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下册》(8)
浮生若似烟花雨下了峰,无间才想起来那本《玄都心法》,打开盒子,最先看到的是一只淡蓝色的贝壳,两寸长短,依稀是长剑的形状,右下角刻着一朵精致的桃花,当中则有“范无间”三个小字。他明白这是玄都派的信物,揣进怀里收好,再翻开经书看几行,先是大呼“不懂”,继而大呼“不通”,便丢在了一旁。经中文字晦涩是一层,所讲驭气之道偏偏又和天和掌法格格不入,在他看来,向奇诡里用心,便不是什么正经的路数。沈颀道:“你入了神农教,却又拜入少林寺门下,明净方丈不曾答应呢,又高攀上李天魅,这是什么做派?”她这样说话着实少见,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不信不义?寡廉鲜耻?不过玄都派最做不得数,改日我再向虚空里一拜,让李天魅将我逐出门墙便是。”
沈颀捡起那本经书,信手翻开,刚好是中间一章的起始,讲的是所谓“青梅针”。她瞥一眼,再看一眼,忽而生出些兴趣,便一段接一段地读了下去。无间百无聊赖,还摆弄那只盒子,底面贴脚的地方竟还藏着一只小小的布囊,摸一摸,倒出来,是一只小指大小的药丸,不知道放了多久,乌溜溜的,早没了光泽。他嗅了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沈颀仍是一幅心无旁骛的样子,便还丢回原处。又过好一会儿,沈颀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道:“好奇怪。”无间道:“奇怪什么?”沈颀道:“我不懂武功,看明白的不过是些经络上的道理;天和掌法刚猛无俦,玄都心法天下至柔,二者说是不能兼容,可不要忘了,你体内有子非鱼呢。”无间眯起眼睛想一想,似有所悟,最终却还是一无所悟。
他去怀里掏一掏,翻出当日在固安得来的那片地图,道:“这个给你爹爹。”沈颀道:“这是何物?”无间道:“在听天石,我答应他要找回云莫为带走的地图,这不是骆家那一片,可也胜似骆家那一片,姑且算我完成一桩差事。”沈颀了无兴趣,道:“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日后你亲自交托好了。”继而轻声一叹,道:“当时你比谁都着急,非要坏了神农教的规矩,可是,黄麻紫根本就伤不了殷姑娘。”无间道:“你怎知道?”沈颀道:“爹爹可是到殷姑娘身边说过几句话?”无间道:“不错。”细细回想,又道:“好像还在肩上拍了拍,”忽而又恍然大悟,“难不成留了些素丹粉?”素丹粉无色无味,是镇定毒虫的奇药,若果真如此,别说黄麻紫,再性烈十倍的毒蛇也不会将殷茵怎样。沈颀不置不否,却转了话题,道:“你无缘无故为何会想起地图?”无间道:“我只是想,是不是该送你回神农谷了?”
二人从西面出海棠山,走不多时,便进了一座镇子。街边有一棵梧桐,样貌平平无奇,只是不知何处来了几只蜜蜂,绕着树干嗡嗡飞舞。沈颀略感惊讶,走近一些,一股丹阳花的味道便透了过来;手边并没有冷雨木,她略一思索,让无间去街边药店里讨了几片寒水石。寒水石有清心冰目之效,在眼睛上敷一会儿,再拿开,一团模糊之中,树干上却有字迹一点点突显出来。那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无间半个也不认得,可沈颀脸色却变得颇为凝重。她当前引路,又走不远,路边出现好大一座宅子,称为“清议会馆”。无间道:“神农教的人来了这里?”沈颀道:“这是三宝会淮南分舵的所在。”无间吓一跳,道:“难不成你爹爹寻仇来了?”沈颀道:“早有缘天岛一战,爹爹又怎会善罢甘休?树上那些符号是三日之前所留,教内高手曾经尽集于此,不久之后又走得干干净净;这最像爹爹的手笔,干净利索,径取所需。”无间道:“可是杀人来了?”沈颀道:“三宝会不能取他的性命,如今便只好赔上更多性命,而且于他而言,我仍然生死不明,与三宝会的这一场干戈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化解?”轻轻叹一口气,又道:“这样说来,我还真是应当尽快回神农谷才对。”
有半日的工夫,会馆不见有人出来,也不见有人进去,天光亮堂堂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透着些怪怪的气息,而那些过路的也一脸惶恐,恨不能一溜烟跑过去才好。夜幕降临,无间看看四面无人,便揽过沈颀,越墙而入。双脚踩上地面,一股沉淀许久的血腥气便被搅了起来,隐隐约约依然有些刺鼻,进来客厅,就手点着案上的油灯,火光亮起,却衬得空间脏兮兮的,似乎总有一块块的暗色,凝结在各处,而墙上地上桌上椅上的污血渐渐也显露出来,一摊摊的,与骆家好有一比。无间道:“这般血腥,又怎会是神农教所为?”沈颀指一指油灯,张口吹灭了,道:“这里的人中昏天散在先,被诛杀在后。”无间凝神一想,也才明白过来,昏天散在油里过些时日会被溶掉,不留半点痕迹,只是灯亮不起来,总像是包在一层灰韵之内,正是适才所见的情形。
这时院门处忽然有说话声传了过来,无间略感慌乱,在或逃或躲之间犹豫几个来回,再想走,已绝无可能。屋子里空荡荡的,大得从容,他揽着沈颀刚刚跃上房梁,一行人便进了客厅。火折子一闪,油灯便又亮了起来;来者四人,当先一位三宝会头目打扮,是江南分舵舵主苗苍颜,另外三位无间都认识,一位是丐帮帮主叶乘宗,一位是崆峒派段开德,还有一位竟然是少林寺觉尘。叶乘宗道:“苗舵主,尸首是什么时候收的?”苗苍颜道:“昨日早间,我有心等一等,让你们亲眼看看,可恨天气太热,生好多蛆,实在留不下。”觉尘道:“一共死了多少人?”苗苍颜道:“一共抬出去五十二具尸首;事发当天淮南分舵议事,大大小小的头领都在——”长叹一声,又道:“淮南分舵这一回算是全军覆没,比潼川分舵与夔州分舵还要惨,神农教穷凶极恶,这一口气教人如何咽得下?”
叶乘宗道:“这场景与洛阳骆家如出一辙,难道不会有人栽赃?”苗苍颜道:“叶帮主,这才几天的工夫,能接连灭我三大分舵,若不是神农教,谁还有这等手段?”段开德道:“三宝会行事也不怎么地道:我就不信你们没有别的仇家。”苗苍颜道:“偌大一个帮会,得罪人在所难免,可三宝会讲商道重于讲武道,也就没有什么不能通融的事情,说有谁和我们势不两立,非要弄出这么多人命,我还真是不信。”顿一顿,又道:“因为骆家命案,武林上上下下都说什么神农教杀人不见血,我瞧着,他们将计就计,偏偏极尽血腥之能事!”觉尘应一声,道:“苗舵主之言不无道理。”叶乘宗道:“云莫为和三宝会究竟有什么关联?”苗苍颜“嗨”一声,道:“叶帮主,江湖上那些传言你还真信?我三宝会再不济,也不至于和他那种罪大恶极的贼人搅在一处。”
四人又说几句话,挥挥手,熄灯走了出去。无间拍拍胸口,一口气不等透出来,前后两扇窗“砰”的一声同时震开来,叶乘宗与觉尘一左一右双双抢上,带起一股疾风,径直劈他肋下。他无可周旋,只好揽着沈颀一跃而下,不等双脚落地,再强使一招“天雨潇潇”,拨开段天德的迎面一拳,借势荡开丈余,落脚在暗影里。对面三人不再进招,站位却是掎角之势,叶乘宗拱一拱手,道:“尊驾武功不弱,但是想护着你的朋友走脱,也绝无可能,我劝你好自为之,还是束手就擒为妙。”稍稍一等,又道:“我等都是正派中人,你若不曾做什么亏心事,自然不会难为你。”这些话句句说在无间心坎之上,他想一想,忽而呵呵一笑,转圈各行一礼,道:“阴差阳错呢。”
诸人又惊又喜,觉尘更一把抱住了他,道:“师弟,果然是你?!”继而又冲沈颀双手合十,道:“林姑娘,贫僧见礼了。”无间道:“她不是微微。”说话的工夫,段开德“嗤”的一声又点着了油灯,稍作打量,疑心大起,道:“你小子和林家那丫头闹翻了?”无间叹一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段开德却口没遮拦,继续唠叨,“人傻不愣登的,桃花运倒是不浅,有一个天下无双的还不够,居然还能再换一个天下无双的。”无间怕沈颀着恼,赶紧道:“你们又如何知道我在梁上?”叶乘宗道:“室内有油烟气,自然是因为有人刚刚来过。”继而望一眼沈颀,又道:“这位姑娘应当不会什么武功,一呼一吸,听来清楚得很。”复又拱拱手。“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沈颀这次没有置之不理,简简单单答道:“沈颀。”
那四位大吃一惊,叶乘宗稍一犹豫,还是问道:“姑娘与神农教有何渊源?”沈颀道:“我姓沈,名颀,你说有何渊源?”段开德“嘿”一声,转而冲无间竖竖大拇指,道:“还真是,大魔头,小妖精,照单全收。”觉尘心下怦怦直跳,道:“林姑娘可好?”无间道:“应该好得很,可我找不到她。”觉尘道:“那你和这位女施主是——结伴赶路?”段开德道:“结伴赶路?这小子糊迷心窍,你瞧不出么?神农教尽些神神鬼鬼的手段,而这姑娘又是神神鬼鬼的头儿,摄走这小子的魂魄,他都不自知哩!”叶乘宗摆摆手,道:“沈姑娘,既然你在这里,那就容在下斗胆问一句,清议会馆的命案可是神农教所为?”沈颀道:“无可奉告。”叶乘宗道:“那依姑娘之见,这些人又是怎么死的?”沈颀仍然道:“无可奉告。”苗苍颜道:“叶帮主,这种事情没有人愿意往自己头上扣,她没说不是,也就够了。”沈颀忽然说道:“那缘天岛的事情是不是你三宝会所为?”
觉尘等人分明知道缘天岛的事情,却依旧大为诧异,同声问道:“那是三宝会所为?”段开德进而又道:“你苗苍颜可一直说你们与神农教并无过节。”苗苍颜略显尴尬,道:“傅长天狼子野心,为害武林,三宝会既然有机缘将他们一举歼灭,当然不会手软。”叶乘宗道:“傅长天可死在你们手里?”苗苍颜耸耸肩膀,没有说话,叶乘宗忽而变得有些恼火,道:“若你早提这一节,我们又何必没日没夜地议来议去?傅长天多行不义是不错,可这些若都是冤冤相报的江湖仇杀,便应该另当别论。”
段开德道:“既如此,那这些人理所当然是神农教所杀!”口中啧啧有声,还瞅瞅沈颀,道:“有理没理的,这位小魔头横竖脱不了干系,若没有她制出那些千奇百怪的毒药,又如何会死那么多人?”沈颀道:“若这样理论,那少林寺的武功又杀死过多少人?”段开德小眼一瞪,道:“你还有脸自比少林寺?”觉尘却像是受了触动,道:“阿弥陀佛,沈姑娘之言原是有些道理的。”段开德气得不住跺脚,道:“迂腐,迂腐!你们寺里老和尚糊涂,中和尚也糊涂!”转而拍拍无间后背,道:“你算半个小和尚,我倒要看看糊涂不糊涂。”无间道:“糊涂怎样,不糊涂又怎样?”段开德道:“若是不糊涂,便将这小魔头绑起来,有理没理的,到少林寺说说清楚。”无间道:“绑不得。”段开德道:“为何绑不得?”无间道:“我糊迷心窍,而且魂魄不全,她绑我还差不多。”段开德怒火中烧,道:“你哪里是糊迷心窍?是色迷心窍!林家妹子到底怎样了?你——”觉尘不想让他再说下去,插口道:“阿弥陀佛,沈姑娘可否随我走一趟少林寺?”沈颀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冲无间说道:“你送我也不止一程了,咱们就此别过。”说话间径直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
苗苍颜喝一声,“想走?说得容易!”一拳便打了过去。无间跨上几步,单掌架开,道:“沈姑娘不会武功。”苗苍颜不依不饶,跟着又是三拳,无间有些着恼,再出一掌便多三分力道:推他一个趔趄。苗苍颜气得哇哇大叫,冲觉尘叫道:“大和尚,你少林寺是不是也该清理门户了?”觉尘也颇为头疼,稍一犹豫,还是说道:“师弟,你且退下,大是大非的事情万万糊涂不得。”无间不知想到些什么,转而对沈颀道:“你要不要随我去少林寺见见师父?”沈颀神色冰冷,迈步从他身侧绕了过去,段开德随即使一招四方拳中的“风卷残云”,去拿她手腕。无间不得已,还挡下来,只是半招“潮水平”余势不消,震的段开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脸涨得通红,叫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糊涂一窝,糊涂一窝,觉尘,你若是不闻不问,可别怪我多管闲事!”
他大喝一声,又砸过来一拳,而苗苍颜跟着也拍出一掌,无间使一招“参回斗转”,借着二人掌风,揽起沈颀,还往门外走。觉尘最后关头一咬牙,抢出一步,一招“铁臂伏虎”使到一半,却又心下一软,便想收势。无间身法里夹裹着苗苍颜与段开德的诸多力道:受一拳并无大碍,可他内力一收,情形便大不相同,众人只听“砰”的一声,人被撞得飞起老高,再落地,断了数根肋骨,便晕了过去。
无间大呼不妙,连叫数声“师兄”,可苗苍颜与段开德紧追不舍,开始一招接一招地往沈颀身上招呼。他大为被动,再不能逗留,越墙跳出会馆,越行越快,不多时便将那两位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再停下来,沈颀静静地站一会儿,忽然道:“也好,你这就去吧。”无间道:“你去哪里?我又去哪里?”沈颀道:“你去找你师父师兄,还做回名门正派的弟子,我自去找我的大魔头爹爹。”无间听得出这话里的意味,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心正为正,你管他们说什么呢?”沈颀道:“清议会馆的人的确是神农教所杀,而且他们说的也不错,爹爹就是杀人不眨眼,若问我,死几个人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抬起头,又道:“依着你范无间,这可是心正?既然你心正,难道我不应该刀剑伺候?”
无间“嗨”一声,忽然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沈颀稍稍一等,转身就走。耳畔无间的脚步声响起又断开,终于再没有半点动静,而她越走越快,忽而便噙了一眼的泪花。那一点期待越扯越细,几乎再也无以为继,身后那人却又长叹一声,转瞬间跳到了身侧。沈颀忽地立住脚,望定天际的月牙儿,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流了一脸。无间登时慌得手足无措,想走近一些不是,躲远一些也不是,只好连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过了好久,沈颀才道:“我要去风寒山。”无间小心翼翼地道:“风寒山又是什么地方?”沈颀道:“那是三宝会荆湖分舵所在,依着丹阳花的指示,清议会馆之后便是风寒山。”
风寒山在湖北境内,是一座不大的山包,背靠一面称为镜水的大湖,再过去便是闻名天下的武当山。二人在山下稍事休整,待天色转暗,才又重新上路。走不多时便下起雨来,清冷里弥漫起一层萧索,等过来山腰,前方忽然传来一片马蹄声。他们隐身树后,侧耳倾听;那马应该有七八匹,走得甚是消停,有人道:“尤兄不同凡响,居然能识破神农教的手段。”另外一人道:“我进进出出神农谷多少次!他们那点儿伎俩,如何瞒得过我?!”先前一人道:“这下神农教自投罗网,定然全军覆没,咱们连折三个分舵,也该捞回一阵,嘿嘿,若是运气好,将傅长天一并捉了,岂不大快人心!”另外一人却恨恨地道:“可恼少林寺那老和尚自作聪明,非要我下山不可,这类事情不能亲眼见证,实在不爽!”先前那人又道:“明易大师也不见得没有道理罢,府衙牢里关的都是寻常百姓,那些衙役唬得住他们,又如何唬得住这些大魔头?你我援个手,也说得过去。”另外一人道:“那是匹夫之见,兵法上所谓虚虚实实,他懂得什么?人都道他们定然被囚在隐秘的不能再隐秘的地方,我偏偏不要!什么地方最稳妥?傅长天想不到的地方最稳妥!什么地方他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地方他想不到!将他们下在府衙大牢里,正是这一层道理,再说了,傅长天本事通天,若真的找了来,说什么你我去援个手,即便是他老和尚带着少林寺一窝和尚去援个手,又管个屁用!”
这人说话的声音在无间那里铭心刻骨,正是太阴使尤渊;当天他在武林大会上暗算明净,李云阁却胡搅蛮缠,混了过去,如今来看果然不差,真就是三宝会的人。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三宝会像是看透了神农教的布置,以逸待劳,在此专候傅长天;不过囚在府衙大牢里的又是些什么人?即为大魔头,便与神农教大有渊源,又或者是在缘天岛失散的秦关等人?正这样琢磨,又有十余人大踏步走上山来,领先一位大大咧咧的,正是泰山派洪方虬。
尤渊小心翼翼地道:“又是哪一路的英雄?”洪方虬似乎也松一口气,报上姓名,道:“我等奉明净大师号令,星夜驰援三宝会,可是给足了你们面子。”尤渊赶紧施一礼,道:“泰山派大仁大义,我等感激不尽。”洪方虬道:“还有谁到了?”尤渊道:“少林寺明易大师,武当派寻了道长和峨眉派了寂师太;丐帮叶帮主还未上山,不过许多兄弟已经到了。”又寒暄几句,各自道别而去,无间便六神无主,而沈颀却早有计较,道:“咱们下山。”
他们尾随尤渊等人,走不多时,便到了府衙,尤渊无所顾忌,长驱直入,无间迟疑片刻,忽然记起来怀里还揣着青青那块通行无禁的令牌,绷起脸,不等侍卫询问,便忙不迭地举起来晃了晃。众衙役忽然间脸色发白,一个个恭恭敬敬站得笔直,道:“大人稍候,我们这就进去通报。”无间一面大喜过望,一面忍俊不禁,还好尚能装模作样,一字一句地道:“不必了,你带我去牢里看一看。”一干衙役异常不安,却又不敢违抗,其中领头的一位便引着他们往里走。无间道:“适才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衙役道:“你说的是尤大人?他是三宝会荆湖分舵舵主罗铁音的亲信,我家老爷和罗舵主交情极好,自然和尤大人也熟得很。”无间道:“他来这里做什么?”那衙役道:“死牢里关了些不得了的江洋大盗,他要盘查一下。”又走几步,那衙役大着胆子问道:“大人是宫里来的?”无间道:“不错。”那衙役又道:“二位是有身份的人,老爷要是怪罪下来,小的可怎生担待?”无间道:“你不告诉他不就成了。”那衙役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心思还算灵通,转而问道:“莫非上头对我家老爷有什么不待见的地方?”无间琢磨一下这话的意思,道:“这个不能告诉你。”那衙役扭头瞅他一眼,更添一层忐忑。
他这样有问必答的,是迟早露馅的阵势,好在大牢不远,转几个弯也便到了。沿着石阶走到地下,又过两道铁门,便又听到了尤渊说话的声音。四面昏昏沉沉,又有些影影绰绰,迎面壁上两盏油灯还算是明亮,墙边一位女子抱膝而坐,似睡非睡,竟然是吴双。无间低呼一声,不由得心花怒放,再耐不住那衙役唠叨,先伸手点了他的穴道,继而又笑呵呵地叫了声“太阴使”。尤渊身子凝固了一般,不想转过身,可又不得不转过身,目光扫过无间,似乎没有认出来,可一落在沈颀面上,脚下发软,看着就要摔倒。无间欺身而上,先拍晕了他,继而左右开弓,将数位随从也尽数打倒在地。
一长串牢房里面,秦关张何萧无不在列,正是在缘天岛失散的一干人等。他们被冲进海里,为三宝会生擒,之后又中了一种称为虚筋散的毒药,真气涣散,而且极少有清醒的时候。而李云阁等人不远千里,送他们来这里囚禁,这一番心机,又断非常人所能揣摩了。沈颀用断疴木作引,将众人一一唤醒,而他们中毒日久,想恢复功力无论如何也要到七日之后,别无良策,无间只好挨个背起来,带出府衙。待一切安置妥当,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他和沈颀便还投风寒山而来。
夜色漆黑,细雨仍然下个不住,刚走到山腰,便听“砰”的一声巨响,一团烟火腾空而起,紫色里透着星星点点的绿色,照亮几朵残破的乌云,正是“九薇”。九薇以九叶蔷薇混合着十余种毒草制成,遇水而溶,消肌蚀骨,乃是极毒之物,它随烟火升入高空,也便将绵绵细雨化为漫天毒水,背后的心思可谓狠辣至极,而看这情形,神农教的人还真是到了。无间揽过沈颀,展开轻功,再疾行片刻,便到了山顶。不远处一座庭院灯火通明,一片又一片的火苗游龙一般窜到空中,继而化成斑斑点点的火星,经久不散。看了片刻,他忽然明白这是有人将酒花喷至空中,继而射出火箭将之点燃,如此一茬接一茬,便如同在庭院上方结起一张火网;九薇遇火而消,不等落地,即化为乌有,自然也就再无效用。此等手法简单实用,看来三宝会不仅有备而来,更应该得了高人指点才对。
过不多时,院门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出,居中三位分别是少林寺明易大师,武当派寻了道长与荆湖分舵舵主韦伯仁。明易朗声道:“阿弥陀佛,敢问是神农教的哪位?”院外有一会儿没有半点声响,紧接着却有人扑嗤一笑,十余名黑衣人自林中同时走了出来。她们身形瘦削,分明是一群女子,接话之人声音更尤其悦耳,道:“你这老和尚又是哪里来的?”明易道:“贫僧少林寺明易。”那女子道:“不好好修佛,来这里做什么?”明易道:“女施主要来,贫僧才不得不来。”
无间脑中有一瞬一片空白,可转眼间欢喜又如同雨丝下的涟漪,点点绽放开来,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竟然是殷茵!明易忽然也有些举棋不定,韦伯仁修书明净,说什么神农教大举来袭,意欲血洗荆湖分舵,可这里不过区区数人,为首的还是一位似乎并不更事的年轻女子,这是三宝会虚张声势,还是傅长天兵不厌诈?他清清嗓子,又道:“贵教傅教主何在?”殷茵笑道:“哪门子的贵教?你好像真的知道我是谁一样。”这时明易身后有人轻轻咳一声,道:“殷姑娘——?”殷茵吃了一惊,目光亮亮地寻过去,却不接话。那人又道:“殷姑娘贵人多忘事,这才几日,便想不起我了?”殷茵摇摇头,还是说道:“王小酒?”那人哈哈一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殷茵道:“也好,你欠着我一条命呢,我正好来取。”明易像是颇感恼火,道:“如此说来,这位姑娘果然是神农教门下?”殷茵道:“自然是神农教门下,你这般喋喋不休的做什么?”
韦伯仁冷笑一声,道:“说什么血洗我荆湖分舵,就靠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殷茵道:“又哪里不对了?这些和尚道士尼姑的,便是你搬来的救星?”明易道:“阿弥陀佛,敢问女施主,三宝会潼川分舵夔州分舵与淮南分舵三桩血案,可是尔等所为?”殷茵嘻嘻一笑,道:“那个不告诉你。他们三宝会是不是死了很多人?这就对了,两面三刀,卑鄙无耻的事情做多了,总会有个报应。”明易长叹一声,道:“老衲有一言与女施主相商。”殷茵道:“你要商量什么?”明易道:“若真的刀兵相见,只怕诸位谁也活不过今日,不过,你若愿意随我去少林寺面见方丈大师,老衲自可以居中调停,保你毫发无伤。”殷茵道:“说来说去,你以为我人手不够,便应该怕着你?”说着话手上一抖,“嗤”的一声轻响,一只小炮擦出若干火光,冲天而起。
那小炮称为“烟花雨”,本是神农教各部之间相互呼应求援所用,在空中炸开恍若漫天星雨,隔着数十里也能看到。殊不料三宝会于此也有准备,寻了不动声色地掷出一颗石子,压住那只小炮,直接向深谷之中坠去。殷茵心下恼火,骂一句“臭道士”,接连又掷起几支,可寻了如法炮制,不紧不慢地还一一打了下来。王小酒不由哈哈大笑,道:“殷茵,今日我等瓮中捉鳖,即便是傅长天也休想走脱。你若有自知之明,还是束手就擒为妙!”说着打一声呼哨,屋脊之上,高墙之后,草丛之间,山石之侧忽然站起来许多人,从四面慢慢围拢。殷茵依旧不动声色,可无间已经急得手足失措,他若现身,不见得能救下殷茵,只怕沈颀同样无幸,可是不现身,又如何能够?转头望一望,不想沈颀无名指与拇指扣在胸前,轻声说一句“烟花雨下,生死同舟”,竟率先自隐身之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