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上册》(33)
青石冈上泪千行于未田目光掠过付青池,认命一般轻叹一声,道:“尔等是神农教的人。”继而又望望傅长天。“既然他们称你为教主,你便是傅——长天了?”一张脸转为赤红,声音忽然拔高许多,叫道:“神农教与天乙门不共戴天——”秦关不由得笑着摇摇头,肋下一拂,摔他一个跟头。他再也动弹不得,嘴上却愈发毫无遮拦,傅长天道:“云莫为在何处?”于未田“呸”一声,道:“无可奉告,我这条命你尽管拿去,其他想也别想!”吴双叹一口气,一抬手,将一枚骨寒钉拍进他肩井之中。
骨寒钉所淬为淬骨寒花花汁,遇血即溶,顺经脉蔓延,利如冰刺又纤如蚕丝,可谓锥心蚀骨又无微不至,不多时于未田便冻得瑟瑟发抖,可额头上又布满豆大的汗珠,由呻吟转为嘶嚎,继而在地上滚了起来。这样有好一会儿,他忽然缩着身子挥挥手,吴双会意,抛一颗药丸让他服了,他旋即安静下来,可也如同一摊稀泥一般,再没有半点力气。
傅长天复又问道:“云莫为究竟在何处?”于未田道:“我委实不知。”傅长天道:“那尔等在陆家又是何图谋?”于未田道:“林剑无的妻子陆嫣如出身陆家,而林微既然来到中原……”傅长天点点头,道:“你在此专等那丫头与范无间上门?”于未田道:“正是。”傅长天道:“可如愿以偿?”于未田道:“陆家送来的人不是林微。”陆云海怒气勃发,喝道:“我明明送了人过去,又怎会有错?”于未田道:“那丫头在我眼皮底下长大,难道我还认不出么?”叹一口气,又道:“你送来的是三宝会两浙分舵副舵主莫怀刑的千金,名字叫作莫彤裳。”陆云海并不相信,道:“可她明明是画里的姑娘。”于未田轻轻咳一声,道:“莫怀刑便是当年的玉剑画仙莫行佪。”陆云海道:“江湖所传并非虚言?”微微吸一口凉气,神色里陡然多了一丝不安,而傅长天心思更快得非比寻常,道:“难不成他是尔等所杀?”
于未田不由得低下头去,道:“我身中揉心草,若不是因为云莫为,断不会活到今日;知恩图报,也才会出主意,让他在龙泉静候林微与范无间。武林大会的事情诸位想必都知道:他二人声名大噪,而那之后不久,唉,我们便等来了三宝会的莫副舵主。一起始我还暗叫不妙,若是三宝会能想到这一层,天知道会有多少武林门派接踵而至……”秦关将信将疑,道:“你追随林剑无那么多年,他这一位师弟,你反倒不认识?”于未田道:“二十年间他形容大变,而且还领一个副舵主的头衔,即便是认得,也不敢认呢。”他感慨良多,双目微闭,又道:“林剑无剑史双绝,卓尔不群,莫行佪落拓不羁,貌比潘安,那才是真正的楚璧隋珍,说什么临安三大公子,可是给他们提鞋都不配!”他样子转为怅然,又过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不过还都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看到她,我才如梦方醒,嘿嘿,不只是林剑无如鲠在喉的心事,困扰中原武林与江南画界二十年的谜案,原来都落脚在这里!”秦关道:“你说的是谁?”于未田稍稍转身,向陆云海望去,道:“莫夫人——”
便在此时,却听“嗖”的一声细响,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支小箭,刚好插进他的咽喉,他微微一怔,可神色又转为释然,缓缓倒下去,就此毙命。与此同时傅长天身形飘动,径直向墙头扑去,耳际一声闷响,一位黑衣瘦子现身硬碰硬接了一掌,可他功力明显不济,吐出一口鲜血,转身就走。傅长天足不点地,跟着追了过去,秦关等人吃惊之余,相继也越墙而出。无间暗叫一声侥幸,就地一滚,借着树丛假山,同样出了院子。那瘦子对周遭地形熟悉之至,羚羊一般高纵低走,数次被傅长天追及,却又数次隐入石缝或者绕过树丛,化险为夷。不多时二人相继踏上崖畔一片巨岩,那瘦子回身说了一句什么,继而纵身向海面上跳去。这一跳直落百仞,他如同鸥鹭一般直插入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翻涌的白浪之间冒出头来。一艘小舟从巨礁之后转出来,拉起他,风帆一展,也便消消停停地去了。
傅长天远远地挥一挥手,吴双取出一只哨子轻轻一吹,半空里随即传来数声脆鸣,却是两只淡蓝色的雀儿款款飞到了头顶。它们绕两圈,便好似得了指令,转而向海上飞去。无间认得那是沈颀养在廊下的蓝关雀,略一思索,也便明白过来,蓝关雀目力惊人,茫茫海面之上,那瘦子想逃脱它们追踪,断非易事。
傅长天等人还回陆府,两只雀儿则飞到极高处,又盘旋着落在水面与礁石之间,转而沿海岸向北而去。无间犹豫好一会儿,还是追了出来。蓝关雀时疾时徐,数次踪影全无,可最终还总会落到视线中来。这样走走停停足有一个时辰,也便到了城北青石冈,蓝关雀消失许久,忽而窜至高空,振翅向南而去,无间有所悟,沿着若有若无的小径再行一段,便到了一面石壁之下。那石壁是青灰色,高得看不到顶,面上千疮百孔,全是窟窿,小的与拳头相当,大的却与洞穴无异,足可进出自由。既然无路可去,也只能攀援而上,这样走到中段,便又看见了海面;山风强烈许多,扑进大大小小的洞口,带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响,而他心下又不禁有些糊涂,那瘦子或者就在左近,可是左近茫茫,又应当寻去哪里?
又一股山风扑在身上,隐隐约约竟带着一丝血腥气,他使劲嗅一嗅,逡巡片刻,落脚在一座还算宽敞的山洞之中。碎石之间赫然有一摊黑乎乎的血迹,尚不曾完全凝结,在斑驳的日光之下,透出些黯淡的亮色;那瘦子受伤不轻,这会不会是他留下的?再走,洞穴越来越窄,他最后不得不伏下身子,爬行前进,四面愈发黑暗,可气息依旧清透,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花香,这样闷头又行一段,远处便有了清亮亮的天光。
四周宽敞许多,渐渐能站起身来,洞口处分明有一些纵横的绿荫,教他振奋不少;越行越快,再一步,脚下“嗒”的一响,有什么迎面直扫了过来,他暗叫不妙,抽身疾退,却忘了是在山洞之中,后背撞上石壁,疼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大片银针接踵而至,相继刺入前胸,尖针淬毒,虽则比不得神农教的手段,却依旧麻痒难当,他费了半天工夫,才一根根捏出来,而脑中昏昏沉沉,亦有些力不从心了。
洞外不远处有一汪池水,上面漂着几片绿玉一般的睡莲,花开几支,黄蕊紫瓣,那一缕花香正是由此而来。池水之外有一棵巨树,亭亭如盖,阳光一束束透过来,弄得空间明暗交错,再过去则又是一面石壁,上面同样有大大小小的洞口,只是其中几处装着木门,看样子是有人居住。过不多时,其中一扇“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者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白发白须,看打扮是一位仆从,可模样又威猛得非比寻常,之后进进出出好一阵子,烧些饭菜,取食盒盛了,又拔出几只睡莲,结成一束,继而踩着木梯,一并送到高处的一间石洞之内。这时右侧一扇门也开了,适才那瘦子一摇三晃地走了出来,他受伤极重,一面咳嗽,一面就着池水浣洗那件血迹斑斑的长袍,无间这才得缘看个正脸,果然如心中所料,正是云莫为。
云莫为将袍子搭在一根草绳之上,拉起高处的树杈间晾晒,无间又不由得心下一动,这一株巨树罩在头顶,恍若一座绿色的山包,绝少有人能料到树下还有这等洞天,可他如此施为,血气散发,又几乎与竖起一面大旗无异,而蓝关雀鼻息灵敏之至,又如何会错过?不多时洞外又安静下来,无间努力想清醒一些,可懒洋洋的,还是迷糊着一会儿。再一睁眼,日影西斜,恍惚中忽然透过数声鸟鸣,教人心下一寒,汗毛便竖了起来;枝杈间随即传来一串轻响,那一束束的日光也便乱了次序,一瞥间,傅长天秦关与任千里从天而降。
与此同时水池周缘“砰”的一响,数百支竹箭激射而出,那三人身子疾转,复又如陀螺一般升至半空,石壁上灰影一闪,云莫为手中长鞭犹如一条乌龙直取傅长天。傅长天双手一拢,使雪云掌中的一招“风满楼”,旋即与他斗在一处。云莫为功力本就不济,重伤之余,更难支撑,不多时胸口中掌,重重摔在地上,“喀喀”两声,腿骨也断了。他攀着山石好不容易坐起身,却依旧神色自若,道:“参见教主。”傅长天道:“你还有脸称我为教主?”云莫为道:“我早知道会有今日,只是不曾想到会是这里。”傅长天道:“该交代些什么,你都清楚。”云莫为嘿嘿一笑,道:“骆家的地图不在我手里,曲老教主的手稿也不在我手里,其他无可奉告,你若不死心,便也射我一枚骨寒钉好了,横竖一死,死在你手上,也算不上吃亏。”傅长天道:“骆家的人果然是你杀的?”云莫为道:“不错,朱雀使前脚带骆澎坤出骆府,后脚我便大开杀戒,嗨,这等天衣无缝的事情,居然也会被人识破。”傅长天道:“高全又是怎么死的?”云莫为略感惊讶,道:“朱雀使不在人世了?”傅长天冷笑一声,道:“你在怀玉山的勾当又如何瞒得过我?”云莫为道:“朱雀使去了怀玉山?”
二人各怀鬼胎,一个问得含糊,一个答得含糊,可个中意味还是领会个大差不差。这时高处那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位白衣女子走了出来,她分明盲了双眼,在木梯口立住脚,颇为茫然;已入中年,却依旧满头青丝,肌肤胜雪,一张瓜子脸再配以弯眉杏目,丹唇皓齿,没有半点儿烟火气。先前那位老仆随即赶过去,搀着她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傅长天扫一眼,道:“来者何人?”她则缓缓答道:“于渐鸿。”
无间心下咯噔一声,脑袋里好一番翻江倒海,傅长天却不过微微一怔,道:“是莫夫人?”于渐鸿道:“不错,外子莫怀刑。”傅长天道:“不是说你二人双双为三宝会捐躯了?”于渐鸿竟然颇为惊讶,道:“还有此一说?莫师哥的确命丧宵小之手,而我毁了双眼,却命不该绝,被云大哥救出来,辗转到了这里。”傅长天道:“你不知道莫怀刑是谁人所害?”于渐鸿摇摇头,道:“福建地方帮派林立,高手众多,查起来又谈何容易?”傅长天道:“谁在查?”于渐鸿道:“云大哥。”傅长天一怔之下,哈哈大笑,道:“为何有人说杀你莫师哥的就是你这位云大哥?”于渐鸿缓缓地道:“不会。”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
傅长天转而问道:“你可认得于未田?”于渐鸿神色木然,道:“哪里来的于未田?”傅长天道:“还能是哪里的于未田?天乙门的于未田,落雪山庄的于未田。”于渐鸿摇摇头,道:“不认得。”傅长天道:“你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如今有歹人设伏,擒住陆望北,要陆家拿一位林姓的姑娘去换人呢。”稍稍一顿,紧盯于渐鸿,又道:“据说前些日子那姑娘还真的找上门了。”于渐鸿身子微微颤抖,道:“那她……?”傅长天似笑非笑,一言不发,这样又是片刻,于渐鸿抿住嘴唇,眼泪却夺眶而出。傅长天道:“你名字果然是渐鸿二字?”于渐鸿目光空荡荡,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傅长天又道:“你姓陆,原本便是陆家的人……”于渐鸿又似如梦方醒,凄然一笑,道:“不错,我便是陆嫣如。”
无间身在山洞之内,一面如同五雷轰顶,一面又慌得不知无措,原来她便是林微的娘,可她还是莫彤裳的娘!傅长天依旧不动声色,转而问道:“落雪山庄在什么地方?”陆嫣如道:“北疆扼春山龙尾峰以北七十里。”傅长天道:“林微的微字又从何而来?”陆嫣如拭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剑无说起江湖轶事,常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傅长天道:“莫行佪过去二十年果然再没有动过画笔?”陆嫣如道:“他去过一次落雪山庄,与剑无外出游历,在冰天雪地之中见识了诸多绝世奇景,其中有一座山峰教他铭心刻骨,后来没能忍住,还是画了下来。若傅教主一日得见,不要毁了才好,那画上还有剑无的一首诗作,‘揽月且行乐,谁为座上客?谓我唐突者,影对月与月’。”
傅长天道:“你既然是林夫人,又如何会是莫夫人?”陆嫣如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我与莫师哥青梅竹马,虽然从不曾海誓山盟,但彼此早就知道: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再后来三十二皇子的事情传出来,江湖之上一片哗然,按说陆家远在东南,和中原武林没有太多瓜葛,可不知为何,爹爹竟然也会动心思。他谋划许久,不得其门而入,便有些走火入魔,开始打起林剑无的主意,继而便逼我嫁入了林家。我一度心灰意冷,本想一死了之,可不久之后剑无便带着我远赴北疆,在落雪山庄落下脚来。我心意之间因此平定不少,再加上他对我还好,慢慢地,也便转了念头,只想着此生认命,再不回中原,也就罢了。如此忽忽数年,虽则胸中抱憾,日子还算平静,及待后来有了身孕,心思也就更加简单。谁承想那一年——”稍稍哽咽,抹掉泪水,又道:“莫师哥竟然来了,他和剑无一如既往,谈天说地,参道论剑,中间还去极北冰寒之地游历过一番。那些日子莫师哥几乎没有和我说过话,可是一触到他的眼神,我便知道彼此的心意还和从前一样,半点也没有变。他走了,我这颗心也便跟着走了,那种自欺欺人的日子,可就再也过不下去了。”
她眼神亮亮的,却清透透的全是哀伤。过了片刻,又道:“生下微微之后,我说要回娘家看看,便一个人离了落雪山庄,只是我并没有回到龙泉,而是直奔暮山,找到了莫师哥。他是玉剑画仙,何等英名,何等风光,可是他半点也不犹豫,弃了长剑画笔,从此淡出江湖。人说大隐隐于市,我二人便去了建康,他在三宝会谋个文书的差事,就此安顿下来。再后来因缘际会,他居然成了两浙分舵的副舵主,不过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谁又能想到三宝会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会是大名鼎鼎的莫行徊?”她轻轻叹一口气,转而道:“傅教主,我知道你历来瞧不上世俗纲常,可这种行径,是不是依然坏得无可救药?”
傅长天冷冷地道:“不错,罪该万死。”陆嫣如凄然一笑,抹掉腮边一颗泪珠,又道:“早些年我一直觉着最对不住的人是林剑无,他是一个痴人,为剑而痴,为史而痴,在人情世故方面并不通达,正因为此,我和莫师哥之间的许多事情他才会视而不见,无知无觉,也正因为此,于未田骗得了他,爹爹骗得了他,我也骗得了他。可是再后来彤裳出世,我与莫师哥逗她牙牙学语,看她蹒跚学步,也才忽然意识到此生我最对不住的另有其人——是我弃之不顾、丢在落雪山庄的孩儿!”她低低哭两声,却又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从她那里究竟拿走了什么,为了一己私念,竟然没有给她叫一声‘娘’的机会!”
她拭干泪水,才又说道:“武林大会之后,我才知道她也到了中原,和莫师哥计议许久,既然找不到她,便来龙泉等她好了……”神色转为黯然,她又继续道:“谁承想我们到了那里,便好似一脚踩进圈套之中,那一晚不过是在陆府周围稍作观望,居然也会受人伏击。”傅长天冷笑一声,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陆嫣如道:“我应当明白什么?”傅长天道:“天下又有几个人认得出当今的莫夫人便是曾经的林夫人?”稍稍一顿,又道:“于未田早先藏身少林寺,后来又被谁劫了去?这位云大哥在你那里叫什么我不知道,在我这里,叫作云莫为!”陆嫣如神色间多一丝慌乱,不自觉还是向云莫为所在的方向寻了过去,道:“云大哥,他说的可都是真的?”她若有所悟,又道:“你说彤裳一夕之间离了莫府,再无踪迹,是不是也——不尽不实?”
云莫为双目微闭,却一句话也没有,陆嫣如转而道:“傅教主,你可有小女的消息?”傅长天道:“哪一位?姓莫的那个应该辗转去了临安,姓林的那个——便没有人知道她会在哪里。”陆嫣如道:“微微身边那个叫作范无间的少年,人说是神农教麾下……”傅长天冷笑数声,又大笑数声,不予置答,陆嫣如道:“若是我听到的不差,微微和她爹爹一样聪明绝顶,你傅教主是不是也拿她没有办法?”傅长天道:“我又何必与她相干?”陆嫣如微微一笑,道:“我虽则早已经淡出江湖,但是许多事情还是想得明白,剑无在三十二皇子这件事情上耗费数十年心血,若有什么发现,那世上除了微微,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再者,陆家尚蒙在鼓里,可实则是在风口浪尖之上,但凡有些机心的,都知道若能借此拿住微微,也就拿住了范无间,社稷神鹿说不定便唾手可得。你傅教主不远万里跑来这里,还不是一样的心思?”
傅长天道:“既如此,想必你也明白为何你会被软禁在这里?”陆嫣如微微一怔,竟像是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一层,道:“那傅教主又有何打算?”傅长天道:“你随我回神农谷便好。”陆嫣如不再言语,呆呆站一会儿,才又缓缓抬起头来,微风拂动,衣袂轻扬,她拔下簪子,漫拢秀发,那一瞬婉约娉婷,饶是傅长天,心下也不由得微微一动,可是再一瞬,寒光一闪,她竟然握着簪子直刺自己的咽喉。傅长天不由得大吃一惊,“嗤”地弹出一颗石子射她腕间,而那老仆却抢先一步,劈手夺过簪子,继而大吼一声,低头直撞了过来。
这一撞看似毫无章法,却是由龙泉剑法里威力极大的一招“裂碑式”化来,傅长天猝不及防,却丝毫也不慌乱,使柔术“风摆柳”绕开些许,继而连劈三掌。那老仆抵敌不住,膝下一软,跪倒在地,傅长天单掌凝在他天灵盖之上,他却丝毫不惧,叫道:“可恨,可恨,不能为武林除害!”陆嫣如却更为惊讶,道:“老望叔,你居然会武功?”秦关仔细打量一眼,道:“你称他为老望叔?”继而又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那老仆昂起头来,大声道:“不错,不错!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望北便是我,我便是陆望北!”陆嫣如脸色苍白,不自觉退开一步,似乎站也站不住了,陆望北嘴唇颤抖,抹去腮边两行浊泪,道:“嫣如,千差万错,皆由我一人而起,二十年里,我自怨自责,从不曾释怀。”他继而冲傅长天喝道:“有种你便先取了我这条性命!”陆嫣如神色转为木然,道:“傅教主,此事与他无关,你放他走,我听你的安排就是。”
傅长天颇为释然,果然收掌退开一步,陆望北再望一眼陆嫣如,忽然涕泗横流,哭了起来。陆嫣如扬起头,缓缓说道:“爹爹,我与莫师哥育有一女,名字叫作莫彤裳,和莫师哥一样,她是心静之人,也是心软之人,人缘儿最好不过。我们从不曾让她习武,也是因为江湖险恶,能不涉足,又何苦涉足?如今她孤苦伶仃,也不知道究竟流落在何处,而且身不由己,竟落进这些旋涡之中。爹爹,女儿便求你找到她,若愿意照应,便照应一下,若不愿意,便送她去一个清静平安的地方,好不好?”陆望北一边抹泪,一边答应,道:“等我找到那孩儿,便接她回陆府,有爹爹在,她再不会吃亏,再不会吃亏!”陆嫣如款款行了一礼,道:“那女儿先行谢过了。”陆望北喉头哽咽,道:“她是何种模样?”陆嫣如微微一笑,道:“这又从何说起?她是你的外孙女,差不多七分像我,三分像她爹爹。”
陆望北再望一眼陆嫣如,道:“那——爹爹先去了?”陆嫣如点点头,却不再言语,陆望北飞身而起,在石壁之上连踩两脚,进了无间所在的洞穴,好在他心神不属,一掠而过,竟不曾察觉到有任何异样。无间抹去额角的汗水,稍稍一等,才从暗影里又探出头来,只是这一望,热血上涌,又几乎一头栽倒;两位女子自枝桠之间飘然落地,白衣者犹似闲花照水,乃是沈颀,蓝衫者梨花带雨,泪痕未干,却是林微。
她手执若木剑,抵在沈颀颈下,双目却望着傅长天,眨也不眨。秦关与任千里同时叫一声“沈姑娘!”,傅长天却只是冷冷地问道:“阁下何人?”林微道:“我是何人你才不需要知道,今日里,我只要这位沈姑娘送一程就好,待我和——这位陆女士下了山,去得远了,你再也瞧不见了,她自然会平平安安地回来。”傅长天道:“如若不然呢?”林微道:“那大家都死在这里好了。”傅长天目光在陆嫣如脸庞稍作停留,再落回到林微那里,不由微微吸了一口气,而沈颀则轻声说道:“爹爹,她便是林微。”
林微离开行易居之后,便直奔神农谷,在秀墨盘桓多时,多次与沈湄擦肩而过,却始终不忍取对方性命。之后秦关等人率先出谷,取道福建,她深恐陆家遭遇不测,便一路尾随,也到了龙泉。而一到龙泉,也才发现一脉闲静之下,无一处不是机关重重,她借神农教耳目寻到观海居,救出莫彤裳,送去潮生岛,之后又从陆府救出欧阳胥,也还送去那里,费皖等人来此间原本是为了欧阳胥,其间全亏她牵针引线,才在鬼门坡救下欧阳青青。之后神农教众人暗算陆府,又随蓝关雀找到青石冈,她暗地里全看在眼里,沈颀吴双等人在原地待命,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无奈之下孤注一掷,擒住沈颀自树顶一跃而下。
这一瞬陆嫣如再不能淡定,左左右右望了又望,道:“微微,真的是你?”林微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十余年间她一直以为娘早已不在人世,无论梦中怎样千呼万唤,却再不会有任何着落,及至林剑无告诉她陆嫣如依然安在,却一去不返,心头这一番浮浮沉沉的况味,只怕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体会。早在临安,她便猜出莫彤裳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子,而莫怀刑夫妇双双殒命,于她,心死有之,释然,亦有之,可是这一会儿陆嫣如不仅死而复生,而且就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那一层悲伤让人无从招架,那一层欢喜却又教人手足无措。
傅长天心中明镜一般,等的正是这心意缭乱的一瞬,指间轻弹,一枚近乎透明的细针飘飞而起。阳光之下,淡蓝色的微芒一闪,林微应当无从察觉才对,只是不知为何,她没来由地滑开数寸,迟得不能再迟,却又快得不能再快,那副情形犹似等着那针姗姗而来,又目送它款款而去。傅长天心下骤然多一份犹疑,可周身真气弥漫,一招“雪漫穹天”还是使了出来。头顶树叶夹裹着雪云掌的层层柔力,利如刀片,漫天飘撒,林微举手投足甚至带着三分慵懒,可一丝一隙,拿捏得分毫不差,落叶纷纷,半片不曾及身,而那一柄若木剑却始终不曾偏离沈颀。她继而轻声一笑,道:“你赌我不愿意取她的性命,未尝不可,可她若是落个残疾,或者损伤些花容月貌,我也未尝不可呢!”
傅长天神色间有怒火稍纵即逝,不再言语,陆嫣如则又叫了一声“微微——”林微别开头去,却又不能自已,道:“你有何指教?”陆嫣如道:“你爹爹……”林微道:“他过世了,葬在落雪山庄的暗室之中,那里还有一具石棺,说是留给娘的,可是我才不要,空着就好,身前孤苦,死后清静,又有什么不好?”陆嫣如咽下原本想说的话,转而道:“你置自己生死于不顾,有心救我出去,我——感激不尽。”林微道:“这与你又有什么干系?我认识一位莫姑娘,才真是命苦得很,我来这里是为了救她的娘出去,若论感激也是她感激我,轮不到别人。”
陆嫣如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惟眼泪扑簌簌流个不住,林微甩手掷出三颗石子,“啪啪啪”撞在潭水后方洞穴的入口之处,道:“你可听清了?”陆嫣如点点头,林微又道:“你使截云剑法里的那一招‘浮光掠影’,踩到石子落下的地方,可做得到?”陆嫣如若有所悟,道:“浮光掠影?这一招当年剑无在落雪山庄还真的教过我。”林微道:“你忘了他没什么,没忘这一招就好。”陆嫣如道:“人说你模样俊俏、聪明伶俐,许多事情即便是少林寺方丈大师也向你求教,你可知道我有多宽慰。”林微道:“这当口你说这些做什么?”陆嫣如道:“彤裳一片天真,没有你这份心智,而你对她这样眷顾,真是再好不过。”稍稍一顿,又道:“那位叫作范无间的少年对你果然是真心真意?”
林微忽然好生着恼,道:“你绝情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这会儿又扮哪门子的有心人?”陆嫣如却似充耳不闻,道:“我赶来龙泉,原本就不敢求你还认我这个娘,只想着能看你一眼也好,如今看是看不到了,听到你的声音,还是很好。”说着话她飘身而起,空中接连数个转折,果然是那一招“浮光掠影”,怎奈到了高处,她身法忽然一变,低头竟冲着石壁直撞了过去。林微这才恍然大悟,又急又恨,一跺脚,凌空去抓她的脚踝,傅长天如何会让这等时机错过?移形换位,揽过沈颀纵身而退,而秦关与任千里则大喝一声,各出一掌,同取林微肋下。林微救下陆嫣如,势必身受重伤,可是当此情形,又怎能不救?可也正是这间不容发的一隙,石壁之上有人一跃而起,半空里挽住陆嫣如一带,送往洞口,继而又抱住林微,背过身受下秦关与任千里两记重击的同时,将她又抛了起来。林微一个翻身,落在陆嫣如一侧,那人则横掠水潭,撞在石壁上弹一下,软塌塌摔在了地上。林微叫一声“无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无间则欠欠身子又拍拍胸口,道:“不要哭,死不了的。”继而嘿嘿一笑,冲傅长天抱一抱拳,道:“我也参见教主。”
傅长天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又不由得哈哈大笑。个中利害,林微再明白不过,轻轻叹一口气,道:“咱们后会有期?”无间心有不甘,道:“在平易居,你也忒没心没肺了些,谁说我还活过一年之期?”林微撇撇嘴,差点又哭出来,可随即便决了心意,扶起陆嫣如,行步如风,转瞬间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