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下册》(4)
长生但向斜阳里雾气时放时收,这会儿淡了一些,再看峰下,一干随从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张双久则瘫坐在石栏一侧,近旁还有一位长剑抵在他颈下,看模样居然是王度百。李云阁勃然作色,喝道:“尔等大胆包天,果然活得不耐烦了?!”张五都则叫一声“爹爹!”,一跺脚,抢步下峰,李云阁恼火之余,却又有些心不在焉,琢磨一会儿,才带着众人追了上去。
不等走到近前,吴师哥便摆摆手,止住了众人。张五都打量一番,道:“你是何人?”吴师哥道:“送上紫纹缃,我自然会饶过你爹爹的性命。”张五都转而向李云阁伸出手去,道:“拿来!”丁岸被蚀形粉所伤,那盒子丢在树下,李云阁轻而易举便捡了回来,这会儿并不犹豫,耸耸肩膀,还递了过去。张五都忽然有些将信将疑,道:“盒子里果然有紫纹缃?”李云阁道:“货真价实,有些人无福消受,又岂是我能左右?”张五都叹一口气,手上一抛,吴师哥接着,转身交给何河,道:“要不要验一验?”何河将盒子丢进一只布袋里面,道:“这是总舵主用来救张公子性命的,又怎会有假?”王度百忽然大声说道:“这些人尔虞我诈,防不胜防,真若是弄错了,在师父那里又如何交代?”何河嘀咕一声,将那盒子又摸了出来,抬手还抛给李云阁,道:“你打开给我们看一看。”
李云阁稍一迟疑,最终叹一口气,道:“也罢,也罢!”那盒子的开法正所谓“本末倒置”,先掉个个儿,左手捏住底缘,右手在角上一弹,盖儿“咔”的一下便翻了起来。中间铺有一片蓝色的绸缎,中间拢住一支浅黄色的花朵,那花一共七瓣,有不少淡紫色或深紫色的纹路,他“嗯?”一声,也变得颇为惊讶,伸手便拈了起来。一股异香扑面而来,眼前随之变得一片澄澈,而数条青色的纹线从花托处升起来,所到之处,从花茎至花瓣再至花蕊,眨眼间全成了骨灰色。花朵继而微微一颤,瞬间化作一片淡黑色的烟雾,扑了众人一头一脸。李云阁一脸的诧异,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率先直挺挺栽倒在地。身边数名侍卫无一幸免,相继倒下,而即便是无间,逃出几步,也还“砰”的一声,摔了个大马趴。片刻的宁静之后,孙芸缓缓自花丛中站起身来,一脸的恶毒,一脸的得意。
盒中居然还有须臾针,无间有断疴木与海蓝若护体,不多时便清醒不少,可举手投足,依然勉为其难,倒是沈颀,一则有定风瑶在身,二则没有什么内力,中毒最浅。她一双妙目与无间一触,又好似得了答案一般,再没有别的表示。过不多时,吴师哥取出一只生铁制的小瓶,在李云阁鼻尖上一蹭,他打个哆嗦,便醒了过来。孙芸坐在石几一侧,浅浅地品一口香茶,道:“李护法,你真真假假的手段可真叫人佩服。”李云阁使劲晃晃脑袋,道:“孙芸,难不成一直是你在搞鬼?”
丁氏兄妹擒住张五都,要三宝会拿紫纹缃来换人,张双久为救宝贝儿子的性命,无有不从,只是不曾想李云阁自有算计。他走了一趟艺药别院,本意是想讨一个弄巧用毒的法门,而孙芸眼疾难愈,早就在打紫纹缃的主意,听闻此事,正中下怀。早在神农谷,她便有两只亲手所制的盒子,一只称为紫木,一只称为紫金,外形一模一样,除非她自己,再没有人瞧得出个中差别。她顺水推舟,将紫木交给李云阁,交代他到时候将紫纹缃装进去即可,其中自有机关,到时候扑出须臾针,自然会困住恶贼,而她则精打细算,走千层洞摸上延英峰,在山洞之中偷袭无间,用紫金将紫木换了下来。这一番偷梁换柱不着痕迹且丝丝入扣,容不得半点差池,而实际上也的确没有半点差池,她本以为大功告成,殊不知打开紫木,才发现其中不过是一支神似紫纹缃的紫曼陀;吃惊恼怒之余,却也更明白紫纹缃的分量,而李云阁包藏祸心,胆子也真是大到了极处。一计不成,她再生一计,在峰下用惘神香迷倒张双久,引诱众人下峰;李云阁交出的是紫金,可是经过何河倒一回手,便又换成了紫木。只是此紫木非彼紫木,那一株紫曼陀早已经被孙芸换成了须臾花,李云阁不明就里,还想着浑水摸鱼,殊不知打开盒子,一干人也便齐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吴师哥又拿那只铁瓶在张双久和张五都的鼻尖各蹭一下,二人也醒转过来。张双久一脸困惑地望望孙芸,忽然间小眼一瞪,道:“孙药师,你这是里通外敌,为祸三宝会?!”孙芸淡淡地道:“为祸不差,里通外敌算不上。”张双久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何必与大伙儿过不去?”孙芸道:“我要紫纹缃,你给得了么?”张双久吸一口气,道:“你要紫纹缃做什么?”孙芸道:“我眼睛盲了。”张双久道:“你好端端的,哪里像个瞎子?”孙芸道:“我不过是眼睛瞎了而已,还有的治,不像那些心里瞎的,没的治。”张五都道:“李护法的盒子不是让你得了去?”孙芸道:“里面没有紫纹缃。”张双久不由得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浑圆,道:“你说什么?”孙芸道:“我说盒子里没有紫纹缃,也就你,以为张五都有些分量。”张双久气得噼噼啪啪乱拍大腿,盯着李云阁,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李云阁一脸厌憎,一言不发,张五都有些啼笑皆非,道:“紫纹缃在落英峰,有专人看守,即便是爹爹也拿不到;今日你即便将我千刀万剐,交不出还是交不出。”孙芸道:“落英峰为三宝会所辖,而你爹爹是总舵主,他拿不到?鬼才相信。”张双久道:“我本来便管不着什么,更别说落英峰。”孙芸却取出两只瓷瓶置在桌上,道:“说什么‘商不出则三宝绝’,还不都是装装样子,乌眼燕窝,醉翁虫浆和紫纹缃,那才是真正的三宝。紫纹缃是至善之物,另外两样却不尽然,可以大补,亦可以大害。西南神农教讲究什么‘一药一解,无解无药’,嘿嘿,迂腐,迂腐!我倒是想问一问,若解药本身便是毒药,又当如何?”
李云阁等人听得七荤八素,而无间心下一怔,不由得便想到了海蓝若。孙芸继而捏起其中一只瓷瓶,续道:“譬如说乌眼燕窝,所谓‘一钱百毒散,二钱身如燕,三钱敢为天下先,四钱通泰入黄泉’,这些大补之物,剂量用足了,便都是毒药,更妙的是它无方可解,无方可救,任你是谁,都只有死路一条!”张双久使劲晃晃脑袋,道:“孙芸,你究竟嘀咕些什么?”孙芸道:“这几日诸位殚精竭虑,也该补一补呢,这瓷瓶里是汤,系由乌眼燕窝与醉翁虫浆混在一起熬制而成,唉,也没个像样的名目,你们说应该叫什么?燕醉汤?”
无间沈颀心下着实吃了一惊,乌眼燕窝与醉翁虫浆均为热性大补之物,溶在一处,相互激发,断非人身所能消受,而它们又的确不是毒药,还真是没有像样的解救之法。孙芸一挥手,吴师哥便捏起一只瓷瓶,不由分说给张五都灌了下去。张双久起初大呼小叫,继而软语告饶,最后则涕泗横流,道:“孙芸,你究竟想要怎样?”孙芸道:“这会儿张公子丹田之内应当热浪翻涌,再半个时辰,又会如同慢火温炖,待到经脉焦灼,皮肉枯萎,这条性命也差不多可以交代了。”张双久仍然道:“孙芸,你究竟想要怎样?”孙芸喝一口茶,还淡淡地道:“好在解药离此不远,来回不过两日路程而已,救还是不救,你自己看着办。”张双久这才明白过来,道:“你要我走一趟落英峰?你要我去寻紫纹缃?”孙芸道:“未尝不可。”张五都忽而大声说道:“爹爹,孩儿死便死了,有什么大不了?堂堂三宝会,又岂能受制于这等阴险小人?”张双久那里又来一茬眼泪,瞅瞅孙芸,道:“你可知道桃花仙子李天魅归隐落英峰,并非虚言?”
落英峰在三宝会讳莫如深,算是禁地中的禁地。峰上有树花白如雪,瓣上又有粉色的痕影,花满枝头的时候,随风摇曳,便如同仙女的衣服一般,是以得名仙衣树。那树一共四棵,自山脚向山顶依次而生,山脚一棵三月花开,十月花落,山腰一棵四月花开,九月花落,山顶一棵五月花开,八月花落,山尖一棵六月花开,七月花落,这样一年之中有八个月,层层花开,层层花落,是人间一景,那峰也才得名落英峰。此外,四棵仙衣树之下各有一名奇女子,系姐妹四人,正所谓“仙衣四姝”,住在山脚的是四姑娘菊画,擅长养菊作画,住在山腰的是三姑娘竹书,出入于竹林,写得一手好字,住在山顶的是二姑娘兰棋,养有数百种兰花,在黑白子一道上的造诣当世无匹,最后则是大姑娘梅琴,居于梅林,弹的一手好琴。四人每日里看似只做些怡心养性的事情,实则却是为了看护紫纹缃而生,为了看护紫纹缃而在,张双久大致说一说这些,跟着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她们四人都是李天魅的亲传弟子,在武学上修为深不可测?”
这些事情孙芸也并非全都知情,这一会儿若有所思,好半天没有言语。张双久又道:“这些世外闲人,与三宝会历来没有什么瓜葛,你道我总舵主这个虚衔,她们真的会放在眼里?”孙芸指尖在茶盏上轻轻弹几下,忽而站起身,缓缓向闻书房走去。张双久叫道:“你这是去哪里?”孙芸步履如常,充耳不闻,张双久又叫一声,道:“你便不能积点善行,留下五都一条性命?”孙芸止住脚,却没有转过身来,道:“我从无戏言,如今只有紫纹缃能救他的性命。”
张五都脸色赤红,大汗淋漓,还想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张双久抱着他,又哭了起来。孙芸侧耳倾听片刻,继而迈开步子,真就去得远了,这会儿无间才透出一口气来,忽地直起身,道:“那我去,我去落英峰好了。”
众人再吃一惊,打量打量,又几乎跳起来,吴师哥道:“龙蛇蟒居然咬你不死?”无间道:“龙蛇蟒?”略一思索,不住地点头,那蟒似蟒又似蛇,气象上一派堂皇,叫作龙蛇蟒还真是贴切。吴师哥老大不甘心,道:“奇之怪哉,奇之怪哉。”无间笑道:“有什么可奇怪的,那蟒是嘴馋了些,可还是个吃素的和尚,我送上龙涎草,大家一团和气。”吴师哥“呸”一声,并不相信,转而道:“你跑得快,那沈师妹呢?”嘴上说话,眼睛寻出去,看到沈颀,愈发糊涂,挠挠头,道:“难道须臾针也奈何你不得?”无间道:“要是奈何我不得,这会儿躺着说话的便是你了。”吴师哥凝神想一想,花烬随风而散,有人中毒深些,自然会有人浅些,这小子历来命大,又在外围,落个气息不济,也算正常。他念头转一圈,又道:“张五都是你什么人?”
无间不由得呵呵一笑,道:“他是总舵主的公子,我讨好一二,卖命一二,还不理所当然。”吴师哥“嗤”地一笑,道:“你若是一去不回呢?”无间道:“沈姑娘在这里,又怎能一去不回;不过我若是一命呜呼,回不来了,你可不要难为她才好。”吴师哥道:“你处处回护沈师妹,那她又是你什么人?”无间道:“她是我什么人啊——她爹爹开好大一间草药铺子……”吴师哥道:“怪不得,她算是你家小姐?”无间道:“不止。”忽然又笑了起来,道:“你就当她是我心上人罢,否则也不死心。”吴师哥说不出为什么,便有些抓狂,阴笑一声,在何河耳边嘀咕了两句;何河脸色转白,从案上取下另外一瓶燕醉汤,晃晃悠悠走到了沈颀身边。无间陡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叫苦不迭,稀里糊涂的,如何坏事竟报应在她的身上?
何河恨不能跪下来磕个头,沈颀却甚是淡然,拿过瓷瓶,自己便喝了下去。吴师哥这才满意,道:“你想走一遭,我便让你走一遭。”还摸出那只铁瓶儿在他鼻尖一蹭,无间打个激灵,真气忽然便有了归属,点点滴滴还找回经脉之中。站起身,他先探望沈颀,道:“沈姑娘,你可受委屈了。”沈颀道:“或者到头来,我应该谢过你才对。”无间不明白她说些什么,想一想,又走到张五都身边瞧瞧。张五都挤出一丝笑容,道:“好兄弟,你可不要丢了性命。”无间道:“那也由不得我。”张五都道:“我去过一次落英峰,只是,唉,差点没能回来。按照菊画的说法,有情有缘者才上能上落英峰,而我既无缘也无情,只有死路一条,她放我下山,纯属网开一面,所以无论怎样,万万不可提起我的名字。”无间又听到这个“缘”字,心头嘀咕,张五都又道:“菊画的三个姐姐早就断了尘缘,再不会下落英峰,可她却不尽然,人说她肩后有几行字,有缘看到的,便是她的如意郎君。”无间“嗯?”一声,几乎要笑起来,道:“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若有坏人用强擒住她,硬看那些字,又怎样?”张五都道:“那也要嫁啊。”无间道:“若是不想嫁呢?”张五都道:“那就一死了之。”无间道:“若是那人不想娶呢?”张五都道:“更简单,那人一死了之。”无间道:“若那人是个混账王八蛋呢?”张五都道:“这又有什么关系?”无间道:“若他有了妻室呢?”张五都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无间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转而又道:“这位菊画姑娘,是不是丑得要命?”
张五都苦楚难当,却仍然禁不住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不瞒你说,当时我还真对菊画有些念想,嘿嘿,羞煞人也。仙衣四姝不是妖邪之辈,可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桃花仙子何种风骨,她的弟子断不可以常理度之!”继而长叹一声,又道:“我天下招亲,看上去何等风光,谁承想会这样收场?不过话说回来,沈姑娘这等万里挑一,风华绝代的人物,居然有意下嫁我这个凡夫俗子,哈哈,便是死也值了!”
无间边走便采些草药服用,差不多有半个时辰,体内那股倦怠才渐渐散了,算是找回来六七成的功力。越行越快,到落英峰的时候正好是傍晚时分,一条小径蜿蜒而上,穿过高坡,转入一片山阴之中,走到尽头,眼前一亮,落入视野的正是一株仙衣树。枝如垂柳,花若芙蓉,一面清清亮亮,一面又浸染着丝丝缕缕的粉色,如水一般流动不已。四面的石头一丛又一丛,有圆有方,或立或卧,乍一看一派天然,但稍一琢磨,又别具匠心。此外与山石相掩映着的,又有一丛又一丛的菊花,多为黄色,亦有粉色红色与紫色,更间杂着几株闻所未闻的浅绿色与淡蓝色。而且这树这石这菊还不够,背后又有青山晴翠,半天紫霞,好一派人间仙境。
菊花丛里另有一间茅屋,门户未掩,里面陈设素雅,有些桌椅便是浑然天成的石头。他叫几声,不见有人,便又走上一条小径,这样过一片花丛,便到了高崖之畔。崖边有一块平平整整的石头,足有数丈见方,上方悬着四根细绳,系在外围的树干之上,一位淡黄衫子的女子手中握着一根数尺长的竹棍儿,正在绳上来回走动。他不敢打扰,远远地看一会儿,又禁不住好奇,慢慢地越走越近。巨石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画布,而黄衫女子手中的竹棍儿竟然是一支硕大的画笔,她忽进忽退,忽上忽下的,原来是在画画儿。画中一片苍山,数片晚霞,与眼前的景色相比,毫不逊色,而她衣袂飘飘,如同蝴蝶一般在亦真亦幻的两重山水之间游走,好看到极处,也隽妙到了极处。
无间心想此人定是菊画,远远地拱了拱手,菊画视而不见,描出空中一只飞着的雀儿,踩着细绳去水缸里蘸些彩墨,再回来,不知为何,开始怔怔地思量。便是此时,一道霞光刺破云雾,晃她一下,臂上一颤,凝在笔尖的一滴墨便滴了下来;她“呀”一声,花容失色,无间则眼疾手快,抓起手边一块石片掷出来,在离画布不足一寸的地方承起那墨,晃悠悠落在了数丈之外的树丛中间。菊画透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望过来,道:“你是谁?”无间正要回答,她画笔却落了下去,人随之腾挪转折,抹出数片山影,一脉氤氲之后,方才收手。她观望片刻,又思索一会儿,再转过头,便笑了起来,道:“你是哪里来的傻瓜,话也不会说么?”
她不足二十岁年纪,眼睛亮亮的,牙齿亦亮亮的,甚是乖巧。无间比画一下,道:“你弄这么大一幅画,是想换天不成?”菊画扑哧一笑,道:“你既然来这里,便知道我是谁,可你又是谁?”无间不想撒谎,咬咬牙,道:“我叫范无间。”菊画“嗯”一声,丝毫不以为意,显见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号;转而问道:“你要上山?”无间道:“我来找紫纹缃。”菊画道:“你倒什么都不隐瞒。”无间道:“又如何瞒得住?”菊画轻声一笑,道:“按说你救了《落英天下图》我应该让你上去才是,可我偏偏不想。”无间道:“这又是为了什么?”菊画道:“因为我看你还算顺眼。”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顺眼的中饱私囊,不顺眼的扔到山谷里喂狼,敢问菊画姑娘,在此落草几个寒暑了?”
无间还道这一路定然凶险无比,不想菊画这样快人快语,全无机心,便如同失散多年的妹子一般。二人一前一后还走回茅屋去,到了菊花丛中,菊画绕到一块大石之下,站着看一会儿,又俯身摆弄一会儿,叹一口气,道:“还是不行啊。”那里有几株橙色的花枝,无间在神农谷见过的,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秋露斜阳”,这在江南绝无仅有,不知菊画又从哪里得了来,种在这里。她指一指,道:“橙色的菊花,我猜你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嗯,是不是想都没有想到过?”无间嘿嘿一笑,秋露斜阳样子与菊花无异,究其实却不是菊花,它偏好阴湿,种在这片通风向阳的山坡上尤其不利,要么费她许多功力,却始终蔫蔫的,无精打采。他四面望望,道:“移到那片大石之后会好一点。”菊画眉头一皱,道:“你道你是谁?说话像个花匠一样。”无间道:“可不就是个花匠。”菊画道:“你哄谁呢,我自小着迷此道: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谁比我知道得更多。天下菊花一百七十七种,这片山坡上全有,无论它原来生在什么地方,我定然能让它好好长在这里。”无间道:“这就对了。”菊画道:“什么对了?”无间道:“菊花会好好长在这里,可这一株偏偏长不好,又意味着什么?”说话间捡起一只竹棍,往土里扎两下,提起来闻一闻,再一伸手,便将一株秋露斜阳连根拔了起来。
菊画吃一惊,便有些恼火,这花在她眼里是天下异宝,可这人胆大包天不说,还粗手粗脚,一点儿不懂得怜香惜玉。无间将那花提得高高的,凑到她眼前,她噘着嘴,老大不情愿,道:“做什么?要吃你自己吃,我才不吃。”无间果然撇下一块根茎,剥开来丢进嘴里,道:“甘之如饴,你要不要试一试?”菊画看他那模样不像作假,可菊花花根最是苦涩,可以入茶的,这种情形可着实蹊跷。无间嘿嘿一笑,又道:“还不见得是吃素呢!”花根有些肿胀,泛着灰白的暗光,上面竟然还有一些灰糊糊的虫儿,小的几乎不能分辨的,不住地来回爬动。菊画变得分外好奇,道:“这又是哪里来的虫子?”又盯无间一眼,道:“你可恶心死了。”无间不由哈哈大笑,道:“这叫作土末虫,最喜欢吃甜,有了它,这花种在哪里都不会好。”说着话连手又拔起几株,每一株都是同样的情形。菊画心中不快,却也不能不服,道:“岂有此理,你这个傻瓜真是岂有此理。”无间笑道:“论假菊花,我略知一二,论真菊花,我甘拜下风,成不成?”
大石另外一侧种着几簇雪青,他在中间次第挖几个坑儿,又将秋露斜阳在水里浸一会儿,还一株株栽回去。菊画在边上看他清理根茎,施肥,用水,覆土,有条不紊,轻车熟路,心下也啧啧称奇;过不一会儿,又道:“我这里花丛花色山石方位都有讲究的,你也不问问,便自作主张。”无间道:“雪青花根最苦,土末虫避之不及,这山坡上唯有这里能养秋露斜阳。”菊画知道他所言不差,可不知为何,忽然又恼火得无以复加,伸脚踢开几块碎石,道:“既然不是菊花,你种在我这里做什么?!”一拂袖子,自顾自走掉了。
无间挠挠脑门,再跟过去,又似乎有些唐突;这样不知所措一阵子,无所事事一阵子,见不远处放着一把锄头,便捡起来开始刨刨翻翻。再一会儿,菊画托着一只木盘走了回来,上面有四样小菜,一壶茶,一壶酒,和其他一些饭食器皿;在山石之侧坐下来,道:“本姑娘以德报怨,气得要死还给你弄好吃的,你先赔个不是吧。”无间躬身行一礼,道:“我给姑娘赔个不是。”菊画道:“那你错在哪里了?”无间道:“姑娘家的小性儿不能体会,这强求不得,可正因为这个,才更要小心才对。”菊画嘴角含笑,道:“你这些话甜兮兮的,又从哪里学的?”无间指指胸口,道:“我不见得能做到,可心里是这样想的。”菊画道:“你是不是历来讨姑娘家喜欢?”无间道:“好像恨我的姑娘更多几个。”
他早就饿了,坐下来,也不客气,大口小口,先扒一碗饭进肚子里面。菊画撇着嘴道:“弄花的时候井井有条,我还道是个知趣的人,不想是个粗人。”无间道:“这就对了,无心的时候又怎么用心?”菊画还道他有话要说,他却开始扒第二碗饭,不言语了。那四样小菜用的均是菊花的花叶、花瓣、花萼、花茎,等等,不一而足,那酒则是由九种菊花酿成,酒味不重,下咽时颇为苦涩,可余味却犹如浸着花香的秋风,凉凉的还不乏夏日的余温,这之后再辅以一口青涩却空旷,苦中泛甜的菊花茶,个中变化,着实令人陶醉。无间吃喝之间断无仪态可言,可于滋味一道,别有感触,随口一两句置评,偏能敲中人的心坎。菊画有一阵子不说话,定定地瞅着他,无间看一眼,有些奇怪,再一眼,便有些发毛,道:“你看什么?”菊画道:“我看你是人是鬼。”无间道:“那我是人还是鬼?”菊画道:“还算不得鬼。”无间道:“鬼好还是人好?”菊画道:“自然是鬼比人好。”移开目光,又移了回来,道:“你身上有一股子江南柑橘的味道,哪里来的?”
过一阵子,菊画又道:“你与我素不相识,却跑来落英峰这样大咧咧地又吃又喝,便不怕我在饭菜里动些手脚?”无间自然不害怕毒药迷药之类的,不过这话还是让他心下一动,道:“你会么?”菊画道:“为什么不会?”无间道:“我在你眼里都快出落成鬼了,你才不舍得。”菊画眼神一亮,变得笑眯眯的,转而道:“你功夫好不好?”无间道:“怎样才算作好?”菊画道:“江湖上尔虞我诈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无间心头跳起一串名字,于未田,丁否,云莫为,王小酒,周案玉,哪里又有一个好人?叹一口气,道:“我见过很多很坏很坏的人。”菊画道:“作好人又有什么好,作坏人又有什么不好?”无间道:“作好人还是坏人,都是性情里带着的呢。”菊画琢磨一下这话的意思,道:“那在你看来,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无间想起张五都的话来,瞅瞅她,忽然哈哈一笑,道:“你比人好,我也说不清楚。”
菊画一怔,忽然明白这是绕着弯儿骂她是鬼呢,作势要打,却又问道:“你要紫纹缃做什么?”无间道:“我家小姐和我新近认识的一位朋友被人拿住喂了毒药,只有紫纹缃能救他们性命。”菊画道:“什么毒药这等厉害,要用紫纹缃来救。”既然张五都的名字万万提不得,事情想说清楚可不容易,无间正自琢磨,不料菊画完全没有兴趣,道:“来落英峰的人总有各种不得了的理由,不过归根结底,还不都是这个不能死,那个也不能死。”叹一口气,又道:“我指点一条路,你下山去吧。”
无间“嗯?”一声,道:“下山,怎能下山?还求姑娘指点我一条上山的路呢。”菊画道:“我不想让你死,才让你下山。”无间道:“这样死的人可是更多。”菊画冷笑一声,道:“死就死了,就好像真的不好一样。”无间道:“所以呀,我死就死了,你反而不愿意?”菊画忽然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怒道:“谁说我不愿意?”无间嘿嘿一笑,站起身行一礼,道:“多谢姑娘赐饭,在下告辞了。”菊画道:“你要去哪里?”无间道:“上山找死啊。”菊画狠狠地瞪他一眼,道:“你知道怎么走?”无间道:“不知道。不过我不知道怎样来这里,不也来了。”菊画凝视他半晌,忽然说道:“谁说你便过了我菊画这一关?”
说着话,她手掌在石头上一拍,碟子碗筷便一起跳起来,直扑无间。无间纵身一跃,落在数丈之外,回转身,菊画却没了踪影;“哼”一声,摇摇头,抬脚想走,却忽然有些糊涂,山风轻吹,月影漂移,那些山石菊丛便如同活过来一样,影影绰绰地向天际蔓延;心下一动,不由便想到了愁杀荡,莫非这里也有阵法隐匿其中?他走出几步,天地风物似乎也随着飘出几步,可站定了,眼前愈发缭乱,几乎要晕过去了。这会儿念头又转到茶与酒那里,醉是不会醉的,可是种种幻象,定然与之息息相关;他定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看准月亮所在的方位,纵身一跃,这时却听“嗤嗤”数声轻响,几枚石子从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向直射过来。他斜掠数尺避开,只是双足甫一落地,又有几枚石子射到,万般无奈,还只能跳起躲避,如此连纵七纵,再落下来,脚下却已经空了;暗叫不妙,想提一口真气却力不从心,人也便如石头一般重重地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