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上册》(35)
扬州城里
吴双凄然一笑,转而望向傅长天,道:“吴双自幼在神农谷长大,又得教主栽培,几乎没有什么不是心想事成,这让我常常感念,更无一日不曾忘怀,我生是神农教的人,死是神农教的鬼,若有来世,还求托生在神农谷。”傅长天还道这一场已经胜了,颇感不解,沈颀若有所悟,却仍然难以相信,道:“是雪血散?”吴双点点头,道:“一药一解,一解一命,还不都是天定?”沈颀却不住摇头,道:“终究不过是一支蚀骨针,你我又如何会受制于一支蚀骨针?”她踱开几步,一面思索,一面说出数种药名,可忽然又停住了,凝望夜空,良久不语。吴双思路相随,心下了然,道:“还缺一样?”沈颀点点头,道:“还缺一样。”吴双神色里添一丝黯然,道:“只可恨朱雀使一去不返?”无间脑中却又是一番快马加鞭的阵仗,似懂非懂之间,被这话提示一下,便呵呵地笑了起来;走上几步,自怀里摸出一只怀玉参,道:“你要的可是这个?”
沈颀难掩惊讶,却又喜不自胜,接过那参,稍作推敲,便制出一剂蚀骨针的解药。孙芸神色之间尽是厌憎,忽然间一跃而起,向海面上退去。傅长天双目之中寒光乍现,喝一声“拿命来!”,弹指射出一颗石子。那石子所聚乃是至纯的阳刚指力,在夜幕之下划出一团火光,初时不过核桃大小,越行越炽,待追及孙芸,已是亮亮的一团。这时海雾之中银光一闪,紧跟着一声脆响,有暗器与石子撞在一起,溅出一大片火星。傅长天冷笑一声,隔空再劈一掌,海面上雾气一荡,海浪一般扑出去,却又像是撞上了什么,倒卷而回。有人影随之一闪,颤巍巍地踏上了沙滩,傅长天双掌一错,内力倾吐,沙滩上那人连转数个圈子,看不出用了何种手法,将力道尽数卸在了身后。海面上赫然现出一道凹痕,紧跟着一声闷响,冲起一团大浪,傅长天进而伸指一划,雾气里六条直线一透而过,沙滩上那人随之一跃而起,节节攀升,到了极高处,则又疾坠而下。再落地,她双脚“噗”的一声没入白沙之中,口里则长叹一声,道:“傅长天武功盖世,名不虚传,老妪我是斗不过的。”
她一袭黑衣,身形佝偻,竟然是卢嬷嬷。傅长天道:“李天魅是你什么人?”卢嬷嬷道:“不足与外人道。”傅长天道:“高下已判,你还要执意上岛?”稍稍一顿,长笑声里忽然高声吟道:“‘玄都玄都,不见花容,亦有花骨’!”卢嬷嬷神色恶毒,道:“你强又怎样,不见得能保住性命,我弱又怎样,不见得会见阎王。”说着掏出一只哨子,用力一吹,哨音尖锐,破空而起,海面之上随即传来数声炮响,头顶的夜空好似微微一颤,陡然间亮了起来。
几颗火球连珠炮一般呼啸而过,远远的不知落在何处,听声响像是有什么炸开了,却又一片含混。一瞬紧绷的寂静之后,结天稠石壁之间忽然传来数声巨响,喀拉拉好似裂开一道闸门,再一眨眼,天摇地动,乾坤倒位,水流激荡之声,巨石翻滚之声,树木摧折之声呼啸而来。傅长天心头大震,三宝会竟然炸开了玄天湖!大水将至,风行如刀,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他起身先找沈颀,不料卢嬷嬷的软鞭亦卷了上来。数招一过,巨浪从天而降,傅长天辗转腾挪,落脚在一段漂浮的树根之上,叫喊声里,火光一团接一团没入黑暗之中,他心急如焚,连叫几声“颀儿”,怎奈回音没有半点,卢嬷嬷的长鞭却鬼魅一般随叫随到。
四周影影绰绰,忽然多出不少三宝会的人,无间纵身跃上一棵大树,两只火球亦同时扫上胸口。他手掌一翻,使“潮水平”推得对方直摔了出去,可那人变招神速,单脚挂上枝杈,绕一圈便又兜了回来。那火球原来是两只泼了油燃着的铜锤,这一会儿使开了,砸得枝叶横飞。二人一来一往,斗过十余招,大树却猛地一震,紧跟着轰的一声,被水流连根拔了起来。无间趁机使一招“浮光掠影”,撩起一大片水花,一半浇在那人面上,一半浇在铜锤之上。那人一个趔趄的工夫,被大浪卷起来,抛得无影无踪,无间则攀住树干,再一转眼,便到了海上。
眼界里一片漆黑,适才诸多声响都遁去了,有种恍若隔世的意味,秦关吴双沈颀一串儿人影在心头掠过,可是再想回缘天岛,又绝无可能。恍惚间一团白色的影像在水中一闪,他下意识去抓,所触是一段柔软的绸纱,翻腕再扣,落入掌心的是一只凉凉的小手,低呼一声,捞起一具柔若无骨的身子。怀中分明是一位女子,早已经没有呼吸,他轻轻摇一摇,继而单手抵上后心,送了点真气过去。一股淡淡的香气飘入鼻息,清冽如水又飘忽如云,分明是水云草的味道:他不由得低低“呀”了一声,世上水云草只有一株,养在定风谷木屋的纱窗之下,既如此,怀中之人竟然是沈颀不成?
烟雾一片片的扑面而来,又扑面而散,可再一转眼,又豁然开朗。几十艘大船一字儿排开,灯火闪耀,照的水面上如同白昼一般,神农教诸人被急流冲到此间,或死或伤,零零散散漂在各处。三宝会有不计其数的小舟逡巡其间,活的点了穴道收押,死的则检视一番,还丢回海里。无间不敢弄出半点声响,揽过沈颀,点了她肺经云门穴,便攀着巨大的树冠向深处潜去。火光隐匿,人声消弭,不多时黑暗开始流动,眼界心界合而为一,如此气息将尽,才又小心翼翼地浮出水面。灯火清透薄脆,已在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稍稍透一口气,方才唤醒沈颀。沈颀依旧有些恍惚,轻声道:“是范阿七?”无间应一声,道:“是,是我。”沈颀道:“爹爹呢?爹爹还好?”无间挠挠头,无言以对,沈颀不再说话,别过身子,两行泪水却顺着脸颊直流下来。
不多时便到了黎明时分,一天阳光随着海水漫漫摇曳,却再也无从分辨究竟身在何方。那树犹如一艘巨大的木舟,平稳无比,无间稍作打点,为沈颀在枝杈间清理出一片可以休憩的地方。树头仍有不少果子,黄皮白瓤,叫作黄藤果,那些曝晒在阳光之下的有些干瘪,浸在水中的却依然珠圆玉润。两人吃几个充饥,不知不觉中便睡了过去。再醒来,又是无边的暗夜,雾散尽了,代之以风,墨色长天里起一道闪电,一场大雨便劈头盖脸浇了下来。乌云飘过,眼界里又化为一弯幽蓝的苍穹,而星光也像是被涤荡过一番,变得分外耀眼。旭日东升,几只白色的海鸟也落上树头,起起落落,啄食那些果子。沈颀面向朝霞抱膝而坐,在摇曳的水波云影之间,一份闲静无可凭藉,却依旧那样安之若素。
她看无间醒了,指指那些海鸟,道:“这是银翅江鸥。”无间“哦”一声,并不怎么在意,沈颀又扫他一眼,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过得半晌,无间忽地跳起身来,叫道:“这是银翅江鸥!”
银翅江鸥出没于江浙一带的江流之上,既如此,他们应该离岸边不远才对!他跃上树头,再望出去,不由哈哈大笑,极远处大江东来,与海水推推搡搡,勾出一条变幻不定的白线,再过去则是数重山影,虽则模模糊糊,却依然将天际勾勒得分外宜人。不多时潮水上涨,推着那树入了江面,无间随即背起沈颀,踩水上到岸边。沿江又走一段儿,方才遇到些人家,打听下来,缘天岛在哪里,无从知晓,此地却离扬州不远。扬州乃是三宝会总舵所在,而李云阁在缘天岛做下这样大的一桩买卖,定当回来复命才对,如此便是一个更合理的去处。沈颀思索片刻,计较已定,拔脚就走,这一行便是一日,她不吃不饮亦不休憩,无间说不上有什么牢骚,但是一肚皮的无趣,也着实无可消遣。
扬州与建康同为繁华形胜之地,却又不尽相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数不尽望不竭,实则更多一层精致。个中韵味无间不能体会十一,可思前想后,照旧有一番感慨,而沈颀一言不发,心中有多少波澜,更无从得知。他们走南北大道:不久到了一家酒楼之下,那酒楼名为“向晚居”,样子陈旧朴素,却还不失古雅。楼外当街跪着一位身材干瘦的后生,身前摊开一张白纸,上书“卖身葬父”四个字,身后则有一片草席,底端露出一双草鞋,还真盖着一具尸首。众百姓好奇的不多,心中发毛的不少,躲得远远的,场面上也就更添一份凄怆。这时向晚居的小二跑过来一位,大声叫道:“小吴,你当真将你爹的尸首摆出来了?这让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小吴道:“我也是走投无路,还求刘大哥担待。”那小二道:“我能担待,可我们掌柜的担待不来,便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分上,你换个地方成不成?”小吴眼泪便流了下来,道:“我来这里,也是踅摸你们酒楼里那些有身份的主顾,但凡有一位发发善心,也便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你不让我在这里,那又该去哪里?”
二人你来我往争执半晌,无间也才明白过来,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小吴吃一惊,叫一声“恩人”,这就要跪下,无间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小吴道:“胸口发闷,舌头打结,硬生生噎死的。”无间道:“我瞧瞧。”小吴横他一眼,便有些不乐意,道:“你道他装死骗人不成?”无间不由分说,俯身还是揭开了席子,那老儿脸色乌青,手脚僵直,还真是一副死去多时的样子。他竖起耳朵听听,再摸摸胸口,指尖过处,右边肋骨之下原来有老大一个包,硬硬的,甚是突兀。他药理上不同凡响,医理上却稀松平常,这会儿挠挠脑门,便有些拿不定主意,还望望沈颀,叫了一声“沈姑娘——?”
沈颀于此全不挂心,淡淡地道:“一条人命而已,你啰唆什么。”无间听到这话便禁不住冒火,道:“难不成还不如定风谷一草一木?”沈颀道:“说是草木无情,可是无情才不苟且。”无间琢磨一下这话的意思,道:“说是这么说,可若是不苟且,你我还活着做什么?”继而嘿嘿一笑,道:“你在和融府是不是答应过我一件事情。”沈颀脸色一沉,道:“我不是戏言,你也不要儿戏才好。”无间道:“人命关天,又岂是儿戏,今日里我便求你做一回郎中如何?”
沈颀冷冷地扫他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这会儿小吴再也按捺不住,将银子往地上一掷,叫道:“我爹人都死了,还不得安宁?二位的银钱我不要了,大家还各走各的路就是!”无间摆摆手,还扭头去看沈颀,沈颀道:“右肋之下的硬包,刺穿就好。”无间找来一支竹签,径直去扎,起初两下均不能刺入,第三次用些内力,才“噗”的一声戳破了。许多血水跟着喷出来,那老儿喉结随之一动,竟呼噜噜出了些声响,小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一声“爹爹”,又似乎有些害怕,不敢走上前去。沈颀让无间再浇些滚水在他胸口,那老儿喉咙里便如同吹哨子一般,“咝咝”地响一阵子,忽然打个嗝,便翻身坐了起来。小吴眼睛瞪得浑圆,道:“爹,你没死?!”那老儿望望四周,不明白何以会躺在大街上,喝道:“蠢材,要活埋你老子不成?!”
小吴一面哭,一面笑,转身冲沈颀连磕三个响头,道:“姑娘果真是神仙下凡!神仙下凡!”沈颀无意受这一拜,移步躲开去,可人群便如同炸了锅一般,哗啦啦跪倒一片,异口同声地叫道:“求神仙姑娘治病!”不等沈颀更有什么反应,早有人搬来一张凳子,一张桌子,更上来一壶茶,伺候她去荫凉处坐了,众人则排成一串儿,挨个儿来求。无间不由得暗叫侥幸,适才糊里糊涂,求的是她当一回郎中,否则又哪里会有眼前这副情形。
沈颀是何等人物,不问不切,望一眼便知端详,疑难杂症也好,陈年痼疾也好,随口便拟出方子,断无半点差错。走的人欢天喜地地去了,新的人得了消息,又源源不断地拥来,如此一坐便是两个时辰,只是等着的人不见减少,反而增多,一支队伍歪歪扭扭,排出去好远。
又过不久,人群之中忽然传来几句喝骂声,两名侍卫模样的汉子大咧咧地走了过来。领头的一位甚是凶恶,上上下下打量沈颀一番,道:“你这姑娘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得了准许没有,便在此处贩卖野药?”沈颀不答话,视他浑若不见,无间却笑了起来,道:“贩卖野药?此处有神仙下界,你便不能收敛些?”那汉子拧着眉毛瞅他一眼,道:“她是神仙,你又是什么?”无间自从青石冈受伤之后便不曾真正打理,如今头发一蓬胡子一蓬,亦是落魄之至,他倒也有自知之明,道:“我是神仙妹子的坐骑成不成?”那汉子禁不住哈哈大笑,转而又指指沈颀,道:“你跟我走一趟!”无间道:“去哪里?”那汉子道:“我心意到哪里,便去哪里!”
他见沈颀始终不言不语,分明更来了兴趣,道:“此处可是扬州,大户人家多了去了,别动不动就以为自己是个不得了的大小姐!”无间道:“你又是什么人?可是大户人家?”那汉子道:“你不认得我?你来扬州,居然有胆子不认得我?老子是扬州赵涅恒大人门下的一等侍卫钱式业!”无间摆摆手,道:“赵涅恒是谁?”钱式业怒不可遏,拳头一挥,便要打过来。沈颀久居定风谷,于人情世故几乎一窍不通,这会儿只觉此人荒诞到了极处,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钱式业像是被什么给叮了一下,忽然间脑袋乱摇,道:“这小姑娘不仅天仙一般,还带着刺儿呢!”转而对另外一人道:“你说我娶她做个偏房如何?”
沈颀不想他如此放肆,脸色一沉,无间便笑着站起身来,道:“你死就死在这根舌头上面,要么,先死了这根舌头,且看人会不会死?”那跟班的有些糊涂,却也知道此人不善,抬起手里的棒子便砸,无间抓住棒头一抖,摔他一个跟头,继而在钱式业肋下一拍,颌下一扫,弄得他半身酸麻不说,舌头也“嘟噜”一下弹了出来。大伙儿恨他平日里欺老凌弱,如今大为痛快,虽是竭力忍着,还是有人叫出好来。无间拿竹签比画两下,继而打横里一扫,仅仅刺一个小口,却弄得血花飞溅,钱式业吓得三魂里面丢了两魂,嗷一声,竟哭了起来。无间也有些意外,扫了兴一般在他肩上一拍,解开穴道:道:“走吧,走吧。”
钱式业舔舔嘴唇,才明白过来,不过并不走,反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我等来这里是请这位神仙姑娘给府上老夫人治病的,事情办成这样,没办法复命。”无间道:“再不走就刺你的眼睛!看不来眼色就做不来走狗,饭碗可就没了!”钱式业无奈,只好灰溜溜地去了。只是过不多久,街口又变得乱哄哄的,一顶二抬小轿一颤一颤地走了过来。轿外随行的有一位书生,一个丫鬟,还有四名侍卫,还是赵府服饰,到了近前,那书生冲沈颀先行一礼,道:“在下赵府蒋师爷,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多多担待。”沈颀一如既往,头也不抬,蒋师爷略感尴尬,转而向无间拱拱手,道:“这位小哥好身手,敢问高姓大名?”无间也不客气,道:“你们还要怎样?”
蒋师爷“嘿”一声,心下十分恼火,这姑娘医术如神,冷冰冰的也就罢了,这下人又算是什么东西?他耐着性子指指轿子,道:“这是赵府的赵老夫人,腿疼有五六年了,还请这位神医姑娘给看一看。”无间指一指身后的长队,道:“你们去后面排着就好。”蒋师爷咳一声,道:“我再说一遍,这里是赵府的赵夫人,赵老爷本意是请你家小姐到府上走一遭的,现在她亲自来了,可是给足面子了。”无间道:“你找我家小姐看病,你给我们面子做什么?再说了,我要你的面子做什么,黏在竹棍上装鬼么?”蒋师爷恨不能抽他一个嘴巴,惟面上还是笑呵呵的,道:“小哥的意思我明白,我明白。”
他一招手,一名随从随即端上满满一盘银子,足有数百两之巨。无间道:“你送这银子是为了给赵夫人看病,还是为了先给赵夫人看病?”蒋师爷道:“小哥此言何意?”无间道:“若是为了给赵夫人看病,那就错了,因为沈姑娘不收银子,若是为了先给赵夫人看病,那还是错了。”他伸手一指数十人的长队,又道:“银子该拿给他们啊。”
众人听了这话禁不住要笑,可又不敢笑出声来,蒋师爷气得忍不住哆嗦,隔着布帘和赵夫人商量几句,继而高声道:“我家赵夫人先看病,这银子就送给大家如何?”众人轰然答应,不想天下还有这等好事,白看病不说,还能白拿银子。赵夫人随即从轿子里走出来,似乎还有些攀谈的意思,可是沈颀只看一眼,说个方子,就此了事。那老太婆不尴不尬地站一会儿,还回轿子里面,几个人也就一溜烟地去了。
直到暮色初上,人才散了,无间乐呵呵的,还想叨叨几句,看见沈颀的脸色,也便住了嘴。这时候蒋师爷居然又转了出来,还行个礼,道:“神医姑娘,我家老爷有请。”无间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蒋师爷道:“神医姑娘药到病除,我家老爷感激得紧,在向晚居备了一桌酒席,一直等着呢。”无间瞅一眼沈颀,摆摆手,道:“不去。”蒋师爷像是早有准备,道:“赵老爷身子也不太好,想让姑娘看一眼,他不愿意添乱,才这样安排。”沈颀仍然充耳不闻,可走出几步,忽然停住脚,问道:“你家老爷富甲一方,可认识三宝会的人?”蒋师爷颇为惊讶,忙不迭地道:“认的,认的,他可是三宝会的座上贵宾。”
向晚居被赵家包了,没什么人,赵涅恒却动静极大,一路吵着便迎了出来。他脸盘极大,眼睛极小,嘴唇厚得异乎寻常,再加上细皮嫩肉的,像极了一只洗剥干净的猪头;这会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居然冲沈颀磕一个头,道:“老母为痼疾折磨多年,那股痛劲儿上来,连寻死的心都有,姑娘真可谓华佗再世,我赵某人感激涕零,感激涕零!”沈颀在神农教身份极高,受人跪拜的时候多了,这会儿也不觉着怎样,点一点头,便入了席。桌上满满的尽是山珍海味,无间风卷残云,大吃一通,沈颀却连筷子都没有摸一下。赵涅恒问东问西,不见什么回应,自顾自饮一杯酒,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无间这才想起来了,道:“赵先生,蒋师爷说你也有病在身。”赵涅恒道:“我的病是心病,医不好的。”叹一口气,又道:“我早先有个儿子,差不多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随镖局的人走了一趟江北,不想路上被山贼伏击,落了个身首异处!”无间吃了一惊,此人一团福相,一面笑脸,不想身世这般可怜。赵涅恒又道:“此外我还有一个女儿,十七岁那年开春,跑去江边观景,感染风寒,众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都道将养个三两日也就成了,谁承想三日之后——她便过世了!”说到这里,情不能自已,哆哆嗦嗦哭得一塌糊涂。无间心下感慨,伸手拍拍他肩膀,可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有像样的安慰话。
过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些了,又喝一杯酒,道:“我出身贫寒,一生大起大落,费了不知多少心机,才有今日这等局面,如今年过半百,心劲大不如前,再想一想连个继承家业的子嗣都没有,唉,人世黯淡,无过如此!”又长吁短叹一番,这才问道:“你二人可是兄妹?”无间摇摇头,他便又问道:“可是情侣?”无间赶紧摆摆手,道:“不着边际。”他进而又问道:“那可是主仆?”这回无间点点头,沈颀却摇了摇头。赵涅恒“哦”一声,心下虽则糊涂,还是道:“既然如此,在下有心收这位神医姑娘为义女,这位小哥为义子,二位意下如何?”
沈颀是何等身份,纵然赵涅恒一再铺垫,这话听来仍然十分唐突。她摇头说一句“不要”,无间却嘿嘿地笑了起来,道:“你这副模样,称她一声娘娘还差不多。”赵涅恒好生尴尬,又恼火不已,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明明要以万贯家产相赠,可这两位不仅无动于衷,还是这样一副混蛋样子;只是他面皮上照旧一片颓丧之色,道:“二位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猜度,再纠缠,反倒不识时务了。”转头吩咐几句,又道:“我这里有一坛真正的百年花雕酒,不是夸口,整个扬州城应该也找不出第二坛来,咱们今日便共饮一杯,我赵某人真心谢过二位为老母治病!”
蒋师爷从门外再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有一只浅蓝色的酒壶,壶颈处镂有一只牡丹,底缘则镂着一株君子兰,晶莹剔透,近乎吹弹可破,一侧还有三只酒杯,也是蓝莹莹的,烛光之下,有些云烟流动的意味,煞是好看。赵涅恒端起一杯,道一声“先干为敬”,一仰脖,喝得一干二净。沈颀稍一犹豫,还是端了起来,无间则赞一句,才伸手取了一杯。那酒浓而不烈,绵远清透,果然是地道的花雕滋味,他禁不住可劲儿嗅一嗅,心下却不由微微一动,醇香的背后分明掩着一丝细腻的甜香,其中还有些若有若无的酸气,与酒道大相径庭——与沈颀对望一眼,便同时放下了酒杯。赵涅恒额头冒汗,小心翼翼地道:“怎么,二位这点面子也不给么?”无间嘿嘿一笑,道:“你这是什么酒?是不是应当叫作百年失魂花雕酒?”
赵涅恒在酒中用的正是一种称为“失魂散”的蒙汗药,那是麻药中的上上品,味道轻得无从分辨,药效却猛得如狼似虎。赵涅恒后退一步,吃惊之余,好生惶恐,他那失魂散至精至纯,陈年花雕也是名贵之至,而用作障眼法的这一套“蓝烟”更是酒器中的极品,谁承想这两位几乎全无用心,便瞧出他使诈不说,更连蒙汗药的名字也讲得分毫不差。不过他怨只能怨自己命苦,算计来算计去,谁承想会算计到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三的头上?!他忙不迭地一拍巴掌,几名侍从便拖枪拽棒抢进来,可他们又哪里是无间的对手,不出数合,便被打得哭爹叫娘。无间再瞅一眼赵涅恒,忽然恨得牙根痒痒,拎起门后的扫把,在他脑门上“砰”地一拍,道:“你果然死了儿子?”赵涅恒道:“不错。”无间抬手又给他一下,道:“真的假的?”赵涅恒道:“真的!”无间便再给一下,赵涅恒道:“假的。”谁承想无间还来一下,道:“真的还是假的?”赵涅恒怒道:“我说是真的,你要打,说是假的,还要打,你是要真的还是假的?”无间嘿嘿一笑,又是一下,道:“真的还是假的?”赵涅恒忽地站起身来,可瞬间又失了底气,垂头道:“假的,都是假的。”
无间这回才像是听清了,转而道:“那死了女儿呢?”赵涅恒道:“假的。”无间敲一敲酒壶,“百年花雕?”赵涅恒道:“五十年花雕。”无间道:“那个赵老夫人真的是你娘?”赵涅恒地道:“是我婶婶。”无间又来了气,举起笤帚噼里啪啦连拍十数下,再想问什么,却想不起来了。沈颀忍俊不禁,道:“你何不问问他这个赵涅恒是不是真的?”赵涅恒摸不透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只不住口地道:“这个货真价实,这个货真价实。”无间道:“如何就货真价实?”赵涅恒道:“这又怎能作假?”无间忽然有了主意,从桌上捡起两块排骨肉,塞进他耳朵里,转而问蒋师爷,“你家赵老爷有什么丑事?”蒋师爷好生为难,丑不丑拿捏不准,说不说更拿捏不准,稍一琢磨,避开赵涅恒的目光,道:“他忌讳一个字。”无间道:“什么字?”蒋师爷道:“猪。”无间和沈颀不由得同声笑了起来,沈颀继而问道:“那你们府上说到猪的时候,又怎样称呼?”蒋师爷道:“黑面郎。”
无间也说不上究竟印证了什么,从赵涅恒耳朵里取出排骨肉,道:“老实交代,你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赵涅恒道:“我认二位做义子义女,是真心想给你们一个大富大贵,出人头地的机会,怎奈你们不识抬举,没有办法,只好取巧。”无间不想他还这样说话,提起扫把作势又要打,赵涅恒赶紧摆手,道:“二位知不知道三宝会?”无间应一声,赵涅恒接着道:“他们是江南第一大门派,黑白通吃,富甲天下,无所不能,无往不胜——”无间道:“那又怎样?”赵涅恒道:“你可知道三宝会总舵就在扬州?”无间道:“那又怎样?”赵涅恒道:“他们总舵主有个宝贝儿子叫作张五都,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你说扬州城里的人家,谁不想结这门亲事?一来二去,张府也颇为犯难,便索性摆个‘倾城筵’,要宴请扬州城上上下下待嫁的姑娘。”无间听个大差不差,道:“这是要挑媳妇儿呢?”赵涅恒道:“可不么!筵席,说说而已,张府借此机会,见见众位姑娘的模样,再考较考较才学,考较考较武功,若有对了眼缘心缘的,我猜着这亲事也就差不多了。”无间算是明白了这一层,还问道:“那又怎样?”赵涅恒眯起眼睛。“我想认你当义子是假,”继而望望沈颀,“想认你当义女是真,姑娘有沉鱼落雁之貌,又是医中圣手,心也善良,脾气还好,莫说张公子,便是当今皇上对你一见倾心,也不稀奇。你若能助我结这门亲事,我赵涅恒平步青云不说,从今之后你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不会弄到流落街头的地步”。
说完了,涎着脸,还是不甘罢休,无间伸手打他一个耳刮子,道:“这个张公子一听便是个纨绔,再说了,三宝会最不地道,便没有一个好东西。”赵涅恒道:“还真不能这么说,五都公子文武双全,人也豪迈,口碑着实不错;你知道临安三大公子?真比起来,叫我说,他们可都娘娘腔了些。”这时沈颀忽然说道:“去张府看一看,也未尝不可。”无间“嘿”一声,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打量她,道:“沈姑娘也有动凡心的时候?”赵涅恒却心花怒放,道:“这么说姑娘愿意认我做个义父了?”沈颀道:“你说我是你远方亲戚家的女儿,便不成了?”赵涅恒心下嘀咕,装什么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听见张五都的名头,不一样跃跃欲试?不过他面上始终是一副喜滋滋的神情,使劲点点头,道:“退而求其次,当然使得,只要姑娘不嫌委屈,权且当一回赵府的人,事情便行得通。”
扬州城南有大湖名为霂湖,湖西有山名为海棠山,系三宝会总舵所在,湖东有渚,称为天宝渚,便是张双久府邸所在。第二日众人一早启程,到了那里也不过日上三竿,尽管如此,张府却已经门庭若市,满眼望去,尽是马车轿子,而且又岂止是扬州,近至建康临安,远至福建成都都有人家前来相亲。赵涅恒本意要大张旗鼓,弄上百余人吹吹打打,前呼后拥地走一趟,沈颀当然不允,而到了这里,也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寒酸的小阵仗,没有半点好处。无数佳丽一个个花枝招展,被人簇拥着飘来飘去,唯有沈颀,不仅仍是一袭白衣,面上还遮了一道黑纱,更显得落落寡合。赵涅恒带着蒋师爷进去交涉,想攀个交情却吃个闭门羹,怒气勃发,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蒋师爷则领了三只信封,说是该打开的时候,自然会知道。他们依着指示,加入人群,徒步走一条宽敞笔直的石径,去霂湖岸边坐船。一路花红柳绿,蜂游蝶舞,甚是香艳,只可惜赵涅恒走得肥膘乱颤,牢骚满腹,煞了一天风景。
众人登上一艘画舫,不多时便到了湖上,江南山水正当灵秀,在天光云影之中,更显得一派旖旎。撑船的小厮叫作庄洛,身材魁梧,满脸胡子,样子有些大大咧咧。他话多,赵涅恒也话多,再加上无间中间掺和,便叨叨个没完没了。他们要行去的地方在霂湖当心,称为锦官岛,那里实则是张府的花园,又分为一十二苑,对应的则是天下十二系花卉,其中曹州苑多种牡丹,武陵苑多种桃花,大理苑多种芍药茶花,江南苑多为桂花水仙,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上了岛,走游廊小亭,过流水石刻,进了江南苑二楼南面的一间屋子。屋内陈设雅致,面窗而立,沐花香,看一湖天光,还真是别有意兴。蒋师爷依着指示将信封交给沈颀,原来是要她以锦官岛景物为素材为张公子写几个字,画一幅画,或者做一件女红。赵涅恒连问数声“你要做什么?”,沈颀却只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置一词。他难耐清静,拖着蒋师爷便出了门。不多时,庄洛端上一杯香茶,沈颀也有些渴了,便除去面纱,喝了一点水。不想庄洛“呀”一声,盯着她不住点头,道:“姑娘一直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但是举手投足,素雅脱尘,如今我可知道了,你真是比神仙还美。”无间探头过来,道:“是不是下人没上没下,便不是下人?”庄洛不由哈哈大笑,道:“该说的话不说,才是不敬。”沈颀依旧淡淡的,转而问道:“你家张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庄洛道:“他有些才能,会些武功,算地地道道的性情中人,讲义气,爱结交朋友。”沈颀道:“那你可是三宝会的人?”庄洛道:“在此当差,又怎能不是?”沈颀道:“近来三宝会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庄洛皱起眉头想了想,道:“姑娘想问些什么?”这样一来沈颀反倒问不下去了,转而道:“你可去过海棠山?”庄洛道:“海棠山依托天险,关卡重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那里又分为外山内山,外山容易些,我去过,内山从不曾涉足。”
沈颀不再言语,挥挥手,让他去了,之后又写一个单子,无间捧着,几乎绕岛一圈,才找齐了所列的花卉。再进来江南苑,她正在书案前坐着,案上则摊开一张纸,在右上角写了“槛菊愁烟兰泣露”七个字。无间依着指示,从找来的花卉之中取些芍药花瓣,荷花花蕊和寸丁竹的根茎,混在一起捣烂了,又加些水,取绸子蘸着敷在了纸上。揭过这一页,第二张纸上仍然只有几个字,“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沈颀让他取一些纳凉草搅碎,还敷上去,自己则将芍药花瓣,山茶树皮和白茸草磨得细细的,混进墨里,之后取画笔一提一顿,在纸张正中勾了几只燕子出来。无间正要开口称赞,她先摇摇头,道:“我比之妹妹可差得太远了。”
说话的工夫,那些燕子越来越淡,相继消失不见了,无间想想其中的道理,不住点头,道:“沈姑娘果然高明。”沈颀道:“没什么,不过是小时候和妹妹常玩的把戏而已。”再掀开到第三页,上面写的是“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沈颀取一杯清水,滴几滴墨进去,极均匀地浇在纸上,惟在左上角留了圆圆的一小片,之后又取一只极细的竹枝,蘸着墨,在右下角按出了几片竹叶。那些如同先前画好的燕子一样,不多时也淡得看不见了。第四张是最后一张,右上角的字有一串儿,“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沈颀在墨里溶一点绿芭蕉的汁液,比着室内壁上的一幅水墨画,勾出一道山影,继而加一勺水在墨里,在山影之上又勾出一只大雁,之后再加水,再勾一只,如此七次,一共勾了七只大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