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下册》(6)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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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下册》(6)

离弦之陷

无间走出好远,恢复些力气,心中也才有些头绪;江南有所谓痴花散,算不得毒药,也算不得春药,只会让人身体绵软,心思慵懒,因此多情善感,难免会做出怜香惜玉的事情,而竹书趁他熟睡之际,给他服的正是此药。竹屋之内淡雅温馨,菊画俊俏可人,而自己血气方刚,一时迷乱在所难免,而他是厚道之人,若真的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定然不会相负。这些算计深思熟虑,而且恰到好处,只是谁曾想最后会因为几只乌眼燕子坏了大事?又行一阵,雨收云散,太阳尚未升起,天际泛着一抹橙色,山脊参差,树头一枝一叶毫发毕现,勾出一道精致无比的轮廓。竹书仍然不知所踪,没有追来,无间虽则惦念菊画,可还是透出一口气来,这算不算又过了一关?迎面扑来一阵山风,清新之余,还夹杂着一丝腥腐之气,他微觉诧异,放慢些脚步,忽而看到石缝之中有一只小貂,正抱着一条死蛇啃噬。那蛇两尺有余,小指粗细,身上有青白相间的圆环,正是瓷花蛇,此蛇算不得剧毒,属性情温和一类,多生于岭南高山之间,与一种称为荷鼎兰的兰花同栖共生,而它既然出现在此处,那该是离兰棋的地界不远了。小貂通体雪白,有一些零星的黑斑,眼睛大得异乎寻常,鼻尖又有一点淡蓝,尤为可人。无间不禁莞尔,这是雪花貂,机敏异常又颇通人性,在神农谷常有人养来作宠物的。

他轻手轻脚地坐下,那小貂看一眼,丝毫不以为意,照样咯咯吱吱大嚼不已。又过一阵子,爪子探入蛇腹之内,将蛇胆血淋淋地勾了出来。普通蛇胆为大补之物,但瓷花蛇蛇胆却是极寒之物,最忌生食,无间冲那小貂摆摆手,道:“吃不得。”那小貂看他一眼,有意挑衅一般,一口咬了下去。蛇胆爆裂,“噗”的一声轻响,有黑色的汁液从口中流出来,渗入脖颈之间,它晃一晃脑袋,像是倒了胃口,丢在一旁,还继续吃那蛇肉。无间看它无碍,松一口气,刚想站起身来,小貂却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动了。他叹一口气,捧起来稍作探视,便揣进了怀里;荷鼎兰花根可解蛇毒,既然要去兰棋那里,找来一株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这样加快脚步又走里许,眼前一亮,山影里又现出一棵仙衣树。

那树是在一片缓坡之上,坡下则是一块四四方方的花圃,纵横各有二十余丈,其间又分成一块块或长或短或宽或窄的格子,每一格种一种兰花。绿叶铺陈之下,花色或清淡或明艳或斑驳,不一而足,花形有如荷花者,如梅花者,如牡丹者,林林总总。放眼望去,规整之中有一份天成的散淡,绚烂之后又有一份内敛的素雅,动人之处,韵味悠悠。那荷鼎兰是兰中极品,种在中间,花开五朵,白色之中带一丝嫩黄一丝靓紫,分外别致。无间不敢唐突,先向四面各行一礼,道:“兰棋先生,范无间这厢有礼了。”

是处静悄悄的,无人搭理,他再不想耽搁,轻轻纵到荷鼎兰一侧,俯身拔一株出来,削下一片花根,又摸出雪花貂,稍运内力,送进它肚腹之内。便在此时,空中“嗤”的一声细响,一粒石子破空袭来,他斜纵三步避开,目光则循着声音向对面山坡上望去,再转念,背上却微微一麻,人便直挺挺摔在了地上。原来那颗石子撞上身后大树,又折回来,无声无息还封了他的穴道。他恼火自己太过大意,可对方这一掷当中诸般力道也是妙到了极致,而且于他最后的落脚之处更估得分毫不差。

空中探过一根长索,卷住脚踝一荡,他便腾空而起,再停下来,脑袋冲下,又被吊在了一棵大树之上。那是一株老树,枝桠间挂着一只三尺见方的棋盘,纵横各有一十九根钢丝,棋盘之间稀稀落落嵌着些棋子,右上角却还有八个字,“一兰一命,一局一生”。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位书生,着蓝袍带灰帽,模样分外的疏落懒散。无间有些糊涂,迟疑一下,道:“兰棋——?”那书生一开口,果然是女子的声音,道:“一兰一命,你偷我荷鼎兰,该如何偿命?”无间托起雪花貂给她看看,道:“我取你一株兰花,救它一条性命,算不算是‘一兰一命’?”兰棋“嘿”一声,哈哈大笑,可转眼间又换上一副认认真真的神情,道:“为何我要赔上这株兰花的性命,来救你那只小貂的性命?”无间道:“花花草草能为所用,方值得采种,即为所用,能入药,为上品,能制毒,为上上品,若非如此,则不值一提,不值一种!”

这是《陶不陶曰》里不断出现的论调,话说到这里,他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兰棋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番,道:“不通,不通,一命便是一命,有用无用皆为一命。”无间道:“不通,不通,荷鼎兰百无一用,分量轻些,雪花貂殷勤通灵,分量重些,不过在你看来,是不是人命也顶不过你这些兰花?”兰棋道:“那是当然,庸碌之辈,浮生一世,死便死了,不留痕迹,哪里有我这些兰花的风骨。”无间道:“花是花,草是草,无知无觉,又哪里有什么风骨?还不都是你自作多情。”兰棋道:“无知无觉?你说得轻巧——”伸手一指花圃正当心的一格,道:“那些你可认得?”

那一丛兰花颇为矮小,花为血色,每一朵形状均不相同,开在一处,如云似纱,煞是好看,可不知为什么,又透着一层蚀骨的寒意,让人不得自在。无间摇摇头,道:“不认得。”兰棋道:“前朝北疆有一位商贾大富之人叫作王缇,身居苦寒之地,却痴迷兰花,于是不惜血本,收尽天下珍品异种,养在一间温室之内。后来他家道中落,花也跟着一株株死光了,那温室逐渐被风沙淹没,成了一座废墟,被人称为‘兰花塚’。塚上有七年的工夫光秃秃的别无一物,可是到了第八年,却忽而长出七株兰花,世人说那是由数千兰花的冤魂聚灵而生,所以称为‘兰魂’。嘿嘿,无知无觉,又如何还魂?”无间只觉此人无可理喻,却又分外好奇,道:“难不成你这花便是兰魂?”兰棋道:“不错。”无间道:“你说天下只有七株。”兰棋道:“只有七株。”无间道:“你这里有三株。”兰棋道:“我这里有三株。”无间道:“你是如何得来的?”兰棋道:“一株买来的,一株偷来的,一株抢来的。”买的也还罢了,那一偷一抢亏她说得这般大言不惭,无间“嗨”一声,道:“说什么一兰一命,你为这三株兰花又弄出多少人命?”

兰棋不再理他,移步去查看那一株荷鼎兰,它本就名贵,又殊难养护,这会儿失了鲜润,是一副蔫蔫的样子,她心头恼火,道:“一命换一命,你既然不舍得小貂,那就拿你做花肥好了。”又整治一阵子,便转身去了。无间有点哭笑不得,昨日里被吊许久,谁承想转天又重新来过,他是宽心之人,加之一夜不曾安息,空中荡一会儿,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兰棋已经回来了,正在树下的石几前坐着,石上刻有一张棋盘,棋形俨然,正是树头铁棋盘上的光景,此外两边各有一个凹槽,内里均是天成的石子,一边为白色,另一边为黑色。无间于此一窍不通,却还是禁不住问道:“你看的是什么?”过了好久,兰棋才道:“离弦。”无间一怔,想起少林寺老方丈的话来,道:“那你解开没有?”兰棋摇摇头,道:“师父不让我解,只让我守。”无间“哦”一声,又道:“你那些是棋子,还是石子?”

有阳光透过枝叶,刚好落在棋子之上,其间线纹流溢,温润如玉,像极了他在骆家祖坟捡来的那颗珠子。兰棋道:“是棋子,也是石子。”无间道:“流云珠?”兰棋抬头看他一眼,道:“你居然也知道流云珠?”无间道:“很不得了么?”兰棋道:“流云珠是石中极品,这些品相要次一些,称为留云珠,逗留的留。”无间“哦”一声,忽觉肩头有些异样,侧过脸,原来雪花貂醒了,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他变得快活许多,口中“嘘嘘”有声,逗弄小貂作耍。兰棋又看他一眼,心道此人死到临头,居然还有这等心情;忽而又道:“你说两个数给我听。”无间道:“什么数?”兰棋道:“什么数都成。”无间道:“做什么?”兰棋道:“解闷。”无间只觉她说话自己有一大半儿听不懂,听懂的一小半儿却又不近情理,也懒得追究了,放眼望去,山坡上那几丛荷鼎兰还是别样地引人注目,所在的格子从左往右是第十二,从下向上则是第九,心下数一数,道:“一十二,九。”棋盘上纵十二横九的点刚好空着,兰棋落上一颗白子,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蠢材,蠢材。”无间道:“谁蠢?”兰棋道:“你蠢。”无间道:“我又不会下棋,何蠢之有?”兰棋道:“这一子是你落的,蠢的还是我不成?”无间道:“那我不和你下了。”兰棋道:“你已经下了一子,不下也得下。”

“离弦”中黑棋占尽胜机,对白棋是瓮中捉鳖,围而未打之势,无间落子之处早是一片死地,其结果不啻下一步废棋,与再让一子无异。兰棋伸手去收那枚棋子,心中却又一动,黑棋下一子又该当落在何处?再一思索,不由得又倒吸一口凉气。她曾经乔装入临安,在北望楼摆此局与天下高手过招;对阵之人执白先行,无一不是孤注一掷,放手一搏,可如今白子自弃先手,却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局面——转而夹起一颗黑子,心头却忽然没了主意。

过了良久,她才将黑子缓缓落下,口中则轻轻念了一句“一山四季半点星”。无间“嗯?”一声,道:“你说什么?”兰棋道:“师父留在棋谱里的一句话而已,说了你也不懂。”无间并不罢休,道:“一山是什么?”兰棋头也不抬,答道:“纵一。”无间道:“四季呢?”兰棋道:“横四。”无间道:“半点星呢?”兰棋不再理他,无间却神思颤动,《明空指》经书里那一篇奇奇怪怪的口诀刹那间映上心头;复又问道:“下一句是什么?”兰棋神不守舍,直到无间又问一遍,方才说道:“只有这一句,没有下句。”

无间却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四更茶,五更钟,七夕一望十年空”,看一眼棋盘,张口道:“白棋下一子在纵三横四的点上。”兰棋皱着眉头看他一眼,依言落子,身子随之一颤,脸色转为肃然,厉声道:“你不是说你不会下棋么!”想一会儿,再落一子,无间却惊得合不拢嘴巴——竟然是在纵七横十的点上!他依着口诀再下一子,兰棋长考半日,偏偏还下在口诀指示的地方,如此连走四十余步,而四十余子竟至始至终与口诀没有半点出入!

无间只觉一切匪夷所思,却又有趣得很,兰棋心中则如惊涛骇浪一般,几乎无法自持;这少年不假思索,却无一子不是妙招,此等修为,世所罕见,这会儿两片原本占尽地利的黑子相互掣制,优势荡然无存,而白子则左右逢源,一点点成了气候。行棋至此,白棋脱困毋庸置疑,她不至于推盘认输,再往下却是旗鼓相当的较量了。制胜之道:原在于如何将胜势化为胜局,黑棋原本立于不败之地,只是真要胜出,仍需一战,而如何战,才是“离弦”布局的关键。白棋本没有喘息之地,若以小博大强行突围,黑棋反而得了便利,见招拆招,以守为攻,凭棋形之利便可取胜,可如今无间自弃先手,诱使兰棋来攻,而为攻之道多多,反而成就一场迷局。纵一横四一子看似顺理成章,却是弱手,之后白棋步步跟进,竟再不容她有翻身的机会;念及此,兰棋忽然解开了心头多年的疑问,这一局棋称为“离弦”,岂不正因为此?黑棋一击不慎,优势坍塌如离弦之箭,覆水难收,而棋谱之上那一句“一山四季”的口诀,却原来是如此精致的一个圈套。

这一盘棋已经没有再下的必要,兰棋闭上眼睛,回顾适才一番缠斗,冷冷地道:“你究竟是谁?黑白子之道又从何处习得?”无间兀自浑浑噩噩,道:“这又是怎样一种道理,是我赢了,还是你赢了?”这话问得老老实实,在兰棋听来却极尽刻薄之能事,她转而道:“你不要以为解开离弦,我便会饶过你的性命。”无间道:“你还会饶过我的性命?”兰棋道:“教你下棋的是谁?”无间道:“我不会下棋,只不过侥幸看到过一首歌诀,依着摆放棋子,不想你便成了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说着他还背诵一遍,兰棋却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黯然;口诀朗朗上口,断非一时所能杜撰,足见他所言不虚,而她自诩兰棋双绝,睥睨天下,不想这局棋一思一念一进一退,未有半步逃脱前人估算,这其中的差距,又岂可以道里计!过得良久,她长叹一声,道:“是有缘者糊涂,还是糊涂者有缘?是无心人有情,还是有情人无心?”说着弹出两颗棋子,一颗划断长绳,一颗解了无间的穴道:他重重摔在地上,又翻身坐起来,道:“你要怎样?”兰棋道:“你由不得我来处置,还是自己上山去吧。”

无间大喜过望,想不到稀里糊涂竟然又过一关,无意深究,更不敢逗留,深施一礼,招呼雪花貂爬上肩头,转身就走。这一阵疾奔,直到天色将暮,才又收住脚,眼前景物转换,化为一片又一片的石柱,密林一般一直绵延到迷离的天际。那些石柱像是被冲蚀而成,线条柔和,有流水之意,虽则顶端齐平,形状却各不相同。石柱中间路径盘绕,几乎与迷宫无异,风过空径,此一声彼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又莫名地添一层阴森。他摸黑再走一阵子,一根根石柱变得狰狞许多,眼前景象翻新却又似曾相识,让他总怀疑转回了从前到过的地方。夜色转深,看情形今晚再没有走出去的希望,也便放宽心,寻一处干燥的所在歇了下来。

又是一个七日之期,他只能服些海蓝若打坐用功,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似睡非睡之间,隐隐约约又有声音传了过来,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软软地拨弄耳鼓,像是菊画温存呢喃,又像是林微轻声细语。说不上为什么,他变得分外快活,跟着笑几声,可漫空里来一股冷风,一切便又散得干干净净;轻轻唤一声“微微”,睁开眼睛,缠绕的风声轰然转上耳际,又轰然消退,四周空荡荡的,依然一团浑噩。睡眠如一层浮冰,薄脆却连绵不断,手尖足尖多了些麻麻的痛感,微乎其微却又无可阻挡地向体内蔓延,身子还在,却再不听使唤,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人却依然瘫在那里。他“哼”一声,便又醒了过来,风声飘摇,一如既往,他有些后怕,想站起身,可不知为何,又沉入更深的梦境。这一次便如同跌入巨浪之中,忽地被抛向青天,哗啦一声又被扯入水中,这一瞬眼界里是微茫的星光,下一瞬却又在万劫不复的深渊触底。一片死寂当中,又有一丝声响自天际袅袅而来,到了近前,陡然间涨成庞然大物,硬生生要挤进耳朵里面。他头疼欲裂,忽地一下再坐起身来,那游丝一般的声响原来是琴音,这会儿在巨石空洞之间一撞一荡,一升一涨,盘旋数次,直扑了过来。

他忽然明白那是十分高明的内家功夫,可是这会儿内息沸腾,经脉巨震,便如同要炸开一样,再也无路可逃;恰在此时,背上一麻,便被人点了穴道,脑中随之变得一团漆黑,耳际亦化为一片喑哑,那琴声随即一触而退,竟然再没有半点痕迹。他后腰一紧,被人提了起来,高高低低走一阵子,进而脑门冲下被重重掷在了地上,耳边响起的分明是竹书恨恨的声音:“不知天高地厚,连雷音谷也敢闯!”

那些深沟浅壑连绵十余里,直通梅琴所居的梅瓣林,梅琴在林中抚琴,内力渗入琴音,撞进谷内,再经过几次回响,便会变得雷声一样,足以取人性命。无间糊里糊涂,全然不明白其中的险恶,若不是关键时候被竹书封了穴道,闭了耳音,又哪里还有命在?他脑门鲜血直流,心下却不着恼,可竹书仍然没有半点好气,接二连三又踢好几脚,才点了他哑穴,走开了。

她拢些枯枝,升起一团火,可是又不得安宁,来来回回走几趟,一直嘀咕什么“但求没有闯祸就好”;过不一会儿,忽然又回到无间身侧,盘腿坐了下来,道:“你家小姐果然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无间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浑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竹书又道:“你若是对你家小姐有意,倒也情有可原,不过她和张五都那小子还真是般配得很。”无间双眉一皱,不置不否,竹书又道:“按理她也该嫁给张五都才对,至少他还有几分风雅,你这癞蛤蟆,想也不要想。”无间哭笑不得,却又禁不住点点头,竹书变得颇为好奇,道:“你也知道我说得不错?”无间这回学了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竹书伸手给他一个耳刮子,想一想,声音又柔和下来,道:“今日便由我做主,让他们结为夫妻如何?”见无间没有反应,居然又多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道:“用不着我做主,你来做主如何?你愿意不愿意让你家小姐嫁给张公子?”

无间想不明白她究竟图谋些什么,而且这些事情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做主?竹书忽然压低些声音,又道:“他们两位都中了毒,论下来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你今日里点点头,明日我便去求大阿姐,说不准真能拿到些紫纹缃,救他们性命呢。”无间眼神为之一亮,禁不住便点点头,竹书甚是满意,笑生双颊,伸手解开他哑穴,复又大声说道:“今日便由你来做主,让沈姑娘嫁给张公子如何?”无间却又绕了回来,道:“为何是我做主?”竹书眼神之中怒火一闪,硬生生按住了,道:“他们算不算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无间早就想到过这一层,撇开三宝会和神农教的纠结不说,他二人论样貌论谈吐论举止还真是般配;想点点头,结果却摇了摇头,道:“沈姑娘高兴就嫁,不高兴就不嫁,一切由着她才好。”竹书忽然间恨得几近抓狂,左右开弓,连扇他几个耳光,道:“让你点个头怎么就这么难?你们主仆两个莫非暗地里早有私情?”

无间气得直打哆嗦,道:“不错,不错呢,我上辈子就恋上我家大小姐了,她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心里有她,眼里更只有她,除她之外,谁都看不入眼!”竹书怒火如炽,似乎想踢他一脚,却又改了主意,道:“我问过大阿姐了——”无间道:“你问她什么?”竹书道:“还能是什么,自然是你和菊画的事情。”她坐下来,又道:“虽说武林中人不必太过拘泥,但是你们有了夫妻之实,便不能没有一个交代。”无间眼睛又瞪得浑圆,可竹书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指一拂,还封了哑穴,续道:“不过阿姐也说了,这其中有误打误撞的一面,所以要公平公正才好,所以她给你两条路,其一,”伸手在颈下一划,“你自刎谢罪,大伙儿自然也再不能埋怨什么。”说到这里,伸手居然又解开了无间的穴道,这一回他正如所愿,问道:“其二呢?”竹书道:“你好好地娶菊画为妻,她便收你进玄都派,做个关门弟子。”

无间“啊?”一声,不由得怔住了,玄都派傲世出尘,梅琴有这样的表示,可是天大的机缘。竹书还道他喜不自胜,不知所措,孰料二人心意便格格不入,无间话锋一转,道:“谁说我和菊画有夫妻之实?”竹书再也按捺不住,飞出一脚,踢他一个跟头。他鼻青脸肿,勉为其难再抬起头,又不由地惊喜交集,竹书从不远处的大石之后提了两个人出来,一个是若有所思的沈颀,另外一个则是神色激昂的张五都。

早先竹书一去不回,实则是走了一趟撷英峰,他原本是想探探无间的底细,最后却一不做二不休,将沈张二人一并掳了来。按照她的算盘,无间对沈颀只能是一厢情愿,让沈颀嫁给张五都,他定然会死心塌地与菊花相守,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这位大小姐果然对那傻小子有些心意,这会儿诱他说几句凉薄的话出来,也足以断了这份孽缘。她一番布置,费不少口舌,更费不少心机,谁承想无间始终搭不上这一茬。这会儿他呵呵直笑,道:“张大哥,沈姑娘,你们还好?”自顾自叹一口气,又道:“说是来寻紫纹缃,却弄成这等光景,真是对不住。”念头一转,又道:“孙芸呢?”

张五都和沈颀均被点了穴道:发不出半点声音,竹书道:“孙芸是谁?”无间道:“你们三宝会的孙药师啊,你去撷英峰,便没有见到她?”竹书指一指张五都,道:“只有他们在闻书院,其他没有什么人了。”无间道:“那吴师哥呢?”竹书略一思索,道:“你说的可是被阻在雾满峡的一男一女?”无间道:“他们是华山派的。”竹书甚是恼火,道:“张双久李云阁百无一用,弄的海棠山与市井无异,三教九流都能混进来。”

她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忽然伸手解了沈颀的穴道:旧事重提,道:“这位张公子一表人才,而且在三宝会身份显赫,今日便由我做主,你嫁给他好不好?”沈颀摇摇头,不言语,竹书又道:“你嫁给谁我其实不在乎,可若是不嫁,范无间那小子便不会老老实实娶我妹子。”沈颀道:“我嫁不嫁人与他何干?”竹书嗤地一笑,道:“你这等容貌,这等谈吐,这等举止,那小子不敢喜欢你是真的,不喜欢?鬼才相信!”眯起眼睛又瞄瞄沈颀,忽然道:“莫非你对那个傻瓜也动了凡心?”

沈颀面上一寒,轻声喝道:“胡说八道!”可竹书丝毫不为所动,忽然抽出一把亮亮的小剑,抵在她颈下,转而还瞅瞅无间,道:“你今日要么心甘情愿和菊画成亲,要么你这神仙妹子便真的升天做神仙去!”无间怒道:“娶就娶,为何非要心甘情愿?”竹书道:“你不心甘情愿,菊画凭什么要嫁给你!”无间哭笑不得,却也懒得再做纠缠,瞅瞅沈颀,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沈颀道:“你我虽则走在一处,但是心中各行陌路,大可不必介怀。”无间皱着眉头想一想,道:“你半真半假的,可知道有时候也扫兴得很呢。”这时竹书匕首又递上半寸,道:“你娶还是不娶!?”

可这会儿夜空里忽然现出一道银光,绕过不远处的一大片石柱,又变得异常响亮,泼剌剌直取竹书后心。竹书轻叱一声,移步避开,不想那银光一晃,转个弯儿,又取沈颀。张五都在沈颀身侧,想也未想,使出浑身力气狠命一扑,“噗”的一响,被小剑刺中后背,瘫在了地上。沈颀微微吸一口气,似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低头看一眼,又有些手足无措,轻声道:“山野女子,如何当得你这份心意?”张五都说不出话,神情里却颇为释然,惨然一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无间知道这是丁汀到了,可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叫一声“张大哥”,眼泪便几乎要流出来。丁汀笑嘻嘻地步入火光之中,紧随其后的一位是丁岸,再后面却是孙芸吴师哥与何河等人,而其中杏黄衫子的一位竟然是菊画。她嘴角有一丝血痕,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显见受伤不轻。竹书强自镇定,一一打量过来,道:“尔等是什么人,敢到落英峰作乱!”菊画想哭却又忍住了,只叫了一声“阿姐!”竹书神情之间分明有些不耐,道:“总是你,没完没了地招惹事端。”菊画嘴角一瘪,无限委屈地道:“阿姐,你记不记得我从前说过,三宝会有一位妇人常来帮我料理菊花,说话解闷儿?”竹书“嗯?”一声,菊画指一指孙芸,道:“那人便是她,她原来是三宝会的孙药师。”竹书道:“我早就告诉你不要轻信于人,你全做耳旁风。”进而紧盯孙芸,又道:“你在三宝会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鬼鬼祟祟跑来落英峰哄骗我小妹,又是何居心?”孙芸一言不发,丁汀却笑了起来,道:“你说是何居心?自然是为了紫纹缃啊。”竹书却还是说道:“三宝会与落英峰比邻而居,依着祖上的规矩,平安时两不相犯,有难时偕同御敌,你如此行径,罪不容赦!”

孙芸自然不是盲了眼睛之后才想到的紫纹缃,到海棠山不久,她便不时乔装打扮,来落英峰打探内情。她知花知草,知肥知药,勤快至极又恭顺至极,久而久之,菊画对她深信不疑,竟然将过雾满峡与绿竹林的法门也如实相告。无间先行一步,孙芸则随后跟进,本意是谋一个渔翁之利,不想刚到雾满峡,便迎头撞上了丁岸、丁汀。那两位正一筹莫展,自然话不投机,不多时便斗在一处。丁汀身中剧毒,可孙芸也被丁岸擒住,双方僵持不下,也才发现可以互补所需,如此便约定功成之后平分紫纹缃,之后放人的放人,祛毒的祛毒,合在一处,过雾满峡,走竹林空径,再一日也便到了此间。这时竹书脆喝一声“还我妹子!”掣匕首直刺丁汀,丁汀武功相差太远,有意使一招“落日衔山”,只是长剑不等出鞘,匕首已到眉尖。而竹书只觉微风拂面,另有一股真气袭来,一面懒洋洋的,不过是要将她推开些许而已,另一面又不由分说,没有半点可以抗衡的余地。这稍稍一滞,却足够丁汀从容走脱,她回过身使一招“冷云抱石”,扫向竹书下盘。竹书连拨四剑,自对方头顶一跃而过,可双脚不能落地,又一股微风袭来,竟几乎将她硬生生托在空中。丁汀嘿嘿一笑,长剑回锋,一下刺中竹书手腕,教那匕首“铛”的一声落在地上,再一下刺中小腿,她也便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她心下骇然,目光扫过一圈,最终还落在丁岸身上,问道:“阁下究竟是谁?”

此人一直神定气闲地站着,衣袖一荡,即生出此等力道:这份修为,正可谓惊世骇俗。只是丁岸并不理会,丁汀则欺身而上,笑呵呵地点了竹书的穴道:再转身看一眼沈颀,又看一眼张五都,好不得意,而目光瞥过,又不禁“咦?”了一声,忽然蹲下来,开始审视无间。无间“嘿嘿”笑一声,道:“丁姑娘,别来无恙?”丁汀先狠命踢他一脚,便笑了起来,道:“哥哥,你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呢。”丁岸目光跟过来,惊讶之余,不住地摇头,丁汀道:“你范无间在这里,那——”这时孙芸眼中放光,道:“范无间?哪里来的范无间!?”无间道:“秀墨孙芸,你说哪里来的范无间?”孙芸一字一句地道:“那便是范阿七了?”叨叨一句“怪不得”,忽而又有些后怕一样,道:“和你在一起的姑娘又是谁?”无间道:“她姓沈,你说她是谁?”

孙芸脸色一片苍白,一霎时几乎站也站不住了,丁汀大为好奇,道:“沈姑娘是谁?”无间笑道:“天下第一的沈姑娘,你可知道是谁?”丁汀咬着嘴唇再瞅瞅沈颀,竟然也低低说了一句“怪不得”。沈颀这才望一眼孙芸,道:“你虽说盲了,可眼前不过是一团浑浊而已,每日里凌晨时候好些,午时坏些,过了未时又会好一些;再者,到了申时,听会,鱼腰,曲差三穴剧痛,可过后还是能看到些影像的,是不是?”过得良久,孙芸才抬起头来,道:“你说得不错,那又怎样?”沈颀道:“你的眼睛不用紫纹缃也能治好。”孙芸道:“可是我能想到的,只有紫纹缃。”沈颀道:“将功折罪就好。”

孙芸是何等精明之人,当然明白话里的意思;一过绿竹林,她便变得可有可无,而且现如今丁岸、丁汀又擒住了竹书菊画,更立于不败之地,再说什么平分紫纹缃,可愈发有些与虎谋皮的意味。而丁岸又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点一点头,道:“一个不留。”丁汀等的便是这句话,长剑寒光一闪,率先刺向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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