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下册》(5)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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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下册》(5)

竹林之下

无间摔在地上,这才意识到是跌进了一座没来由的深井之中,好在地面还算平坦,也就没怎么受伤。夜色如墨,头顶的天空收束为环状的孔洞,盘旋的风声遥远许多,却也清晰许多。四面光溜溜的,没有半点着力之处,而井口在十几丈的高处,想攀缘而上,也绝无可能。他点亮火折子,叫几声“菊画”,这才发现侧向里还有一座通道,黑漆漆的通向不知名的所在;略感好奇,大着胆子走进去,宁静如同一只古旧的盒子,安然罩上头顶,可片刻之后,种种细密的声响又轰然而至,虫鸣声的背后有轻振的翅翼与摆动的触须,水滴滑过的石壁应当块垒不平,那遥远的裂帛之声该是某一处的蛛丝断了?地上有一片积水,散着一些不知何处飘来的枯叶,石缝中有一片白花花的蛛网,明暗之间一只硕大的蜈蚣稍纵即逝,不知何时,鼻息里多出一丝莫可名状的荤腥之气,没来由,却教他想到了龙蛇蟒,既如此,或者从这里能走到千层洞?空穴转弯,一路向下,肌肤之间的凉意层层叠加,身子似乎也变得又薄又脆。不小心踢起一块石子,细碎的响声向极远处拉扯,久久不散,手中的火折子几乎要灭了,却忽地一跳,一股不祥之感倏然而至。提起的步子不待落下,人便向前猛地一扑,与此同时一股腥风自头顶汹涌而过,“啪”的一响,一只龙蛇蟒扑了个空,正好撞在石壁之上。

火折子灭了,再无从分辨方向,无可奈何,他只好展开轻功,往气息清透处奔去。身后游动之声若有若无,那蟒亦紧追不舍,这样走出里许,迎面依稀有一面石壁,急停急转,一跃而起,而身在空中,又一股腥风扑来,腰间被又一只龙蛇蟒缠个正着,打横里直摆了出去,紧接着膝下一紧,脖颈处再一紧,冰凉凉的鳞片压上脸颊,一股黏稠的荤腥之气瞬间淹没口鼻,头顶随之一阵剧痛,小半只脑袋便被那蟒咬进了口中。他大吼一声,想运功相抗,可真气提起一半,却又枯掉一般,无从调动;心下苦笑,说什么有缘人有情人,还不照旧将性命赔在这里,可也正是这一瞬,身上一松,双足落地,那两只蟒竟同时放脱了他。

他惊疑不定,不自觉退开几步,有些说不清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再点起火折子,眼前一晃,渐渐清晰起来。巨蟒居然并未离开,而是一左一右,守在身前;二者一金一银,均一丈有余,碗口粗细,身上泛着微光,还真是有一脉龙骧之气,不仅如此,不愧为海棠山神物,得奇珍灵秀滋养,竟还透着淡淡的草药味道。无间使劲嗅一嗅,其中错综迷离,大非寻常,一时间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金蟒立起来一些,扬扬脑袋,抵在银蟒颌下,那里肿起来碗口大的一片,它因此不得服帖,或行或卧,都不得不微微仰着头。无间忽然想起来在千层洞有一掌是打实了的,如此这伤还是由他所致,难不成它们这也记着,留他一条活路,正好做个交易?肿块硬得如同石头一般,他稍作推拿,又摸摸怀里,却没有什么利器,那金蟒似乎明白他的心意,摇摇尾巴,引着他向前走去。

走出里许,那蟒停下来在无间肩头一蹭,侧向里再望出去,黑暗的尽头居然有一点蓝莹莹的光芒。无间吸一口凉气,却又觉着绝无可能,待走近些了,黯淡的光芒之下有一具白森森的尸骨,倚在石壁之上,左手指间有一束乌黑的长发,右手半拢,握着一块蓝色的宝石,果不其然,是又一颗定风瑶。此外,那人小腹正中嵌着一只匕首,亮亮的,如同一面镜子,把手顶端则刻着一支桃花,有茎有叶,栩栩如生,而就近的两根肋骨之间还有一个奇怪的缺痕,似乎那里也受过一剑。无间思忖良久,却说不出他究竟是死于腹下之伤,还是肋下之伤。

脑中乱哄哄的,实在想不出神农教与海棠山会有什么瓜葛,而那一束头发应该便是什么青丝一缕,想来此人为情所困,因此赔上了性命?他手上并不犹豫,拔下那支匕首,剖开银蟒伤处的外皮,挑出死肉,敷些药上去,再想一想,从尸骨手掌中间取几根头发,结成线,用小郭子早先给的钢针缝好了伤口。纵是他手法精妙,那银蟒仍然受了不少苦楚,可它始终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异样的表示。待一切收拾停当,两只蟒像是感激不尽,身前身后围着绕几圈,引着他上了一条新路。又走一炷香的工夫,远远便看到了洞口,两只蟒停下来,是作别之意,他心中多一分不舍,又为银蟒检视一遍伤口,才由着它们去了。

路径倾斜向上,越来越窄,半走半爬才得以通过,洞口不过两尺见方,开在一片峭壁之上,近旁的石片之间有一丛厚厚的茅草,中间伏着几颗青色的鸟蛋。洞外云雾弥漫,却又似曾相识,依稀便是菊画画中的光景,头顶有一只苍鹰盘旋,这时忽然长鸣一声,直扑了过来。他腕上一翻擒住了,一手握住它利爪,一手捏住它脖颈,小心翼翼放在鸟蛋之侧,随即闪出洞口,攀缘而上。走没一会儿,几乎可以看清崖上那棵巨树的枝叶了,菊画的说话声却一字一句传了过来。

她道:“你们弄死我好多菊花,又穷追不舍到这里,究竟想要什么?”回话之人却又教无间心下一跳,竟然是丁汀,她呵呵一笑,道:“人说落英峰四姑娘的菊花阵变幻无方,无论是谁,进去了便只有死路一条,唉,谁承想这样不堪一击。”菊画道:“你那个矮胖子兄长仗着内力深厚,又撞又顶,硬生生弄毁阵法,作不得数的。”丁汀道:“作不得数?你那些玩意儿出奇弄巧,都是花拳绣腿,真遇到高手,不合着你的心意出招,便作不得数了?”菊画道:“牛嚼牡丹,和你才说不通。”这时丁岸忽然问道:“这里便是雾满峡?”菊画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丁岸道:“你告诉我上峰的口诀,我放你一条生路。”菊画道:“我不会告诉你口诀,也不需要你放我什么生路。”丁汀笑了起来,道:“听说你肩上有几个字,只有意中人看得?”菊画道:“与你何干?”丁汀道:“我只是奇怪,若看了字的人是个混蛋流氓叫花子,你也要嫁?”菊画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谁想看谁就能看?”丁汀却笑得更为欢畅,道:“我哥哥尚未成家呢,正好看一看,你做我嫂子好不好?”菊画道:“白日做梦,大不了一死,才不要嫁他这个死猪头矮胖子。”丁汀道:“也好,今日我便瞧瞧你说的这些话有几句当真。”手上一抖,刷地射出两枚弧光小剑,菊画像是已经受了伤,居然不能避开,“啊”一声,衣袖被消掉一片。丁汀又道:“哥哥,你可瞧见了?”

话音未落,无间眼前一花,菊画竟已经一跃而下。他不及细想,斜掠而起,半空里揽住人,返身落向峭壁上一块凸起的大石,与此同时丁岸也扑了出来,本意想抓她脚踝,看到崖边居然伏得有人,不由得也大吃一惊,变爪为掌,率先拍出一掌。无间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深吸一口气,硬碰硬还一招“天行健”;双掌一撞,丁岸冲天而起,还翻身落回崖上,无间与菊画则坠入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之中,径直向谷底冲去。

可是再一转瞬,脚下一震,一股钝力没来由地直顶了上来,他惨叫一声,只觉骨头应该断成一截截的才对,可剧痛过后,并没有什么不适,而双足竟已经踏上实地。目力所及依旧只有无尽的浓雾,丁氏兄妹是看不到了,而菊画则伏在胸前,晕了过去。他仍然懵懵懂懂,可目光垂下,不由得又吓一大跳,菊画肩头衣衫被削去半边,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其上则是一行细如发丝的小字;他明白这一看非同小可,可想撇开头,又如何能够?而这犹豫的一瞬,那些字也如同活过来一样,一齐跳入眼帘——原来是一首小诗。“青丝弄风影,愁长秋水中。一朝一暮一袖风,一念一暗一壶冰。凭谁知,私语留香,冷誓成霜,惟到绝迹才成空?”

他隐约能体会其中的万千缱绻,但具体说的是什么,又完全不能明白;除下长衫,为菊画披上,又推拿片刻,她才“嘤”的一声醒了过来。又过好一会儿,她也才认出来眼前之人究竟是谁,一瞬诧异,可随即又变得喜不自胜,道:“又撞上你个死鬼,难不成我真的死了?”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这样一说,我也有些弄不清呢,咱们是人还是鬼?”菊画道:“我就说嘛,做鬼不见得是坏事。”无间看她笑意盈盈,犹如小鸟依人一般,心下不由得一荡,道:“谁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我瞧着做一对鬼鸳鸯就好。”

菊画眉尖一蹙,却又莫名地添一丝欢喜,道:“早先你掉进洞里的时候,我还真的有点拿不定主意,想不清你该死还是不该死。”无间指指头顶龙蛇蟒的齿痕,道:“瞧瞧,半只脑袋差点没了。”菊画吓一跳,道:“怎么会?”无间道:“什么怎么会?!就好像你不知道洞里有龙蛇蟒一样。”菊画笑道:“我当然知道:它们吃了那么多人,凭什么要留你一条活口?”身子忽然又哆嗦一下,道:“难不成你将它们弄死了?”

无间将事情稍稍讲一遍,菊画诧异至极,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转而问道:“这是哪里,咱们又该去哪里?”菊画道:“你信不信我?”无间道:“信你什么?”菊画向左侧一指,道:“闭上眼睛,跟我从这里跳下去。”无间道:“死一次不够,你还上瘾了不成?”菊画头一歪,笑道:“对啊,我最喜欢和你一起死。”

此处称为雾满峡,乃是上峰的必经之地,顾名思义,谷内一年四季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清的。不过两岸之间有七根天成的石柱,与之相应的又有七首歌诀,依着可以推算出下一根石柱所在的方位,如此轻功再有一定的火候,过雾满峡其实并非难事。菊画适才纵身一跃,于落脚之处早有估算,倒是无间半空里拦一下,却又落在第一根石柱之上,才是幸之又幸。这会儿菊画手指捏在一起,口中轻唱,忽前忽后地走几步,最后站定了,拉起无间的手,纵身便跳了下去。迷雾郁结,如同棉絮一般,教人一无所见,可是衣襟带风,飘飘摇摇,不多时双脚一顿,便又踏上了实地。

数起数落,上到对岸,而菊画本就有伤,精疲力竭,又睡了过去。无间为她调理好经脉,背起来,顺着依稀的路径,大踏步往山上而来。再过一片奇峰,也就是一愣神的工夫,缭乱的烟雾便一洗而空,幻化为海一般的一片竹林,青翠剔透,纤尘不染,又一棵仙衣树出现在远处,仿似碧海中的一叶扁舟,沉静而飘逸,淡然却醒目。他感慨一番,顺着林边走出里许,却始终不见有像样的路径,这样来回兜一阵子,菊画便醒了过来,看清了所在,轻声道:“去三姐那里要走竹林空径——不是空荡荡的空,是空中的空。”

无间依着指点,走不多远,便找到一只淡紫色的竹子,踩着竹节上到高处,再顺着菊画手指的方向望出去,本来密密层层的竹林似乎翻转一下,透出一条纤细的长廊。他“呀”了一声,飘身而入,眼前随之变得万分清澈,仿佛落进一块水晶之中。这样踩着竹枝走有一炷香的工夫,一间淡青色的竹屋出现在空径的尽头;那竹屋由四根长索吊在竹林之间,随着山风微微摇动,而又一棵仙衣树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之上。

菊画在山石上坐下,轻声叫道:“阿姐!”竹屋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竹书探出头来;模样与菊画有三分相似,却没有半点妹妹的俏皮活泼,尤其眉目间那一份怠倦,冷冷的足以拒人千里之外。她分明吃了一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不待菊画回答,她又道:“你受伤了?”菊画道:“有人要上落英峰,破了我的菊花阵,还打了我一掌。”竹书目光落在无间身上,道:“便是这臭小子?”菊画道:“不是,不是,他救了我一命倒是真的。”

竹书飘然而下,可人在半空突然变了方向,伸指扫向无间。无间不想她这样全无来由,就地一滚避开,怒道:“你做什么?”竹书置之不理,拉起菊画的手腕探探脉象,道:“他是你什么人?”菊画面上忽然微微一红,道:“横竖他不算坏人。”竹书道:“来落英峰的又哪里有好人?再说,你偏心偏信,又哪里分得清好人坏人?”继而又“嗯?”了一声,道:“打伤你的人武功可高明得很。”菊画道:“那是兄妹两个,妹子花枝招展,说话也尖刻,出手也狠辣,哥哥是个矮胖子,看面相挺憨厚,谁承想比他妹子还坏。他们进了菊花阵走不出来,那胖子便使蛮力,将巨石一块块推开了,弄得乱七八糟。”竹书神色微微一变,道:“他居然有那份功力?”菊画道:“说的是呢,还真是有些吓人,我与他们理论,中了一掌。”继而一指无间。“多亏他呢,否则你可再也见不到我了”。

竹书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却仍然是一副万分厌憎的样子,道:“既然这样,算你功过相抵,这就滚吧。”无间好生恼火,道:“我又不曾得罪你,无缘无故地凶我做什么。”竹书道:“你来落英峰就是得罪我,这会儿我还有心饶你性命,待会儿改了主意,菊画也救不了你。”菊画道:“他上山还真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救别的什么人的性命。”竹书道:“那还不都是嘴上说说,一肚子坏水的人都喜欢装成厚道的样子,殊不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又有几个例外?!”

无间盯着她,忽然间又宽了心,道:“你对人不厚道,又何必对自己不厚道?”转而向菊画拱拱手,道:“那咱们就此别过。”菊画道:“你去哪里?”无间道:“上山啊。”菊画道:“不过三阿姐这一关,你又怎么上山?”竹书则俯身抱她起来,道:“你个冰清玉洁的姑娘,非弄个臭男人臭烘烘的袍子在身上做什么?”伸手一扯,菊画藕节一般光溜溜的手臂便露了出来,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厉声道:“妹子!”菊画一直昏昏沉沉的,这一会儿才意识到了,脸色转白,不由自主便向无间望去。无间退开一步,摆摆手,却说不出话来。竹书道:“她肩上的字你看到了?”无间不能抵赖,只好说,“看到了。”竹书道:“你知道她肩上的字看不得?”无间道:“知道。”竹书道:“那你便是有心娶她为妻了?”无间迟疑一下,老实说道:“没有。”

竹书气得浑身发抖,转头又问菊画,道:“他是你想嫁的人么?”菊画嘴角瘪下来,是一副要放声大哭的样子,却不说话。竹书心下了然,还恶狠狠地盯着无间,道:“你来落英峰究竟是为了什么?”无间道:“张大哥和沈姑娘中了毒,只有紫纹缃能救他们的性命。”竹书道:“哪里来的张大哥?”无间暗叹一声,不过还是说道:“是三宝会张五都公子。”竹书眉峰一蹙,跟着冷笑一声,道:“那这位沈姑娘便是你的意中人了?”无间道:“这话又从何说起?”竹书道:“张五都那小子自命不凡,如何会与你称兄道弟?你是不是以为提起他的名号,我便会网开一面?”无间道:“非也非也,他说万万不能提起他的名字,否则便上不了山呢。”竹书略感惊讶,转而道:“横竖你的意中人便是那位沈姑娘!来这里是为了她,拼着性命不要也是为了她,对不对?!”无间摇摇头,可想一想,又点点头,他的意中人当然不是沈姑娘,可若是真的因此赔上性命,似乎也无不可。可竹书看在眼里,只愈发怒不可遏,森然道:“我妹子立下的毒誓又岂是儿戏?!”

她手腕一翻,半空里倏然飘起两片竹叶,虽则轻如鸿毛,飘忽不定,却划出两道迥异的弧线,直取无间双鬓。无间拿捏不准,只好纵身而退,脚下却“咔嚓”一响,落入一丛竹子当中。地面传来一串密密的细响,百余支竹箭随之激射而出,他一跃而起,落向高处的竹枝,只是脚底刚刚蹭到竹叶,一张大网便又兜头直罩了下来;硬生生换一口气,使“千斤坠”扑在竹茎之上,可身子不等稳住,臂上微微一凉,袖口居然钻进来数只小蛇。他吸一口凉气,这才发现竹节上原来密密麻麻爬满了竹叶青;双臂展开,腾空而起,如同大陀螺一般连转十数个圈子,甩出身上十余条小蛇,再落地,竹书的身影却又稀奇古怪地升了起来。他“啊呀”叫一声,才意识到脚下的一片碧草正无声无息地向深处塌陷;四周随即变得一团漆黑,有绳索自四面八方围拢,继而收紧,耳际一声脆响,青天翻转,人也便如同一颗弹丸一般一冲而起。

再停下来,他脑袋冲下,悬在半空,身子则被一张细丝结成的渔网裹着,再也动弹不得。竹书是一副十分恼火的样子,道:“臭小子还真是有些手段,竹林七陷让你毁了五陷!”提起一根竹棍狠命抽他几下,这才抱起菊画,回了竹屋。无间试着挣挣,那网反而越收越紧,也就再不敢动了。这样又过好一阵子,四周依旧没有半点动静,叫几声,也便死了心;阳光暖暖的,细风轻吹,心头没有浮起什么脱身之计,却多出些昏昏欲睡的意味。脑中似乎有些混沌,可继之而来的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大叫一声,睁开眼睛,竹书不知何时走了回来,正拿着一根尖尖的竹棍刺他肩头。

无间怒道:“有话说话,为何非要这般歹毒!”竹书道:“你欺辱我妹子在先,这是恶有恶报。”脸上现出若干狰狞之色,又道:“你究竟娶不娶菊画?”无间道:“你早知道我有心上人,还要我娶她?”竹书道:“有心上人又有什么大不了,你们这种轻浮浪子,还不是一天一个念头,再说了,我妹子这样好,凭什么就不能是你的心上人?”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心上人难不成是一把交椅,谁都能坐坐?”竹书不料此人这关口还这等放肆,抬手又刺他一下,道:“菊画才不稀坐你的什么狗屁交椅,是你,要将她供起来才对。”无间道:“你说供,我便要供?”竹书道:“那是当然!”无间道:“你困得住我手脚,还拿捏得住我想些什么?”竹书道:“你不能变身,便只好变心。”

说着话,她手腕一抖,连刺无间督脉七处大穴;血花绽开,剧痛亦相继炸开,他大叫一声,忽而像虾米一样缩成了一团。竹书明白其中的苦楚,冷冷地看一会儿,抬手又刺他任脉五处穴道。这次是数股奇痒袭来,与原来的痛楚一呼一应,翻翻滚滚,弄得他恨不能剜出一颗心,又恨不能脱掉一张皮。这样足有一刻钟的工夫,他哇哇乱叫,一头大汗,好不容易稳住些心神,又道:“你究竟要怎样?”竹书好生纳罕,“阴阳交剪手”非同小可,这少年居然能受下这一番煎熬,内力还真是不容小觑。她“哼”一声,道:“你娶了菊画就好。”无间道:“你这样苦苦相逼,就不怕我用些口是心非的伎俩?”竹书道:“菊画会看上你这种癞蛤蟆,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不出几日,她自己明白过来,便一刀杀了你,谁又在意你口是还是心是!”无间禁不住苦笑,道:“既如此,那我还心非口也非好了。”

竹书恶狠狠瞪他一眼,抬手撒出一把竹枝,一群飞鸟迎头赶上,尽皆被刺穿肚腹,噼里啪啦摔在地上。她捡起一只死鸟,振臂抛向高处的一只苍鹰,那鹰戾鸣一声,俯冲扣住了,落在近旁的竹枝之上。如法炮制,不多时便又招来七八只,她则冷笑一声,踱出竹林去了。那些鹰顿时大胆许多,一哄而上,先将地上的死鸟撕碎吞了,稍作逡巡,忽而抬头向无间打量过来。无间恍然大悟,叫一声“不得了”,一只鹰便跳起来啄他脸颊;缩头避开,髻绳却被抓开了,头发散得如同茅草一般。其他鹰仿佛得了鼓励,一只接一只高高跃起,左一口,右一口,转瞬间撕得他衣不蔽体,鲜血淋漓,没奈何,他先叫几声菊画,继而又叫开了竹书。

又过好一会儿,竹书才迈步走回来,无间道:“肠子就要出来了!”竹书道:“那又怎样?我还想看看你有没有心肺呢。”无间道:“你这样相逼,便是要我松口答应一回?可那样子,菊画就真的会答应,真的会快活?”竹书道:“那与我无关。”无间“嘿”一声,肚腹之间紧跟着一阵剧痛,一只鹰攀住网绳,鸟喙刺入皮肉,真的叨住了肠子。他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竹书还道他服软,可等一会儿,他又一声不吭了。竹书好生抓狂,却再也无法耽搁,抬手射出一支竹针,取了那鹰的性命,继而又补上一掌,扇在了无间脑门之上。

再醒过来,他是在一张竹榻之上,正对着的是一扇两尺见方的小窗,有绿竹密密地压在窗棂之上。放眼望去,四壁,屋顶,地板,一桌一椅,一器一具,均是竹子所制,看样子应该是竹书的竹屋之内。肚腹之间伤口仍在,只是不那么痛了,身上长袍不知何时换过一件,头发也扎了起来,而且像是洗过,透着淡淡的皂荚香气。他满腹狐疑,想坐起来,勉为其难,便先翻个身;眼前影像由模糊转为清晰,同时一股温热的香气扑入鼻息,原来边上还有一位女子,秀发摊在枕边,一呼一吸,睡得正熟。他稍稍一愣,心神之间又好似被浇了一盆冷水,忽地坐起来,进而又“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那女子眉目如画,正是菊画,无间轻轻唤一声,想爬开一些,可身子软软的,又不听使唤。山风扫过竹叶,绕过檐角,弄出种种声响,凌乱却又温和,一股燥热自丹田之内浮起来,缓缓地向全身发散,再看一眼菊画,便多了些古怪的念想。她仍然睡着,可是樱唇微张,腮边红扑扑的,是那样一种暖暖的明艳。他伸手想摸一摸,又停下,再伸手,触触对方嘴唇,脑中却轰地一响,变得羞惭难当;不知从哪里来了些力气,就地一滚,到了屋角。

竹墙清凉,让人消停不少,盘腿坐下,想用一会儿功,可不管怎样努力,却总像是坐在一团火上,不得片刻安宁。林微沈颀欧阳青青等人的影子这会儿也泛了上来,灯笼一般在脑海之中打转,可心神又像是被细绳系着,一扯一扯要拉他回到榻上去。竹屋本就没有门,四壁的小窗也尽皆锁死了,惟就近的墙角透出些许额外的亮光。他爬过去瞅瞅,原来缚住竹屋的长索下方有一条剖开的竹筒,雨水因此得以汇集,再经屋角的空隙一点点滴入下方的竹桶之中,以作做制茶之用;相应的一片竹板是活的,他掀开来凑上去,屋外小雨下得正紧,雨丝凉凉地扫上额头,多少让人清醒了一些。

他姿态怪异,不久之后脖子便酸软难当,四面望望,换下来的那件长袍被弃在窗下的竹篓当中,便扯过来,通过那一方空洞,搭在了屋外长索之上,再过一会儿浸湿了,刚好可以蒙在头上。不多时榻上窸窣声响,菊画坐起身来,她满脸不解,眼睛却亮亮的,最终还盯住无间,道:“你在做什么?”无间哈哈一笑,说不出话,可望过去的目光便有些痴然。菊画扑哧一笑,道:“你傻乎乎的,又琢磨什么呢?”咳两声,去竹案边给自己倾一杯清茶,招招手,道:“你坐不坐?”无间摇摇头,口上却道:“我一直没有留意,你原来这样好看。”菊画少女情怀,心中甜甜的,道:“三姐说,男人嘴上说好听的,还都是因为肚子里有鬼主意,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无间却转而问道:“你为什么要立这样一个奇怪的规矩?”

菊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眼神一暗,轻声道:“师父让我们终生在此看护紫纹缃,不能嫁人的。”无间道:“你师父真的便是李天魅?”菊画道:“是啊,名分上一直就是这样定的,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的功夫,还有二姐三姐的功夫,都是大阿姐教的,所以真的追究起来,只有她才真的是师父的弟子。”无间道:“她可真是不近情理。”菊画道:“可她是桃花仙子啊,才不要讲什么情理,小时候我一直不觉着什么,可是后来长大些,有了这样那样的念想,便不安分起来,和大阿姐闹得不可开交,有一次她差点废了我的武功,逐我下山呢。”她轻声一笑,又道:“再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改了主意,说师父是性情中人,若是在天之灵知道她的关门小弟子是这样的,一定会给我一次机会的,所以她也才答应,若是我真的能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和他一起下山就好。”无间“哦”一声,道:“那你又何必在肩后刺那些字?”

菊画道:“是大阿姐刺的,她说那是师父早年写下的一首遣怀诗,刺在肩后是不想让我看到,唉,其实我才不想去看。”无间并不明白,道:“那又是什么道理?”菊画瞥他一眼,道:“你怎么呆成这样?”措辞一下,才道:“若是有人看到那些字,那和看到我的——身子有什么区别?”无间仍然似懂非懂,道:“那又怎样?”菊画便有些恼火,道:“那就说明他是我铁了心要嫁的人啊!到时候他只要到大阿姐那里将那首诗一字一句地背出来,就可以带我下山了。”说到这里,有些害羞,不由得低下头去。无间“哦”一声,道:“可我看到你肩上的字既不是你有心,也不是我有意,这岂不就乱了套?”菊画缓步走到他身边,盘腿坐下,道:“你宁可被海棠鹰开膛破肚也不愿意娶我的,是么?”无间似乎这会儿才想起来,垂下头,不再言语。菊画又道:“你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我被你拥过抱过,衣衫不整的样子被你看过,你若还是不愿意娶我,又教我何去何从?”无间咬咬嘴唇,却转而问道:“竹书呢?”

菊画摇摇头,眼泪却夺眶而出,无间低头又抬头,低头又抬头,目光还是落上她圆圆的小脸;近在咫尺,星眸流彩,吹气如兰,身上淡淡的香气混着些慵懒的缱绻,再加上那一层未加掩饰的期待,是那样地动人心魄。一股热流自心头涌过,他不由自主便握住了菊画的小手,菊画身子一颤,道:“你要做什么?”无间又像是被惊醒了一般,松开手,挣扎着退开一些,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过得片刻,忽然又道:“我只想抱着你,那样——没有比那样更好的了。”菊画忽然间再不想计较,身子一软,倒进了他的怀中。

她继而轻声道:“你傻乎乎的,我也说不上你有什么好,可就是觉着你好,我在仙衣树边上看见你第一眼,便知道你与众不同,等你救了我的一画一花,更觉着你就是我等的人呢。”她抓起无间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之间,又道:“你愿意抱抱就抱抱,可是再不能做别的。”无间身子烫得像火一样,忽然再不能自持,低头去吻菊画双唇,菊画在泪花里绽开笑容,婉转相就,可四唇将触未触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乾坤颠倒,天旋地转,二人一起摔了出去。

屋子里的陈设刹那间全乱了套,飞起到空中,又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却仍然不住地四处翻滚。菊画被无间护着,并无大碍,他自己却一头撞上床脚,鲜血长流,血水流进眼里,一团模糊,可那股疼痛却凉凉的,直刺心扉。他羞愧难当,轻轻放脱菊画,就地一滚,远远地躲了开去。原来固定竹屋的绳索不知何故断了一根,屋子也便自空中直砸下来,撞上一块山石,又甩出去好远,方才停住。西面壁上破了一个大洞,有细雨飘进来,他则跌跌撞撞爬了出去,再回过头,菊画正怔怔地望着他,是一副要放声大哭的样子。他心中不安,轻声道:“菊画姑娘,我可是得罪了,真是得罪了。”菊画道:“你,不要我了?”无间低下头来,着实不知该如何作答,菊画又道:“你为何这样的铁石心肠?”无间道:“我铁石心肠么?”菊画却又凄然一笑,道:“是了,你不是铁石心肠,是你心中早就有人了。”无间使劲摆摆手,道:“沈姑娘?不是的,不是的。”可与此同时,他心中又好似被什么给狠狠地叮了一下,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的风轻云淡?是沈颀?当然不是沈颀,是殷茵?可又分明不是殷茵——继而倒吸一口凉气,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

他连滚带爬又摸出去好远,才敢回过头来再瞧一眼。向晚时候,雨丝轻扫竹叶,那声响如同细碎的齿音,隐隐约约有菊画的哭声传过来,可是竖起耳朵,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半空里有一群灰沉沉的影子,原来是十数只乌眼燕子在檐角忽聚忽散,他心下一动,不由得恍然大悟;他体内有海蓝若,血气大非寻常,是以在千层洞,那些燕子只盯住他噬咬不休,现如今他将血衣挂在屋外的绳索之上,自然轻而易举便将它们招了来。乌眼燕子细齿长吻,如凿如刀,噬咬血衣,进而啮断长绳,也才终致竹屋坠毁,这时他不由又想起张五都的话来,养什么不好,偏要在竹林里养这些燕子作耍?一切看似随意,原来自有因果,而心思到了这一层,怅惘忽然变得无可阻挡,一浪接一浪,几乎要将他完全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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