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下册》(9)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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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下册》(9)

囹圄亦可归如意场上忽然间静得只剩下沙沙的细雨声,众人吃惊之余,目光齐刷刷寻了过来。殷茵凝神片刻,似乎才认出眼前之人,颤声道:“沈姑娘?”沈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神农教十余人唱一声“烟花雨下,生死同舟”,同样将无名指与拇指扣在胸前,便一起跪了下来。而这正是教内的规矩,烟花雨等同于教主征召,无论是谁,无论何种身份地位,即便于事无补,也要务必驰援;殷茵手中的烟花雨并无炸开,可沈颀亲眼看见,自然也要现身。殷茵道:“你缘天岛全身而退?”继而又破涕为笑,道:“这就好,教主他老人家找你找得好苦。”沈颀道:“爹爹还好?”殷茵道:“太多人生死不明,他忧心如焚,不过你安然无恙,总可以松一口气了。”而这时王小酒忽然又笑了起来,道:“总算没有枉费我这一番布置,明易大师,寻了道长,此人是傅长天爱女,定风谷沈颀!”

明易震惊之余,心下亦好生感慨,此女名动江湖,叫无数汉子谈之色变,谁承想竟是这样一位闲花照水般的姑娘。王小酒道:“傅长天视她为掌上明珠,嘿嘿,擒住她,更胜过擒住傅长天本人,说不定你我从此便可以将神农教玩于股掌之上!”殷茵上前护住沈颀,道:“你如何会在这里?烟花雨不曾落下,你又何必现身?”沈颀道:“你可有脱身之计?”殷茵苦笑一声,道:“全身而退只怕不能,不过——”抬头望一眼韦伯仁,“他们也会死很多人的。”沈颀转而望向明易,道:“我可以随你回少林寺。”

明易想不到她这样说话,一怔之间,殷茵大声道:“沈姑娘千万不要这样想,大不了都死在这里,才不要去那些臭和尚们假惺惺念经的地方。”顿一顿,又道:“再说了,若真是那样,回去神农谷,我们还不一样死路一条?”沈颀道:“神农谷的事情我尽可以做主,没有人会治你们的罪。”殷茵仍然不住摇头,道:“风雨同舟,风雨同舟,要么一起下山,要么一起死,谁也不要有别的念头。”话说到这里,树林之间又走出来一位,有些六神无主,又有些勉为其难,先冲着明易行一礼,叫一声“师叔”,再转过身来,嘿嘿一笑,叫了一声“殷姑娘”。

殷茵身子一颤,张张嘴,眼泪先夺眶而出;众人又难免纳罕,此人倒是有些路子,竟像是与所有人都攀得上交情。明易脸上陡然罩一层寒霜,紧盯无间,道:“你还是少林寺弟子?”无间心中忐忑,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明易又道:“你打伤觉尘,该当何罪?”无间并不辩解,老老实实说道:“该当何罪,我领罪就是。”一脸的关切甚是真挚,又道:“他可好些了?”明易道:“领罪?你可知道同门相残是废去武功,逐出门墙的重罪?”无间道:“要废去武功?虽说事情怪我,可是误打误撞,便不能算是无心之过?”

这时洪方虬走上几步,阴阳怪气地道:“可叹觉尘那和尚,被自家师弟暴揍一顿,是所谓身死,又难过得无以复加,是所谓心死,活成这样,还有什么趣味?”无间本就极为自责,听不出话里的玄虚,愈发懊丧不已,洪方虬又道:“和你成双入对的不是那个林姑娘么,什么时候又换作了沈姑娘?他傅长天究竟给了什么好处,让你这般死心塌——啧啧,莫非是要将宝贝闺女许配给你?”越说越有兴致,开始涎着脸打量沈颀,“人都说你如何如何,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小魔头,不想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我就说江湖传言信不得,别说范无间会动心,即便是我,早二十年,骨头也会酥的。”

群豪不料这老儿说话这般不堪,不由暗暗皱眉,沈颀望他一眼,道:“你是泰山派的?”洪方虬道:“不错,老子是泰山派洪方虬!”沈颀道:“你偷吃了多少十九花果?”洪方虬脑中“嗡”的一声,不敢确定是不是听清了,喝道:“你说什么呢?”沈颀道:“是谁印堂时不时便汗津津的,人中穴一早一晚发青泛紫,肋下京门穴却又常常发痒发麻?”洪方虬瞪大了眼睛,一张老脸顷刻间涨成了猪肝色;十九花果是泰山派祖传秘制的药丸,适当服用对内功修行大有裨益,可是制起来十分烦琐,是以年复一年攒不下几颗,而洪方虬凭着长辈的身份,弄出种种或明或暗的手段,一直没少偷食。殊不知那药丸是两面刃,一旦过量,内力长进不能匹配,反而抑气伤身,有诸多坏处,正因为此,近年来他体内有种种不适,只是心中糊涂,还道是真气岔了经脉,反而变本加厉地打起十九花果的主意。他中毒已深,气色有异,沈颀一望便知,这会儿心下稍稍一算,道:“你或者还有三年的性命。”洪方虬满头大汗,颤声道:“这果然与十九花果有关?”沈颀道:“你们泰山派自己的《药经》上说的又是什么?‘十九花,唯一果,修其行,十九月’,每十九个月服食一粒才是正理,为何你偏偏不听?”

泰山派不断丢失药丸,本是一大悬疑,谁承想是掌门人监守自盗?洪方虬羞愧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可另外一面,那《药经》乃是泰山派的不传之秘,何以这姑娘竟了如指掌?他深知自己所受的煎熬,更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顾不得颜面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还求姑娘赐一个救命的法门!”

群豪不由得一片哗然,这其中的道理极少有人明白,可堂堂泰山派掌门节操若斯,也真是教人大开眼界。了寂师太高声斥道:“洪方虬,你好歹也是一派宗师,便不怕被天下人耻笑?!”洪方虬无暇争辩,甚至无心回头看一眼,只盯着沈颀,又拱一拱手。明易道:“洪施主,此事稍后再议。”洪方虬道:“说得轻巧,性命难保的可不是你!这姑娘一走,谁还能——”毕竟没有底气,撞上明易的目光,剩下的话便咽了回去。无间却像是得了机缘一样,道:“信不信我也能治你的伤?”洪方虬皱着眉头看他一眼,道:“你算什么东西?”无间哈哈一笑,道:“天下第一麾下,天下第三!说什么来着,‘果若火,叶若波,扬其气,合其血’,你说我算什么东西?”

这同样是《药经》里的文字,洪方虬只听得额头愈发汗津津的,偌大泰山派,在这些人眼里何以便好似纸糊的一般,没有半点私密可言?他冲无间也拱拱手,“嗨”一声,道:“求神仙求不着,就求你好了。”无间道:“神仙不做买卖,我这里可是一分钱一分货。”洪方虬道:“你想要怎样?”无间道:“你劝劝和,让沈姑娘和殷姑娘她们走路,我想办法让你老而不死就是。”了寂怒气勃发,冲明易道:“你们方丈是非不分,收的这是一个什么糊涂弟子!若在我峨眉派,杖责一百,这就打下山去!”无间使劲摆摆手,道:“她们走了,我跟你们回少林寺成不成?”这时殷茵接过话来,道:“他入神农教在先,自然要回护神农教,谁稀罕做破烂少林弟子!”

她全无顾忌,这话火上浇油不说,还又捅破一层窗户纸。明易身子微微颤抖,道:“这位女施主所言不差,你果然是神农教的人?”无间没奈何,只好点一点头,明易道:“那方丈他知不知道?”无间道:“我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明易气往上撞,道:“你说与他,他便知道:不说,他便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可含糊的?”无间道:“我不曾向他说起过。”明易道:“如此说来,你还有一桩欺师的大罪。”无间无法争辩,又好生不甘,当日给明净一跪,如何会弄得自己这般十恶不赦?明易又道:“方丈提起来,总说你是有善缘之人,也好,今日我便问一句,范无间,你究竟是神农教弟子,还是少林寺弟子?”

无间愣住了,拍拍胸口,却说不出话来,而这一瞬迟疑,明易也过了忍耐的极限,大踏步走上前,喝道:“够了,够了,今日少林寺先清理门户,再说其他!”他脚下快,手上更快,人在一丈之外,降魔掌法中的“佛手”便拍到了无间胸口。无间终究不能与他拳脚相见,更何况对方这一掌虚力为引,多的还是试探之意;他咬咬牙,动也未动,被推了个踉跄,可缩着肩膀龇牙咧嘴半晌,便又站直了身子。明易心下一惊,不明白这少年是愚不可及还是大智若愚,再起掌,却是一招“空台”。这一招力如山岳,势如大浪,既无半分雕饰,亦无半点机巧,无间意念空空,待掌风拂体,猛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瞬二人如同石化一般凝在了当地,再一眨眼无间却又如同柳絮一般荡开丈余,敲敲胸口,“噗”地吐出一口血水。

这一招明易用了八成功力,其中六分落入虚空,余下二分却如鞭梢之末,结结实实抽在了无间身上,而他心下却再也无法淡定;这少年不曾移动半步,坦然受下两掌,样子虽则狼狈,可是隐微之间动静相随,那一份受力卸力之道妙不可言,即便是他,也多有不如。他思之不解,转念间却变得暴怒不已,喝道:“范无间,你拒不还手,是辱我老僧无能?”无间道:“这又是哪里话?真的还手,可就是铁板钉钉,再也做不成少林弟子了呢。”明易“嘿”一声,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恼火,起手正要再拍一掌,身后忽然有人叫道:“明易大师——”

说话之人是武当派阵中的一位俗家弟子,他走上两步,不声不响地递过来一串念珠。明易伸手接着,又好生诧异,不过道家有“善捻若安”一说,想来他也该是一番好意了;点点头,接过来揣进怀里,回看无间,双掌一错,又拍出一招“千层浪”。这一招乃是降魔掌法中的绝学,力道回转,一层层前赴后继,无休无止,无间再没有周旋的余地,以攻代守,跟着推出一招“潮水平”。“砰”的一声巨响之后,他双脚在地面上拖出两道一丈多长的深痕,继而硬生生撞在了树上,而明易动也不曾动一下,神色之间却变得困惑不已;低头看看手掌,身子却如同一团烂泥一般缓缓瘫在了地上。一干少林弟子大吃一惊,同时抢上,他睁一睁眼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叹一口气,头一偏,就此身亡。

无间受伤极重,“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变得影影绰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群豪这才像是明白过来,发一声喊:“范无间欺师灭祖,杀无赦!”各执枪棒攻了上来。殷茵等人长剑出鞘,每九名弟子一组,相互接应,压住阵脚,护着无间和沈颀向斜坡上退去。再斗片刻,她从褡裢里取出一只小香炉,用火折子一撩,一团紫色的烟雾蒸腾而起,借着山风,越滚越浓,不多时便覆盖了整片山坡。群豪害怕其中有毒,相互叫几声,还退了回去。沈颀探一探无间脉搏,似乎也颇为无奈,思索片刻,最终摸出半粒海蓝若喂给了他。不多时他便睁开了眼睛,翻身爬起来,道:“我死了没有?”可膝下一软,又跌坐在地。沈颀道:“离死不远。”无间道:“明易师叔还是高我一筹——”沈颀却盯住他,道:“明易死了。”无间“啊?”一声,道:“我没有死,他又如何会死?”沈颀沉吟不语,殷茵则一字一句说道:“他明明白白死在你的掌下,大家有目共睹。”

山坡三面为崖,直下百丈,落入一条大河,不折不扣是一片死地。群豪不知在计议些什么,好一阵子,没有半点动静。殷茵则立在一棵枯树之下,好生为难;她适才所用系掺有惘神香的落尘烟,借雨成雾,应该还能再支持一刻钟,可是一刻钟之后又会怎样?烟花炮早已用尽,救兵无可指望,幸好身边这二十七人还没有太多折损——雨丝密密地洒在脸上,分明又像是一场梦一样,教她难过之余,又有些欢喜,又有些疏远。这时山腰处亮光一闪,烟火味便漫了上来,原来三宝会放火烧山,要逼众人突围;她仰天望望,似乎又添一丝释然,拔剑出鞘的同时,耳际忽然传来一声爆响,扭头再望过去,不由“呀”的一声,愣住了。

空谷之上银光闪闪,一霎时仿似有万千朵霜蝴蝶款款飘落,正是神农教的烟花雨。她不由得惊喜交集,紧走几步赶到崖畔,大河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一条长索自船上斜斜升起,结在对面石壁的一棵大树之上。树头站着一位中年男子,神定气闲,正是任千里。殷茵拱一拱手,道:“麒尊者,你怎么在这里?”任千里道:“难道不是你传书让我来此接应?”殷茵道:“哪有此事?”心下纳闷,却无暇细问,转而道:“沈姑娘在这里。”任千里吃了一惊,进而又变得喜不自胜,道:“怎么会?!这回教主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殷茵招呼一声,神农教众人依次跳下,任千里在树头接应,助他们踏上长索,轻飘飘地向大船上滑去。火势熊熊,渐渐烧到山顶,烟雾之间人影闪动,却是数位峨眉派与少林寺弟子率先攻了上来。无间内息烦乱,却又因为海蓝若激荡不已,拍出数掌,迫他们退开几步,再回头,崖畔只剩下殷茵与沈颀二人。他高声叫道:“殷姑娘带沈姑娘先走!”殷茵道:“你不走她也不走。”无间道:“那你先走。”殷茵撇撇嘴,道:“她不走我也不走!”无间“嗨”一声,大踏步赶过来,双掌在殷茵腰间一托,不由分说将她先送了出去。任千里接过来人,叫道:“范公子近来可好?”无间笑道:“多谢麒尊者惦记!”捡起殷茵的小香炉着力一抛,一霎时紫烟大盛,逼的群雄又退开不少。他继而立定在沈颀一侧,挠了挠头,沈颀心下一沉,颤声道:“你要做什么?”无间道:“事情乱七八糟,总不能便这样走掉。”沈颀仍然道:“你要做什么?”无间打横里抱她起来,心中忽然有些不舍,臂上紧一紧,继而又哈哈一笑,道:“代我问教主他老人家好,咱们就此别过!”手上一推,将她稳稳地送向任千里的同时,自己则转过身来,望着渐成气候的火海长长叹了一口气;进而踏上几步,双膝跪地,朗声道:“范无间愿回少林寺面见明净师父!”

天光随着水光摇曳,晃得人无法睁开眼睛,似乎过了好久,无间才终于看清楚周围的情形。四面为湖,无边无际,唯西边极远处有一片模糊的苍翠,依稀是一座山,身下是一座方圆十余丈的小渚,一脉碧草茵茵,可岸边不远的地方不知为何秃了一片,显得颇为突兀。他慢慢坐起来,心下也渐渐清醒了一些;在风寒山最后是了寂拍了自己一掌,之后便什么都记不得了,按理应该被送往少林寺才对,可这里又是什么地方?日头高照,身上暖洋洋的,可渚上分明荡着一层沉甸甸的死气,即便是那些水鸟,也避得远远的。他伸个懒腰,肚中跟着咕噜叫一声,原来早已经饿得前心贴肚皮了。

又过一会儿,一只小舟仿佛自天水交界处拨开一个口子,钻了进来,不紧不慢地行一阵子,在距离小渚十余丈的地方停住了。船头是一位老仆,头发花白,一身黑衣,他一言不发,从船舱之内抱出一只两尺余长的小船儿,置于水中,小船上了发条,缓缓行到小渚岸边,方才停下。无间走到近前抄在手里,里面原来有一大碗饭,一大碗菜,和一只装满了清水的葫芦。他欢呼一声,冲着那老仆不停地喊叫比画,不想对方只是摆手,不像有说话的兴趣。他懒得纠缠,老实不客气地饱餐一顿,将碗筷还放进船里,又上紧发条送了回去。那老仆收拾了,还是不言语,摇着小舟自顾自去了。

无间受伤极重,如今百无聊赖,正好打坐用功,真气运行几个周天,也便到了夜幕合拢的时分。星光剔透,一弯新月自水际浮现出来,远处的湖水沉沉似墨,但小渚周缘却银光粼粼,闪烁不定,以至于手心里的纹线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愈发好奇,去岸边查看究竟,可是手掌甫一入水,便如同被烫到一样,火辣辣生疼,收回来,竟然也银亮亮的,再一思索,忽然记起来荆湖一带有所谓“夜明藻”,白日里了无痕迹,入夜之后却漫生粼光,貌似平和,却断非善物,繁生处鱼虾绝迹,若侵入肌体,足可致人气息衰竭而死。这时他也不由得生出一身冷汗,幸亏日间不曾想过涉水去难为那位老仆,否则哪里还有命在?既然如此,这小渚看似不设防护,实则比铜墙铁壁来得还要稳妥。

他绝了念想,便安心养伤,如此一连数日,内息渐趋平稳,差不多好了大半。那老仆每日送一餐饭过来,每次情形一模一样,自始至终也不说一句话。再一日,无间忽然想起那本玄都心法,实在无所事事,便取出来读了一阵子。文字依旧没有一丝合契,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又一肚皮窝火,还丢到了一旁。早些时候餐饭里不过是一堆白菜叶子,没有半点油水,这天还没有黑呢,便又饿得不成样子;那老仆每次都停得那样远,自然是提防他心存不轨,可恨天下没有水上漂的功夫——这样想着,心法里一些似懂非懂的文字忽然跳进脑中,天和掌法凝气于丹田,以意念御天下,批亢捣虚,玄都心法则正好相反,讲究所谓“虚己”,散真气与四体,身似浮萍,不着一物,正因为此,外力可为因,内力可为应,相应相生,可以“御风”。这自然不是单一的轻身功夫,可施展开来,又何尝不是一种轻身功夫?想到这一层,依稀有所悟,便又翻开了经书;真气因为子非鱼亦刚亦柔,个中体味不能寓于言,却在意念之间留下不少痕迹,如今交相印证,再一思索,隐隐然便脱出了天和掌法的桎梏。湖风荡漾,吹动书页,一行字落进眼里,“念由心生,气由风引,如花如梦,飘若浮萍”,琢磨琢磨,又有大悟,忽地站起身来,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夜幕降临,可是因为夜明藻的缘故,文字依然清晰可见。身畔细草衬着银光,泛出浅浅一层紫色,而秃了那一片也就变得更加醒目,轮廓被烘托出来,竟活脱脱像个人形。他心下好生纳闷儿,难不成有人死在此处?走近摸一摸,沙土冷硬,如同铁砂一般,中间还透着一股极淡的酸气;这气息似曾相识,搜肠刮肚地想一会儿,脑中电光一闪,忽然记起来在和融府青心玛瑙之下找到的那把药锄,好像也是这般味道!手掌一霎时变得汗津津的,难道死在这里的是勾陈使?!沈颀说他死于清静散,而清静散化尸销骨,血水渗透之处寸草难生,这一片地方光秃秃的,岂不又是一层佐证?想一想,便依着那轮廓的形状躺了下来,双臂展开,右手手腕被一块尖尖的石块刺一下,指间则撞上一只圆圆的物件,摸索着抓在手心里,再点起火折子看一看,竟是一只绿莹莹的玉葫芦。那葫芦品相低劣,甚至算不上是玉器,正面有“招财进宝”四个字,底座上则刻有一个“樊”字。这会儿他反倒松了一口气,这葫芦的主人姓樊,而勾陈使姓章,二者应该并无关联,清静散在神农教非比寻常,普通人绝难得到,或者这位姓樊的是被勾陈使毒死的?转念又想,一切又何必要和勾陈使相关?

第二天仍然风和日丽,无间练功时候却有些心神不属,午间吃过饭,将碗筷送回去的时候,心念一动,举起那只小葫芦摇一摇,一并也放进了小船里。那老仆收拾到最后,才终于看到了,身子打晃儿,抬头不住打量;他没有内力,话音不能及远,扯着嗓子叫两声,无间却听不清楚,没办法,一咬牙撑船靠过来一些,又大声问道:“你这葫芦是从哪里得来的?”无间伸手一指,道:“就这坡上,你可认得?”那老仆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忽然流了一腮的眼泪,道:“我便姓樊,单名一个旺字,不过这葫芦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他名字叫作樊盛。”指指小渚,又道:“这里绿草如茵,得了个名字叫作如意渚,但它孤零零的在大湖之中,四面又有这些夜明藻,实则是个天然的囚牢。往些时候,被困在这里的都是些大魔头——”无间只觉着分外有趣,道:“那我也是个大魔头?”樊旺道:“说老实话,你面善,与从前那些人一点也不像,但是他们说你杀人不眨眼的,比那些人还要坏不少。”

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别怕,算下来我是半个少林弟子,少林弟子慈悲为怀,怎么能胡乱杀人。”樊旺一直哆哆嗦嗦的,这会儿更多一分好奇,道:“你是少林寺的?”无间道:“按说他们应当带我去见明净师父才对,可不知怎么,到了这里。”樊旺道:“明净方丈是你师父?”无间道:“他不曾真的教过我武功,但师徒名分还是在的。”樊旺“哦”一声,似乎更放心了些,又道:“我胆敢撑船过来,也是拼着不要这条命的,不过你要真的与我为难,夺我的木舟,也不必等到此时。”无间道:“那葫芦又是怎么回事?”樊旺叹一口气,道:“在你之前,这渚上被困的是名道士。”无间道:“哪里来的道士?”樊旺指指远处那片青山,道:“武当。”无间大为惊奇,道:“那风寒山又在何处?”樊旺指指自己的来路,道:“我便是从风寒山过来,这里说窄了是三宝会荆湖分舵的地方,说宽了,可以算是武当山的地盘。”又指指正北方的天边,道:“往那个方向走,便是让人谈之色变的愁杀荡。”

无间心上一跳,想不到如意渚居然是这样一个所在,而愁杀荡里的那一具尸首,八成还真是武当山的?进而道:“那道士又是何人?”樊旺道:“我也说不清,他差不多有四十多岁年纪,白白的面皮,早先像是被打断了肋骨,总歪着身子,一呼一吸龇牙咧嘴的。后来我感染风寒,卧床不起,樊盛便替我当差,每日送一餐饭过来,再后来,弟媳妇找上门,急得什么似的,说他走了一日一夜,还不见回家,我一路寻过来,人说头一日明明看见他撑船回的风寒山,一个人上岸走掉了。”无间道:“他去了哪里?”樊旺道:“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又哪里有他的影子,不过——”皱起眉头,是一副不胜后怕的样子,“蹊跷的还在后面,这渚上的道士死了!”无间道:“他又是怎么死的?”樊旺道:“被发现的时候,他该是死了不少时日了,瘫在那里,虽说衣帽还在,可面目全非,皮肉几乎烂成了一摊血水。”

无间心中发紧,道:“你兄弟会不会武功?”樊旺“嗨”一声,道:“我就知道是人都这样想,你以为那道士是他杀的?”叹一口气,又道:“其实也难怪,三宝会还抓我过去问过好几次,可是每一次我的话都一样,他只不过会耍几下三脚猫的把式而已,又哪里有什么武功?再说了,他也没有手段将人化为血水啊!”分明有些心神不宁,自顾自又道:“如今回头想想,要么他总是恍恍惚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原来都是兆头。”无间道:“依你之见,渚上的道士又是谁杀的?”樊旺巴掌一摊,道:“我哪里知道?”可是又有些心虚一般左右望望,道:“那些日子还有一位道士总是在左近转悠,瘦瘦的,自称是武当山的,可说话却带着云南大理一带的口音,横竖有些不对劲。”无间道:“人是他杀的?”樊旺忙不迭地道:“我可没有说。”无间道:“那他去了哪里?”樊旺道:“来的没什么缘由,抬脚走了,也没有什么缘由,反正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无间心上一面乱哄哄的,一面却又有了些模模糊糊的念头,傅长天运筹帷幄,便如同贵人使去天山,朱雀使去洛阳一样,勾陈使章寒溪来了武当,可也正如同在天山有王小酒暗算殷茵,在洛阳有骆家灭门惨案一样,勾陈使则被人拿住囚在了如意渚。由此推算,或者这也是云莫为黄雀在后使的诡计?又或者那位大理口音的瘦子便是云莫为的人?他以清静散毒杀勾陈使,夺走地图,之后又驾船进了愁杀荡,谁承想那地图是假,路线图也是假,欢喜不成,反而搭进去一条性命?琢磨到这里,忽然变得大为兴奋,只觉一切圆融通透,没有半点破绽,而他无意间破解了这样大的一个谜团,林微却不在身边,可恨也没有个见证!樊旺于此浑然不觉,还继续唠叨。“既然玉葫芦在渚上,那樊盛还真是上来过。”发一会儿呆,又有些懊丧,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若人真是他杀的,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无间道:“他无缘无故地杀人做什么?”樊旺迟疑一下才道:“不瞒你说,我这位兄弟欠下不少赌债,若他瞅着那道士文弱,便上渚做些图财害命的勾当,也还真是他的秉性。”说着去怀里掏一把,摸出一只亮亮的物件,道:“你看这个。”

他抬手一丢,无间接过来,那竟然是一只耳坠,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交织,内里则嵌着一只琉璃做的蝴蝶,小如米粒,栩栩如生,与他和林微在愁杀荡找到的那一只是一对儿,自然便与殷茵的那只珠花同属一套!樊旺道:“这耳坠非比寻常,我估摸着应当值不少银钱。”无间道:“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樊旺道:“船上,樊盛走了人,船还泊在原处,第二日我上船,踩在碎冰上,摔了个跟头,结果在甲板缝里捡到了这个。后来人说那道士死了,我就猜着八成是他上渚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之后则逃之夭夭,唉,若耳坠还算不得佐证,再加上这只玉葫芦,可真是板上钉钉了。”无间自然半点也不相信,道:“如意渚上的是位道士,如何会有耳坠这种饰物?”樊旺“哼”一声,道:“这些和尚道士的,谁又说得清楚?”

樊旺又叹一口气,道:“这耳坠我丢了不是,藏着也不是,据为己有更不是,真是日夜扰心。”抬起头,试探着道:“你要不要?”无间正求之不得呢,道:“你若愿意给我,我保你物归原主便是。”樊旺分明觉着这话古怪,抬起头又打量一眼,无间则嘿嘿一笑,身形一晃便上了船。樊旺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道:“我早知道便是这等结局,这渚上囚的都是大魔头,你也一般无异。”无间道:“可不么,我另外还有一个师父,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樊旺涕泗横流,哭道:“我上有八十岁——”无间拍拍他肩膀,道:“不用怕,送我到岸上,不杀你便是。”樊旺道:“你走丢了,他们又如何饶得过我?”号啕一声,又道:“那道士走丢了,我头上便已经记了一笔账,你再走了,可就真的活不成了!”无间眯着眼睛看他一会儿,当真无奈,心下一软,终于又跳回到了渚上。

之后数日,送饭的换成了一位年轻后生,樊旺却再不曾出现。无间一心研读玄都心法,于身心意念相应相生的道理,领会一日多于一日。再转过天,雷电交加,直到傍晚时分雨才住了,可是那风却愈来愈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湖水卷起数尺,一浪接一浪,不时能掩过小渚。无间立于长风水天之间,起初还有些无处容身的感慨,可是少年心性,有意作耍,慢慢地居然琢磨出一些法门,将自己如同风筝一般放了起来。这样起起落落玩一阵子,再一片风来,出其不意,竟卷着他向水面上落去,吓好大一跳,逆转内息,疾坠而下,而双足落地的同时,亦不由一声欢呼,这一瞬真气由至柔转为至刚,心意之间跌宕纷呈,真是妙不可言。望着风来的方向,他心下忽而又是一动,若是借准了风力能不能飘到夜明藻之外?

空中乌云狰狞,流走不息,那月亮则如同一颗偌大的扁豆,时隐时现。夜明藻依然亮亮的,延伸到三十丈之外,适才他横跨小渚,走了差不多十丈,若是听之任之,应当能再走十丈,可若是风再大些,借力再准些,能不能再走十丈?这一跃弄不好会丢了性命,可是胸中激越,再难自已,伫立片刻,默念玄都心法口诀,陡然间借一股大风拔地而起。风行如渡,心行如水,这一飘走出二十余丈,才开始缓缓下坠,而他“嘿”一声,不由大失所望,糟糕糟糕,脚下仍然是明晃晃的夜明藻,这条性命可真要交代在这里了。可与此同时,湖水猛地一荡,激起一层大浪,他漫空里一扑,足尖在浪头一蹴,忽而如水鸟一般贴着夜明藻掠了出去,再“扑通”一声跌进水里,走了又何止十丈!他抹掉满脸的水花,一霎时有些如梦如幻的意味,这一下身法还在意念之先,正所谓“念由心生,形由风引”,玄都心法的至高境界,原来尽在这一隙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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