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上册》(34)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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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上册》(34)

水天两茫茫无间只觉睡了香甜一觉,再醒过来,耳畔轮声轧轧,原来是在一辆马车之中。他受伤极重,却几乎没有什么不适,想来沈颀伤药与迷药并用,让他身子大好之余,脑中也变得空空荡荡;伸手拍拍篷壁,门帘随之一掀,探头进来的正是秦关;他满脸喜色,道:“兄弟,你醒了?”无间道:“这是哪里?咱们又要去哪里?”秦关道:“这个你不用挂心,教主让你歇着,歇着就好。”说着手上一挥,一股甜香扑来,他便又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夜色转沉,耳边不知何时改为舟楫击水之声,想来是到了江上,而他也被移到了一间居室之内,这样又过了不知多久,水流里多一层浩渺,寂静里多一层空旷,原来从江上又到了海上。每日里会有人定点送上些还算可口的饭菜,差不多吃完的时候,一缕斜阳便会透窗而过,将卧榻一侧染成一片金黄。他心思通透些了,也才明白正无休无止地向北行进,既如此,或者傅长天是走水路去落雪山庄?

再数日,沈颀用药起了变化,他增添不少力气,终于能爬下床,走上几步了。又是向晚时候,推门出来,微微一怔的同时也豁然开朗;众人果然是在海上,波光潋滟,风凝天净,一团团水汽里一派溽热,可不时又会有几丝出其不意的清凉。沿船舷走一圈,众水手看他蓬头垢面,满脸胡须,还道是个下人,一来二去便开始戏弄于他,而其中一个叫作王大桨的领班更尤其刻薄;好在他天性豁达,又无意生事,任由他们推推搡搡,半点也不介意。不多时忽然有一支烟花从极远处的海面上升起来,亮亮地冲进漫天云彩里才燃尽了,留下一条直直的烟柱伫立在空中。王大浆神色一凛,转头看到秦关在二层甲板上,便高声叫道:“秦先生,这是有人被困住了,海上的规矩,可不能见死不救呢。”

他是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也不等秦关应承,便指挥众桨手转舵起帆,冲着烟柱行了过去。走有一炷香的工夫,远处浮现出一片海礁,方圆不过十余丈,看情形涨潮时候便会被海水淹没。礁上站着一高一矮两条汉子,看到行船,纵声欢呼,蹦脚跳了起来。王大桨一面吆喝,一面指挥众人将船靠过去,秦关这会儿才“嘿”一声,道:“我可曾说过要救他们?”王大桨一怔,皱起眉头,道:“这还需要你说么——”秦关道:“这船上是谁说了算?”王大桨道:“不就是你们那位傅先生么?”秦关道:“那他说了要救人没有?”王大桨道:“他说不说有什么紧要,规矩便是规矩。”秦关冷笑一声,道:“那今日你便改了规矩。”王大桨眼睛一瞪,道:“你以为你是皇帝老子?那个姓傅的说了算,还不都是因为我让他说了算!”甲板上一位神农教的随从大声喝道:“不要命了么,这等胡说八道!”王大桨有恃无恐,“嗤”地一笑,道:“给你们留些面子,倒猖狂起来了!今日里我说怎的就怎的,谁若不服,这就送你下海喂鲨鱼去!”

那随从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不紧不慢走过来,在他左臂上拍了一下。王大桨只觉微微一痛,低头看看,原来被扎了一枚手指肚大小的钉子,不由得勃然大怒,道:“也好,也好,给你活路你不走,非要逼我做这些海贼的勾当,今日一不做二不休,男的喂鱼,女的作妾——”说着话,提起拳头便砸了过来。那随从身子一晃,退开几步,却并不走远,只抱起肩膀,歪头打量他。王大桨伸手指指他,低头去抠那钉子,可不知为何,一股麻溜溜的酥痒顺着手臂爬上来,竟是好一番妙不可言。他耸耸肩膀,来回踱几步,叫道:“不错,不错!”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样又好一会儿,便成了哈哈大笑,声震云霄,可眼神里分明有些惊慌,努力想停下来,怎奈喉头自顾自抖动,竟完全不由操控。又过片刻,嗓子成了破锣,他也才真正明白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有心求饶,又弯不下腰,有心说话,却合不拢嘴,便那样虾米一般拧着身子,又滑稽又可怖。

那毒药正是陶不陶曾经用来算计无间的“悄悄笑”,而他这副样子,再拖上一会儿,气息不济,必死无疑。众桨手心惊胆战,齐刷刷跪倒一片,大声告饶,可神农教那位随从始终绷着脸,而秦关则在二层甲板上好整以暇地与吴双说话,甚至不曾转头看一眼。无间终究心下不忍,大声道:“秦教主,天后使——”吴双不由得“扑哧”一笑,道:“怎么,又看不下去了?这么一个腌臜汉子,就冲他对你那番刻薄劲,也饶不得。”无间道:“也不错,他还真不是什么善茬儿。”吴双道:“这就对了,一条性命而已,你就当解闷儿罢。”无间不由得呵呵一笑,道:“我还没修炼成妖怪呢!”说着话在王大桨臂上一拍,震得那钉子跳起来,“啪”的一声落在甲板上,他则冲那随从伸出手去,道:“解药呢?”那人后退一步,道:“我奉命行事……”无间叹一口气,忽然伸手点了他的穴道,继而冲秦关说道:“秦教主,你可都看清了,作乱犯事的是我,不是他。”

他从那随从怀里翻出解药,喂给王大桨,王大桨止住笑,羞惭得无地自容,恭恭敬敬磕三个头,退到一边去了,那船也便转个弯儿,绕过岛礁,不紧不慢地行了开去。礁上那两位大声求告,只是满船上下再没有人胆敢说些什么,无间看船尾挂着一艘小舟,正自琢磨,不想礁上那两位忽然跳脚骂了起来,再一会儿,便立起一张一人多高的铁弓,由那高个儿扶着,矮个儿则取一根碗口粗细的竹筒搭在弦上,“嗖”的一声射了出来。那竹筒飞出数十丈,落进水里,却余势不消,破浪而进,最后“砰”的一声撞在了船身之上。

王大桨等人面面相觑,再不敢怠慢,加好几把力气行船,可礁上那两位并不罢休,接连射出七八根竹筒,直到大船离开射程,才收了手。夜色漫上来,岛礁很快便看不清了,王大桨惴惴不安,着人跳进水里查看究竟,原来竹筒撞上船帮,自行炸开,喷出厚厚一层泥浆,粘得到处都是。取匕首割一块带回船上,是猩红色,又腥又臭,闻之让人作呕,却又黏稠无比,拉开三尺仍然丝丝缕缕,纠结不断。沈颀稍作查看,道:“这是市井上的死鱼烂虾掺着敷罗蚕丝所制。”秦关大为惊讶,道:“死鱼烂虾一文不值,敷罗蚕丝却价值千金,为何混在一起?”沈颀不答,转头去看傅长天,傅长天双眉深锁,却答非所问,道:“秦兄,礁上那两位,功力和你有的一比。”

无间还回舱内歇下,船身颠簸,一起一伏,缓慢柔和却也无休无尽,似睡非睡之间,寂静如同虚空里的一颗水珠,饱满清透,似乎随时会落下来,却又始终不曾落下来。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层古怪的声响自船底泛上来,乍一听似野蜂飞舞,忽远忽近,可其中又夹杂着一层细碎的齿音,低沉而且急躁,咬在人的耳鼓之上,更咬在心弦之上。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坐起身,推门走了出来。月光之下,早有许多人站在围栏边上观望,水里万头攒动,泛着银色的微光,有密密麻麻的一层鱼,王大桨率先明白过来,一拍船舷,大声叫道:“是啮齿鱼!”

那鱼乃此间海域所独有,生利齿,善撕咬,嗜血如命,却又如蝗虫一般成群出没,是以经行处莫说鱼虾,甚至水草都不会留下。无间不由恍然大悟,适才那层齿音原来是啮齿鱼噬咬船木所致,而那层厚厚的泥浆竟然是鱼饵,诱来鱼群,在木板上咬出几个窟窿,船身倾覆,任你武功多高,药道几何,还不一样葬身鱼腹?礁上那两人有此手段,自然断非等闲之辈,而他们更算准了大船的行踪方向,时机钟点,行来环环相扣,几乎滴水不漏。王大桨冷汗涔涔,吩咐众桨手张起大帆,死命划行。傅长天思索片刻,转而望一眼沈颀,而沈颀竟然也有些一筹莫展,道:“或者是杯水车薪,但也只能试一试花间散。”

花间散以画眉雪山十四种花草制成,其中既没有特别的变化,也没有独到的手法,只毒得至精至纯,但消一丝一毫,便足以取数十人的性命。到了后梢,吴双命人取来半扇猪肉,弹些药粉上去,随即丢进了水里。啮齿鱼一拥而上,水花翻溅,转眼间偌大一块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海面上随之白了一点,继而一片,继而满眼皆是,那些沾染猪肉荤腥的啮齿鱼无一幸免,尽皆肚皮翻转,一命呜呼。大伙儿面露喜色,相继抛了十几扇猪肉入海,死鱼变得俯仰皆是,而大船背后便好似拖起一条白花花的尾巴,衬着清凌凌的月光,好生诡异。

只是那鱼死得多,来得更多,猪肉不多时便投尽了,眼前的情形却不见半点起色,咬噬船木的声音变得更为清晰,听起来整艘船似乎正一层层地剥落,随时便会坍塌崩垮,散为一堆朽木。不多时底舱喊声大作,却是左舷开始进水,再一会儿,右舷又出两个窟窿,那船沉下去不少,可水天茫茫,又哪里有去路可言?傅长天立在甲板之上,既觉悲凉,又觉可笑,叫一声“颀儿”,忽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沈颀却微微一笑,道:“爹爹,定风谷日复一日,如出一辙,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傅长天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一怔之间,沈颀又道:“我只是在想,啮齿鱼嗜血,可花间散抑血闭气,是以鱼死不少,却不见血光……”傅长天双眉一挑,道:“颀儿,你想怎样?”沈颀道:“爹爹是世间一等一的大高手,今日能否屈尊为女儿杀上几尾鱼?”傅长天略一思索,旋即领会,呵呵一笑,出掌便向水面上拍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无数啮齿鱼爆裂开来,化为一块块血淋淋的鱼肉,四面鱼群忽地散开,又忽地被血腥味儿拉回来,片刻间将死鱼吞得半点不剩,而这无异于丢进去一扇新的猪肉,又毒死白花花一片。沈颀神色之间却添一丝从容,道:“谢过爹爹啦!”

她走进舱里,取一只瓷碗,加入四勺花间散,两勺尸味菇,八粒凝气丹,之后加水搅匀,捏起数颗药丸,一扬手,系数抛入海内。尸味菇气息正投啮齿鱼所好,药丸甫一入水,便被就近的几条鱼吞了下去,那凝气丹剂量小时是医药,可以清淤化滞,剂量大时便是毒药,可致肚腹肿胀。沈颀手法巧妙,花间散外抑,凝气丹内胀,二者融汇,冲得那几条鱼在水面上翻滚不休,不多时,传出数声裂帛般的轻响,一个个肚腹开裂,死在一团血污之中。四面鱼群随即一拥而上,将之吃得渣滓不剩,可片刻之后也翻滚起来,弄出更大一团血污,由此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同样的情形一再上演,裂帛之声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地向远处蔓延开去。众人停下手中活计,纷纷到船尾观看,此种景象闻所未闻,既兴奋又惨烈,如释重负之余,又禁不住浑身打颤。

这样有一炷香的工夫,极远处传来最后一声回响,随即坠入一片静寂。死鱼无边无际,随着海浪浮浮沉沉,而那一层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教人几乎无法呼吸。天际一抖,一束光线破空而出,竟已是黎明时分,不远处多出些模模糊糊的绿荫,看样子像是一片海岛,众人齐声欢呼,待到将船驶上岸边,海水也漫上了甲板。

海潮退去,船身便搁浅在沙滩之上,底舷一目了然,一层层的齿痕密密麻麻,轻轻一按,有些板材便应声而落,看情形再支持一盏茶的工夫,便属侥幸。众桨手大难不死,这一番唏嘘,言之不尽。岛上雾气极大,太阳升起些了,却依旧什么都看不清楚,好不容易一阵风来,视线也才延伸出去一些。沙滩在不远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横亘东西的峭壁,如同被刀切的一般,齐整且突兀,一挂纤细的瀑布自顶端直落下来,白生生的,像极了一根连系天地的丝带。不等众人完全看清楚,雾气便又扑了回来,可有些桨手分明知道这个地方,大声叫道:“这是缘天岛!”

缘天岛在舟山东北方向,在沿海名气极大,那一挂瀑布称为结天绸,瀑布之上还有一片大湖,名为玄天湖,这一湖一瀑均是世间奇景,仰慕者大有人在,只是这一带雾气苍茫,方位难以把握,久而久之便成了一个谜一样的所在。众桨手饥乏交困,这会儿也放下心来,吃点喝点,倒头睡了过去。傅长天仍然有些不安,带着秦关等人沿海岸走一圈,岛上不乏清水野果,却绝无人迹,而那些云雾像是从海上过来,或浓或淡,浮浮沉沉,却始终没有消散的时候。

众桨手睡到午后才醒过来,砍倒几棵树,劈成木板,开始围着大船修修补补。无间无所事事,便混迹其中,而他是有内力之人,做起活来以一当十,自然大得人心。傍晚时分,西边雾气里透出一层淡淡的橙色,可落日究竟在何处,却无从分辨,众人生起几团火,又从船上搬下几坛好酒,吃喝一阵,也便歇了。怎奈无间内息又不安分起来,无可奈何,再用功完毕,醒着的居然只剩他一个了。海浪声夹杂着零零散散毕剥的火声,依旧不紧不慢,偶有一瞬云雾淡开些许,便有星光直滴下来,让人眼中一亮,心下却微微一凉。

他伸个懒腰,有心再睡,远处却突然传来数声炮响,紧跟着鼓声锣声呐喊声大作,从三面铺天盖地一般直透过来。海上多出不少光亮,一团团的,像是有无数船只密密麻麻围住了缘天岛。继而又有炮响,三支亮亮的烟火刺透浓雾,一为银色的耕犁,一为金色的陶俑,一为紫色的山岳,同时海上有人哈哈大笑,道:“傅长天落魄缘天岛,九死一生,妙哉妙哉!”

傅长天凝目正前方的海滩,一字一句问道:“是三宝会的哪位?”那人毫不含糊,朗声道:“李云阁。”傅长天冷笑一声,道:“尔等一直偷偷摸摸地与我作对,这会儿居然有胆子亮明身份?你去叫张双久与我说话。”李云阁道:“想见我们总舵主?那也容易,俯首系颈,我带你去海棠山便是。”稍稍一顿,又道:“你果然命大得很,啮齿鱼下也能逃生,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还不照样落在我的手心里!”傅长天道:“三宝会那点胸襟,历来贻笑大方,今日你想怎样,挑明就好。”李云阁道:“你又何必装聋作哑?先交人出来,嘿嘿,我心情好,说不定会放你一马。”傅长天道:“云莫为是你主子不成,要劳三宝会这般大驾?”李云阁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你视人命如草芥,文教主也好,麒尊者也好,死就死了,不值一提,可是今日,岛上不还有一位天下第一的沈姑娘呢!”

无间似懂非懂,不过听话音,傅长天不仅留了云莫为一条性命,而且他应该就在船上,李云阁这一番布置阵仗极大,用心良苦,也足见他与三宝会渊源还真是非比寻常。傅长天朗声长笑,道:“若不能淡看生死,又入哪一门子的神农教,普通弟子尚且如此,更何况颀儿?你放马过来就好,大不了我父女二人与你同归于尽。”李云阁道:“同归于尽?想得倒美!你死有余辜,早该一刀杀了,可是你那位宝贝闺女,嘿嘿,不死不活地过一阵子,才最教人快意!”

桨声响起,一位赤膊大汉划着木舟出现在火光之中,上来岸边,举起木桨,先“砰”的一声将小舟拍得粉碎,这才转过身来,叫道:“我若打死人了,当然不用回去,若被人打死了,那就更不用回去!”秦关不由呵呵一笑,道:“若你没能打死人,又没有被人打死,可如何是好?”那汉子像是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一层,愣了一下,忽然一拍巴掌,道:“那我弄死自己好了!”秦关道:“你现在没有打死人,也没有被人打死,正好,你弄罢!”那汉子这才明白受了愚弄,恶狠狠地瞪一眼,挥拳便打了过来。任千里身形一晃,抢先截住,口中则道:“用不了那么麻烦,我成全你就是。”

神农教武功包罗万象,亦正亦邪,在两大尊者身上多有体现。张何萧走大开大阖的路数,阳刚威猛,比之少林寺降魔掌法亦毫不逊色,而任千里却正好相反;教内有“三尸掌法”,本来便阴狠之至,而他将腥风掌融汇其中,两相呼应,尽往恶毒里用心。这会儿他单掌似拍似切,击对方胸口,那汉子不退反进,提起拳头硬生生直砸过来。任千里脚下一绕,转而点他后背,那汉子则呼剌剌转个圈子,踢出一脚。两人旗鼓相当,转瞬间斗过十几个回合,任千里掌力挥洒,阴毒弥漫,便好似结起一张丝网,自四面向中心汇拢,只是这网结一次,对方撞破一次,再结一次,又撞破一次,如此来来回回,难免力不从心。可是在那汉子眼里,又全然是另外一副情形,周遭一点点变得迷离,眼前之人也成了灰蒙蒙的一片,他再也无以为继,大喝一声,集毕生之力一拳打了出去。任千里足尖探出,在对方肋间蹭了一下,可因此也慢半个身位,后肩中招;他“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却又翻身坐了起来,而那汉子仍然是单掌递出的样子,石化一般,早已经气绝身亡。

傅长天转而望向海上,道:“死了一个,你还要怎样?”李云阁浑不在意,道:“你不也伤了一个?我死得起,你可伤得起?”说话的工夫,又有一艘小舟到了岸边,舟上是一名女子,身形瘦削,看上去年龄不大,只是不知为何,脸上布满皱纹,又好似年过半百。她望一眼傅长天,进而浅浅施了一礼,叫了声“教主”,傅长天颇觉诧异,不待开口,吴双却忽然说道:“孙芸——?”

那人抬起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道:“天后使慧眼,居然还记得我。”吴双道:“你怎么会——?”心下一动,随即明白过来,道:“你私自取了百草门的如年丹?”孙芸一字一句地道:“不错,我是用了如年丹。”吴双道:“你花容月貌的年纪,却弄成这副模样,真的不后悔?”孙芸道:“我最恨的就是女儿身,现在这副样子,天下男子望也不望我一眼,你可知道省却多少心思?”

如年丹乃是曲关阳在求解海蓝若的时候偶然制成,服用之后,五官六感会变得异常敏锐,相应的,在药理上的体会细致入微,一日几乎可以有常人一年的进境,但是它又霸道伤身,可致人容颜大变,一日便如同老了一年一般,这两层道理均暗合度日如年之意,是以才会有这样一个名目。百草门丢失不少药丸,查探许久,始终不得要领,却原来都是孙芸监守自盗,而且如今来看,白莎镇之后她不曾为相府效力,倒是借着云莫为,转投了三宝会。付青池依旧耿耿于怀,道:“当日你在行云楼所作所为,按律当诛。”孙芸道:“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有本事来杀我便是。”吴双道:“你偷生一次又怎样,到头来还不照样被送到这里,有去无回?”孙芸道:“何事没有苦衷,你还是少说风凉话为妙。”说着摊开右手,掌心里赫然有三支泛着冷光的银针,她端详片刻,道:“天后使,今日你我便较量一下暗器上的功夫如何?”

众人均不由得心下一凛,吴双在暗器上的修为出神入化,莫说在神农教,全天下也少有人比肩,孙芸当然是有备而来,可择其长而攻之?若不是自负非凡,便是别有用心。吴双微微一笑,道:“好,你要怎样较量?”孙芸捏起一根针,道:“今日不比身法手法,不比谁的花样更多,也不比谁更会取巧,咱们就比一比针尖上的这点毒药如何?”说着话伸足在沙滩上画一个圆圆的圈子,又道:“我不出圈子,受你三针,相同道理,你也受我三针,活的便活着,死了便死了,简单明了,无欺无诈。”吴双似乎颇为感慨,重复道:“活的便活着,死了便死了。”伸足也画一个圈子,道:“也好。”

孙芸双手一摊,道:“那你来吧。”吴双更感诧异,这种比试,此人居然拱手让出先机?而且服过如年丹又怎样,终究年纪尚轻,又能有多少火候?只是她并不犹豫,道一声“承让”,随即摸出一根银针,弹了出来。孙芸果然不予闪避,伸手迎上去,任它刺入掌心,稍作端详,这才拔出来闻了闻,道:“天后使,你用百花针,可真是太小觑我了。”

百花针非同小可,无间有海蓝若护体,在天山吃一针,仍然昏晕多时,而论及用针用药,王小酒又如何能与吴双相比?可是看孙芸那副模样,此针还真是算不上什么。她潜运真气,自伤处逼出几滴黑血,又缓缓敷些药粉上去,继而抬起头微微一笑,道:“该我了。”手上一挥,也掷一根针出来。那针走得极为缓慢,衬着火光,一闪一闪的,竟好似没有半点恶意。吴双也学着她的样子伸手受下来,掌心一痛,泛起来一丝麻痒,却又热腾腾的,仿佛攥上一只小火球,不由得“嗯?”了一声,抬头看一眼,这竟然是神农教入门弟子修习的火焰针。

火焰针在教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没有什么发射手法可言,而毒性更微乎其微,敷以少许霜蝴蝶的花浆,便能解得。吴双略一思索,忽而有些忐忑,这种当口孙芸如此施为,又是何用意?实在想不出这其中能有什么诡诈,难不成会是悔罪的表示?她拨出银针,用些解药,心思便又转了开去,神农教处境极为不利,又何必如此计较对方的心意?此人罪不容恕,若坦然受死,便赐她一死好了;念及此,再射一针,却是极为难缠的冰火针。

孙芸仍然不动声色地受了,手掌再收回来,一半是红色,另一半却成了蓝色。她一言不发,先吞一颗药丸,继而取匕首在掌上划横三竖四几道口子,放出些黑血,又取银针刺入几处大穴,便开始一丝不苟地敷上各种药粉。她脸色一片赤红,身子却瑟瑟发抖,有一瞬似乎难以为继,可是施针用药一直有条不紊,没有半点犹豫,这样好一会儿,手掌转为肉色,面相转为枯黄,她也才轻轻透出一口气来。

吴双看在眼里,心下忽然起一丝惜才之念,冰火针阴阳交迭,冷热相生,解起来殊为不易,而孙芸删繁就简,直取要害,虽则算不上无微不至,但是此景此境,足可谓游刃有余。再抬头,又一支银针飘了过来,她还伸掌受了,一丝寒气透入肌肤,进而依着经脉缓缓蔓延开去,毫无疑问,是画眉冷叶针;它和火焰针一样,一寒一温,并列为神农教弟子起手必练的入门功夫,相应的,解起来易如反掌,只需要一点点向阳草即可。她手上用药,心中却更为迷惑,看这情形孙芸不仅有悔罪之意,而且还有求死之心?

她愈发拿不定主意,下一针又应当怎样,杀无赦,还是投桃报李?火焰针也好,冷叶针也好,囊中并无贮备,倒是不曾淬药的白针还有不少;再望一眼孙芸,当日彩云谷意气风发的一位妙龄女子,如今满脸皱纹,眼神空洞,亦让人心下不由得一酸。她摇摇头,苦笑一声,指上轻弹,还射一根针出去,孙芸仍旧受了,有一瞬目光凝在掌心,沉思不语,再抬起头,神色却变得阴晴不定,颤声道:“这是散骨散?”吴双一怔,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可孙芸再无心等她回话,拔出短刀,手起刀落,竟将整个左掌斩了下来。

吴双又吃一惊,道:“你这又是为何?”孙芸却无暇他顾,连点臂上五处大穴,又取出十余种药粉,仔仔细细敷在伤处。饶是她手法独到,用药高明,大颗大颗的血珠仍然滴滴答答流个不住;处置完毕,一张脸冷汗纵横,煞白如纸,目光里充满恶毒,恨恨地道:“无形无色无味,无知无觉无命,天后使果然高明,针上都会用散骨散了。”

吴双这才明白过来,忽然间好生无奈,这是罢斗的一针,她何以能误会到这种地步?略感懊悔,轻声道:“这一针没有毒。”孙芸似乎并不相信,可稍一回味,又如同被一块大石撞在胸口,一壁摇头,一壁说道:“吴双,你果然是傅长天的得意门生,不仅将他的手段学了去,连心计也一并学了去!”吴双道:“你射我的两针,难道没有罢斗领罪之意?”孙芸一怔,再一思索,便厉声笑了起来,道:“罢斗,罢斗,但教我孙芸活过一日,又如何会与神农教罢斗?!”

说着她右手一引,再射一针,那针刺入吴双掌心,如同蚊子叮了一口,随之却有一股钝痛凿入骨髓,正是“蚀骨针”。这一针比前两针高明不少,可仍然算不上什么上乘的手段,而解药便是神农教弟子常年都会带在身边的九叶昙花。吴双取一点,正要倾在掌上,可目光瞥出去,又被孙芸面上的期待之色刺了一下;早先用的是霜蝴蝶,继而用的是向阳草,现在要用的则是九叶昙花,这三者并入血气,又会怎样?心中由恍惚化为清明,不错的,三者同时入药,制出的只能是雪血散,顾名思义,此药可致人血凝如雪,瞬间毙命,神农教历来讲究一药一解,而此药至今没有正解,制起来又不复杂,所以在神农谷一直有些讳莫如深的意味——只是,制雪血散要以海纹藻为引,而海纹藻又为何物?毒经里的文字在脑海中跳几跳,忽而变得历历在目,“海纹藻源自东海,随波漂浮,喜阳光,生温热,繁盛处海水蒸腾,生氤氲之气”,她望望四周,心中一悚,陡然出一身冷汗,缘天岛源源不断的雾气不正是由此而来?身子颤抖,如梦方醒,孙芸哪里有什么罢斗求和悔罪知错之意,一切原来是如此精致的一个圈套!装有九叶昙花的瓷瓶悬在左掌之上三寸,是她离死刚好三寸,可这会儿蚀骨针的钝痛也到了小臂,如若不作为,再延至心口,同样无药可救,只是这样,她离死稍稍远了些,正好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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