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上册》(31)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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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上册》(31)

相与难尽衷肠

神农教众人置身事外,不想这丫头仍会找上门来,高全一直在低头琢磨什么,这会儿只抬头望一眼,却并未起身。他身边一位侍从随即拍出一掌,送那团火往天上飞去,越蹿越高,看着便黯了下来。丁汀掷弄火球,看似作耍,实则是想试一试众人的功力,青青二人不足挂心,朱老三与刘公子不足与惧,剩下的便只有这边厢不声不响的几位,如今出手的不过是一位不起眼的随从,可信手化解火球中的诸多机巧,功力着实不容小视。她佯装恼火,道:“好端端的,灭我的火做什么!”说着将地面上一只装着灯油的瓷碗踢了起来;那碗半空里不偏不倚刚好扣在火球之上,火苗随之轰地一下炸开了,晃晃悠悠还落到身前。她嘻嘻一笑,忽然起一丝恶念,手上一牵,引着火球向青青滚去,道:“便宜你看了半天的热闹!”热风扑上面门,青青大吃一惊,身子甫动,一招“宓妃醉酒”不曾使出来,却被无间从车棚里伸出的一只手给按住了。那火球不过是虚张声势,一掠而过,带得衣襟飘荡,人却毫发无损;无间瞧得明白,而青青不知就里,一脸惊骇反倒更为分明。丁汀心下愈发释然,这位不知羞耻的大小姐果然没有什么可让人介怀的。

一轮圆月自山后飘至中天,渐渐将那些山脊树丛的轮廓勾画出来,如同剪影一般,丝丝入扣。众人也都乏了,不多时,便有细细的鼾声从各处响了起来。青青也睡了过去,无间却不敢大意,在她身边盘腿坐好,留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也有些昏昏沉沉了,耳边忽然有极细的声响绕了上来,先是一星,继而一片,进而绵绵不绝,臂上随之微微一麻,居然被虫儿咬了一口。他瞬间清醒许多,可身上又接连挨了几下,感觉温而痒,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是舒坦得很。

透过布帘间的缝隙再望一眼,地面承着月光,亮堂堂的,几只瘾君子摆成一串儿,有小虫儿正源源不断地飞出来,再一思索,忽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惺惺虫了。那虫小如针眼,却成群结队,遇有温血便一拥而上,虽则毒性不大,可咬你几百口上千口,人怎么也要睡上几日几夜才会醒过来。他体内有海蓝若,惺惺虫并不如何相扰,但青青睡得正沉,又几乎与俎上鱼腩无异。他取出冷香木,置在她身侧,又取出断疴木,放在头顶,可都没有多少用处,好一会儿抓耳挠腮,又不敢出声,便咬咬牙,在她身边躺了下来。青青被挤一下,醒了过来,吃一惊,抬手便想扇一巴掌。无间一把按住,跟着又点了她的哑穴,青青又羞又急,却又动弹不得,一霎时寻死的心都有了。可过了半晌,无间再没有什么动作,嘤嘤嗡嗡的蚊虫之声却轰然而至,她若有所悟,略感放松,心下稍感歉意的空当,无间温热的体息亦从从容容地透了过来。那份感触清晰得无可回避,随之而来的是一点羞涩,一点烦乱,心弦似乎被什么柔柔地拨了一下,进而却又有一丝后怕徐徐地蔓延开来。

无间真气流转,海蓝若气息渐盛,惺惺虫盘旋一阵,也便散了。车外变得一片死寂,连早先那些长长短短的鼾声也听不到了,高全问道:“差不多了?”一位随从瓮声瓮气地答道:“应该差不多了。”先去刘公子那里摸索一会儿,取了雾释草包出来,又道:“待会天亮了我也瞧瞧里面是些什么,我就不信咱们配不出来。”又一位随从问道:“那一位果然是黥花帮的朱老三?”高全道:“不错,这些人没什么本事,却不知天高地厚,早晚会吃大亏的。”那随从又道:“那姑娘是谁?好俊的功夫。”高全道:“他们是华山派的。”那随从吃了一惊,道:“华山派来这里做什么?”高全道:“我也想不明白。”二人这样说着话,早先那一位迈开步子往丁汀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有人叫道:“老杜,你做什么?”老杜道:“这姑娘生得俊俏,正好摸一把,回去也有的说道:堂堂华山派的妞儿不照样被我玩过了!”高全苦笑一声,却并未阻拦,另有一位道:“若说生得俊俏,牛车上的那位姑娘和天仙一样,你是不是也要摸一把?”老杜奸笑数声,道:“自然要摸,自然要摸。”

他哼着小曲蹲下身去捏丁汀的脸蛋,接下来却听“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忽地一下飞了起来,不等落地,竟就一命呜呼了。高全等人大吃一惊,刀剑出手,同时抢了过来。丁汀仍然昏睡不醒,丁岸却缓缓站起身来,森然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无间忽然间冷汗直冒,虽则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明白事情有万般不妙——不多时众人便斗在了一处,丁岸闲庭信步一般在剑锋之间走几个来回,神农教众人便一个跟一个倒了下去。再一瞬,丁岸“嘿”一声,疾步而退,似乎是肋下中针,伸出手不住摸索,高全则仗剑而立,观望片刻,道:“你我来生再见。”丁岸却又缓缓抬起头来,冷笑一声,道:“不错,是来生再见!”

说话间他身形一晃,双掌齐出,正是一招威力奇大的“捧月轮”。高全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情形,胸口中掌,软塌塌拍在地上,眼见活不成了。无间暗吸一口凉气,却也再无怀疑,这世上服过海蓝若的人又多了一个!丁岸稍作吐纳,随即掌起掌落,将还不曾死绝的神农教弟子一一灭口,继而唤醒丁汀,又取了雾释草包,便一步步向茅屋走去。丁汀颇感忐忑,道:“咱们一定要那胖子带路才成?”丁岸点点头,抬手扔出一只火把,“砰”的一声撞开窗户,落在了地上。里面随之亮了起来,院外闹成这样,那胖子却依旧白花花一团堆在炕上,睡得正香。丁岸取一根草绳,甩出去卷住脚踝,再一抖,带着他撞破窗户飞跃篱笆,重重摔在了地上,可即便如此,他竟然还是没有醒来。丁汀颇为感慨,道:“神农教的手段果然了得。”丁岸“嗯”一声,又道:“这样也好,刘公子朱老三等等,稀里糊涂捡回一条性命。”

说话间他提起那胖子,与丁汀一前一后向后山走去,无间心中凉飕飕的,却又有些茫然,神农教当然算不得地道:可他们无意杀人,否则又何必用惺惺虫?而丁岸是华山派的头面人物,却这等穷凶极恶,所谓的正邪之分究竟又在哪里?他悄悄下来牛车,先探视神农教众人,高全胸口骨骼寸断,心脉皆碎,情状之惨,实难相信是人力所为;单掌贴上他头顶百会穴,度一些真气过去,他喉头一动,缓缓睁开眼睛,进而“啊?”了一声,道:“范少侠?”无间道:“是我,范阿七。”高全道:“沈姑娘命我来这里取怀玉参,属下无能,只能求你代办了。”无间颇为惊讶,道:“定风谷沈姑娘?”高全点点头,又道:“你可去关外落雪山庄与她会合,教主也在。”无间道:“教主去了落雪山庄?”高全喉头一动,想回答,却又失了力气,过得片刻,眼睛忽而又睁开些许,道:“殷姑娘让我转告,她甚是想念。”

无间心上微微一颤,高全已经气绝身亡。他呆呆站一会儿,天光也便亮了起来,走到篱笆边上稍作端详,原来柴门上盘桓的乃是七夕蛇。那蛇一雌一雄成双入对,虽然极毒,却是性情温和的一类,绝少伤人,如今雌蛇在左边门上,雄蛇在右边门上,两侧门框和中间门沿上则各扎着几束剑澜菊,而剑澜菊正是七夕蛇的克星,如此两条小蛇被困于一隅又有所呼应,有所呼应却又不能聚首,也就只能无休无止地在游走下去。他心下一叹,伸手取下菊枝,两条小蛇眨眼间凑在一处,缠绵片刻,随即爬下篱门,隐入草丛中去了。

推开门,眼前是一条石板铺就的小径,茅屋就在三丈之外,静好里透着些许阴险。石径两侧种着不少花卉,就近是几棵酸梅果,果子一串串的,有许多熟透的落在石板之上,一摊摊如同烂泥一般,再前面是几株玉廉槿,绿油油的一片盎然,接下来又有几棵黑心百合,紧邻茅屋,雪白色的花片落了不少,积在地上,厚厚一层。无间拍拍脑袋,不禁哑然失笑,这岂不正是在彩云谷做过的考题?此处既然有黑心百合,自然也会有龙蜈蚣,而玉廉槿足以镇住那凶神恶煞一般的毒虫,使之无处可去,可若有人脚下沾染了酸梅果的果酱,再走进它的地盘,又难免凶多吉少。他折一段缀满果子的酸梅枝,掷在黑心百合之侧,再一眨眼,数十只龙蜈蚣果然自花根处窜出来,扑上去咔咔嚓嚓好一番撕咬。青青吓一跳,虽则心中发毛,可是真的不去看,却又做不到了。

无间捡起门边的扫帚,将烂掉的酸梅果清扫干净,又折几支玉廉槿,抛在百合花瓣之间,便走了过去,青青始终将信将疑,等好一会儿,方大着胆子跟了过来。窗户如今是好大一个窟窿,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青青探头看一眼,有心跳进去,却被无间扯了回来。他扣扣门,又凑上去嗅一嗅,果然不差,那是西河枣木所制;毒经有言,此木质地虽佳,气息却可致人麻痹,不可为用的,不过“陶不陶曰”上还说过,中枣木之毒者,食一枚顶花脆梨可解。“脆梨,脆梨”,他念叨两句,再寻出去,不由得呵呵一笑,原来门框便是以脆梨木制成,如此两相中和,也才教人浑然不觉。除此之外,门边还有一行小字,写道:“此门开不得”,他轻声念出来,青青却跟一句,“此门关得开”,他转头问道:“你说什么?”青青指一指门环,道:“这儿写着呢。”

无间也念一遍,稍一琢磨,又道:“此门开不得是因为木料有毒,推开了,毒气散发,人会被迷倒的。”青青却自顾自说道:“推门为开,拉门为关”,说着握住门环稍稍一拽,手上跟着一松,“咔啦”一响,当中一块板子掉了出来,那门上也便多出一个方洞,刚好容得一个人挤进去。与此同时一条布幅从梁上垂下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神农教的哪个?”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断无差错,那只能是陶不陶所书。

陶不陶坠下仙界峡之后便生死不明,林微便说他不会丢了性命,可直到此时,才总算有了一层印证。无间挤进门,快活得手舞足蹈,青青皱眉瞅着他,道:“葫芦大仙是谁?难不成你认识?”无间道:“是我大哥。”青青道:“谁是你大哥?”无间却心中一亮,道:“他是天下第二,八成能治你的秋花露!”青青无名火便蹿了起来,道:“你又胡说些什么?谁又是哪一门子的天下第二?”无间笑而不答,却凑上前来吸吸鼻子,青青推他一把,道:“你又做什么?”无间抓过她袖子,从上面捏起几片木屑给她看,笑呵呵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屋子里有一层淡淡的惘神香气息,可青青始终好端端的,着实教人奇怪。除了袖口,她肩头裙角也有不少木屑,而那实则是碾碎了的曲芫花,它虽不似断疴木那般神奇,但清目醒心,足以应付惘神香,陶不陶将之敷在门洞内缘,由此进屋的人不可避免会蹭在身上,无知无觉,却也安然无恙。青青这会儿看清了,伸手去掸,无间一把拦住,笑道:“不要,此屑毒得解。”

二人找了半晌,却始终不见雾释草包的影子,心中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出得门来,青青忽然指一指地面,道:“这是什么?”蹲下身,吹一吹粉尘,石板上现出几个小字,“找雾释草包的不是?往左前一步”。她望一眼无间,依言向左前跨出一步,石板上又有几行小字,“葫芦大仙天下第二,不知道的向左一步,知道的向前一步”。青青道:“我就不知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着向左跨一步,石板上简简单单写着八个小字,“葫芦大仙天下第二”。无间不明所以,青青却禁不住扑哧一笑,道:“若是不知道,这就是告诉你呢。”无间道:“可我是知道的。”说着向前跨出一步,石板上写的却是“神农教一统江湖”。青青脸色一变,道:“胡说八道!”可那块石板下沿居然还有一行小字,“胡说八道的向右一步,不声不响的向前一步”。青青向右再走一步,不由啼笑皆非,石板上画的是热气氤氲的一坨屎,她瞅一眼无间,道:“你这不声不响的看见了什么?”无间轻声念道:“蠢材蠢材,草包草包!你怀里又是什么?”青青道:“你怀里又是什么?”无间掏一把,手掌摊开,一堆杂物里面歪着一片断疴木,他不由哈哈大笑,道:“蠢材蠢材,草包草包,原来我这木头正是草包!”

这话听在青青耳朵里,完全是另外一层意思,她似笑非笑地再看看无间,着实觉着不无道理。断疴木神妙无方,足可以应付怀玉山的毒雾,高全等人但求万无一失,才来了葫芦谷,而无间头脑混沌,竟从不曾想到这一层。这一会儿他喜不自胜,却也懒得多作解释,取了高全的断疴木交给青青,旋即上山。

怀玉山奇骏单薄,一弯一绕,便自成天地,其间烟雾缭绕,却多为瘴气,如此再与岩边树底诸多奇花异草相互浸染,也便多了些魔性,随风鼓荡,防不胜防。无间鼻息灵异,一面走,一面体会种种玄微诡异,亦禁不住暗暗心惊。青青本就虚弱,不多久便冻得嘴唇乌青,而且乱树断岩之间也无路可循,无间无奈,只好背着她攀缘而上。真气流转,他身子暖暖的,青青便如同靠着一只大枕头,再不觉着寒冷;眼前青天时隐时现,耳畔长风忽行忽住,她不知不觉中睡着一会儿,再醒过来,心头又变得乱乱的,让人好生烦恼。

上来山顶,万里无云,却又一丝风也没有了,转过去的山坡上有一柱白烟飘起,怅怅然凝在空中。怀玉山的意象总是湿漉漉的,如今一呼一吸便好似浸着薄薄一层露水,分外清凉。沿着山脊的阴影悄然而上,不多久便看到一间孤零零的茅屋,茅屋周缘种着八方花畦,规规整整,于漫山遍野的碧草之间,自有一份疏朗的醒目。此等手段,天下少有人及,那陶不陶果然就在此处了?无间步子轻快不少,可一丝不安也慢慢泛上心头,丁岸功力骇人而且百毒不侵,那陶不陶会不会凶多吉少?又行不远,长草之间赫然现出一具尸首,正是葫芦棚里的那个胖子,他肋骨皆断,心肺俱裂,显见死在华山派的掌下,无间稍作查看,一颗心更不由得怦怦地跳了起来。

茅屋门窗大开,一片死寂,无间叫几声“陶大哥”,便走了进去。四面与万灵府陶不陶旧居如出一辙,乱哄哄的,墙角有偌大一只架子,上面东倒西歪,堆满了瓶瓶罐罐,窗边有数只鸟笼,笼门都打开了,鸟儿也便不知去向,窗下还有一只泥炉,炉火未熄,透出一方单薄的温暖,再过来的桌子上则放着一只葫芦,下面压着一叠纸,最上面有“我去也”三个大字,占满整个页面,一望即知是陶不陶手书。无间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些许,却又有数不尽的疑问同时升起,陶不陶又会走去哪里,是走在丁岸丁汀之前,还是之后?掀开一页,下面一张纸上写的却是“葫芦里是秋花露的解药”,无间眼前一亮,望望青青,愈发不解,难不成陶不陶未卜先知,不仅知道他会来怀玉山,而且知道来寻些什么?再下面一张纸上则写道:“云莫为,老子许给你的八种花,都看清了?限你四十九日之内将欠我的宝贝送到葫芦棚内,到时候葫芦大仙自会去取,如若不然,哼哼哼,哼哼哼——”青青摇摇头,道:“如若不然,那又怎样?”捏起那张纸,原来背面右下角另有一行蝇头小楷,“秋花露解药一共四十九粒,可葫芦里只有四十八粒,你猜最后一粒在哪里?”

无间道:“会在哪里?”青青道:“你说呢,自然是他那里。”转而又问道:“这果然是云莫为?他会和葫芦大仙搅在一起?难不成他也中了秋花露?”无间心下却更为糊涂,看这情形,这两位竟好似没有半点嫌隙,而云莫为又有什么手段,能拿捏住这位肆无忌惮的天下第二?他挠挠头,道:“云莫为是和融府掌门,论理应当种秋花露,而且该是傅教主亲手所种。”说着话倒出数颗药丸,托在手心里好一番端详,又道:“沈姑娘说过,秋花露里用了些许澈叶枫,算是留下一隙破绽,如此便有可能绕过穴位,从经脉间谋一个根本的解法——”再瞅一眼那葫芦,自开口处抠出一团纸来,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歪七扭八,有大有小,此外还有两幅画,绘得笨手笨脚。他读几行,明白是解药的服用之法以及相应的运气之法,只是文字偷工减料,不伦不类,饶是他通读《陶不陶曰》,仍然被弄得七荤八素,不过也正如他所料,那些药丸以怀玉参为引,浚清奇经八脉,五脏六腑,不仅可以尽除秋花露,更可以养身宜心,平添数年功力。

无间欢喜无比,而且这等坐收渔翁之利,又好似从云莫为那里讨回不少公道。青青服一粒丸药,又依言修习一会儿呼吸之法,便又睡了过去。无间出来茅屋,在阶前小坐,抬眼看到檐下陶罐里有三只怀玉参,便老实不客气地揣了起来。四面一览无余,不见半点异常,想来丁岸丁汀早下山去了;一条弯弯的河流远道而来,在两片青山之间汇出一面波光粼粼的湖泊,而黛黑色的树林掩映于青天之下云雾之间,更多一层纤细的迷蒙。目光收回来,还落在几片花畦之上,紫叶白花的是香炉草,黄花红蕊的是金缕衣,绿叶如盖的是如意蕉,红叶蓝花略带狰狞的是玄沉子,再转过去一点,视线的尽头又有几丛蜂慕竹花,长茎似竹,花瓣则黑黄相间,一片一片如同飞舞的野蜂,这些花草多生于画眉雪山向阳通透的崖边,采摘不易,在神农教也是罕物,怀玉山风光水土果然甚为相似,能种出这些,亦不愧“小画眉”的称呼了。

他进而又一转念,云莫为要蜂慕竹花做什么?此花成活不易,养起来繁琐异常,而且药性霸道,极难中和不说,还随着季节生出种种变化,最为捉摸不定,论理,他是断断掌控不来的;思绪扯出去,将相关的毒药依次默想一遍,那不过寥寥几味,却又和眼前所见全不搭界,可心中又是一动,蜂、慕、竹、花,这四个字还在哪里见过?碧空如洗,心绪似水,平川谷残屋木板上的文字忽而大浪淘沙一般映入脑海,他默诵一遍,忽地一下站起身来,那药方之中提及的诸多花草,居然有五种都在眼前!云莫为究竟要做些什么?平川谷残屋里又是什么药方?而写下那些字的又是何许人也?

他毫无头绪,却明白这些花草一旦落入云莫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纵然不忍,还是拎起锄头,将之连根刨掉,又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青青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这会儿隔窗叹一口气,道:“这算不算是暴殄天物?”无间道:“艳压天下又心如蛇蝎的,难免是这种下场。”青青眉尖一蹙,道:“你说谁呢?”无间稍一琢磨,笑道:“说心虚的呢!”青青扫他一眼,道:“难得不学好,也会阴阳怪气地说话。”这会儿无间乐呵呵凑过来,道:“大小姐想回临安了?”青青一怔,道:“你巴不得呢?”无间倒是爽快,道:“还真是,等你走了,我便找陶大哥讨药丸去。”青青冷笑一声,道:“你若无心费心,也不必费心。”无间给绕了进去,还自琢磨,青青又道:“你的那位林姑娘去了哪里?”无间长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她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句话,说是一年之后天籁山再见。”青青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无间道:“她若是不想见我,又哪里找得到她?”青青道:“找都不找,又如何知道找不见?”略一沉吟,又道:“她难道不是你的意中人?”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谁说的?不过你哥哥可是她的意中人呢。”

二人在山顶小住,陶不陶的药丸立竿见影,不过几日的工夫,青青脆生生的神采便回来不少。心头阴霾渐去,可别一层烦扰又开始弄得她坐卧不安,欧阳胥早就应该有讯息过来,只是不知为何,那两只鹰迟迟不肯现身。再一日她远望天际,忽然道:“那咱们也去龙泉好了。”无间一怔,道:“你先回临安,再带着费侍卫他们耀武扬威地走一遭,岂不最好?”青青横他一眼,站起身,径直下山;相聚日多,无间早就明白她的做派,忙不迭从茅屋里拢些常用之物,便追了过去。

接下来几日,那鹰还是不曾出现,青青坐卧不安,脚程也便快得非比寻常。龙泉依山面海,一片苍翠依着一片汪洋,也算是别有风骨,而隔着好远,便能望到陆家大院,从山脚铺展到山顶,清一色的白墙黑瓦,而一条小溪贯通而过,又添许多出其不意的景致。陆家不愧为当地第一望族,四代两百余人,坐拥几十艘大船,做尽海路生意,称得上富可敌国。到了正门之外,无间不由得先喝一声彩;那门楼由巨石雕砌而成,有六根圆柱,两层吊顶,楼下朱门兀立,一个个铆钉黄澄澄的,比拳头还大一圈,两旁的石狮子有一丈多高,居高临下,威风八面,看一眼便教人气馁不少,而与之相比,即便是临安欧阳府也显得有些寒酸了。

青青早有计较,大踏步便往里面走。一位小厮伸手一拦,喝道:“做什么的?”青青道:“你让陆望北来见我好了。”陆望北乃是陆家当家老爷子,整个龙泉便没有人敢直呼其名,那小厮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道:“你是什么人?若是吃饱了撑的闹事儿,也看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招招手,两位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便从门后转了出来,而他又好似意犹未尽,续道:“卢知府今日也在这里呢,小心你吃不了,嘿嘿,兜一身官司!”青青却笑了起来,道:“那你让卢三火来见我也成。”

这时门内起一片喧闹,一行人缓缓走了过来,当前一位身材高大,四十多岁年纪,乃是陆望北的长子陆云海,他身边一位五短身材,官府服饰,果然便是龙泉知府卢三火。那小厮面上一紧,低声冲青青喝道:“真是不要命了么,还不退开!”青青却踏上一步,叫了一声“卢三火!”那两位大汉再不犹豫,挥拳齐齐打了过来,无间上前挡住,再顺势一带,将二人一并摔了个狗吃屎。陆云海等人听见动静,望一眼,老四陆云水面子上便有些挂不住,冲那小厮喝道:“什么场合,便镇不住场子了?!”

他大踏步走过来,一伸手,道:“小兄弟,咱们这边说话。”无间不明所以,还道他想握握手,便也做个同样的表示。二人手掌一触,陆云水拇指按上合谷穴,同时左手点出,去拿他肘下穴道。无间好生恼火,无奈何,只好推他一把,陆云水身不由己跌出去几步,可子非鱼巧劲儿环环相扣,竟就引着他转开了圈子;适才贪嘴,多吃了几块牛肉几杯小酒,这会儿一起漾过喉咙,哇啦啦全喷在了地上。陆云海脸色铁青,喝道:“哪里来的鼠辈,刻意要抹煞我陆府的面子不成!”身形一晃,单掌直劈无间面门。

那卢知府却叫一声:“慢着!”瞅了瞅,说不上是没瞧清楚还是不敢相信,一溜烟赶过来再瞅瞅,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叫道:“大小姐什么时候来的龙泉,也不知会一声,让下官这脸面往哪里放?!”青青道:“他们陆家仗势欺人,你何不先整治整治?”陆云海仍然不明所以,可是堂堂知府跪了,便不能不跪,而他一跪,陆府上下也就不能不跪,如此一来,呼啦啦呼啦啦,里里外外跪倒了黑压压的一片。

青青却甚是坦然,挥一挥手,便算是还礼了,一干人寒暄几句,还回客厅里落座。她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陆老爷子呢?”陆云海道:“家父身子不太好,现在避居海岛,有些日子没回府上了。”青青道:“那陆家的事情由你做主?”陆云海点头称是,又道:“大小姐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陆家无有不从。”青青道:“我哥哥在龙泉呢——”陆云海像是吃了一惊,卢三火却抢着说道:“有什么事情公子爷非要亲自去办,便不能给下官一些孝敬的机会?”青青道:“若是你孝敬,便轮不到他孝敬了——他来找一位姑娘。”众人都知道欧阳胥风流倜傥,并不惊讶,陆云海想一想,道:“大小姐是要我们去寻这位姑娘?”青青道:“你将他们一并找来就好。”

青青取出一张欧阳胥为寻找莫彤裳所绘的绣像,陆云海接过去看一眼,又瞅瞅二弟陆云帆,道:“不曾见过。”陆云帆也看一眼,道:“大小姐放心就是,她若真的在龙泉,我陆家便没有找不见的道理。”青青道:“你要多少时日?”陆云海又望一眼陆云帆,道:“七日?”陆云帆道:“我看十日差不多。”青青道:“三日。”陆云海摆摆手,道:“大小姐恕我直言,龙泉水陆皆通,每日里来来往往的路人成千上万,你叫我找两个人出来,其实与大海捞针无异,三日是做不到的。”青青丝毫不为所动,道:“三日便是三日,这龙泉便如同你陆家的后院,他卢知府也不过是个帮衬而已,有人进了门,你三日里找不出来?鬼才相信!”

陆云海威望极高,即便是卢三火也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可青青适才接受跪拜,安之若素,如今又当众驳他的面子,也真是自大到了极点。他心中不忿,隐隐然便想发作,卢三火心下明白,赶紧圆场,道:“大小姐,我与陆家兄弟相识多年,他们的为人最清楚不过,陆府只会将七日的事情赶在三日之内办完,断不会将三日的事情办成七日,他这样说也是往最坏里打算,我瞅着,一两日之后事情便会有个分晓。”青青神色间一如既往,道:“三日便是三日,不要你一日办成便不错了,为何这等啰唆。”陆云海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道:“我陆云海一言九鼎,说几日便是几日,大小姐若是信不过陆家,来去自由,没人拦着!”青青道:“我在临安找平头百姓办点事情,断断听不到半个不字,这里天高皇帝远,你日子过得滋润,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了?”陆家众人均不由勃然大怒,陆云海的大儿子陆关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道:“你不要不识抬举,相爷千金又怎样,我陆家还真的怕了不成!”

这话说得放肆,却也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之上,大厅里一时间静悄悄的,居然没有人拦着。他一摇一晃走上几步,又道:“你说你是什么相府千金,可这种做派,嘿嘿,还真教人起疑。”青青冷笑一声,道:“你算什么东西——”陆关道:“你说我陆家是平头百姓,我便是平头百姓?你权大势大,为何不见几个俯首帖耳的走狗给你壮壮人势?嘿嘿,我还真是不信了!”卢三火有些害怕,小声嘀咕一句:“陆公子不得无礼!”可陆关又哪里听得进去,就手抓起门边一根竹棍儿,大喝一声,兜头冲着青青砸了过去。

陆家祖代相传的剑法称为龙泉剑法,族人无不修习,而他这一下正是扬威立万的一招“天横碣石”。青青扑哧一笑,浑不介意,转而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往嘴边送,无间虽则恼她咄咄逼人,可这会儿也无可奈何,见桌边有一把蝇甩,便捡起来打横里一扫。龙泉剑法讲究以实带虚,其意向好比在细绳的尽头缚着一块石头,细绳虽柔,可石块荡起来,又可聚千钧之力,陆关武功不算太弱,这一招也使得似模似样,怎奈在无间那里,力道承启之处一目了然。蝇甩到处,带得那竹棍绕一圈,“咚”的一声,正敲在自己脑门之上,他“哎哟”叫一声,一个红赤赤的大包也便吹气儿一般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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