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下册》(1)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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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下册》(1)

千层洞中

无间道:“这是为张公子作的?”沈颀摇摇头,道:“应景而已。”无间便有些心痒难搔,道:“既然这样,我看一看会不会坏事?”看沈颀不说话,便径直走到案边,心下一动,又将断疴木丢在了边上。第一张画泛着淡淡的花香,注视片刻,忽然有泪水泛起来,眼前随之一花,犹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烟云。他只不过粗通文墨,却也明白个中意象正应着“愁烟泣露”四个字,而药理上却是寸丁竹辛涩,气息挥发,致人泪眼婆娑,才有了这等幻象。翻过一页,指尖微微一凉,正是纳凉草的触感,画上那几只燕子依稀透了出来,可定睛再看,又空空如也;他不由得连连点头,所谓“燕子双飞去”,不正是这等情形?翻到第三页,眼前又是一花,纸页影影绰绰浮了起来,却又棱角分明,像是一只盒子,那一层浅浅的灰色如同黯哑的月光,而右下角几片竹叶时隐时现,仿佛也活了过来,再一瞬,左上角那一片圆圆的留白也凹了进去,俨然化为贴在天上的一枚圆月。他不由得“呀”了一声,揉揉眼睛,那份景致随之一扫而空,还原为空荡荡的一张白纸。第四页上,早先勾勒的山影泛出淡淡的绿色,一阵微风透窗而过,将些许凉意扫上脸庞,眼睛里便又噙了些泪花。山色间那一层绿意因此多一层朦胧,可恍惚间又剥落而去,化作淡淡的灰色,与此同时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在山影之间呈现出来,明暗之间宛转着递向天边,而那七只大雁因为墨色不同,近处的淡去了,远处的才显现出来,依稀便成了一只,渐渐消逝在山水之间。尽管体会有限,无间不禁也有些痴然,于花于草于药,个中道理并不玄奥,但是此等心窍,此种意蕴,此等交叠使用的手法,这世上除了沈颀,又还有谁能够做得?

沈颀将纸页装进一只布囊,交由庄洛送了出去,之后众人又歇息一会儿,用些餐饭,才重新上路。船行向东,周围画舫却变得稀稀落落,只剩下二十余艘。赵涅恒大为诧异,道:“那些姑娘都哪里去了?”庄洛道:“一轮比试结束,过关的向东,不过关的打道回府,又有什么不能明白?”赵涅恒得意之余,道:“你们张府办事鬼鬼祟祟,为何便不能明说?”庄洛比画一下,道:“赵大人,这是张府的地盘,你说话可留点神。”赵涅恒“嘿”一声,道:“张舵主势大,连你这个下人说话都底气十足!”

众画舫一字行进,走差不多半个时辰,便到了海棠山脚下。正对着的是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像是什么怪兽大张的嘴巴,吞没了闪动的波光,显得颇为诡异。赵涅恒率先明白过来,哆嗦一下,道:“这是千层洞的入口?”庄洛没说话,却冲他竖了竖大拇指;那千层洞深入海棠山山底,洞中水路曲曲折折,如同迷宫一样,一旦走失了,万难出来,历来是一个让人胆寒的所在。赵涅恒手上一划拉,道:“这些大家闺秀,在富贵窝里长大,哪一个不是娇滴滴的?你们将人带到这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要是吓坏一两位,弄丢一两位,又怎样交代?”庄洛不答话,伸手一指,却见一艘大船缓缓地从洞中行了出来。

船头立着的一位正是张府的孙管家,他向众人拱拱手,朗声道:“诸位可知,今日来张府应亲的大小姐一共一百三十七位,经过两轮比试,你们是仅余的二十四位?”赵涅恒叫道:“哪里来的两轮?锦官岛是一轮,另一轮又在哪里?”孙管家呵呵一笑,道:“另一轮是在走去霂湖的石径上,各位大小姐的体态样貌,谈吐举止,都有人盯着呢。我家公子算不上挑剔,可总也有个好憎,诸位若不是貌美如花,心灵手巧,也不会来到这里!”有人叫道:“那张公子呢?我们来半日了,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呢!”孙管家道:“他不现身自有不现身的道理,时候到了,你们想躲都躲不掉哩。”有人又道:“这里果然是千层洞?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孙管家道:“自己看,自己看,你们手上第二封信里写得明明白白。”

赵涅恒忙不迭地拆开来,大声念道:“入千层洞,随灯盏而行,洞内水路错综复杂,切不可乱走,一旦迷失,性命堪忧!”他变得极不自在,不住口地嘟囔:“我们是来应亲的,不是来历险的,若有个闪失,你张府可担待得起?”孙管家半点也不客气,道:“应亲是你自己要来的,又不是我张府请来的,若害怕丢了性命,这就可以走,我绝不挽留。”赵涅恒耸耸肩膀,又伸手指指庄洛,道:“瞧瞧你们张府这些下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横!”

这时孙管家举起一根竹竿,杆上结着一根细绳,绳上穿着一串牡丹花,他继而说道:“这个叫作牡丹旄,你挣的牡丹越多,说明我家公子对你越中意,等着比试完了,牡丹最多的一位自然就是他的意中人。接下来还有两轮,我也不多说了,大家心中有数,量力而行便好。”他喊出名字,诸小船依次上前取了牡丹旄,随即向洞内行去。庄洛站在船头,看着那些或欣喜或失落的姑娘们,嘴里啧啧有声,进而拍拍无间的肩膀,道:“你觉着那个最好看?”无间与他有些一见如故的意味,也不忌讳,这个那个的,指指点点。过不一会儿,庄洛还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糊涂到家,咱们船上的沈姑娘才是最好看的!”

话音未落,孙管家高喊一声:“华府华姑娘!”一只小船缓缓行过来,船头站着一位粉衣少女,在青山碧水之间如一朵荷花一般,分外养眼。无间一愣,忙不迭便往后躲,那姑娘瞥一眼竹竿上密密的一串牡丹,道:“孙管家,牡丹太多,我数不清,你告诉我,一共有几朵?”孙管家道:“华姑娘秀外慧中,我家公子格外赏识,这里的牡丹一共有十一朵。”华姑娘“嗯”一声,道:“既然我十一朵,那你最多也就给出十一朵了?”孙管家笑了起来,道:“差不多,差不多,华姑娘芳华绝代不说,这一股精气神儿更叫人刮目相看。”华姑娘秀眉一蹙,道:“你这‘差不多’,又是何意?”孙管家道:“赵府的沈姑娘有十二朵。”华姑娘惊讶里透出恼火,转脸便望了过来,无间在人后看得清楚,哪里有什么华姑娘,分明是华山派丁姑娘。

赵涅恒哈哈大笑,道:“我们沈姑娘不得十二朵,谁还能得十二朵?这位华姑娘——”伸出手,大拇指捏在小指肚上,又道:“差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容貌差一点点,才学也差一点点。”丁汀怒道:“你是哪门子的赵府?”赵涅恒一拍胸脯,道:“扬州赵涅恒便是我,我就不信你没有听说过。”丁汀冷笑一声,道:“扬州世家我都熟得很,哪里又有什么姓赵的。你们的沈姑娘又在哪里?既然拿下十二朵牡丹,我也想开开眼,瞧瞧天仙究竟是什么模样。”赵涅恒怒不可遏,可一转念又改了主意,掀开舱篷帘子,探头说道:“沈姑娘,你何不现身让这些人瞧瞧?捧场的偏偏不自知,正好让她们醒醒。”沈颀摇摇头,不予置答,赵涅恒明白强求不得,却回转身一瞪小眼,道:“不见!”丁汀更为恼火,道:“凭什么不见?”赵涅恒道:“不见就是不见,我十二朵牡丹的不待见你十一朵牡丹的,又有什么不应该的?”丁汀神色之间略显尴尬,低低喝一声“不识抬举”,抬手竟掷出一支弧光小剑。那小剑在成群的水鸟之间转几个弯,“噗”的一声刺穿其中一只的翅膀,又带着它飞出丈余,“砰”的一下刚好钉在赵涅恒脚下。大湖之上有一瞬鸦雀无声,紧跟着却又扑扑通通响成一片,原来还有七八只水鸟被无声无息地抹断了脖子,这会儿才相继坠入水中。赵涅恒脸色煞白,不由自主退开几步,颤声道:“你要做什么?”丁汀道:“和几只鸟儿玩玩而已,又关你什么事。”说话声里,她那艘画舫箭一般窜出去,瞬间去得远了。

赵涅恒心有余悸,转头瞅一眼蒋师爷,道:“哪里来的华府?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这样一位华姑娘。”蒋师爷道:“我也不曾听说,不过三宝会势大,许多人不远千里来应亲,有你我不认识的,也算不得意外。”赵涅恒道:“这姑娘好凶,我若是张公子,减她三朵牡丹。”庄洛接口道:“你怎知道我家公子不喜欢这种姑娘?人漂亮,要强,武功也好,做事干净利索,爱憎分明,有什么不好?”无间道:“若是那样,你家公子离火坑不远。”不知道他琢磨些什么,进而又道:“不过他应该也不怎么爽利,躲着不露面,便是工于心计。”庄洛道:“工于心计又有什么不好?”无间道:“工于心计当然不好。”庄洛道:“是你觉着不好还是沈姑娘觉着不好?”无间道:“当然是我觉着不好。”庄洛道:“你又不是沈姑娘,你觉着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无间道:“有些事情沈姑娘不会觉着好,也不会觉着不好,可她若是不觉着好也不觉着不好,此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庄洛分明便有些儿恼火,道:“那教你说来,我们公子配不上沈姑娘还是怎的?”这回轮到无间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糊涂到家,便没有什么人配得上沈姑娘。”

他二人一问一答,渐渐的没了边际,沈颀听在耳里,不曾用心,却还有些用心,也是哭笑不得。赵涅恒领了牡丹旄,眉飞色舞地支在篷顶,庄洛则撑起篙,向千层洞洞口行去。无间自船舷上摘下那只鸟,用些伤药包扎好,安置在一只竹筐里,心中却起伏不定,想不出丁汀何以会出现在这里,而她在,那丁岸八成也在那艘画舫之上。他和青青在怀玉山撞上这兄妹二人便是奇巧,谁承想在海棠山又会狭路相逢,不过丁汀的确到了待嫁的年龄,或者华山派果然有心和三宝会结亲不成?

这样琢磨着,眼前一暗,小船进了洞口。周遭还算宽敞,借着天光,可以看到洞顶块垒不平的岩石,再走,便暗了许多,庄洛点起两只火把插在船头,沈颀则在舱内点起一支蜡烛,仍旧翻看闲书。这样走出里许,水路一分为二,右边石壁上挂着一盏亮亮的灯笼,指示里既然说“随灯盏而行”,自然要走右边。再一会儿,水路又一分为三,庄洛还循着灯笼,取道中间。这样连过数个路口,空气变得潮乎乎的,沁湿了衣服头发,更将一股凉意直透进心里,赵涅恒不自在起来,道:“谁不会闷头跟着灯笼走路,你这一出比试的又是什么?”庄洛道:“你可知道三宝会为了摸清千层洞,费了多少工夫?”赵涅恒道:“摸那么清楚做什么,不进来岂不是最好?”庄洛道:“你是扬州人,总应当听说过乌眼燕窝?”赵涅恒道:“那是江南异宝,山珍之珍,我当然知道:不过那玩意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去赵府,我能给你找十几斤出来。”庄洛道:“乌眼燕窝只有千层洞才有,而只有三宝会才进得了千层洞,所以你那些,十有八九都是假的。”赵涅恒便有些着恼,不住口地说道:“胡说八道!”无间这会儿记起来“毒经”里的文字,探头问道:“这里有乌眼燕子?”庄洛道:“乌眼燕子只有这里才有。”顿一顿,却又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也不尽然,竹书姐那里有一十二只,养在竹林里做耍。”

那燕子乌眼利爪,长吻细齿,乃是嗜血成性的恶禽,而所谓“乌眼”实则是“无眼”,也就是说那燕子天生就没有眼睛,不过它既然只在一团漆黑的千层洞中出入,有没有眼睛也就无关紧要。无间进而问道:“这燕子嗜血?”庄洛道:“这燕子吃肉!”赵涅恒像是头一遭听说,吓了一跳,道:“肉,哪里来的肉?”庄洛笑道:“肉呀,这洞里多的是,在你头顶飞来飞去的全是肉,你行走四方不离不弃的也是肉!”

赵涅恒恨不得伸手扇他一巴掌,道:“再胡言乱语,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船板一侧有一把木凳,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可腿脚并不老实,弄得小凳吱呀作响。过不多时,耳边没来由地吹来一阵风,热烘烘的甚是诡异,他本来就有些心神不宁,这会儿扭头喝道:“什么人?开玩笑也看个时候成不成!”说话的工夫,又来一股风,而且后颈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物件蹭了一下,他忽地站起身来,又道:“这都是什么古怪?”庄洛呵呵地笑个不住,道:“千层洞里有一尺余,我就不信你没有听说过。”

一尺余却是此间独有的蝙蝠,个头硕大,翅翼展开一尺有余,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那蝙蝠最喜吮吸温血,山间走兽若不小心被它们附上身,不出数日,便会化作干尸一具。无间来了兴致,道:“赵大人最要小心才是,你血里一半是油,味道不同凡响,而且你这是半年的餐饭,它们又如何会罢休?”庄洛不由得哈哈大笑,赵涅恒则怒目圆睁,比比拳头,又止不住心中发毛,一边甩动手脚,一边道:“乌眼燕子吃的便是一尺余?”庄洛道:“不错,那燕子大小不过三寸,灵动无比,附在一尺余身上,一点一点地吃,这样吃上个三五日,那蝙蝠实在飞不动了,会掉进水里,它便再去附一只新的,重头来过。”赵涅恒毛骨悚然,嘴上却按捺不住,道:“世间活物还真是都懂得享受个新鲜热辣。”

小船在洞中走走停停,似乎该到尽头了,可转过一个弯,便又无休无止地走了下去。再行一段,脚下忽然一震,庄洛紧跟着叫一声,一篙未能撑住,小船便变了方向,本应走左边的路口,却被一股暗流推向右边,“砰”的一声撞上一块大石,斜刺里溜了出去。庄洛不住口地呼喝,竹篙探出,想借力停下,怎奈小船越行越快,竟完全失了掌控。再一瞬,耳畔一声轻响,他们像是被什么怪兽吐了出来,晃一晃,落上了一片静静的水面。赵涅恒杀猪一般叫得声嘶力竭,道:“这又是什么鬼地方?”庄洛不答,却一口气点起四五只火把,撑船寻了出去;脚下是一方死水,寂静里透着陈腐,周遭却影影绰绰的全是洞口,一座挨一座,通向四面八方。赵涅恒道:“灯呢?为何这里没有灯?”庄洛没有半点好气,道:“我又哪里知道?”赵涅恒怒道:“你如何能不知道?这都是你张府的安排,你如何能不知道?!”庄洛道:“又不是我带你来的这里……”赵涅恒道:“怎么不是?撑船的谁,领路的又是谁?”庄洛道:“我奉命行事而已,谁能料到会出这种意外?”赵涅恒不住地拍打船舷,道:“你是行船之人,便想不到水中会有暗流?”庄洛“嗤”地一笑,道:“想得到又怎样?想得到也防不到啊。”

蒋师爷赶紧上前打个圆场,道:“那现在又如何是好?”庄洛道:“还能怎样,找路回去。”蒋师爷道:“那路在何处?”庄洛伸手一划拉,道:“路在各处。”蒋师爷道:“这样说来,你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庄洛道:“我若知道,又啰唆个什么劲儿?”进而叹一口气,道:“可怜我那老娘了,还没来得及向她交托后事呢。”赵涅恒怒火冲天,劈头揪住他的衣领,道:“你想死随你的便,我赵涅恒可不能死在这里!”庄洛“嘿”一声,推他一把,自顾自走到后梢去了。

赵涅恒抓耳挠腮地站一会儿,道:“这船上可有兵器暗器?”庄洛道:“没有。”赵涅恒道:“可有干粮酒水?”庄洛道:“也没有。”赵涅恒愈发歇斯底里,道:“我瞅着都是你三宝会做的局,图谋我赵某人万贯家产!”庄洛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只瓷瓶儿,抬手丢给无间,道:“你家大小姐有什么要交代的,写在纸上塞进瓶里就好,咱们走不出去,不见得这瓶儿漂不出去。”无间接过来,“嗨”一声,道:“这八成还不如托梦来得稳妥。”继而掀开布帘,瞅一眼沈颀,道:“沈姑娘,这一趟可是走得冤枉了些。”赵涅恒道:“她年纪轻轻,又有什么可交代的?”无间扭头笑呵呵地道:“你世间走这一遭,吃了十人份的餐饭,挣了三世的银钱,居然还有的交代?”

这时沈颀提高一点声音,道:“这位庄少侠,你适才说三宝会是为了摸清千层洞费了不少周折?”庄洛在她这里倒是一点也不怠慢,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会里因为采乌眼燕窝死掉很多人,当时的老舵主气不过,便召集千余人一齐进洞,每隔百步留一艘船,举一只火把,这样三天三夜,摸遍了洞里所有的角落,然后画了一幅地图出来,自那以后,千层洞也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沈颀道:“地图你手上没有?”庄洛道:“那哪里是什么人都拿得到的?再说了,你我根本不知道置身何处,有了地图又能怎样?”这会儿赵涅恒伸了脑袋过来,道:“沈姑娘,你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神仙不会死,我跟着你走。”沈颀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我是无用之人,又能想出什么办法,诸位若是有本事逃出去,不必挂念我倒是真的。”庄洛这会儿也凑过来,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道:“姑娘处变不惊,叫人好生相敬。”沈颀道:“真的处变不惊,是因为胸有成竹,而我是束手无策,又有什么可敬的?”庄洛道:“你年纪轻轻,便淡看生死,这等心怀,天下又有几个人做得到?”沈颀却只是轻声说道:“淡看生死又有什么好?”

庄洛还去撑船,嘴里嘀咕着,一个洞一个洞看过来,最终上了一条水路。走出不远,前面又是岔口,他上上下下寻了半晌,连声道:“古怪。”赵涅恒道:“哪里又古怪?”庄洛道:“这里应当有一盏灯才对。”赵涅恒几乎蹦脚跳起来,道:“此话怎讲?”庄洛却不再回答,琢磨好久,沿左边水路走了下去。过不一会儿,又有岔道出现,他模样远不似适才消停,像是有心退回去,可转身瞧瞧,到处都是洞口,竟然连来路也分不清了。这样一犹豫的工夫,不知从哪个方向又过来一股暗流,推着画舫原地转几个圈儿,忽地摆了出去。一荡复一荡,再停下来,四面不仅一片漆黑,洞顶更压着眉毛,促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水流从三面聚拢,洄旋一阵子,从另外一面缓缓地去了,庄洛则不停地拍打脑袋,道:“这回可真的走不出了。”

赵涅恒若有所悟,道:“你适才是作戏不成?”庄洛道:“适才那片地方共有十三条水路,称作十三街。”赵涅恒“嘿”一声,道:“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哄得我七荤八素,张府每个月给你多少银子,我翻一番儿,你去伺候我如何?”继而又一拍大腿,道:“是了是了,尔等是想瞧瞧沈姑娘的定力,对不对?”庄洛却叹一口气,道:“出了十三街,应当有灯笼指路,可不知为何,始终找不见。”赵涅恒道:“你会不会走错?”庄洛道:“不会,早先交代得清清楚楚,走东向第三个洞口就好。”这时蒋师爷冷不丁地说道:“走在咱们前面的是不是那位华姑娘?”庄洛一怔,忽然明白过来,道:“难不成她趁机暗算,弄翻了灯笼,置沈姑娘于死地?”赵涅恒阴阳怪气地道:“你喜欢的不就是她那样的?”继而换做庄洛的口气,道:“‘人漂亮,要强,武功也好,做事干净利索,爱憎分明’——”庄洛恨恨地瞪他一眼,道:“这是报应在我身上,还是你身上?!”

水流似有似无,更衬得静寂绵绵密密,偶有滴水之声,“嗒”的一响,犹如弦音,回荡不尽,几乎将虚空也能精致地刻画出来。无间救下的那只水鸟这会儿扑棱棱扇两下翅膀,却又吃疼,跟着“嘎”地叫了一声。赵涅恒道:“这是什么鸟?”无间道:“不认得。”沈颀却说道:“江南河海之界有高崖,崖畔有鸟,长颈如鹅,白羽为雪,喙蓝若靛,掌青似苹——”无间“啊”一声,忽然明白过来,道:“这是知归鸟。”赵涅恒道:“是不是死前还能吃一顿荤的?”无间笑道:“吃顿荤的?等着没了火,先借你肚子上三斤猪油点灯!”赵涅恒莫名地便有些害怕,道:“可说好了,大家同生共死,谁也别算计谁。”

这会儿庄洛变得分外恼火,不停地搓着手,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无间道:“天无绝人之路——”沈颀却轻声说道:“那还都是侥幸逃脱的大言不惭,欺负那些赔上性命的再不言语。”赵涅恒更加气馁,道:“沈姑娘都这样说了,你我哪里还有活路?”无间却哈哈一笑,道:“你不是说神仙不死么?”又探头进帘子里面,叫了一声“沈姑娘”。沈颀道:“你怎么会没有脱困的法门?”无间皱着眉头想一想,道:“究竟是谁考校谁呢?”沈颀微微一笑,道:“知归鸟知天时,明地理,行千里不忘归途——”无间“呀”一声,恍然大悟,转身取来一根丝线,缚在那只鸟的脚掌之上,捧着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水里。那鸟翅膀受伤,游起来却无甚大碍,这会儿抖一抖,扎进水里不见了,过了片刻,无间手上一紧,它居然在船尾不远处的水面上浮了出来。庄洛掉转船头跟上去,那鸟便好整以暇地游了起来,有所嬉戏,有所逗留,虽则走走停停,但是一转一折,出洞入洞,并无丝毫犹豫。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好一会儿,再抬头,竟回到了十三街。

众人兀自惊讶地合不拢嘴,那鸟却径直游进了东向第三个洞口,庄洛心服口服,再撑起船,便有些手舞足蹈的意味。又走不远,他忽然大喊一声,竹篙探出,自水面上挑起一只灯笼。灯笼上破了一个窟窿,另有一块石子嵌在油盏之间,看那情形,还真是被人打下来的。到了下一个岔口,无间跳到石壁之间找一找,灯笼还在,却湿淋淋的,显见有人故意给浇灭了。赵涅恒这会儿再无怀疑,开始破口大骂华府小妖女阴狠毒辣,那画舫在他飞溅的唾沫星子里又走一阵,远处亮光一跳,便看到了洞口。

庄洛欢呼一声,先冲着舱内行了一礼,道:“谢过姑娘救命之恩。”赵涅恒跟着也行一礼,道:“沈姑娘果然不是凡人。”蒋师爷凑热闹,也行个礼,道:“在下可真是长见识了。”无间笑呵呵的,同样拱一拱手,道:“天无绝人之路。”沈颀略感无奈,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位华姑娘送你我入绝境,可也送上一只知归鸟。”赵涅恒道:“难不成那丫头还功过相抵?”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转而指指庄洛,道:“你这小兔崽子给你家公子说清楚了,他若真是娶了那个小妖女,不得好死!”

洞口处四面皆为峭壁,像是在一口深井的井底,不远处泊着二十余只画舫,正是锦官岛上众姑娘所乘。沿着石壁有一圈石阶,始于水面,隐没于崖顶一株大树的树冠之中。众人拾级而上,走到高处,才明白已经是黄昏时分。晚霞妖冶,在湖光里揉进一丝妩媚,海棠山诸峰与之遥相呼应,却又是别一份的清奇,无数索桥出入于淡蓝色的烟雾之间,串起星罗棋布的阁楼,亦玲珑亦浩荡,教人心意曲折之余却又好生服帖。一名侍从疾步赶过来,神色之间颇为释然,口中却埋怨道:“怎么这样晚,孙管家都有些坐不住了。”

庄洛算是交托了差事,向众人拱一拱手,告辞而去。那侍从领着他们接连过数座索桥,走到一座八角小楼之外方才停下。楼外有好大一片石台,灯火通明,孙管家等人面南居中而坐,应亲的姑娘们则分居两侧,末端还有一张竹案空着,原是为沈颀而设。这时琴声响起,其中一位姑娘奏起了《百鸟朝凤》,曲调悠悠地过一个段落,另有一位姑娘弹起古琴,加入进来,过不多时,又一位姑娘吹起了笛子。三人即席合奏,略显生涩,但是互为铺垫,互为应答,个中快意亦溢于言表。

丁汀在孙管家左首坐着,脸上神情极为不屑,身后有一位侍从打扮的胖子,果然便是丁岸。无间心下怦怦乱跳,缩着脖子,躲在了赵涅恒背后。丁汀道:“孙管家,第三轮不是要比试武功么,这些姑娘们又吹又弹的,折腾些什么?”孙管家道:“我家公子专门叮嘱过,会武功最好,真的不会,有些才艺也是好的。”丁汀道:“我们来这里一整日了,湖上岸上,洞里洞外地忙活,可是你们张公子连个影子也没有,一个大小伙子,羞于见人不成?”孙管家道:“他过会儿就到。”丁汀道:“我还真想看看他究竟什么模样,什么德行,他看得上我,我还不见得看得上他呢。”

她言语放肆,倨傲霸道:众姑娘早就有些不满,适才吹笛子的史姑娘这时再也按捺不住,道:“你若是看不上他,又何必走这一遭?”丁汀道:“你们一厢情愿地跑来,便是不自重,我偏要两相情愿,又哪里不对?”史姑娘道:“我们弹个曲儿,你满脸鄙夷,你武功好又怎样,可我不觉着打打杀杀就比音律高明。”丁汀道:“武功当然比音律高明,你们那些奇巧淫技,自娱自乐而已,毫无用处。”史姑娘道:“你说得轻巧。”丁汀“扑哧”一笑,道:“你还不信了?”说着话捡起一根筷子,轻轻敲一下案上的茶盏,道一声,“刚刚好”。茶盏为薄瓷所制,音质清越,袅袅不绝,这会儿她一连串排开五只,一面轻敲,一面各自倾些茶水进去,不多时宫商角徵羽齐备,便挥动筷子,也奏了一段“百鸟朝凤”。那声音懒洋洋的,可又与众不同,更多了一层洒脱的气象。

音律一道:天赋至关重要,而这一手听音辨音的功夫断非史姑娘力所能及,她脸上阴晴不定,沉默半晌,最终轻轻叹一口气,道:“你何苦如此,不留半分余地。”丁汀道:“赢便是赢,输便输是,输得狼狈输得体面都是输,你要这些余地做什么?”说话间抬起头,忽然看到沈颀等人站在索桥之上,神情里便多了一丝酸涩。赵涅恒半点也不含糊,叫道:“你小小年纪,行事却如此阴险,真要弄出人命才肯罢休?”丁汀冷笑一声,道:“阴险?你有什么值得我去算计?”转而提高一些声音问道:“孙管家,千层洞这一轮,沈姑娘得了几朵牡丹?”孙管家道:“我家公子尚未定论,我也说不好。”丁汀道:“那我该得几朵?”孙管家道:“华姑娘该得六朵。”丁汀道:“依着规矩,每一轮最多几朵?”孙管家道:“六朵。”丁汀继而瞪一眼赵涅恒,道:“我又何必暗算于你?”

说着话她手指一弹,身前烛火随之一跳,一朵火苗便缓缓地飞了起来。那火苗看似弱不禁风,却还是飘飘摇摇转到沈颀身前,“啪”地亮一下,方才熄灭了。她继而冷笑一声,道:“都这般时辰了,你还装模作样地带着面纱做什么?”赵涅恒插口道:“不防人,防的是鬼!”丁汀道:“谁是鬼?”赵涅恒道:“弄火的是鬼。”丁汀双眉一扬,“嗤”的一声又弹出一支烛花;那烛花还是慢悠悠的,不像有什么古怪,赵涅恒好生不耐烦,挥袖去拂,可火苗竟一透而过,落上前胸,呲啦啦炙出一个小洞,烧得皮开肉绽。他大叫一声,又拍又打了一番,便又高一嗓子低一嗓子地呻吟起来。

席间有数位姑娘同时站起身来,一位姓蓝的姑娘分外激愤,道:“华姑娘好像真的很喜欢玩火啊。”丁汀瞟她一眼,道:“你要不要也玩一玩?”蓝姑娘道:“谁还不会做些小游戏。”说着伸手在烛火中一捻,一团火光缓缓飘起,依稀便是一朵海棠花的形状。众姑娘叹为观止,不约而同睁大了眼睛,她则跟着再捻一下,送出一只火蝴蝶,翩然追上那朵海棠,便有了些游走相戏的意味,煞是好看。蓝姑娘四面望一望,道:“这是谜面,可以打一词牌。”有姑娘反应极快,道:“可是《蝶恋花》?”蓝姑娘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丁汀望一眼她身后那串密密的牡丹,亦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能以真气压住火苗,塑出这些形象,并非易事,而且这等活灵活现,历久不散,更可见此人内力不弱。她单掌横扫,烛火忽地散成一片,继而又卷起来,如同浪头一般将那一蝶一花尽皆吞了进去,只是那火并未熄灭,而是悬浮空中,挑衅一般烧得噼啪作响,她也便笑了起来,道:“这个谜语打的又该是什么?是一句诗,所谓‘野火烧不尽’呢,还是也打一词牌,叫作什么《大浪淘沙》?”

蓝姑娘捻出一蝶一花,手法上有诸多机巧,可这纯粹便是以蛮力压人,她强压怒火,端酒壶斟一杯酒,冲孙管家道:“这酒叫什么来着?”孙管家道:“出云。”蓝姑娘道:“这酒名字好,味道好,劲道也刚刚好!”说着手腕一翻,酒水忽而化作一条白线,扑进那一团火云之中,那一蝶一花被掩住了,却不曾消散,这时在一声轻响里复又现形不说,而且变得分外耀眼,如同在一片橙色的彩云之中翩翩起舞。她继而望一眼丁汀,道:“若你的火是浪,我的酒便是云,这样《蝶恋花》岂不也是《水云游》?”

众人感叹蓝姑娘心思灵巧,齐声叫好,丁汀却撇撇嘴,道一句“牵强附会!”,继而双掌一翻,将那团火云直推了过去。蓝姑娘跃起避开,一个翻身落在场地中央,道:“华姑娘,你果然要一较高下?”丁汀道:“你也配?!”说着连出三指,于烛花之中带出三支火苗,分三路袭向对方。蓝姑娘不敢怠慢,取一个守势,只是那火苗飘行极缓,又不像有伤人的样子。说时迟那时快,丁汀手腕一翻,再出一指,惟这一次火苗疾行如电,直扑面门,蓝姑娘有心躲避,可身形甫动,才发现去路早被先前三支火苗给封死了。她暗叫不妙,身子一缩,想就地滚开,可迎面那支火苗竟又一分为二,罩住了下盘。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连连后退,不久后背“砰”的一声撞上护栏,再也动弹不得。那五团火苗眼看要扑上身,却又忽然凝住了,燃烧片刻,化作几丝黑烟,再无痕迹。蓝姑娘脸色惨白,低头还回案边坐下,却什么也不想说了。

丁汀甚是得意,眼神亮亮的又环视一圈,其他姑娘多少有些害怕,低着头,再不言语。丁汀继而还望向沈颀,道:“沈姑娘,你要不要落座?我还想和你比试比试呢。”沈颀道:“我不会武功,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才艺,不比也罢。”丁汀道:“若是比不过,那你想嫁的如意郎君可就不是你的。”沈颀淡淡地道:“也好。”丁汀忽然间大为光火,道:“这也好,那也好,那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赵涅恒疼得哼哼唧唧,却依旧管不住嘴,接口道:“沈姑娘不与你计较,你就没完没了,你要比,那比什么?比武功?沈姑娘早说了不会武功!比小人伎俩?那个她更不会!比仗势欺人?嘿嘿,人家不屑为之!”丁汀似笑非笑,却并不生气,道:“那她会什么,我们便比什么。”赵涅恒道:“她会治病救人,谅你没有她三分的本事,更没有她一分的菩萨心肠。”

丁汀忽然间变得颇为好奇,转而又打量沈颀一眼,道:“你每日里都做些什么?”沈颀略显无奈,不过还是说道:“无非是翻翻书,侍弄些花鸟鱼虫而已。”丁汀道:“花鸟鱼虫?那就比一比花鸟鱼虫。”说着伸手一指,道:“你认得那是什么?”山影里没来由地亮起一道亮光,瞬间熄灭,沈颀早看在眼里,道:“可是流星雀?”丁汀点点头,道:“你我今日便比一比,看谁能捉一只流星雀。”赵涅恒连连摇手,抢着道:“不比,不比,你这是比武功。”丁汀却充耳不闻,还盯着沈颀,道:“比还是不比?”沈颀闭口不言,丁汀却又摘了鬓角珠花下来,道:“这上面嵌的是一颗华山紫云珠,价值连城,你若赢了,珠花便归你如何?”沈颀摇摇头,简简单单道一句,“不好。”丁汀道:“你果然知道紫云珠为何物?”

她双目之中寒光一闪,却又吸一口气,转头望了望华府的一位随从,那人会意,道:“大小姐,当真么?”丁汀全没好气,招招手,那随从只好走上两步,呈过一只盒子。沈颀望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惊,里面是一只怀玉参,差不多七寸有余,而怀玉参长到五寸便是极品,这一只真可谓百年难遇了。丁汀道:“你侍弄花花草草,又会拟方治病,这个总该认得?”沈颀点点头,丁汀又道:“你若是赢了,拿去就好。”沈颀神色之间有些为难,可略一沉吟,竟然道了一声“好”。丁汀似乎颇为意外,转而道:“那我赢了又怎样?”沈颀道:“怎样都好。”丁汀道:“懒得难为你,若是我赢了,你便揭了面纱,教我瞧瞧究竟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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