝点茶水,窗外忽然传来一片脚步声,门帘一翻,依次进来七条汉子。他们个个都是单衫,显见内功不弱,头上则无一例外带着老大一顶帽子,遮着半张脸;大呼小叫地冲小二交代几句,便选敞亮处坐了下来。马匹进了马棚,好大一辆马车却留在院子里,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袋子,看上去沉重无比,车头小旗蔫蔫地垂着,这时被风一吹,“啪”的一下展开了,雪光之下清清楚楚地透出四个小字,正是塞北盐行。
无间眼前一亮,瞅瞅殷茵,她却始终淡淡地不以为意。那几位除下帽子,开始要酒要菜,无间又瞥一眼,几乎要溜到桌子下面——断无差错,为首的一位竟然是王小酒。他同样有意无意地打量几回,好在殷茵背对着他,无间又面目全非,也就未起丝毫疑心。不多时,几个人吃喝起来,到畅快处,连长衫也脱了,开始高声猜拳行令。
这时门帘一挑,又走进来一条汉子,一身黑衣,戴一顶毡帽,脸上却贴着一张硬邦邦的人皮面具,看上去如同僵尸一般。他望一圈,径直走到另一面的墙角坐下,点些素菜馒头,吃得一声不响。王小酒等人起初还有些拘谨,过不多时便又放肆起来。他猜拳输了一回,饮尽一碗白酒,咂咂嘴,端起茶水想喝一口,却“嗯?”一声,捡起筷子,挑出一朵白色的花片,端详片刻,忽然问道:“这是什么?”身边一位胖子道:“茉莉花?”王小酒道:“这里是塞外,哪里会有茉莉?”将花片摊开在桌面上,冷笑一声,招呼小二过来,还问,“这是什么?”那小二伸脖子看一眼,也道:“茉莉花?”不过又挠挠头,道:“哪里来的?我们店里用的是塞北巨木茶,从来不放茉莉。”王小酒摆摆手,让他去了,而那胖子这才明白过来,惊呼一声,道:“这是一只虫!”
无间一怔,随即了然;神农谷有所谓茉莉虫,翅分六页,通体雪白,扑入热水之中与茉莉花一般无异,若是被人误饮了,足可致死。这该是殷茵动的手脚,可她照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连眼皮也不曾翻一下。王小酒目光亮亮地扫一圈,忽而冲那位黑衣汉子拱了拱手,道:“天寒地冻的,大家在这里歇脚,也是个缘分,这位兄台愿不愿意与我等共饮一杯,也认识认识?”那黑衣汉子自顾自掰下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充耳不闻,那胖子先不耐烦起来,一拍桌子,喝道:“你不人不鬼,带一张假面子,便给面子不要面子了!”说着一抬手,将吃剩的鸡骨头掷了过去。
那骨头夹着风声,眼看要撞上那人,却又莫名其妙地缓了下来,那汉子不紧不慢转过身,反转筷子将之拨在了地上。无间瞪圆了眼睛,一时间好生钦佩;此人真气盈于身溢于外,衣角不见半分鼓动,却能将破空之物阻断,此等内力足可以与明净大师一较高下。那胖子却没有这等见识,还道是手劲错了,“嗯?”一声,伸掌又在酒壶上猛地拍了一把。一道酒线自壶嘴里激射而出,穿过烛火,又化为一条火线,直逼了过去,那黑衣汉子依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那条火线也同样不能及身,凝在一尺之外,便再也不动了。那胖子这回看出些苗头,嘀咕一声的工夫,那火线一跳,竟折回来直扑面门,情急之下他抓起茶杯一挡,“嗤”的一声,火线灭了,茶水则尽数扑在了地上。
王小酒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他一番,道:“阁下是神农教的哪位?”那汉子还是不说话,站起身,出门去了。塞北盐行的那辆马车晾在院子里,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花,他像是在寻找什么,伸手在盐袋之间拍了几下。王小酒等人跟出来,其中一位瘦子喝道:“你做什么?光天化日的,抢劫不成!”那黑衣汉子头也不抬,依旧旁若无人地扒拉那些袋子,那瘦子十分恼怒,伸手捡起一根枯木,望空一丢,继而给了一拳,“咔嚓”一声将之化为无数碎片,急雨一般直扫了过去。那黑衣人似乎不曾料到他有这等手段,一怔之下,身子一晃,避是避开了,可胸前肋下的衣衫还是给划开了几道口子。
无间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物件从他怀里掉了出来,可仔细看看雪地上,又一无所见。那汉子分明有些恼火,如法炮制,抛起一只盐袋,也一拳打了上去。袋子在空中迸裂,盐粒子则如同冰雹一般兜头砸向王小酒等人,众人惊呼一声,还躲进酒馆之内藏身,可那汉子并没有罢手的意思,仍旧将其余的盐袋一只接一只掷了过来。马车上差不多空了,露出的却是一具黑乎乎的木棺,那汉子略感释然,伸手在棺盖上拍了几下。这一边殷茵眼神微微一亮,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可也正是这一瞬,那汉子忽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向后退去,再住脚,身子摇摇欲坠,不得不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长笑声里,王小酒一步三摇地自酒馆之内又走了出来,道:“你既然是神农教的,那告诉我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好不好?”
原来木棺之内暗藏机关,那汉子毫无防备,掀起棺盖,腹下同时吃了十余只毒针。殷茵刹那间神情大变,跳过窗户,向他奔去,可她重伤未愈,走未几步,便一跤跌在了地上。那汉子这时也认了出来,吃一惊,叫道:“小茵,你怎么在这里?受了伤不成?”殷茵吐出一口鲜血,缓缓坐起身,转而问道:“老潘,你还好?”那汉子咳一声,道:“中了毒,眼前五颜六色,乱哄哄的。”殷茵对王小酒的手段极为熟悉,一猜即知是百花针,摸出解药使力一掷,可她十分虚弱,药丸飞出不过数尺,便落在了雪里。这时王小酒“哎吆”叫了一声,道:“这不是殷姑娘吗,你若有心出家也该做个尼姑才对,怎么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道士?”
殷茵“哼”一声,扭头向着不远处的空地叫了一声“傅教主——”王小酒身子一颤,脸色忽然变得一片蜡黄,殷茵却笑了起来,道:“你怕了?想跑,现在还来得及!”王小酒略显尴尬,却还是自在许多,道:“这老家伙是谁?你串通了来救你的小相好——”忽然住了口,皱着眉头想一想,又道:“我明白了,这些见不得光的,是不是傅长天也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干笑两声,又道:“我倒想知道现在是我怕他多些,还是你怕他多些。”继而又变得洋洋得意,道:“殷姑娘,你费这样多的心思,这样大的周折,可若是范无间根本就不在我这里,你——会不会想死的心都有了?”
殷茵摇摇头,语气异常坚定,道:“三宝会的那些小算盘又如何瞒得了我?尔等擒住范无间也就罢了,还非要将六大门派召来落雪山庄,这便是唯恐天下不乱。为了押他北上,还要虚虚实实地兵分三路,可我知道他不在西路武当派手里,也不在海路丐帮手里,这样便只能在中路三宝会手里,唉,也是我自己糊涂,依着你的做派,又怎会放心将他交给别人?”无间一头雾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一切又从何而来,如果不是子虚乌有,那天下还另有一个范无间不成?!
王小酒走上几步,拍拍那具木棺,道:“你以为心上人在这里面?要不要我打开给你看一眼?”他笑呵呵的,满脸尽是扭曲的快意,可再一瞬,竟忽地掷出一支匕首,直刺殷茵心口。无间早有准备,先掷一颗雪球撞开匕首,再掷出数颗分袭众人,与此同时一跃抱起殷茵,再跃揽过那位黑衣汉子,撒腿向漫漫雪野里奔去。王小酒身边有人发一声喊,抢上几步,隔空连拍三掌,掌力澎湃,推起雪花如同海浪一般直压过来,无间使出玄都心法,头也不回,借着力道一荡,脚下反而又快了几分。身后接连炮响,几团黄色的烟火腾空而起,片刻之间,左首夜空中升起一团蓝色的烟火,右首则升起一团橙色的烟火,原来王小酒早有接应,正该是崆峒派与峨眉派到了。无间愈发不敢怠慢,越行越快;那汉子服了殷茵递过来的解药,专心用功,不发一言,殷茵却惊讶得无以复加,道:“你这小道士居然有这等功力,为何我不曾看出来?”
崆峒派与峨眉派各有数十人,与王小酒合在一处,紧追不舍。那汉子真气运行一周天,伤势无碍,腿脚之间长些力气,迈开步子自行奔了起来;长叹一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小道兄神功盖世,在下当真佩服得紧。”殷茵扑哧一笑,道:“老潘,他救你一命,你便说话讨他高兴,武当派的一个小道士而已,你真好意思说什么神功盖世。”老潘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殷茵道:“原来如哪里的此?”老潘道:“我还道我不认得他,原来你也不认得他。”殷茵道:“我是不认得他。”继而一拍无间肩膀,道:“喂,你姓什么叫什么?”
她忽而又转过味来,道:“他是个哑巴。”老潘一怔,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善哉善哉”,继而也拍拍无间肩膀,道:“在下谢过救命之恩,咱们就此别过。”殷茵道:“你要去哪里?你功夫那样高明,难道不护着我了?”老潘道:“你与这位小道兄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稳妥十倍。”殷茵道:“我才不信,你的功夫和我们傅教主差不多,这道士小小年纪,如何能与你相比?”老潘笑道:“我比不得你们傅教主,他可比得上你们傅教主。”继而在无间肩膀上又拍一把,算是感谢,转而大踏步斜刺里行去。走出十余步,他头一扬,忽然间开始纵声长啸,那声音似龙吟似虎啸,震得就近树头的雪花扑簌簌落在地上,殷茵叫一声“老潘”,旋即明白过来,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老潘毒伤未愈,于无间而言实则是一层拖累,三人一起走脱,断非易事,而他如此高歌而去,不仅无间少一层顾虑,若能引开一队人马,更是一举两得。身后众人吆喝几声,崆峒派果然顺着他的足迹追了下去。殷茵揪着一颗心,有些闷闷不乐,可无间脚下轻快许多,不多时便将王小酒等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再行一段,前面现出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树,居然到了范家庄庄口,无间心弦轻颤,不由放慢些脚步,伸头向山洼里望去,恰在此时,雪花里银光闪动,十余只弧光小剑自四面八方同时袭来。他明白这是华山派到了,无暇细想,抱着殷茵就地一滚,溜进了那棵大树的树洞之中。小剑接连钉在树干之上,砰砰作响,头顶一大片枝桠也被削了下来,混着积雪,扑在地上。丁汀的声音随即响起,道:“此人是谁,武功不错么!”丁岸应一声,手上一拍,射出一支绿色的烟火,片刻之后,王小酒与峨眉派等人便一起围拢过来。
树洞之内甚是狭窄,无间抱着殷茵,没有松开的意思,殷茵心下大窘,在他面颊上轻轻一拍,挣一挣,站起身走了出去。无间犹豫一下,终究没有自信在丁氏兄妹面前现身,反而往洞内又缩了缩。丁岸向峨眉派了境施了一礼,道:“丁岸见过师太。”武林大会之后,了境对华山派便颇为不齿,这会儿不过微微点一下头,并不回礼。丁岸毫不在意,道:“师太追逐的是什么人?他们被舍妹逼进了树洞之内。”王小酒接口道:“他们是神农教的人,扮成武当派的道士掩人耳目。”丁汀皱着眉头打量殷茵一番,道:“原来是个假道士,告诉我叫什么名字,改日见到傅长天,也好让他知道你对神农教忠心耿耿,死而后已呢。”殷茵“哼”一声,无心接话,丁汀却“咦?”一声,道:“原来是个姑娘家!”继而弄出一副鄙夷的嘴脸,又道:“那另外一位小道士呢,也是个姑娘家?你们这些邪教弟子,若不是男盗女娼,便是不男不女,当真让人长见识呢。”殷茵不想她说话这样不堪,气往上撞,道:“你又是谁,说话不入流,听着就没什么教养,便瞅着罢,一辈子也找不到婆家。”
她与人斗气,偏偏自己还心事重重,不自觉话到这里,歪打正着,刚好说中对方心事。丁汀早已经是当嫁的年纪,可她脾气暴躁,人又骄傲,说媒高不成低不就,事情一拖再拖,始终没个了断。她私下里烦恼无比,被这话一激,怒不可遏,踏上几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道:“至少我一辈子还长着呢,不像你——”说着话手上一抬,又射出两支小剑。殷茵本就没有什么拳脚功夫,“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向后退去,无间在树洞里看得一清二楚,随即伸出手掌,贴在了她后背之上。殷茵身子稳住不说,气海穴上又如同多了一座小火炉,暖洋洋的,一股十分柔和的内力汩汩然透过来,便如同她自己的一般,分外服帖。她“哼”一声,突发奇想,望空一抓,竟然将两支小剑都捏在了手里。
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低眉瞅一眼,甩手丢在地上,笑道:“好俊的功夫!”这话是说给无间听的,但听在丁汀耳朵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她连连跺脚,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哥哥!”。丁岸心下忽而也有些惊疑不定,弧光小剑飘忽难测,即便是他,徒手去抓也要掂量掂量,可眼前这位姑娘便如同做耍一般,当真不容小觑。他不敢怠慢,双掌一拢,使出一招“紫气东来”;这一招系由两仪之道所化,一掌为实,一掌为虚,搅得头顶方圆丈余的雪花如同太极一般,纷纷向中心聚拢,不一会儿便攒成一只硕大的雪球,猛地一窜,兜头砸向殷茵。殷茵面上一紧,几乎不能透过气来,可无间的真气源源而来,教人心意之间又仿似天高野旷,没有半点挂碍。似有意又似无意,她左手低探,拢一方至刚至阳的厚重,右手高举,蓄一弯至阴至柔的虚空,进而双手一送,那雪球应声而起,咔啦啦一路撞开树杈,在极高处“砰”的一声散成片片鹅毛,洋洋洒洒还飘了下来。
殷茵畅快无比,禁不住咯咯而笑,了境诧异无比,森然道:“你果然是神农教的人?”殷茵道:“你不信你的丁世侄,反倒来问我?”了境道:“峨眉派与邪魔歪道历来势不两立,但勇而不乱,问你一句,一是审慎,一是慈悲为怀,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殷茵道:“我便是邪魔歪道,邪魔歪道便是我,你要杀人,放马过来就好,便是你这等半吊子门派,成事不足,败了事情还受不得埋怨,人云亦云也就罢了,还非要弄得冠冕堂皇,嘿嘿,我神农教最不待见。”了境气得身子发抖,道:“傅长天满江湖兴风作浪,到头来还不都是你这等虾兵蟹将赔上性命?”殷茵道:“我自己愿意,又关你什么事?”
了境双目之中寒光乍现,骤然起一分杀机,丁岸便好似看透了一般,插口道:“师太万万不可轻敌,此人年纪轻轻,可功力不容小觑,依在下之见,你可以用峨嵋七相功与她周旋。”了境鼻孔里直喷冷气,道:“我峨眉派如何拒敌,还需要你华山派指手画脚?”丁岸道:“在下直言无忌,还请多多担待,平心而论,师太你——不见得能制住她。”了境越发恼火,道:“你如何会来到此处?”丁岸道:“我奉爹爹指令,接应押解范无间的三宝会一行。”了境指一指王小酒等人,道:“他们都是三宝会的,范无间便在那具棺材里面。”适才众人走得急了,王小酒等人来不及骑马,那瘦子居然扛着棺材跟了过来。丁岸眼中一亮,又拱一拱手,道:“既然师太在此,我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在下先行一步,就此告辞。”
他来得突兀,如今要走,同样突兀,只是了境全无心思与他交道:道一声“自便”,再不理会。丁岸亦毫不犹豫,转过身,带着华山派一行拔腿就走。了境刷的一声拔剑出鞘,道:“西南蛮夷心思鲁钝,再有傅长天蛊惑,便入了异类,阿弥陀佛,了境今日不得不开杀戒了。”殷茵“呸”一声,除掉帽子,抬手将结了道髻的簪子也拔了下来;她本就花容月貌,这会儿长发轻扬,映着雪光,更显得绰约多姿。她进而指指自己脸颊,道:“这便是异类,这便是心思鲁钝?哈哈,我可比你们这些无情无欲的秃头们强多了!”了境再不答言,剑尖斜挑,使一招峨嵋剑法中的“云拥雪”,直刺了过来。殷茵心头没有半点主意,可半点也不着急,只呵呵一笑,作个了鬼脸。这时只听“嗤”的一声细响,一枚石子从她袖口之下射出来,走得不紧不慢,却又巧得不能再巧,若了境收剑,则近乎全不相干,可若直刺到底,肩井穴便刚刚好会撞上去。她心下纳罕,变一招,转身将石子摘了下来,可心下又不禁微微一怔,石子之上居然没有半点力道,即如此,这丫头口上凶恶,难道却没有伤人之意?再者,她自负这一剑足可以让明净自顾不暇,谁承想此人单凭对时机与方位的拿捏,便逼得她半途而废?
她略一思忖,身法一变,素衣飘飘,化为一片暗影,长剑寒光点点,化为一片亮影,正是峨嵋剑法中至快至繁的一招“雯月雨影”。无间心下明了,谨依虚实之辨,攒起一串雪球弹了出去。了境跨上一步,那雪球便逼她退开一步,上一步,又退一步,如此七上七下,竟一式也不能递出。殷茵口中跟着数数儿,渐渐笑得不能自已,道:“再退一步,可就七上八下了!”话音未落,两颗雪球一左一右,果然逼得了境又退一步。
了境凝住长剑,道:“这不是神农教的武功,你究竟是什么人?”殷茵笑道:“西南蛮夷之人!”了境欲言又止,心下却好生黯然,这女子嘴上不留半点余地,可招式之间有容有度,否则她哪里还有命在?便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喀拉拉”数声闷响,一只一人多高的雪球从斜坡上直滚下来。那雪球越滚越快,越滚越大,碾过几棵枯树,夹裹着风声,径直撞向峨嵋群尼。众人惊疑不定,四散躲避,而雪球之后暗影一闪,竟然还藏着一位,身法如风,直取那瘦子。那瘦子大吃一惊,纵身疾退,那人却一个转身,捞起杵在雪地里的棺材,复又跳上雪球,向坡下逃去。了境与王小酒等人如梦方醒,一挥手,带着人马提气急追,殷茵刹那间也明白过来,抢出几步,可是身子一旦离开无间手掌,便再也支持不住,脚下一软,跌倒在雪地里。这时她这才回头看一眼,叫了一声,“小道士——!”
她忧心如焚,可不知为何,又多了些怪怪的念头;这小道士不声不响,看似傻乎乎的,可那一层宽厚润物细无声,可以让人如此放肆,又如此放心。她伸出手去,又叫一声“小道士”,无间这才走出来,望着她禁不住呵呵一笑。雪光掩映,亦明亦暗,模样模糊了些,轮廓却清楚了些,殷茵心弦轻颤,忽然间变得十分恍惚,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无间咳一声,这才意识到火油果的火气早过去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先行一礼,又道:“还不都是你那火油果弄的,我可不是有意逗你玩儿。”殷茵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摔了下去,无间走过去扶住她,她却身子一歪,倒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风寒山脱困之后,她护着沈颀南归神农谷,之后不久,便传出三宝会要在落雪山庄处置范无间的消息。她不明白傅长天究竟盘算些什么,可也无心等待,便孤身北上,一心一意要救无间出来。只是她人生地不熟,对各门各派的安排又一无所知,是以在范家庄左近徘徊数日,始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而再一日,便撞上了那位叫作老潘的汉子。那人行止古怪,不论走到何处,都戴着一顶老大的帽子,可又慈眉善目,不仅对殷茵言听计从,更似乎连她的心事也一清二楚。三宝会分三路押解无间北上,正是由他打探出来;计议许久,最后由老潘去海路探查丐帮虚实,殷茵则走西路探查武当派虚实,若均无所获,便来中路会合,与三宝会一较高下,而她能撞上无间,正是由此而起。
她这会儿又开始挂牵老潘,无间便背着她,沿来路又找了回去。雪又下了薄薄一层,但是崆峒派人数众多,足迹交叠,并不曾被完全覆盖。这样走出有一炷香的工夫,到了河边,逆流又行不远,河道便窄了许多。崆峒派的足印忽然乱成一片,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湿泥碎冰,看样子是过河不成,又退了回来。放眼望出去,对岸的枯草歪倒不少,十有八九,老潘还真是逃了过去。这等天气,河水奇寒刺骨,而且衣衫一旦浸湿,再经冷风一吹,更甚于坠入冰窖,崆峒派众人不敢贸然去追,情有可原,亦是明智之举,而无间又想起和鹿无间舍命逃生的情形,心中掂量一下老潘的内力与内伤,忽然也有些忐忑不安。
崆峒派足印转向树林之中,想来就此作罢,还奔大道而去。二人松一口气,想一想,也进了林子。风小了一些,殷茵困乏至极,还嘀嘀咕咕说着话,便沉入了梦乡。无间也有些累了,打横里抱起她,轻轻一纵,上了一棵大树。枝桠密密层层,足可以挡风避寒,寻一处妥帖的所在坐下,一缕晨曦刺破朝云,刚好温和地照在胸前。目光所及,不远处枝干的积雪之上赫然有一只足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忽地站起身来,可是细风吹送,雪末清扬,四面静悄悄的,又再没有半点声响。
再寻出去,一丈开外的地方还有一只足印,过去的梢头,积雪则少了一片。他若有所悟,或者老潘过河不过是虚晃一枪,实际上展开轻功,走树头逃了开去?顺着足印走出一段,到空旷处,那人落了地,改为向南行进,这样追着又走半个时辰,转向东,再走,便入了一条大道。大道笔直向北,探入荒野,正是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去落雪山庄的必经之地,雪地上新痕旧迹一片凌乱,再无从分辨那人的足印,而无间也因此透出一口气,放心不少。再寻隐蔽处歇下来,生起一团火,又铺下厚厚一层干草,服侍殷茵舒展身子躺好,她分明已经睡着了,可握着他的手始终不曾松开,一张俏脸在火光之下多出几分明艳,而甜甜的笑容依然留在唇角。无间身上暖暖的,心中忽然泛起一层温适的快活,这样便很好,这样实在没有什么不好;抬头再望一眼亮蓝色的苍穹,不知从何处飘来些许雪花,落在脸颊之上,凉凉的,又莫名地让人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