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下册》(10)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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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下册》(10)

真作假时

他在水中亦行亦游,时不时借浪花一跃而起,海鱼一般窜出数丈,才又落回水面。风越来越大,正好是吹往武当山方向,也便将人顺顺当当送到了山脚下。双足踏上实地,已是深夜时分,着眼处古树参天,长风之下一如海浪,滔滔不绝地向天际翻涌而去。他也是累了,气喘吁吁,找隐蔽处打坐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不多时天光放亮,风也住了,他伸个懒腰,正琢磨着该何去何从,远处忽然有“砰砰”的斫木之声传了过来。循着声音绕过一座陡坡,眼前化为一片浅浅的水湾,山阴里有一座圆木搭成架子,上面是一只未曾完工的木舟,一位精壮汉子拎着大锤,咬着铁钉,正在装龙骨。此处是武当山,正气浩然,自然无所顾虑,他径直便走了过去,那汉子瞥见了,并不惊讶,点点头,道:“可是迷了路?”无间答应一声,摸摸肚子,道:“是啊,饿得快走不动了。”那汉子呵呵一笑,叫一声“阿福——”一位男童随即从林间棚子里奔出来,问几句,继而取了几块饼子出来。无间老实不客气地大嚼一阵,心下感激,道:“我能帮这位大哥做点什么?”

那汉子笑道:“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你一个人可走得出去?”无间有些拿不定主意,道:“这里果然是武当?”那汉子指指身前大山,道:“这是武当又后山,过去之后是后山,再过去便是武当;又后山有一十二峰,形状一模一样,加之林木绝好,密密层层,人走进去,不迷路才怪,待我忙完这一阵子,再告诉你如何走湖边出去。”无间谢一句,看那汉子量量画画,目光忽而落在船帮接缝的一侧,那里有四个不大的刻字,“周记制舟”。

他心下一动,愁杀荡里那艘弃船之上刻的不也是这四个字!稍作斟酌,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在下孤陋,斗胆打听一句,周家的船——名气是不是很大?”那汉子瞥他一眼,道:“周家制舟闻名遐迩,乃是荆湖一绝,”手上一划拉,“你可知道武当又后山的妙处?”不待无间回答,又道:“整个江南唯有此山生铁翎木,质如铁却轻如翎,乃是制舟绝好的材料。周家的船全用此木,货真价实,从不苟且,因为这个,我等过了阳春三月才会进山,冬至时候就会出山,算下来,一年也制不了几艘呢。”无间琢磨一下,道:“可有道士买你的船?”那汉子有些糊涂,道:“道观里要船做什么?!”无间记着愁杀荡里那船是不曾完工的,便还问道:“若没有完工,你会不会卖?”那汉子愈发摸不着头脑,道:“船没造完如何能卖!”无间心思转一个大大的弯,道:“那有没有人偷?”

那汉子眯起眼睛打量他一会儿,不过还是耐心答道:“这倒是有,不过只有一回,是去年晚些时候,我一觉睡倒,再醒来船便不见了,按说将偌大一只船壳子弄下架子,动静肯定不小,可我硬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这话正中无间下怀,“嗯”一声,连连点头,那道士是神农教的人也好,云莫为的人也好,莫说弄走一艘船你听不到,挖你的心掘你的肺你也听不到。心上更加欲罢不能,那道士在此间偷了木舟,依着路线图撞进愁杀荡,万劫不复,再不能出来,这样论下来,制图之人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可那人又是谁,而武当山这样一个清静方正的去处,也会有坏人不成?而那道士在如意渚毒杀勾陈使之后,又何以会绕到这里?心中忽而又是一亮,会不会那图系勾陈使所制?人死了,却留一招后手,最终还是赚了那道士的性命?他皱着眉头,发半天呆,最后忽然又回过神来,向那汉子拱一拱手,迈步向山上走去。

又后山巨树葱葱茏茏,遮天蔽日,无论站在何处,放眼望去,远处山影,近处草木,几乎总是一模一样。到了此时,他也才明白那汉子所言究竟何意,琢磨一阵子,再走,便开始在树干上做些记号,如此转了足有半个时辰,左首一棵大树的树干之上忽而跳出来一横一竖两道划痕,正是他早先所刻;“嗯?”一声,又“嗨”一声,看这情形,应该是绕了一圈。好在他并不着急,吃些野果,喝点溪水,跃到高处勘察一番,再重头来过。这一回曲曲折折走了不知道多远,前方现出一棵浅灰色的巨树,耳畔一声唳鸣,一只苍鹰收翅进了枝头的鸟窝。他走近一些,有心画个记号,眼光落下,忽然间又疑窦丛生;树皮之上俨然有四道曲折的斜线,已经结为灰色的疤痕,这在普通人看来平平无奇,可它勾勒的是画眉雪山的轮廓,正是神农教的标示之一。

他盯着看半晌,心思又转到勾陈使那里,这可算是一层佐证,神农教的人果然到过武当?而那些线别有讲究,两条标明来路,两条指示去路,既如此,回溯路径,总应该有所收获才对。他辨明方向,再走不远,不由得低低欢呼一声,同样的符号果然在另外一棵树上复又出现。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到了黄昏时分,留下那记号的无论是谁,原来也是一头雾水,弯弯绕绕,有些路径又踩过何止一次?他在树头歇息一晚,第二日又走几个时辰,林木渐显稀疏,脚下花草也多了起来,再过一座山头,眼前一亮,一条小径出现在林间,蜿蜒着翻过山岭,向南而去。上来小径,山风里依稀有了飘荡的钟声,渐渐地眼前开始有屋宇出现,起初不过孤零零的一间两间,悬于绿树之间,巨石之侧,后来则鳞次栉比,成了好大一片道观;武当派与少林寺并称中原武林之泰山北斗,气势上果然不同凡响。他不敢大意,弃了轻功身法,老老实实徒步而行,这样又走一阵子,路边忽而冒出一位道童。

那道童背着一大捆树枝,走得正起劲,却不知怎的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抱着脚踝嗬嗬大叫起来。无间赶过去招呼一声,蹲下身察看片刻,原来崴了脚,便握住踝骨,“喀”的一下给掰正了。那道童疼痛立减,呼出一大口气,道:“看不出来,你竟然有些手段。”无间道:“老走山路,总该学些应急的法门才好。”那道童道:“你是哪里人士?跑来这里做什么?”无间硬着头皮道:“过路。”那道童“哦”一声,居然并不怎么在意。

干柴散得到处都是,无间帮着拢好,搀着他一起上路。那道童道号清溪,是武当派末辈弟子,刚入门不久,孤零零一个人在后院照看柴房。回到住处,他炕上一躺,便开始长吁短叹,道:“我好不容易才进来武当,想着先打个下手,做点杂事,等着和各位道兄混个眼熟了,看能不能学点武功,唉,谁承想没几天便成了废物。”无间道:“你莫要胡思乱想,我帮你砍几天柴就是。”清溪有些求之不得,道:“我每日里要送两次柴禾前面灶间。”无间道:“那我就送两次。”清溪灵机一动,又道:“若委屈你一下,你可愿意担待?”无间道:“怎样委屈?”清溪道:“你扮作我的样子去送柴禾如何?我来这里不久,没人待见,也没什么人真的认识,你快去快回,放下东西就走,才不会有人留意。”无间毫不犹豫,道:“这有何难?”可禁不住又笑了起来,道:“障眼法攒下的可还算作眼缘?”

他与清溪年纪相仿,只是更结实一些,扎起发髻,再穿上道袍,便有三分相像。清溪入门三日,师父朴心便奔丧回家,至今未归,而这位当师父的就微不足道,收的弟子也就愈发无人在意,他打理柴房一个多月,唯一叫得出他名字的是正心阁行云。行云年事极高,辈分也高,清溪该叫他一声太师叔祖才对。老道士身体欠佳,卧床不起,清溪承师父叮嘱,不时过去照看一下,这样走动几次,才算有了一位相识之人。无间依着指示,走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到前山灶间,安置好柴禾,再烧一大锅热水,分置在十二只铜壶里,也便完成了差事。之后他应该再去正心阁扫扫屋子,只是自己心虚,而且清溪也颇为含糊,所以能省则省,莫节外生枝。如此一连两日,波澜不惊,连个人影也不曾撞见,第三日上,他正烧着水,有人走进门,吩咐道:“清溪,你提两壶热水,随我去迎客居。”无间应一声,也不敢抬头,提着壶随那人走后门进了一间院子,客厅里正有人说话,偷偷扫一眼,赶紧躲到门边,里面坐着几位少林寺的和尚,为首一位竟是觉尘。

领他过来的道士接过水壶走了进去,他则在门外候着听差,只听觉尘道:“依道长之见,三宝会究竟是何打算?范无间明明是为了面见明净大师才束手就擒,他们凭什么拿了人不交出来?”陪他说话的道士叫作寻俨,道:“贫道起初也颇为不解,不过他们传书武林六大门派,要在落雪山庄公开处置范无间,仔细想想,也不能算是坏事。范无间误入歧途,沉迷邪教,先打伤你觉尘,之后又打死明易大师,按理的确是少林寺派内的事情,可是你也知道,因为社稷神鹿一节,他身份特殊,江湖上下三教九流都盯着呢,所以大伙儿聚在一处做个了断,我看也行得通,而他们地方选在落雪山庄,也是别有苦心。再者,话说回来,他若真的回了少林寺,天下群魔虎视眈眈,你那里又如何能有片刻安宁?”觉尘依然有些愤忿,道:“我瞧着尔等便是信不过少林寺!”寻俨道:“不是信不过,可明净大师对范无间历来高看一眼,他若是自作主张,又网开一面,在群雄那里是不是也有些说不过去?”觉尘“哼”一声,想一想,道:“听这话头,你们是不是与三宝会早就合计好了?”寻俨微微一笑,道:“凭心而论,他们扣住范无间,也不见得没有私心,不过这样处置,是是非非都摆在台面上,让那些有心的无心的一并绝了念头,也的确不是坏事——我们寻一道长看重的,正是这一层。”觉尘道:“那他要亲赴落雪山庄?”寻俨叹一口气,道:“道长身体不好,可是有些时日了,我揣摩着走这一遭的八成还是贫道。不过,怎样将范无间平平安安押到落雪山庄,也颇费思量,三宝会还指望少林寺与武当派个援手呢。”觉尘极不情愿,过好一阵子,才又问道:“寻一道长不会有什么大碍吧。”寻俨语气里添三分无奈,道:“他自己闭口不提,贫道也不便多问,不过此事的确教人分外不安。”

无间算是明白了自己何以会流落到如意渚上,不过他已经走脱多日,难不成三宝会仍然毫无察觉?这时廊外一位年轻道士疾步走到近前,看见他,略作端详,又瞅一眼腰间名牌,道:“你便是清溪?”无间看他腰牌上是“朴林”二字,赶紧行个礼,叫了声“师伯。”朴林道:“你师父还没有回来?”无间道:“没有。”朴林道:“他好像说起过,你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无间记着清溪的交代,点头称是,朴林又道:“过几日我等要出一趟远门,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回来,我有心带你一同前往,你愿不愿意?”无间心中犹豫,道:“若师父回来,找不见我,会不会怪罪?再有,我走了,那砍柴烧水的事情又交给谁?”朴林道:“那些你不用操心,我来安排就是。”无间道:“这究竟要去哪里?”朴林道:“那个你更不需要知道。”再一琢磨,便好似下定了决心,道:“三日之后卯时,你到云飞院即可。”走出两步,又回过身来,道:“带上棉衣,我们要去的是酷寒之地。”

无间心下一声脆响,难不成是要去落雪山庄?这一会儿觉尘等人已经去了,只剩他一个在廊下前思后想。天色阴沉,又飘起雨来,时辰尚早,可院子里早已是黑蒙蒙的,清溪要他去探望行云,他一再拖延,如今要走了,便不能不去,而这会儿也算是天公作美,正可以浑水摸鱼,于是辨明方位,直奔正心阁而来。

正心阁是存放武当历代弟子遗物的地方,本就人迹罕至,这时节更冷清得让人心酸。一进院子,一股药味儿先扑面而来,廊下泥炉上砂锅开得正欢,咕咕嘟嘟响成一片,内里却不过是几味寻常的补药。他进到房内,站在暗影里,压着嗓子叫了一声“太师叔祖”。行云咳嗽一声,微微睁开眼睛,道:“清溪——?你可是有日子不曾过来了。”无间无可作答,闭口不言,行云又道:“你可有行木的消息?”无间不知这一问从何而来,不过听话头,行字辈除了他之外该是还有一位叫作行木的依然健在,他摇一摇头,行云则叹一口气,又咳嗽一声,道:“我煎了药,该差不多了,你帮我端进来吧。”

行云枕边点着一根蜡烛,火苗小如黄豆。他须发尽白,双颊深陷,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无间走近一些,他才又张了张满是血丝的眼睛,浑浊的目光在火苗里稍稍亮了些许,透出一层古怪的墨蓝色。无间好生诧异,将煎好的药置在近旁,借机嗅了嗅;行云身上的气息非比寻常,断非普通伤病所致,目光再寻出去,不自觉便落到榻边。他右手摊在那里,如同数段枯枝,指甲根处有一层莫可名状的青紫色,这在普通人眼里不算什么,在无间那里却触目惊心,老道士原来中了毒,而那毒却是神农教的绕指香!

神农教毒药各有归类,海蓝若与散骨散归入奇毒一类,世所罕见,绕指香则与清静散不相上下,均归入极毒一类,药性诡异,质材难觅,配制更需要非比寻常的手法。它状如微尘,香气沁人,可随呼吸侵入肺腑,而中毒之人脱力困顿,昏昏沉沉,不时会有极痛刺入脑骨,可是此种情形又类似练功差了经脉,或者风寒侵入肌理,可以拖拖拉拉数年,直到一命呜呼,都不见得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无间使劲摇摇头,想不出神农教何以要和这位与世无争的老道士过不去,不过心上随之又转个弯,既然正心阁是存放历代道士遗物的地方,那行易的地图会不会就在这里?若勾陈使因此对他下手,岂不也就顺理成章了?

他暗暗吸一口气,越想越觉着入理,而且绕指香极难掌控,教内能够运用自如的寥寥无几,可勾陈使正是其中之一;低头再看一眼行云,心中不忍,便返身退了出来。武当山有不少药草,他一边走一边想,因地制宜,好歹拟出一个方子,虽则不能尽解绕指香,可保全行云的性命却绰绰有余,而且调理得当,月余之后,老道士应该能下地行走的。他配好药,碾碎了混进行云的药囊之中,之后则拎起笤帚,进了正心阁。室内一排排的尽是架子,盖着薄薄一层灰尘,遗物按照辈分归拢,“清”字辈的架子在最前面,几乎空空如也,“朴”字辈是后面几排,稀稀落落放着些杂物,再往里是“寻”字辈,架子满了一小半,待“行”字映入眼帘,他手掌还是变得汗津津的,难不成行易的遗物真的就在这里?

架子横板上贴有名字,“行易”二字是在近墙的高处,相应的地方放着一只布囊,解开来,里面有一本薄薄的册子,封皮上是“降心真经”四个字。不曾听说武当派还有这样一门武功,他看了几段,文字艰涩,可含含糊糊又能领会不少,这样翻过几页,纸张忽然捻不开了,伸手去唇边蘸些口水,而一缕暗香亦随之飘入鼻息。那香气柔顺可人,几不可辨,可是于正心阁一脉陈腐之中,自有一份安之若素;心中一寒,指尖凝在口边一寸,忽然明白这正是绕指香的源头所在,而烛光之下,那书页似是笼在一层淡淡的烟尘之中,却也是笼在一层致命的毒雾之中。他虽则有海蓝若护体,却仍然禁不住冷汗涔涔,潜运真气,于经脉间探索一遍,也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屏住呼吸,取竹签剖开书页,几行大字随即跳入眼帘:“武当山藏垢纳污,如意渚天光数度,闻书香魂飘一缕,神农教一统江湖!”那些字直接涂在经文之上,张牙舞爪,一望即知是任性之人所为。第一句应当没有什么,神农教的人对武当派不敬,毫不稀奇,第二句却着实让人思量,何以就扯出了如意渚?第三句洋洋得意,自然是说经书里暗藏的玄机,而第四句却又叫人糊涂,这样口出狂言,岂不等同于大咧咧地留下名号?他不敢大意,更不愿意别的什么人无缘无故地赔上性命,便找来一张油纸,将经书小心翼翼包好,揣进了怀里;之后清扫一遍,又为行云煎一服药,连药方也一并写好留下,这才告辞而去。

回到柴房,讲一遍自己所历,清溪又是忐忑,又是后怕,而知道他要远行,则又多了些羡慕。再接下来两日里波澜不惊,无间将一切收拾停当,又取了清溪仅存的另一件道袍,结成了一只小包袱。再一觉睡倒,醒来天已破晓,不知为何,和陶不陶去寻冰花蜻蜓的情形忽而映上心头,让他不由又好一阵子唏嘘。

赶到云飞院,十余名弟子正在墙边候着,院子中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有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笼,罩在一块灰布之下,看不出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过不多久,人说是到齐了,却又不见朴林,无间也不敢询问,只道他临时变卦,不能成行。一行人出侧门,不声不响地往山下走去,当前引路的是寻俨,之后便是那辆马车,再接下来又有八名弟子,最后才是无间和一名叫作清月的道童。他们是打杂的两位,背上的箩筐硕大无比又极为沉重,装的尽是锅碗瓢盆之类的杂物。无间还好,清月走不多久,便累得气喘吁吁。

众道士向西走了两日,继而取道向北。已是深秋季节,寒气一日重似一日,及到关外,风中便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无间再无怀疑,三宝会召集六大门派赴落雪山庄,武当山派出的正是他们一行,可另外一面又愈发摸不着头脑,难不成依旧没有人发觉他早就不在如意渚了?往事如景,因为长长的跋涉在脑海里舒缓地展开,而天边的老树山峦,脚下的枯草黄沙,又似乎原封未动地从记忆里搬到了视野里。他心意散漫,思绪却走投无路,而这大段大段的空当,复又滋生出一重又一重的惦念;殷茵在何处,青青又在何处,不知沈颀是否已经回到了定风谷,而林微——心思转个弯,六大门派拿自己这样大张旗鼓,她会不会也去一探究竟?想到此间,心意间似乎没来由地断了一截,再没有从前的那一片平安静好。

这一日天空清朗,可日头绵软无力,一层淡淡的暖意落在身上,似乎伸手便可以拭去。上来一片山冈,稍作休憩,一干道士平日里便寡言少语,这一会儿各自打坐,更没有半点动静。过不多时,有零星的马蹄声传了过来,渐行渐近,山脊之上随之浮现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眼若铜铃,满面黑须,穿一件裘皮袍子,看上去三分像个猎户,三分像个山贼。众人观望片刻,这才呼哨一声,围了过来。一干道士并不慌乱,相继站起身,而脚下各有所据,护在当心的正是那一辆马车以及清月与无间二人。

那大汉勒住马,喝道:“尔等可是武当派的?”寻俨淡淡地说道:“诸位有何贵干?”那汉子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不是武当派的!”寻俨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大汉道:“是便将人留下,不是便将钱财留下。”寻俨道:“诸位敢情是在此专候武当派?”那汉子道:“你这便是认了?”说着话从马上一跃而起,巴掌如同蒲扇一般,径直抓向寻俨头顶。

寻俨使太极拳里的“云手”顺势一带,那汉子“哎哟”一声,一头栽在了地上;他心下好生纳罕,此人这等不济,却又这等明目张胆地找上门,玩的又是什么把戏?那汉子爬起身,抹一抹满头满脸的鲜血和沙子,道:“还真是不错。”他大手一挥,众山贼便一窝蜂攻了上来。诸道士无可奈何,拔剑抵御,可是斗了没一会儿,反倒是山贼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众贼人武功低微,即便是十人围斗一人,仍然落进下风,可是不知为何,他们又如同喝醉了一般,挨一刀也好,吃一剑也好,照样死缠烂打,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一干道士慈悲为怀,无心杀生,如此反倒添一层制掣,左右为难。那大汉与寻俨相斗,断了腕骨臂骨,便又铆足劲直撞过来,寻俨无奈,使“揽雀尾”一兜一转,顺势点肋下穴道,才将人制住了。他四面望一望,心下有了计较,使出“携云纵”绝技,左一绕右一绕,不多时便将一干贼人尽皆点倒在地。他们神色萎靡,再也动弹不得,可眼神之中依旧闪着一层亮亮的光芒,教人看一眼便禁不住脊背发冷。

无间又糊涂,又诧异,不知为何便想到了求鱼草;人若食了那草,生而不觉,死而不僵,可不就是这种情形?既如此,难不成左近有神农教的人?寻俨分明也瞧出了蹊跷,脸色凝重,再行上路,却改道向西,带着众人疾步走一个多时辰,才稍事歇息。脚下现出一条河道,蜿蜒着向北伸展,他稍作考虑,便又沿着河道走了下去。河边有树,但没有接续成林,此一丛彼一丛地点缀各处,河里早断了水,黄沙成片,踏在脚下软软的,甚是舒适,可是那辆车因此慢下来不少,两匹马累得口吐白沫,不多时便难以为继。这时风里忽然多出一股味道,似肉香又似油香,几乎浓得化不开,众道士大多吃素,闻着这香气便如同吃肉一般,变得局促不安。再抬眼望出去,撞进视野的是一棵矮墩墩的怪树,不过一人多高,却粗得异乎寻常,即使两人也不能合抱,树皮亮亮的,枝杈只有光秃秃的几根,中间挂着不少拳头大小黄澄澄的果子,而那股味道正是由此而来。

无间记着《毒经》的文字,知道这便是所谓的火油果。那果子生在塞北,色泽如火,果浆如肉,长得好了,揭开皮便能倒出油来,本是绝佳的口福之物。众人之中有一位叫作朴初的老道居然也认得,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摘一只下来,在果皮上戳几个窟窿,点起火折子便蹭了上去。手间轰的一声,果子瞬间成了一颗火球,他揭开皮,不等火熄灭,便三两口吞了进去,之后则摸着肚皮,眯着眼睛,笑呵呵地道:“便是这样,火油果火里吃!”

果子数量不少,论资排辈分下来,无间和清月也得了两三个。众人在野地里走得太久,口中寡淡,这一餐算是非比寻常,尽管不能吃饱肚皮,可也正因为意犹未尽,反而更长几分精神。寻俨看看天色差不多,索性就地歇了,那火油果弄得他们口干舌燥,便商议着要煮茶来吃。武当派有所谓“苦锈茶”,喝在口中如同生铁一般,又苦又涩,却极具清热之效。河道里有零星的水洼,大多小而浅,结了一层薄冰,唯有一处水深半尺,还算得清冽。众人就近坐了,清月支起大灶,无间取些水,便烧了起来。过好一阵子,锅里白汽氤氲,可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要开的样子。众道士等不及,还是各自用了一点儿。苦锈茶过喉咙的那一下尤为生涩,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滋味,不想这水却带一丝甘甜,极为受用。日头偏西,是置身事外的冷淡,众道士却一个个浑身通透,如此惬意散开,荡漾成一片又一片的慵懒,差不多尽皆昏昏欲睡了。

寻俨靠着一棵老树,望一眼斜阳,心头不由又“咯噔”一声,此种关口,又如何能如此大意?深吸一口气,可周身内息似乎都凉了下来,若有若无,竟然有几分中毒的症状。他吃了一惊,意识里忽地一下坐了起来,可身子却依旧懒懒地赖在那里,而张开嘴,喉咙又好似塞住了,发不出半点声响。再想一想,他还是不明白何以会是这种情形;早先所用干粮乃是自带,苦锈茶则是他在武当山亲手晾制,火油果是大补之物,饮水亦是天然的河水,更何况这些都拿银针试过,又怎会有错?周围的道士一个接一个睡了过去,他心有不甘,怎奈困倦如同蚂蚁啮咬,不紧不慢地浸过残存的一星儿意识,而恍恍惚惚之中,又有蹄音自远处传来,同样不紧不慢,却一声声如同砸在心坎之上。他慢慢张开眼睛,一匹瘦驴正缓缓行来,驴背上是一位年轻姑娘,着一袭绿裙,肤色甚白,眼睛极大,唇边带一丝浅笑,正可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是一怔,此人分明在哪里见过的,不错,在风寒山,她可不正是王小酒口中的那位“殷姑娘”?

无间浑身上下同样没有半点力气,可心头却全然另外一番滋味;火油果是热性,而心脉属火,众人心智恍惚却神智不失,显见是有火气郁结心脉,而火气所以郁结,只能是性寒之物冲逆所致,再回头想想,要么河水总也烧不开呢,八成是因为里面有“秋烛”之类的草药,再溶入苦锈茶,岂不正是这种效果?个中手法妙不可言,不曾用毒,却胜过用毒,饶是他有海蓝若护体,也同样不能幸免。这一会儿殷茵的身影飘入眼帘,教他恍然大悟之余又有一怀欣喜,可欣喜之余,又有些坐卧不安。犹豫片刻,终于叫出一声“殷姑娘”,可是又禁不住一怔,为何声音只在心里回响?再一琢磨,原来嗓子被火气塞住了,竟不能发出半点声响。这时殷茵跳下驴背,走近马车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而轻声说道:“那又怎样?”

她长剑刺出,斩断绳结,罩着笼子的灰布也便缓缓落了下来。笼子之中居然还有一人,一身青衣,蜷缩在一角,手足皆被铁索铐着,头脸却无法分辨。殷茵身子微微颤抖,轻轻唤了一声“范无间!”无间脑中轰响,还道被她认了出来,可勉力抬起头,殷茵盯着的分明是笼子里的那一位。她又叫一声,稍作观望,继而削断围栏,跳了进去。那人依旧一动不动,看不出是睡着,还是昏迷不醒,殷茵犹豫一下,俯身去拍他肩膀,可指间尚未触及衣衫,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殷茵大吃一惊,再想后退,为时已晚,但听“砰”的一声,身子飞起,撞破木笼,跌在了黄沙之中。笼中之人随即站起身,脸色惨白,神情冷峻,模样之中有几分释然,又有几分后怕,竟然是朴林。他跳下马车,先去探视寻俨,可叫两声“师父”,膝下一软,也歪在了地上。河道之内变得一片寂静,冷风吹送,水汪里些许薄冰碰在一处,竟而带出一丝脆响。

无间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这会儿眼睛睁开闭合,头顶的火油果树隐了又现,让他忽然想起来有所谓以毒攻毒一说;若再服上几枚火油果,那情形便如火上浇油,经脉定然会受不小的损伤,可是火气如大江漫堤,旁逸斜出,又足可冲淡苦锈茶的效用。火油果早被吃得一个不剩,可怀里的华灵丹是热性之物,他摸出数颗,一并塞进了嘴里。华灵丹乃是灵药,这般服用,便和孙芸捏造的燕醉汤好有一比,肚腹之间不久即变得一团火烫,热血上涌,弄的头发根根直竖,而牙齿间麻溜溜的,几乎要爆裂开来。再一会儿,脑中一团乌黑,似乎要晕过去了,可是再睁开眼睛,人又变得极为清醒;内息汩汩,已经恢复无碍,而脸上湿漉漉的,竟渗出来不少血水。他疾步走到殷茵身边,探一探脉搏,她气若游丝,一条性命早去了九成,想来朴林那一掌拼尽全力,结结实实全卸在了她的身上。他叫苦不迭,却也再不敢逗留,抱她上车,马背上一拍,便走了下去;行经朴林,禁不住望一眼,原来那道士中了冰火针,面目乌黑,早已经死去多时了。

无间运起玄都心法,在殷茵经脉间一点一点梳理过来,忙了足有一个时辰,她也才有了些安稳的迹象。一切仍在未定之天,可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而且因为华灵丹的缘故,身子便如同裹在一层纸壳里面,说不出的别扭。夜已深,那马信步由缰走了许久,早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天边升起一轮圆月,便如同一面古铜色的镜子,光芒若有若无,却还是将山峦树丛梳理得井井有条。殷茵低低“哼”了一声,无间心中升起一团脆弱的欢喜,想安慰几句,可喉咙间依旧如同被火炙过一样,没有半点声音。殷茵忽而说道:“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找你找得有多苦?!”无间知道她说的是自己,心下惭愧,再打量一眼,她一呼一吸一如既往,原来并未醒转。过了一会儿,她嘴角又绽开一丝笑容,道:“好啊,好啊,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傻乎乎的,又能有什么坏主意?”无间明白这是在说梦话,不由摇摇头,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脸色却随之一变,道:“你可知道沈姑娘对你情有独钟呢!”无间好生诧异——原来她说的不是自己!而殷茵又长长叹一口气,道:“其实在天山,死了也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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