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下册》(7)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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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下册》(7)

谁解桃花仙子

剑光之中一团白色的影子一掠而过,雪花貂不知从何处扑出来,转瞬间攀上了丁汀袖口。有一瞬二者四目相对,丁汀吓得花容失色,回剑去斩,那小貂又不见了踪影。她耳边发际领口腰衿接连被毛茸茸的尾巴扫过,数声尖叫之后,再安静下来,双手手背之上各多出两排细细的齿痕,起初是白色,不久转为乌色,血水缓缓地渗出来,只是不等流过手掌,便又成了紫色。那小貂光影一般跳进长草,再无迹可寻,丁汀则“铛”的一声丢掉长剑,带着哭腔叫了声“哥哥”。丁岸脸色凝重,先出手点她腕上两处穴道,转而向孙芸行了一礼,道:“还请孙药师救治。”无间则眉飞色舞地瞅瞅沈颀,道:“我得了一只雪花貂。”沈颀却望一眼丁岸,道:“你妹子体内有揉心草。”丁岸大吃一惊,道:“哪里来的揉心草?”无间皱着眉头想想,忽然也明白过来,丁汀为雪花貂所伤,应当血色如墨才对,可伤口隐而不发,是这样不伦不类的紫色,正该是揉心草所致。他禁不住冲孙芸一挑大拇指,道:“孙药师果然高明!”丁岸这时也恍然大悟,在雾满峡罢斗之后,孙芸为丁汀解毒,却趁机瞒天过海,骗她将揉心草一并服了下去,这本是一招极为隐秘的后手,谁承想沈颀张口便揭了出来。他拔剑指上无间胸口,转而对沈颀道:“你救我妹子性命。”沈颀目光垂下,再不言语,无间“嗨”一声,道:“你以为她在乎我是死是活?”丁岸道:“你死了,她也活不成!”无间笑道:“你以为她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丁岸怒不可遏,手上一送,无间胸口鲜血迸流,不多时溽红一片。沈颀这才看了一眼,道:“若有人救你的妹子,只会是他,不会是我。”

丁汀坐在地上,神采失了大半,手背上血流不大,却滴滴答答不像有停止的样子。丁岸痴迷武学,无妻无子,唯对这个妹子钟爱有加;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少有惊慌失措的时候,这一会儿竟有些六神无主。他撤开一步,长剑又递到菊画颈下,道:“那我先杀了她如何?”菊画并不害怕,道:“你杀了我也好。”顿一顿,又道:“其实你杀了我才是最好。”无间忙不迭地大声道:“杀不得,万万杀不得。”菊画冷笑一声,道:“我和你范无间又有什么干系!我宁可死,也不要欠你什么人情!”无间道:“你什么都不欠我,倒是我欠你不少。”神情里添一丝黯然,转而冲丁岸道:“罢了,罢了,我给你妹子治伤便是。”

丁岸半信半疑,手上却不犹豫,上前解了他的穴道。无间站起身,先为张五都拔出那只小剑,又包扎好伤口,这才转头去探丁汀脉象,想一想,道:“那小貂惯常以毒物为食,所以这毒只有它的胃液解得。”丁岸道:“将小貂倒吊起来,再取茶盏之类的采些口水,也就成了?”无间道:“凭什么?你妹子不招人待见,受点亏欠天经地义,那小貂又招惹谁了,要受你这般欺负?”丁岸勃然大怒,不等发作,沈颀忽然说道:“那小貂一直捧着一样东西,你可曾留意?”无间道:“铁甲果?”

铁甲果生于石缝之中,坚如铁甲,锤不可破,果仁却香沉味远,久食多食,可御百毒。雪花貂牙齿利而不坚,每吃一只铁甲果,都要抱在口唇之间摩挲数日,待口水将果壳浸软了,才能吃到果仁。沈颀道:“你何不向你的小朋友讨那颗果子用用?”无间心下明白,不由得呵呵一笑,走到草丛边伸出手,轻轻叫了声,“小貂兄弟——”

脚边长草一动,白影一闪,那雪花貂便真的到了掌上。他似乎也有些意外,却又喜不自胜,指指对方小爪之中的铁甲果,做了个手势。那小貂并不情愿,犹豫一会儿,忽然将果子往他掌心里一掷,跳脚走掉了。那果子沉甸甸湿漉漉的,已经颇为柔软,无间取一节竹筒烧些水,待开得差不多了,丢了果子进去,之后又依着沈颀的指示,依次加入几味草药。过不多时“嗒”的一声轻响,果壳裂开,一颗青灰色的果仁缓缓浮上了水面。丁汀喝半筒水,再洗洗伤处,立竿见影,脉搏平实许多,血也渐渐止住了。无间继而走开几步,离得丁岸远远的,这才摊开手掌,露出那颗圆滚滚的果仁,道:“毒解了一层,可还有揉心草一层,不吃这个,嘿嘿,她照样死路一条。”

丁岸全不料到他会有这等心思,脸色赤红,却不敢稍动。无间双眼不离丁岸,依次解开沈颀竹书的穴道:可到了菊画身侧,她却冷冷地说一句:“我用不着你来救。”无间道:“这也由得了你?”菊画道:“但教我得了自由,信不信第一个便取你的性命!”竹书心下一酸,叫一声“妹子”,上前亲自给她解了穴道。菊画欲哭无泪,俯身捡起丁汀丢下的长剑,刷的一声,果然刺向无间。无间又是着急,又是无奈,又不能真的与她过招,一时间手忙脚乱,连连后退,而菊画却忽然立住脚,长剑一转,凝在了沈颀脸庞一侧,道:“她究竟是你什么人?”无间道:“她是沈姑娘,不是任何人的什么人。”菊画怅然若失,目光落在沈颀那里,依稀又含了泪花,可沈颀神色之间冷得异乎寻常,道:“你若受不了这份煎熬,自刺一剑岂不最好?”

菊画手上一颤,长剑随之一抖,竟然在沈颀面上刺了一下。这一下刺得极浅,日后即便有伤痕,也应当无从分辨,可尽管如此,仍有一滴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菊画泪花迸流,倒转剑柄,果然往自己脖颈之间抹去,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颗棋子疾飞而至,撞开长剑的同时,兰棋也到了近前。她抱起菊画,晃几晃,向雷音谷深处飘去,竹书叫一声“阿姐”,提步跟上,而她们走出去好远了,兰棋的声音才又传了回来,道:“无间小友,你那颗果子暂且借我一用!”

无间吓一跳,这才发现铁甲果被她顺了去,丁岸暗骂一声,背起丁汀提气疾追,再一瞬同样脚步杳然。沈颀目光在张五都身上稍作停留,轻声叫道:“孙芸。”孙芸应一声,分明有些诚惶诚恐,沈颀道:“你这就带张公子下山,治好他的伤,还送回霂湖张府。”孙芸道:“属下照办就是。”沈颀道:“若张公子无碍,你自会知道眼睛复明的方子。”孙芸竟似有几分欢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属下谢过沈姑娘。”无间探头过来,道:“燕醉汤有解?”沈颀道:“那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可即便是我,也是两个时辰之后才明白其中有诈。”

吴师哥等人抬起张五都,随着孙芸快步而去,无间只觉万事大吉,不想沈颀提步径直往雷音谷深处走去。他追问两句,不见回音,无可奈何,还只能跟在身后。过了头一日他被琴音所困的地段,差不多已是日上三竿,山谷变得越来越窄,最后则化为一隙狭长的小径,足音一串串的,能激起回声,绵绵不断地向身后传递。再走,竟然又有了琴音,若有若无的在高处盘旋,无间有些胆寒,可沈颀步履如常,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小径蜿蜒,归结一串还算规整的石阶,踩着再走几步,零散的山风便拂上了脸颊。天空澄澈,却一触即退,压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的梅树,原来那小径的尽头是在梅瓣林的中央。

周围有五片梅林,每一片均是花瓣的形状,合在一处,正如一朵梅花。最后一棵仙衣树伫立于正前方的梅丛之中,因为剔透的寒意,更添一分冰肌玉骨般的疏离。琴声响亮了许多,也变得更为激越,是一天辽阔、大江奔涌的气象,而抚琴之人正是梅琴,一副道姑打扮,端坐在仙衣树前的石台之上,兰棋竹书与菊画则侍立在侧,神色之间甚是肃穆。再过来的一棵梅树之下却是丁岸盘膝而坐,正努力与琴音抗衡。他脸色赤红,抖个不住,似乎再也无以为继,忽然间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梅琴五指横扫,七弦齐震,卷起无数梅花直扫了过来。丁岸迎着拍出一掌,那些梅花却在几声柔和的琴音里一收一放,如霁云倒卷,转而袭他后背。他递出一招“盘古托天”,“砰”的一声,那些梅花看似被打散了,却又在一声轰鸣的乐音里,凝在了空中。琴音再起,多了金戈铁马之声,漫天梅花一颤,如密雨一般直砸下来,丁岸回天乏力,接连中招,一跤跌坐在地,再也不动了。

无间想不到武学里还能有这等瑰丽的化境,连连点头,便有些手舞足蹈的意味。琴音漫射,可真气自有所指,梅琴指上微动,乐声再起的同时,他身前梅枝轻轻一颤,一团空明的力道直扑面门。他不忘赞一句,这才揽过沈颀飘身而起,远远地落了开去。梅琴道:“你来此处可是为了紫纹缃?”无间道:“适才想要来着,现在不想了,就算是误会一场,我们这就下山,成不成?”可沈颀却浅浅行了一礼,道:“梅先生,沈颀求赠一支紫纹缃。”

梅琴道:“你要紫纹缃作何之用?”沈颀道:“救一个人的性命。”梅琴道:“他是何人,又受的什么伤?”沈颀道:“他中了一种极难缠的毒药。”梅琴道:“你是药中圣手,若依然无能为力,那紫纹缃也不会有多少裨益。”沈颀道:“可是不试一试,终究不会知道。”梅琴道:“你说的人又是谁?这世上绝少有人值得用紫纹缃去救。”顿一顿,又道:“应该更少有人当得你这一番苦心。”沈颀道:“不便相告。”梅琴道:“那人居然能让你走出定风谷,可见在你心里,也一定非比寻常了?”沈颀神色之间莫可名状,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他于神农教有莫大的恩情,我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

梅琴轻轻叹一口气,道:“你下山去吧。”无间不由得喜出望外,躬身行一礼,道:“那咱们就此别过。”梅琴道:“她可以走,我没有说你也可以走。”无间道:“我又不要你的紫纹缃,为何不能走?”梅琴饶有兴趣地扫他一眼,琴音再起,两朵淡蓝色的梅花自枝头跌落,缓缓飘了过来。无间稍作端详,拍出一招“旷日引月”,力道蓄而未发,那梅花也便被托在了空中,片刻之后,在微风里微微一颤,相继落在了地上。弦音再响,又有四朵梅花鱼贯而来,无间折下一段梅枝,使一招“蹑云逐月”,挑落两朵梅花,拨转两朵梅花,继而一个转身落回原地,伸手一指,想说些什么,可挠挠头,又呆住了。

那四朵梅花中的意象无迹可寻,可说不出为什么,又似曾相识。琴音再起,心弦随之又是一颤,一行歌诀忽然落上心头,“弹指空空,雅音淙淙,心意明明,刀剑弥形”,再一思索,脑中轰鸣,一切忽而如同秋日斜阳里的归鸟,无尽渺茫却又无尽真切——梅琴用的竟然是明空指!六朵梅花如同绣球一般盘旋而至,而经书里的文字亦像画卷一般在心头展开,两相印证,漫空里那些飘忽不定的力道刹那间清晰可辨,他跃起空中,一肩耸,一肩沉,一腿蹬,一腿收,朵朵梅花倏然绽开,似乎将他围得无路可去,却又如同生了眼睛一样,贴着他一抹而过。梅琴微微吸一口气,琴音转疾,九朵梅花接续而来,真气则层层叠加,如高墙一般压向头顶。天和掌法批亢捣虚,明空指则寓实于虚,此等虚实之辨,已入武学至高至微的妙境,无间心有所悟,面露微笑,不慌不忙一纵而起,而落足之处,正是梅花之间力道承启的空当,如此连跨九步,越行越高,跨过最后一朵梅花,飘然落地。

先前他那一招姿势古怪,难以卒视,可这一招却衣袂飘飘,与仙人无异。明空指向细腻处求变,的确有弄巧之嫌,但是寓于抚琴的指法,又可谓珠联璧合,这是灵光乍现一般的奇思妙想,可真的要做到不着痕迹,梅琴内力精深是一层,琴艺精绝是一层,秉性落拓雅致实则又是一层。无间越想越是钦佩,躬身又行一礼,道:“我也算是半个少林寺的弟子,即有渊源,总有契缘,幸会,幸会。”

梅琴难掩讶异,半晌说不出话来,不过他自曝是少林寺弟子,又教人略感释然。无间并不罢休,道:“梅前辈的明空指又是跟谁学的?”梅琴道:“哪里来的明空指?”无间道:“你琴上的指法难道不是明空指?”梅琴忽而觉着此人无可理喻,叱道:“少林武功又如何能与我玄都派相比,那是先师所创的心魔指。”无间却丝毫不为所动,道:“不对,不对,亏了你琴弹得好,否则难免矫情呢。”

梅琴不由得勃然大怒,手上一捺一挑,乐音又轰然而起。无间心下咯噔一声,不明白她何以会恼成这个样子,而发髻随之一扬,更多出些直面一江大潮的意味。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双掌一划,使一招“潮水平”推了出去。这一招的情形又不尽相同,内力滚滚,却如同撞上一块软软的绸缎,无可着力又无处可去,便如水花一般飞溅开来。四周梅树随之一震,花片扬起,一如漫天大雪,而一口真气挫在胸口,教他膝下一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梅琴说不出心头是何种滋味,怔怔的有些出神,乐音回旋,终于还向平和里淡去,可转瞬之后,兰棋与竹书却齐齐叫了声“阿姐——!”。再抬起头,无间势如雷霆,一路摧折大片大片的梅枝,竟然自空中直撞了过来。她单掌拍出,有心取他性命,可内息一触,那股力道竟大得不可思议!一切再无可掌控,无间闷哼一声,斜飞而起,“喀嚓”一下撞进仙衣树的树冠之中,而直到此时,梅琴也才看清他身后居然还有一人;那人双掌亦分亦合,赫然是“落雁掌法”中的一招“捧月轮”,只是她再也无能为力,肋下中掌,“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偷袭之人正是丁岸;他急追兰棋,未出山谷,已入梅林,为琴音所困,竟然无暇再续一丸海蓝若,而他所受本是极重的内伤,早该是废人一个,是以梅琴再不曾放在心上。无间和沈颀到的正是时候,他佯装昏迷不醒,却趁机服下数粒海蓝若,药效上来,真气澎湃,行走一周天,伤也就好了大半。无间受伤倒地,他则乘虚而入,抓起来掷向梅琴,同时隐身其后,一击而中。这一会儿他也是得意扬扬,仰望仙衣树,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再使一招“秋风无绪”,掌力盘绞,竟将兰棋与竹书射过来的两颗棋子与两只竹针硬生生封在了空中。姐妹二人脸色苍白,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虚空之力能到这种火候,而丁岸指尖轻弹,引棋子射穿竹书双肩,再引竹针射入兰棋肋下,继而抓起菊画,“喀喇”一声还丢进了仙衣树中。

那一枚铁甲果就在梅琴的石案之上,丁岸取来喂丁汀服下,这才站起身,冲沈颀行了一礼,道:“华山派丁岸见过沈姑娘。”沈颀立于梅林之间,一直若有所思,这时点点头,道:“你被海蓝若所困,想来也受了不少煎熬。”丁岸道:“姑娘所言极是,若能重新来过,在下断不会走上这一条绝路,可是事已至此,还请姑娘赐教一二。”沈颀道:“你取了紫纹缃,又能怎样?”丁岸道:“不曾想过。”沈颀道:“那你又是何必?”丁岸略一沉吟,还是道:“其实——这还都是怀玉山葫芦大仙的指点。”沈颀眉尖微微一蹙,丁岸则继续说道:“说来可笑,人在落英峰,身在仙衣树下,可紫纹缃究竟在哪里,我依然一无所知。”

沈颀道:“范无间,他果然死了?”适才一掷之力绝无仅有,梅琴虽则拦了一下,可他仍然应该摔得脑浆迸裂才对。丁岸望一眼仙衣树,道:“可叫姑娘难过了。”沈颀半晌不语,可眼睛里还是泛起一丝泪花;她是淡泊之人,从来算不上有什么念想,可是经意不经意的,又总挥之不去。求解海蓝若,绕不过紫纹缃,正因为此,她才会随爹爹北上,而缘天岛脱困之后,有无间一路相伴,不知不觉之中,心中竟结起一层浅浅的欢喜。这欢喜来得薄脆,去的时候却不见得了无痕迹,只教她常常暗自着恼;这一会儿说不上悲伤,却分明有一丝孤单,更多的,又似乎是一层释然。丁岸又施一礼,道:“还请姑娘告知紫纹缃究竟在什么地方。”沈颀道:“你难道不应该问一问梅琴?”丁岸道:“有沈姑娘在,又何必舍近求远?”沈颀四面望望,轻声道:“紫纹缃喜风纳凉,多生于高崖之畔。”说着迈开步子,绕过仙衣树,踩着岩缝间的小径上向高处走去;景物交叠,晴山滴翠,雷音谷似远还近,又不动声色地呈现在眼前,而脚底直下千仞,谷底有一片碧草和几束白花,竟是那样一脉别样的安详。

淡蓝色的天幕之下,她裙裾随风摆动,长发也被撩起来,拂上腮边,而她手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株绿草,每一只叶片均不相同,望过去朦朦胧胧,仿佛在流动一般。丁岸望着她,心下一动,不由得也有些痴然。她继而转过身,望一眼仙衣树,忽然微微一笑,丁岸是何等心机,陡然醒悟,身形一晃,便跨了过来。可与此同时仙衣树中灰影一闪,有人抢一瞬之先,抱起她如转蓬一般直升数丈,晃晃悠悠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之上;他手里仍旧却攥着一根树枝,神色之间又是迷惑,又是恼火,却明明白白,正是范无间。

他跌入仙衣树中,未曾撞得脑浆迸裂,实属万幸,及待菊画被扔进去,又正好撞在他肚腹之间,而这一撞,却仿佛将他推进一个梦一般的所在,暖风荡漾,桃花满目,周身暖洋洋的,瞬间清醒不少。向外一瞥,适逢沈颀将那一株水云草凑向口边;那草有旷世之香,却也有旷世之毒,他不及细想,抓起一根断枝飞身而起,拨开水云草的同时,又抱起她躲过了丁岸一击。这一会儿他仍然懵懵懂懂,可是乾坤朗朗,清风拂体,心意间又说不出的澄澈静好,再望一眼丁岸,更不由得好生厌恶;此人蝇营狗苟,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罪不容恕,而他用过海蓝若也好,没用过也好,竟都变得不足与惧;念及此,手中树枝儿一晃,径直便攻了上来。

数招一过,丁岸周身上下忽然再无一丝妥帖;海蓝若药效未过,这一会儿应该真气鼓荡,挥洒自如才对,可不知为何,一切竟都是若有若无,进退失据的景象。一招“朗月清风”使到中途,气息如同枯草,萎落得无从梳理,肩头随之一麻,被无间拂中,仰天跌了开去。沈颀忽而说道:“这个时候,你仍然不明白?”丁岸心有不甘,道:“我应当明白什么?!”沈颀道:“有仙衣树和紫纹缃的地方,又怎容得下海蓝若?”

此话究竟是何种道理,他并不清楚,但毋庸置疑,海蓝若早已经没有效用;站起身,稍作打量,忽然间便有些害怕。无间双眉一挑,作势又要打,道:“活捉最好,着你爹爹拿一万粒海蓝若来换!”丁岸后退一步,强自镇定,忽然身形一晃,揽过丁汀,拔腿就走。无间始料未及,想追,又害怕其中有什么诡诈,而这一犹豫的当口,二人也去得远了。他不知想到些什么,忽而又变得喜不自胜,“啪”的一声丢掉树枝,奔过来拉起沈颀的双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你,还好?”沈颀面上一红,却没有挣脱,道:“刚刚救过这么多人性命的宝贝,便这样丢了?”无间道:“什么宝贝?”嘴上这样说,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寻了出去。地上那一段树枝是淡淡的银灰色,表面平滑洁净,几乎与丝绸无异,顶端有几片圆圆的叶子,翠绿之中泛着几丝紫色的浅纹,中段则有一块圆圆的凸起,非花非果,透出淡淡的粉色,不是桃子,却又让人不由自主会想到桃子。沈颀道:“大补而温,浩荡而和,去奇除异,返璞归真,这便是紫纹缃。”

世间极少有人知道,紫纹缃只能依托仙衣树而生,前者花似桃实,后者花若桃花,这其中浑然天成,才是它得尽天地灵秀之处。无间被掷入仙衣树,再经菊画一撞,正好落入紫纹缃丛中,那奇花因此断了一支,而他内伤也得以不治而愈。而他抢出仙衣树,抓在手里的正是一支紫纹缃,如此再与丁岸过招,气息挥散,如细雨润物,化尽海蓝若种种异变,也才得以轻易胜出。无间不由得喜笑颜开,道:“如此说来,紫纹缃果然能解海蓝若?”沈颀摇摇头,道:“紫纹缃能化海蓝若之异,可你毒入肌理,浸染经脉,若要清源,又谈何容易?”无间颇感失落,想一想,道:“那无论如何,总该谢过沈姑娘惦记?”可沈颀还是摇摇头,道:“神农教一药一解,无解无药,我求解海蓝若,说是与你相关,其实又与你何干?”

梅琴四人本来受伤极重,不过有沈颀无间二人救治,不多时即无大碍。竹书菊画无心逗留,当即下山去了,兰棋则煮一壶清茶,治数碟野果,以尽待客之道。说一会儿话,梅琴忽而道:“我重伤未愈,行动不便,烦请沈姑娘移步过来。”沈颀见她神色平和,未做它想,可真的走近了,梅琴却手腕一翻,顺势点了她穴道,拉她坐到了身前。无间吃一惊,可不等说出话来,梅琴先摆摆手,道:“范少侠,我有事相求。”无间心中有气,道:“那我不答应好不好?”梅琴道:“你自己掂量。”说着话,从沈颀身上取过手帕,解开来,捏起那一朵紫纹缃凑近烛火,又道:“此花一共三株,间次开花,三年一朵,九年一个轮回,若是这一支烧掉了,你可有耐心再等三年?”

无间并不怎么在意,道:“我睡棺材,别说三年,三十年也等得。”沈颀却摇摇头,道:“你究竟何意?”梅琴道:“紫纹缃乃玄都派至宝,但教我姐妹四人有一口气在,不离,不弃。”无间还惦记着适才的话,指指沈颀,道:“你有求于她,还是有求于我?”梅琴道:“有求于你。”无间道:“有求于我,却要挟沈姑娘?”梅琴道:“不错。”无间道:“我若是答应了,她便可以带紫纹缃下山?”梅琴道:“那是当然。”无间终究无可无不可,道:“罢了,罢了,你说怎样就怎样。”梅琴道:“第一件,你要拜入先师门下。”

无间还道没有听清楚,指指自己胸口,一字一句道:“你要我拜入玄都派?”梅琴道:“有何不可?”无间不敢再提明空指的事情,转而道:“我又有什么道行,入得了你们神仙一派?”梅琴道:“你解得离弦,救下紫纹缃,还要怎样?”无间道:“那可都是误打误撞。”梅琴道:“既是有缘人,自当随缘去,你为何还不明白?”无间拧着眉头笑了起来,道:“这个‘缘’字历来自圆其说,恭敬不如从命,我从命就是。”

北离南魅一昇一明,是何等声名,若没有天大的机缘,谁又能拜入玄都派门下?可是这少年不仅没有半点欣喜若狂的表示,反而是一幅勉为其难的样子,还真叫人颇为懊恼。兰棋道:“你可想清楚了,一旦拜入玄都派,你便不再是少林寺弟子。”无间像是有些犯难,可忽然间又摆摆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梅琴磕个头,叫了声“师父”。梅琴却微微一笑,道:“我当不了你师父。”无间道:“难不成要拜菊画?”梅琴道:“你拜入先师门下。”无间一脸愕然,道:“李天魅?”梅琴道:“她的名号又岂是你随便叫的?”无间嘿嘿一笑,道:“你一口一个先师,难道她不是已经——仙逝了?”梅琴道:“不错。”无间道:“那她又如何收我为徒?”梅琴道:“阴阳相隔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继而伸手一指,道:“你拜仙衣树就好。”无间哭笑不得,却还是半转身,老老实实磕下头去。梅琴朗声道:“玄都派第十三代弟子梅琴代先师李天魅收第六位弟子范无间。”无间拜三拜,站起身来,笑呵呵地道:“我要改口叫你师姐?”梅琴道:“这又有什么好笑的?”无间不敢放肆,冲梅琴兰棋各行一礼,转而道:“师父有六位弟子,那除了四位师姐之外,还有谁?”梅琴不予置答,只递上一只木盒,道:“师父要传你的是这一套内功心法。”

木盒上有“玄都心法”四个字,笔锋温软,一望便知是女子所书。无间接过来,道:“这是玄都派的入门功夫?”梅琴道:“这是玄都派的至高心法。”无间道:“我一窍不通,又如何修习?”梅琴道:“看你自己的造化。”无间道:“若有疑难之处,总还可以向师姐讨教?”梅琴道:“这套心法断非普通心智所能掌控,师父不许我修习。”无间眼睛瞪得浑圆,道:“这又是什么道理?”梅琴摇摇头,不像有说下去的意思,无间稍稍一等,将木盒揣进怀里,道:“这是一件,还有没有第二件?”

梅琴道:“我有一段旧事要说给你听。”无间道一声“好”,径直去下首坐好,给自己倾了一杯茶。梅琴所述,正是李天魅与虞念离之间的旧事,无间早先听明净与林微多次提及,如今再行印证,江湖传言还真是大差不差。东海琼花岛一战,虞念离呕血数升,心脉俱损,必死无疑,而李天魅能将人救回来,靠的正是紫纹缃。无间道:“这么说,师父还真是喜欢人家?”梅琴道:“二人相互倾慕,绕不过的,还都是那些傲气与傲骨,可无论怎样,事情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交代,他们平心静气,还是过了一段神仙眷属般的日子。”无间道:“之后虞念离便不辞而别?”梅琴道:“不错。”无间道:“师父便开始胡乱杀人?”梅琴道:“世上又有几个人明白为情所困的苦衷?”无间道:“虞念离宁可负天下人也不能辜负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梅琴道:“可他若是归隐山林,于此全不知情呢?”无间还是不以为然,道:“那后来呢?她是天下第一,如此为所欲为,又怎生收场?”梅琴道:“这还多亏了骆雨痕。”

无间心下一跳,忽而又想起骆家的那颗流云珠,道:“骆雨痕是谁?”梅琴道:“虞念离的弟子。”无间道:“河南有个骆家,她可是骆家的后人?”这话听来全然不着边际,梅琴置之不理,道:“她约了师父在泰山绝顶会面,本意是劝她手下留情,谁承想二人言语不和,最终动起手来。骆雨痕武功相差甚远,还好师父网开一面,只挑断她左腿脚筋,留而未杀,只是再回来落英峰,师父便变了一个人一样,心灰意冷,郁郁寡欢,不足一个月,一头青丝全成了白发,而且自那之后,她再没有出过海棠山。”无间这时又想起林微的话来,道:“骆雨痕究竟是虞念离的什么人?”梅琴苦笑一声,忽而轻声吟道:“娉步淡云影,浅妆细雨痕。”

她翻开手掌,掌心里暗光流动,如日间云影,竟然是又一颗流云珠。无间咬住嘴唇,目不转睛,汗水却顺着脊背直流了下来,梅琴又道:“这珠子上有‘云影’两个字,如果师父所料不差,世间应当还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上面刻有‘雨痕’二字。你要做的第二件事情,便是找到那颗珠子,问问它的主人,这一句‘娉步淡云影,浅妆细雨痕’,究竟是何人所作?”无间越想越糊涂,道:“那然后呢?”梅琴道:“若是虞念离所作,则荒唐归荒唐,还算不得虚妄——”无间道:“若不是呢?”梅琴道:“自作孽。”无间道:“谁自作孽?”梅琴道:“那个你无须知道。”无间道:“那然后呢?”梅琴道:“没有然后,问好了,也就成了,谁都不用告诉,我也不必知道。”

梅琴解开沈颀的穴道:将紫纹缃一并送上,道:“二位自便,若想下山,下山就好。”沈颀点头谢过,转而望一眼无间,道:“咱们就此别过?”无间一怔,指指她,又指指自己,道:“就此别过?”沈颀冲梅琴道:“既然他是玄都派的弟子,落英峰应该来去自由?”梅琴微微一笑,道:“不错。”沈颀又道:“若是他从此就在仙衣树下侍弄梅林,帮你刨刨种种,也无不可?”梅琴道:“是无不可。”沈颀继而还望向无间,道:“求解海蓝若,不算完满,可也不失完满,你守住仙衣树就好,得其沁润,自会无虞。”无间这才明白过来,道:“守住仙衣树就好,不用每日里炼丹煎药?”沈颀道:“守着就好。”无间有所思,再抬起头,却又变得笑眯眯的,冲梅琴道:“师姐吃素?”梅琴道:“落英峰只有素食。”无间道:“不能喝酒吃肉?”梅琴道:“不能喝酒吃肉。”无间哈哈一笑,冲沈湄道:“好些事情我早就想清楚了,短命若斯,总要有所成全,即便是谁都成全不来,还可以成全自己呢——我,跟你走。”

沈颀好一会儿没有言语,再提步,便向梅林之外走去。无间抢步跟上,她却又转过身来,冲梅琴道:“先师可认得神农教教主曲关阳?”梅琴一怔,道:“不曾听说,姑娘何以有此一问?”沈颀道:“没有什么,他们同为一代人杰,而且年纪相仿,若是相识,应该算不得意外。”梅琴摇摇头,道:“我对曲教主没有不敬之意,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偏居西南,乃是药中圣手,而先师生前莫说从不碰毒,更痛恨天下所有的毒物毒药,二人又如何会有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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