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上册》(30)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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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上册》(30)

相弃不能相忘

无间一觉睡得极为香甜,爬起身,似乎也壮实好多,不似从前,皮囊空空荡荡。已是日上三竿时候,可周遭静悄悄的,偶尔的一两声鸟鸣,又恰如露珠落于止水之上,更衬得那份寂静绵绵无尽。他忽然间有些慌乱,叫几声“微微”,再望出去,不远处一根竹子上面有什么闪一下,原来是一支林微时常佩戴的珠花;脑中“嗡”地一响,虽则完全不明所以,脚下却如同灌了铅一样,几乎迈不动步子了。珠花下方有一行小字,写道,“明年此时此地再见”,无间看了又看,才终于相信没有差错。周遭气息不知何时变得一团混沌,吸不进也呼不出,沉沉地将人压向没有着落的空虚之中。这样懵懵懂懂走一圈,竹林依旧,青山依旧,唯有平易居已经杳无人迹;站在水边,细细回想林微过去这些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却始终琢磨不出她为何要走,又会走去哪里,再转念,又有些糊涂,和这丫头难不成真有些卿卿我我,否则又怎会如此气短?他捶捶胸脯,想振作一些,却又无以为继,日光和煦,身影淡得几乎不能分辨,进而想到这会不会便是所谓的魂魄?天地之大,轻飘飘的,又该荡去哪里?

再一日,他自觉力气更足了些,便开始攀缘而上。这一路手脚并用,栽了许多跟头,可是直到过午时分,入眼的仍然是一丛又一丛的树木。他精疲力尽,喝点石缝间的泉水,一歪头便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望着晴空发一会儿呆,目光落下,却被山坡上什么灰蒙蒙的物件给牵住了;爬过去看一看,原来是一只厚厚的信封,日复一日,它被露水濡湿复又晒干,早变得皱皱巴巴,可上面几个字仍然不难分辨,却是“欧阳丞相亲启”。他心下奇怪,拆开来,里面是一叠信笺,最上面一张单独折起,写道:“丞相大人,青青为贼人掳掠,个中蹊跷,不能尽言,疑犯如今被困天籁山淮庙,务请速来面议。又,青青身中奇毒,切切耽搁不得。”信末署名乃是徐树,而且加盖有将军府的封印,他“哼”一声,皱着眉头想想,这会不会便是林微在相府寻而未得的那封信?

再下面一张纸也单独折起,却是徐树写给什么“陈总兵”的指令,说的是与粮草有关的事情,最下面几张则折在一起,每一张重复的都是给欧阳丞相的那几行字,像是写就了复又丢弃的草稿。他想不清这究竟是什么名堂,可心思从林微身上移开一些,落到了柳先生费皖与欧阳青青那里,过去这样久了,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命在?

再行一段,便看到了天籁山的道路,他记着吕文厚的话,辨明方向,一直走到临安府才投客栈歇了。这一晚睡得天昏地暗,来日早间,说不上为什么,心劲儿忽而如同花朵一般催生开来,而且身边没有林微,又好似自在不少。相府外面的街市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异样,正自琢磨,人群轰的一声散开不少,一队人马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当先十几人系相府亲兵,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黑衣黑帽,扎着红色的腰带,又威武又喜庆,再后面是一顶八抬大轿,圆顶红披,四面各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轿子左边走着的是费皖,白衣白马,模样英武,右边的则是柳先生,灰衣黑马,神色淡然;无间心下莫名地快活,天籁山那和尚不曾食言,真的救了他们的性命。

他加入人群,随着那顶轿子闹哄哄地走一阵子,居然又到了北望庭。蹴鞠场上踏云社正与青云社做耍,而更多的百姓却聚在北望楼前,一派欢天喜地的模样。他拉几个看似嘴长的问一问,可打听来去,却越打听越糊涂,按照这些人的说法,前些日子欧阳父子在天籁山为贼人所困,竟然是周案玉挺身而出,救了他们的性命;如此周公子便立下奇功一件,周保泰趁热打铁,今日在此宴请欧阳丞相,要向大小姐提亲呢。

轿子到门前,楼顶“砰砰砰”响几声炮,周保泰便带着周案玉迎了出来,轿帘掀开,欧阳泊携着青青,由众人簇拥着进了北望楼。许多百姓涌到这里是为了瞧瞧欧阳青青,这会儿便一起叫了起来:“求睹大小姐芳容!”这样哄闹一阵子,露台之上人影一晃,青青竟然真的走了出来。她还是一袭红裙,清隽如旧,只是瘦了些,倦了些,失了几丝神采。踏云社忽然有人叫道:“小鸥哥,要不要来和我们耍几脚?”说着话真就搓起一只蹴鞠,垫了过来。青青抬腿卸下,转圈儿玩几个花样,再轻轻一送,那球款款落上围栏中间一只石狮子的头顶,滴溜溜转个不停。大伙儿喝一回彩,又有人高声问道:“大小姐这是要嫁人了?”青青并不害羞,笑道:“你们说我当嫁不当嫁?”众人异口同声喊道:“周公子文采风流,与大小姐天生就是绝配,嫁得,当然嫁得!”又有人大声叫道:“能找回欧阳公子和老相爷,还能救下费侍卫和柳先生,周公子是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青青笑得更显快活,道:“你们胡乱编排,可也不要太离谱才好,他哪里会什么武功?”

无间却愈发摸不着头脑,即便在欧阳胥和卢嬷嬷那里,周案玉有机可乘,可费侍卫与柳先生与他又有什么相干?林微早就说这小子不是信义之人,如今来看,还真有可能浑水摸鱼,揽了不少好处。不过话说回来,欧阳青青盛气凌人,也不讨人喜欢,二者凑在一处,自然並无不可。他和林微被牵扯进来,还是因为莫彤裳一句话,现在青青平安无事,也足以交代了,这样便又想起莫彤裳来,既然《清明翠山图》落在徐蒙手里,那她八成也凶多吉少;心下忽然便有些着慌,正想走,露台上又有人影一晃,却是周案玉走了出来。

他在青青耳边低语几句,继而抬起头,向台下拱了拱手。众百姓欢声雷动,有人叫道:“周公子文武双全,一身是胆,不愧为人中龙凤!”周案玉呵呵一笑,道:“我着实不懂什么武功,不过与那些贼人周旋,最终靠的还是心计与智谋。”台下又有人道:“周公子和大小姐天造地设,珠联璧合,如今结为连理,也是应着天意呢!”周案玉却冲青青施了一礼,道:“案玉一介凡夫俗子,百无一用,得大小姐垂青,三生有幸,三生有幸!”青青笑吟吟的,虽则也明白这些话多为应景,可心中还是颇为受用。这会儿无间差不多挤出人群了,却被这几句话弄得头皮发炸,牙根痒痒,禁不住便可劲儿嘀咕一句:“你一直挂心的难道不是莫姑娘?”

说巧不巧,这话竟就落在喧闹的空当里,上上下下都听得一清二楚。青青一怔,目光寻过来,神色间腾地起一股火,周案玉却比她还要快,伸手一指,喝道:“天籁山暗算相爷的贼子有他一个,格杀勿论!”众百姓刹那间乱作一团,呼啦啦躲开去,空出好一大片地方。一干侍卫腰刀出鞘,人挨人,将无间结结实实困在了当心。无间“嗨”一声,拍拍嘴巴,难不成平易居躺了月半,嗓门成了铃铛?不过他并不害怕,先冲青青拱拱手,道:“看样子,欧阳公子也该没什么大碍?”青青道:“他好不好,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无间道:“他心上人和我相干,他自然也就和我有些干系。”青青似乎知道此人说话全无来由,道:“你果然是神农教的?”无间道:“那又怎样?”青青道:“傅长天派来临安的便是你?我身上的秋花露,也是你做的手脚?”

无间热血上涌,脑中轰的一响,道:“这才是胡说八道。”青青冷笑一声,道:“若非如此,你们前前后后的勾当又如何说得通?”周案玉神情里愕然与释然交织,挥挥手,道:“斩立决,不留后患,大小姐又何必与他啰唆不休?”说话间半空里起一声暴喝,祝不夷提着酒坛子大小的拳头真就攻了上来,无间忽然有些他乡遇故知的味道,叫一声“好”,与他连对两掌。

他重伤未愈,加之对方长进不少,这两掌下来,便有些气息不济。祝不夷有心要报上次的一箭之仇,半点不留情面,左一拳,右一拳,不多时便将他逼到了露台之下。这时“嗤”的一声,费皖又挥剑直取肋下,他退无可退,拔地而起,转身跳上了露台;费皖挥挥手,示意祝不夷退开,同时剑走连环,不多时便逼得他手忙脚乱;再一招,他小腿中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下却随之一转,张口道:“你指尖的绿纹可褪尽了?”

费皖稍稍一怔的工夫,无间又伸手一指,道:“老妖婆来了——”费皖再吃一惊,不由得便顺着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无间却嘿嘿一笑,忽地拍出一招“天行健”,同时当空横掠,劈手夺过一名侍卫的长剑,指到了青青颈下。费皖再不敢稍动,立在当地,懊恼得无以复加,青青却不动声色,道:“你想要怎样?”无间依旧耿耿于怀,道:“若是我,才懒得给你种秋花露,悄悄笑就好,笑死你。”继而伸手点了她的穴道,又冲费皖说道:“你活过来了,老和尚又去了哪里?”

费皖更加摸不着头脑,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无间却又转了心思,指指青青,道:“既然她身上的秋花露是我种的,你不应当求着我么?”费皖早就明白,恨恨地道:“若不是因为这一层,又如何会留你活口?”无间分明得了提示,忽然便有些有恃无恐,道:“今日里大小姐死,我死;我死,大小姐也死。既如此,你还啰唆个什么劲儿?”说着嘿嘿一笑,揽着青青一跃上了北望楼屋脊,继而高纵低跃,瞬间去得远了。

出得城来,红日西斜,他便又跳上街边一辆牛车,拣偏僻小道走了下去。因为秋花露,青青异常虚弱,挣扎没几下,便晕了过去。无间拧着眉头打量半晌,这种样子,再将她丢在路边,只怕不太地道:可是这恶女恨他入骨,又工于心计,留在身边,又实在是个祸害。而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有些昏昏沉沉,这样来来回回盘算一番,意识里便有些含混,好像打了一个盹儿,再睁眼,竟已是午夜时分。那牛无人驾驭,信步由缰,早不知到了何处,目力所及,除了中天一轮圆月,其他全都雾蒙蒙的。再一瞬,一股锥心之痛直透肩井,他禁不住大叫一声,才算完全清醒过来;原来双手双脚均被捆住了,青青则在身边盘腿坐着,这会儿举起匕首在他胳膊上又划一刀,道:“教你再装死。”

他怒目圆睁,道:“你做什么!?”青青一伸手,道:“你还我吧。”无间道:“还你什么?”青青道:“相府的那片地图。”无间道:“我哪里有你们的破烂地图。”青青冷笑一声,道:“都道卢嬷嬷高明,实则又有谁比傅长天高明,你和你那小相好渔翁得利,还道我猜不出么?”无间道:“渔翁得利?渔翁得利的是你那待嫁的夫君。”青青忽然变得极为恼火,甩手给他一记耳光,爬起身,下车去了。

秋花露未解,她平日里熏些沁衣香,尚可以维持,适才硬撑着一口气捆住无间,人累得几乎虚脱,这会儿想拢些干柴,可是不等火燃起来,头一沉,便又晕了过去。她本就没有力气,用作绳索的不过是些草绳布条,无间慢慢调匀内息,稍稍一挣,也便得了自由;肩头一刀深入数寸,失血不少,他寻些草药,包扎好伤口,不由又心头火起,可劲儿踢了青青一脚,才慢慢走了出去。月光白花花的,入眼只有雾蒙蒙的原野,走没多远,那辆牛车便看不到了,可是一颗心也好像被拿捏住了,忽然间好生不忍;长叹一声,还折回来,抱青青上了车,再喂一颗华灵丹,探探脉象,也真是为难。秋花露早已深入肺腑,这样下去,她顶多几个月的性命,祛毒绝无可能,那还有什么可以让她多活几日?思绪荡开去,此地在临安左近,临安之南有怀玉山,怀玉山少风多雨,有暖有凉,杂生各类药材,素有“小画眉”之称,而怀玉山有怀玉参,乃是江南七珍之一,可疏通经脉,化滞祛瘀,于秋花露还真是有缓释之效;进而又想,虽说秋花露“解铃还须系铃人”,从何处入药,还从何处解药,可怀玉参内行疏浚,若是以之为本,或者能谋一个釜底抽薪的法门?如此他忽然间便多了些跃跃欲试的念头,于是调转牛车,往怀玉山方向而去。

不多时天光大亮,那牛车在清风鸟鸣里又走许久,日头才渐渐高了。青青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却一言不发,无间转头的工夫,被她目光灼一下,吓了好大一跳。她冷冷地道:“你这是去哪里?”无间道:“深山老林啊,找个地方活埋了你,神不知鬼不觉。”青青半点也不害怕,转而道:“这是怀玉山。”无间道:“不错,是怀玉山,这里什么药都有,正好制一剂清静散,将你化得一干二净,埋都不用埋。”青青道:“你放我走。”无间道:“我凭什么放你走?”好似来了兴致,又道:“你高高在上,当然可以霸道:抓着别人的把柄,也可以霸道:可这副模样,又凭什么?”

再一转头,漫空里一声嘶鸣,一只鹰忽然扑到了近前,利喙如刀,径直啄他的眼睛。因为鹿无间,各类飞禽走兽历来与他相得,今日这等情形,还真是少见;手上一翻,拍得它晕了过去,可与此同时风声再起,竟然又有一只扑过来,差点抓散了发髻。他抬手抛一颗石子出去,打个正着,那鹰和前一只一样,也一头栽进了车里。青青一下子便坐起身来,道:“它们可都死了?”无间道:“离死不远,留一口气,待会儿烧制起来火辣新鲜。”青青道:“你放了它们。”无间道:“恶有恶报,不放。”青青道:“你放了它们,来日我不亏待你便是。”无间还是道:“恶有恶报,不放。”青青十分恼火,却没有发作,转而道:“下至金银财宝,上至名字名画,你说什么,我给你什么就是。”无间道:“画饼不算,概不赊欠。”青青转而从腰间取下一块青色的玉器,道:“那这个你要不要?”

那玉器上有“通行无禁”四个字,看上去又古雅,又敦厚,该是不可多得的一件宝物。无间低头瞅一眼,道:“这是什么?”青青道:“这是方便行走的令牌,系——六皇子所赠。”无间道:“我要它作什么?”青青道:“有了它,上可达皇宫大殿,下可至官邸民宅,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无间道:“我去那些地方作什么?”青青道:“可以看堂皇,也可以看荒唐。”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不作走狗,也不作大盗,这东西便毫无用处。”说着话眉头一皱,想起沈颀来了,道:“不如你答应我一件事罢。”青青道:“何事?”无间道:“还没有想起来呢,待有一日想到了,自会告诉你。”青青并不犹豫,道:“也好,我答应你。”无间眼前一亮,又笑了起来,道:“那我让你嫁给我,你也嫁啊。”青青道:“若是做不到,我一剑刺死自己便是。”

无间“嘿”了一声,连叹数声“不厚道!”。那鹰原是青青与欧阳胥所养,但凡兄妹分散两地,便往返于二人之间,互报平安,如今偷袭无间,也还是得了她的指令。无间拎起来摆弄两下,它们便醒转过来,再逗弄一会儿,便开始耳鬓厮磨,变得好不亲热。他转过身,两只鹰跟着也转过身,学他的样子一起歪着头审视青青,青青愈发气苦,下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无间道:“它们从哪里来?”青青道:“我哥哥那里。”无间心下莫名地一宽,道:“那他去了哪里?”青青道:“还能去哪里?自然是寻心上人去了。”无间又想起莫彤裳来了,道:“慈心庵?”青青略感惊讶,摇摇头,道:“福建,徐蒙为了要挟我哥哥,四处寻找莫姑娘,还真是去了慈心庵,好在他们晚了些许,莫姑娘早一日便走掉了,他人没有拿到,也才取了那些画回来。”无间心上一块石头落地,转头又去逗那两只鹰,口中则道:“正经事儿不瞧在眼里,只舍不得你们,正经人不瞧在眼里,只舍不得一个周案玉。”

青青不由得又勃然大怒,道:“你尘垢秕糠,便不要提周哥的名字!”无间哈哈一笑,和那两只鹰嘀咕几句,不一会儿左边的便成了“周案”,右边的便成了“周玉”,一呼一应,百呼百应。青青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过了片刻,忽然别过头,低声哭了起来。无间全不料她会这样,扭着头瞅半晌,确认她不是使诈,便掏了在天籁山山坡上捡到的那一叠书信出来,道:“你瞧瞧这个。”

青青翻一翻,脸色忽然变得一片苍白;无间这才说了说他和林微在天籁山所历,又道:“你那个如意郎君还找了回去,不算是完全没有良心。”青青依旧魂不守舍,三言两语讲一讲,原来全亏了周案玉,相府才得以在高崖之畔找到欧阳泊父子,之后相爷奉旨追查,将徐家父子都下了大牢,而徐树与三宝会的渊源也还是因为徐蒙而起,他一介纨绔,挥金如土,欠下对方巨资,最终授人以柄,云莫为卢嬷嬷等人也才得以乘隙而入。青青数次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说道:“你去过建康,有没有听说大名鼎鼎的‘案玉三绝’?”无间道:“‘如意郎君周案玉’的‘案玉’?”青青道:“要么说周公子文采风流,他藏画、临帖、篆刻都首屈一指,藏画也就罢了,还制得好印,刻得好章,此外,他临帖几可乱真——”无间道:“那又怎样?”青青道:“看一眼你的字,他便能分毫不差地写下来呢。”无间“嗯?”一声,忽然间若有所悟,道:“难不成骗你爹爹去天籁山的书信是他写的?”

青青却再没有说话的兴致,和那两只鹰温存一会儿,还让它们去了。那牛车不紧不慢地走到山腰处,四面药草便渐渐多了起来,无间有所见有所想,随手制出些药剂让青青服了,虽则不能祛毒,却还是让人精神一振。她心思随之开解不少,道:“你来这里,可是为了怀玉参?”无间道:“那是当然。”青青道:“你要怀玉参做什么?”无间道:“我可是神农教的,经行怀玉山,如何能不取怀玉参?”青青道:“那你带着我做什么?”无间道:“若是官府来抢,便抬出丞相之女压压阵脚,若是贼人来抢,便卖给他们一个压寨夫人。”青青不禁莞尔,转而道:“怀玉参能解秋花露?”无间道:“你想得美,要是这么容易,秋花露便不是秋花露了。”青青道:“怀玉参在怀玉山山巅,那里多有毒雾,飘忽不定,防不胜防,能取人性命的。”无间毫不在意,道:“那个无妨,到时候再想办法。”青青道:“到时候想办法便会有办法?”无间道:“那现在想办法就会有办法?”青青撇撇嘴,道:“山上葫芦谷有个葫芦大仙。”无间禁不住又哈哈大笑,道:“你不信天下第三,要信一个卖野药的?”青青道:“据说那人的确有些本事。他弄一些草,研碎了拢在袋子里,人揣着上山,一日之内不受毒雾侵扰。那袋子有个名目,四个字,烟雾的雾,冰释前嫌的释,芳草的草,肉包子的包。”无间双眉一皱,道:“雾释草包?”这次改为青青哈哈大笑,道:“不错,你是草包。”

山路上原本一个人也没有,这会儿忽然有马蹄声响了起来,无间回身瞅一眼,心头“咯噔”一声,不由分说,将鞭子塞给青青,便往车篷里钻。青青道:“你做什么?”无间一时也说不清楚,只含含糊糊地道:“仇家寻上门了。”青青“啪”地一下将鞭子摔在路边,道:“这便是你有求于我了?”无间道:“那又怎样?”青青学着他的腔调说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罢。”无间道:“何事?”青青佯装思索,道:“你反悔了,再不会纠缠青青大小姐兑现她答应你的事情。”无间不由笑了起来,道:“依你,都依你便是。”

身子一缩的当口,那些人也到了近前,隔着布帘瞅一眼,果然不差,当前一位竟是神农教朱雀使高全。他打量青青一眼,未作停留,径直赶了过去。青青道:“他们是谁?”无间道:“不告诉你。”青青道:“叫我猜便是你做了坏事,才心虚成这样。”无间道:“为何便不能是他们做了坏事,被我刚好撞上?”青青撇撇嘴,还要再问,身后却又有马蹄声传了过来。

这次一共八人八骑,均是寻常路人打扮,当前领路的两位,男的胖些,一袭灰衣,竟然是华山派丁岸,女的一身黄裙,花枝招展,毋庸置疑只能是丁汀。无间心中发毛,往暗角里缩缩,拉薄被盖在身上,躺了下来。青青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也是仇家?”无间道:“刚才是还能通融的仇家,这会是挖心掘肺的仇家。”青青换上一副有滋有味的神情,道:“怪不得,原来乘人之危的事情做起来这等过瘾——”继而伸出手指晃一晃,道:“现在可轮到你欠我一件事情了。”

到了近前,其他人还好,唯有丁汀,歪着头不住打量青青。人过去好远了,她突然一勒马,又兜了回来,问道:“这位姑娘哪里人士?”青青淡淡地道:“临安。”丁汀道:“要去哪里?”青青道:“葫芦谷。”丁汀道:“去做什么?”青青道:“还能做什么?找葫芦大仙啊。”丁汀道:“你要怀玉参又为的什么?”青青火气上撞,却仍然不动声色,道:“远房表哥多年痼疾,总也治不好,前些日子看了一位有名的郎中,让我们找怀玉参试一试。”丁汀道:“你表哥就在车里?”青青稍一犹豫,点了点头。丁汀道:“那你掀开帘子让我看一眼。”青青再也淡定不得,道:“你与我素不相识,平白无故盘问一番也就罢了,还要搅扰病人,可未免欺人太甚。”丁汀冷笑一声,道:“你不清不楚的,肯定有羞于见人的事情,我天生好奇,偏要知道。”青青一甩鞭子,便要发作,可心下也明白自己一身打扮和这破烂牛车的确并不搭配,转念一想,改口道:“我和表哥私自走脱,赶来这里,这回你满意了?”丁汀不由得放声大笑,道:“私自走脱?说的好听,不就是私奔么,做得出来,还说不出来?”青青道:“随你怎样说。”丁汀道:“既然这样,那该是门不当户不对了?”青青道:“我家还算殷实,只是表哥那里有些不济。”丁汀这会儿像是遂了心思,转身要走,忽而又问道:“临安城里你们这些大小姐无所事事,每日里都琢磨些什么?”青青眉尖一蹙,道:“你说呢?不是有三大公子么?”

丁汀哈哈大笑,拨转马头,扬长而去,无间从车里钻出来,捂着肚子,也笑个不住。青青怒道:“也好,也好,下次干脆便卖了你,大家黄泉路上正好作伴儿。”无间却笑得更欢了,道:“你恨我入骨,活着的时候不堪其扰,死了还要纠缠不休,又是哪一门子的道理?”青青伸手想给他一个耳刮子,却定定心神,问道:“他们又是什么来路?”无间道:“华山派。”青青颇感好奇,等他说下去,他却竖起手指了指嘴巴——一片静谧之中,居然又有马蹄声传了过来。

这一回是浩浩荡荡的一行,足有二十余人,当前一位锦衣玉带,是一副公子哥的模样,后面除了一干仆从,还有骡子有马,背着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器具,干粮酒水,俨然一副游山玩水的阵仗。那公子瞥青青一眼,随即又瞥一眼,嘴里打声呼哨,道:“想不到此处乡间还有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儿!”无间嘿嘿一笑,抱膀子边上一坐,只恨手边没有一碟瓜子儿了。青青似笑非笑,转而问道:“这位公子哥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敢问是哪户人家的少爷?”那小子愈发得意,道:“我爹爹乃是怀玉府知府,这位妹子何不随我去富贵乡里见识见识?”怀玉府的折子青青帮着爹爹批过不止一次,稍一回想,道:“那你是刘有品的儿子?”那公子一怔,道:“好大的胆子,刘知府的名号也是你这等贱民随便叫的?!”青青道:“刘有品字难安,附庸风雅的时候自称天光居士,阿谀奉承的时候又自称为‘酒虫’,酒虫能有什么像样的儿子,差不多只能是酒糟了?”那公子并不知道“酒虫”一节,可除此之外,其他一字不差,说不上为什么,这女子平淡之中自有一份雍容,让人不由得便有些害怕,青青则继续说道:“刘有品所以自称天光居士是因为他在怀玉山南面修了一座天光山庄,占地数十亩,房舍数十间,按说靠着知府的那点薪俸无论如何是不够的,这其中的讲究,西邻常平府知府明白,东邻吉安府知府也明白,他们不仅明白而且看不过,这就有些棘手,刘家的富贵可不就悬在刀口下面了?”那公子冷汗直流,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只是不待青青回答,他一拨马,先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再往下走,路上清静不少,青青不耐颠簸,又睡了过去,无间也就乐得想他的心事。怀玉参滋养经脉,于海蓝若心经大有裨益,莫非丁否终于悟到了这一层,所以派那兄妹二人来了这里?可朱雀使呢?画眉雪山有眉尖参与怀玉参相去不远,又有什么不能将就,非要千里迢迢走这一遭?这位刘公子应当不足挂齿,可是他都跑了来,那山上又该热闹成何种样子?

进了葫芦谷,天光一暗,日头便看不到了,惟头顶还有几缕紫色的云丝。又走不远,五六位江湖汉子从岔路上疾驰而来,为首一人五大三粗,一脸浓须,看到无间,劈头问道:“你要去哪里?”无间道:“都到这里了,还能去哪里?”那汉子道:“你何门何派?”无间道:“寻常百姓,无门无派。”那汉子道:“上怀玉山需要葫芦大仙的草包,可是这草包不是人人都能有,你有了,我便没有,但是我不能没有,所以只好你没有,你识趣些,这就回去吧。”无间道:“凭什么?”那汉子提起老大的拳头晃了晃,道:“凭这个。”无间拧着眉头瞅瞅他,还自琢磨,那汉子又凶巴巴地凑上来几步,道:“你回去,若是路上看到什么人,也教他们回去,就说黥花帮朱老三在这里,看有谁不服?!”说着猛地推了他一把,转身而去。

葫芦谷状如其名,两头开阔,中间狭窄,谷内正中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为篱笆环绕,上面立有八块木牌,各写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凑在一起,正是“葫芦大仙修行之所”。朱雀使,丁氏兄妹,刘公子和黥花帮等人均在篱笆外面歇着,各占一隅,朱老三抬头看到无间,忽地站起身来,想一想,又缓缓地坐了回去。诸人各怀心事,好半天没有半点声响,夜影一丝丝泛上来,蜿蜒的小径之上忽然走来一个胖子。他浑身是泥,头上还肿起一个大包,口中呼哧呼哧骂骂咧咧,先踹开篱笆门,再踹开茅屋木门,蹩进去便没了动静。众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朱老三抢着说道:“葫芦大仙,黥花帮朱老三这厢有礼了。”那胖子恶声恶气地答道:“老混蛋在山上呢。”朱老三“哦”一声,道:“敢问你是他什么人?”那胖子道:“我是他祖宗!”朱老三皱皱眉头,道:“那他什么时候下山?”那胖子道:“鬼才知道。”刘公子接过话去,一字一语地道:“我等来此是为了——雾,释,草,包,还请前辈指点迷津。”那胖子道:“你有多少银子?”刘公子道:“二百两。”那胖子道:“那你是要两个了?”刘公子道:“不错。”那胖子道:“那你进来。”

无间眼睛瞪得浑圆,想不明白一包草何以能卖出这等价钱,刘公子在众人愕然的目光里走到篱门外,一根竹竿儿随即自茅屋里探了出来,他恭恭敬敬将银票粘在顶端一团白花花的浆糊上面,杆子便缩了回去。过不一会儿,那胖子像是检视完毕,伸手一指,道:“看到没有?”刘公子依着指示走到那个写着“大”字的牌子下面,踅摸一会儿,抓出两个布兜儿,那胖子道:“你我银货两讫,滚吧。”刘公子不想事情这等容易,喜不自胜,行个礼,这就要走。朱老三像吃了亏一样,大声道:“我也要买你的草包!”那胖子仍然没有半点好气,道:“没了。”朱老三道:“怎么就没了?他只买两包,你就没了?”那胖子道:“本来就只有两包,他买了两包,你说还有没有?”朱老三道:“我一包出二百两银子,你卖不卖?”那胖子道:“你是蠢得要死,还是聋得要死,没了便是没了,你出一万两不还是没了?”朱老三仍不罢休,道:“五百两?”那胖子骂一句“蠢材!”,“啪”的一声关上了窗子。

朱老三强压怒火,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有新的?”那胖子道:“我哪里知道,你去问那个老混蛋好了。”朱老三道:“老混蛋究竟是谁?”那胖子道:“你说是谁?狗屁不通的,来葫芦谷作甚!”朱老三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便要闯进去,可到了篱笆门口,竹篾间忽然传出一串儿“咝咝”的细响,两条蓝莹莹的小蛇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上下游走,看架势随时会咬他一口。他打个冷战,退回来,转而冲着刘公子叫道:“兀那草包,你卖不卖?”

刘公子并不吃亏,道:“兀那草包,不卖!”朱老三道:“我出一千两。”刘公子道:“一万两都不卖!”朱老三发了狠,道:“我让你卖,你敢不卖?!”刘公子“嗤”地一笑,道:“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我还怕了你不成?”朱老三气得冒烟,跨上几步,一拳便打了过去,刘公子身边一位随从抢过来接下这一招,不想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刘公子喝道:“朱老三,你还有没有王法?”朱老三道:“好声好气向你买,你不干,没办法,只能抢。”

刘公子有些儿着慌,往那群随从后面躲,朱老三吐口唾沫在手心里,一摇一晃的,凶神恶煞一般直逼过来。这时丁汀呵呵一笑,道:“你规矩一点,这里还轮不到黥花帮撒野。”朱老三蛮不在乎,道:“你又是做什么的,放着大家闺秀不做,来这里撒野。”丁汀半点不客气,抬手便掷出一支弧光小剑,朱老三嘴上骂一句,手上则拔出腰间铁棒儿瞅准了一拨,殊不料那小剑微微一晃,绕开了,“嗤”的一声切断他头顶发髻,又飘悠悠飞了回去。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在当地,却再不敢说什么了。

华山派率先生起一团火来,烤一些熟肉干粮供众弟子充饥,朱老三两名手下也想如法炮制,可拢起的树枝草叶湿漉漉的,噼里啪啦打半天火石,却只弄出一团浓烟。丁汀大为不屑,道:“这等不济,还有脸行走江湖。”说着掌上一拢,攒起拳头大小的一团火苗,往黥花帮方向送去。朱老三不敢怠慢,捡起一根树枝,一边卸下个中力道:一边承住那火,稳稳地移到了柴堆之上。待火势转旺,他忽然道一句“来而不往非礼也”,也攒起一团火,推了回来。丁汀来了兴致,道:“你愿意玩,那就玩玩。”说罢掷出一块石头,撞得那火拐个弯儿,向刘公子飞去。刘公子身边一位随从站起身,一张口,将含在嘴里的酒水喷了出来,那火微微一暗,继而轰的一声涨大好几圈,变得杀气腾腾,另外一位随从心领神会,腰刀递出,截住那火球翻翻滚滚耍一阵子,继而打横里一拍,还推给华山派。丁汀不由得咯咯娇笑,双掌穿插,复推得它往神农教方向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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