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上册》(29)
谁知意惶惶无间心下一紧,这半日里只觉着好玩有趣,几乎全忘了其中的凶险之处。卢嬷嬷像是失了些定力,脚步匆匆,四面观望,飘飘地向峰顶而去。无间和林微牵马还回亘街,共乘一匹,将普乐打横搭上另外一匹,一路小跑溜了下来。人在高处,下山的路尽收眼底,而且那马车走得极慢,应该不难找见才对,可寻出去好远,却始终没有什么发现。前方不远处伸出一条岔路,盘旋着上了一片陡坡,林微略一思索,打马走上去,脚下崎岖许多,转过一个弯儿,又变得极为开阔,而不远处的高崖之畔,停着的正是那辆马车。
马车车尾探到崖外,在半空里悬着,车轮下面则各垫一块山石,挡住它不至于跌下去,左面车轮边上蹲着一位,乃是普明,右面车轮边上则坐着一位,却是周案玉;显而易见卢嬷嬷早有安排,若是情势危急,只需一人踢开石块,马车便会坠下高崖,任谁也无力回天。听见马蹄声,二人同时站起身来,周案玉吃了一惊,叫一声“莫姑娘”,却又明白过来,便闭了嘴,普明则伸长脖子叫一声:“兄弟——”见普乐没有什么反应,火辣辣的目光便移到无间脸上,道:“你们是什么人——?”继而“嗨”一声,高声喝道:“又是你们两个!”无间笑道:“可不,就这么喜兴,说你长得像只四喜丸子呢,还偏偏有跟筷子一样的哥哥!”
普明愤怒至极,一张大脸涨得通红,可是并不移开步子,只恶声问道:“我兄弟究竟怎么了?”林微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嘿嘿,我们不过是用了些你们对付欧阳大小姐的手段而已。”普明眉峰一皱,忽然笑了起来,道:“胡说八道,你们如何能有卢嬷嬷的手段!”林微道:“你井底之蛙,才总觉着那老妖婆不得了。”伸手一指无间,又道:“我这哥哥天下第三,老妖婆的那点道行,给他提鞋都不配。”普明转而又打量无间一番,道:“你是哪门子的天下第三?谁又封你做的天下第三?”无间道:“当然是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封我做天下第三。”普明大为好奇,道:“谁是天下第一,谁又是天下第二?”林微知道啰唆不得,摆摆手,道:“那个你都不配知道,总之我这个天下第三的哥哥吃饱了无所事事,却又手心痒痒,而你这个筷子兄弟不凑巧,自个儿撞上门来,天下第三心道:既然如此,便种点秋花露耍耍罢,可不承想他身子太长,种二十一穴的都太稀,没有办法,只好种了四十九穴。”普明想骂她信口开河,可“秋花露”三个字听在耳里,又着实让人不敢怠慢,“哼”一声,转而又望望普乐,道:“兄弟,你果然中了秋花露?”
普乐这会儿清醒些了,伏在马背上,像是点了点头,普明有些忐忑,冲林微说道:“你们想要怎样?”林微道:“容易得很。”伸手一指,又道:“看样子你们也不想要这马车了,便送给我好罢。”普明横她一眼,目光却不经意向远处瞟去,林微嘻嘻一笑,道:“卢嬷嬷可是回不来了。”普明大声道:“你又胡说些什么!?”林微道:“老妖婆武功再好,如何敌得过相府的千军万马?这会儿天籁山给围得铁桶一般,别说你拖着一辆马车,便是一身轻装,也休想走脱。”普明不住摇头,道:“我才不信!”林微道:“你不信啊?不信待会儿我让费侍卫亲自来教训教训你,早先他中了什么青海鹤髁散,现今也该大好了,我这天下第三的哥哥说那破烂毒药最没用处,从普通药铺里寻上几味破草,便能祛得一干二净。”
普明不由得冷汗直流,鹤髁散是石犀门的不传之秘,中原绝少有人知道,这小妖女居然张口便说了出来,再有,那毒药不留痕迹,救治之人往往无从下手,但是一经识破,解起来却并非难事,这一层她同样说得分毫不差。他不自觉又瞅无间一眼,愈发觉着所谓天下第三还真的并非噱头,林微手上一拍,那马驮着普乐走开几步,她继而又道:“你要是想救你的筷子兄弟,扶他下来就是,我不难为你。”普明道:“他身上的秋花露呢?”林微道:“卢嬷嬷神通广大,还解不了秋花露?”普明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林微道:“她若是治不好,我便让我这天下第三的哥哥帮你好了,还有什么比亲兄弟的性命更要紧?”普明“哼”一声,像是有些动心,可走出一步,又退了回去,道:“不成,不成。”林微道:“又哪里不成?”普明看看日头,道:“卢嬷嬷说要我等到未时,若过了未时还不见她回来,将马车丢下山崖,走路便是——”不等他说完,林微道:“马车既然可以丢下山崖,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用来换你兄弟的性命还不理所当然?!”这会儿普明又退了回去,脚踩在车轮下面的石头上,道:“横竖要等到未时再作定夺!”
林微面上笑呵呵的,心下却着实焦灼,略一沉吟,望向周案玉,道:“周公子,我猜你被老妖婆胁迫,定然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大家都说你是信义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对不起相府的事情。”周案玉神色之间阴晴不定,转而问道:“青青果然中了秋花露?”林微道:“不错。”周案玉道:“费侍卫他们果然活过来了?”林微心下转个弯儿,道:“他和柳先生都还好,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二人还说相府如今真是没有主事之人,若是你在,能顶起来不少事情呢。”周案玉微微吸一口气,道:“他们果然这样说?”林微一指无间,道:“他们的性命是我这哥哥救的,二人一醒过来,感慨的就是这个,不信你问他好了。”周案玉仍然半信半疑,道:“你们又是何人?”林微道:“你又何必挂心?这当口,有些事情你竟然还不明白?”周案玉道:“我应当明白什么?”林微道:“眼前有一个立大功的机会,就看你要不要了,这一出戏正可以叫作‘天籁山忠良遇险,命悬一线,周案玉孤身救主,忠心赤胆’。你是聪明人,应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指点不成?便用心想一想,相府千金,名字名画,锦绣前程,可不见得都那么不能企及呢。”周案玉“哼”一声,低头思索,可普明却伸手一指,道:“卢嬷嬷回来了!”
林微转头望望,卢嬷嬷佝偻的身影果然正飘过来,撇撇嘴,心下忽然懊恼得无以复加。卢嬷嬷在数丈之外立定,缓缓扫视一圈,最后才盯住林微,道:“这一路上都是你们捣的鬼?”林微嘻嘻一笑,道:“谁是鬼?”卢嬷嬷道:“你道行不浅,居然走得出栖梧山庄。”林微道:“栖梧山庄又有什么大不了,闭着眼睛闻着味儿也走得出。”卢嬷嬷眉头一皱,实是想不出这小妖女何以连这一层道理也会明白,冷笑一声,袖口却随之微微一动,无间一直全神贯注,这会儿骂一句“老妖婆”,踏上几步,将数枚牛毛一般的钢针自林微身前扫了下来。这时卢嬷嬷却趁机疾掠数丈,拎着普乐衣领,落在普明身侧,干笑数声,又道:“你们乳臭未干,和卢嬷嬷叫阵,未免也太嫩了些。”林微笑生双颊,佯装打个冷颤,道:“好冷!”话音未落,普乐一屁股坐在地上,跟着也打个哆嗦,道:“好冷!”卢嬷嬷想不出这小妖女又弄什么古怪,普明却伸脑袋瞅瞅普乐,道:“你果然中了秋花露?”
卢嬷嬷心底暗流奔涌,伸手探探普乐脉搏,不能相信,却又不敢不信。林微笑道:“所谓一报还一报,嘿嘿,欧阳大小姐受的苦楚这么快便报应到这根大筷子身上了!”卢嬷嬷望一眼无间,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匕首,道:“普乐的秋花露种在哪些穴道?”林微道:“那欧阳大小姐的又种在哪些穴道?”卢嬷嬷瞪她一眼,道:“你这丫头有羞花之貌,一刀杀了太便宜,便应当在你脸上划几道口子,不人不鬼地过几年,到时候自己就不想活了!”林微道:“你不人不鬼的这么多年,还不照样活着?”卢嬷嬷厉声道:“信不信我这就一掌杀了你?”林微道:“我死了,大筷子也活不成,我横竖没有人心疼,死就死了,可大筷子还——”她本想说有亲兄弟,也爽利不得,可这一瞬被卢嬷嬷的神情刺一下,心中电光一闪,转而道:“卢嬷嬷,你这样丑,也就只有你生得出这等古怪的儿子——”卢嬷嬷神情大变,黯淡的目光里骤然多出一层亮亮的杀机,可林微仍不罢休,道:“血洗石犀门的是不是你?杀人不眨眼,杀人不眨眼,嘿嘿,你宝贝儿子要死了,你眨不眨眼?”
这话一多半是猜,可是猜错了也无甚大碍,自然才不会松口,而卢嬷嬷果然便是普明、普乐的亲生母亲。当年石犀门掌门人要带去青海的正是他们兄弟二人,卢嬷嬷坚辞不允,终于招来杀身之祸,丈夫当场毙命,而她九死一生,侥幸活了下来,之后因缘际会,竟习得一身功夫,成了难得一见的大高手。只是经历了丧夫之痛、离子之痛、濒死之痛,人早就变得捉摸不定,而修习这一身武功,也只让她在乖僻的心路上走得更远。后来她铲除石犀门,报仇雪恨,却又始终无法与那兄弟俩相认,其间诸多诡异种种煎熬远非常人所能想象,而林微浑然不觉,却揭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普明极为诧异,瞅一眼卢嬷嬷,道:“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卢嬷嬷闭口不答,身形一晃,手中匕首先刺了过去。林微使一招“裂石穿云”,可短剑刚刚递出,卢嬷嬷便转开去,黑云一般压向无间。无间并不意外,就地一滚,捡起一根树枝,也使一招“裂石穿云”。他慢着半拍,却与林微一鸣一和,环环相扣,截云剑法威力随之陡增何止三层。卢嬷嬷在栖梧山庄便瞧出来二人非比寻常,可个中默契向隐微处生发,竟比她所思所想更胜一筹;心下愈发惊疑不定,忽而低啸一声,化为一团暗影,几乎从四面八方同时攻了过来。无间林微并不惧怕,心中空明,剑气交辉,丝毫不落下风。
卢嬷嬷本以为三十招上下即可生擒二人,可一来二往,始终相持不下。这会儿普明扶起普乐,按住督脉大椎悬枢二穴,想着以滴水之式输些真气为他疗伤,道理上讲这确实是疏导平抚之法,只是他又哪里知道普乐根本没有中毒?真气向虚空处探索,而普乐却无知无觉,是以有一分便取一分,有两分便取两分,不见半点通融;普明心知有异,可一来不忍罢手,二来无从罢手,三弄两弄,无以为继,“嗬嗬”叫两声,一歪头晕了过去,普乐则被厚厚的真气催得头晕眼花,晃晃悠悠,也栽倒在地上。卢嬷嬷余光瞥见,又是不解,又是心疼,神思一乱,接连遇险,而这时周案玉忽然站起身来,抽出长剑,踏上几步,“唰”的一声直刺进普明后心。
这一下不仅是卢嬷嬷,林微与无间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那婆子大吼一声,于林微的剑刃之间强行抹过,砰地击出一掌,相距既远,周案玉连滚带爬抢出几步,也便避了过去。他仓皇至极,脚下却装有发条一般,一溜烟跑得看不见了。卢嬷嬷追出不多远便停下步子,转而在普明身侧跪了下来;几缕灰发垂在耳际,一张蜡黄色的脸亦被泪水侵染,显得又狰狞,又可怜;肋下被林微剑尖划伤,鲜血崩流,弄得岩石之上一片殷红,可是她全无顾忌,甚至忘了无间和林微尚在身侧,只伏着身子一心一意救治普明。剑刃离心室差了半寸,他不至于立时毙命,却足以教卢嬷嬷束手无策,无间伸头看一会儿,心下不忍,道:“你点他阳竹,伏泗两穴,再走阴维脉送些真气。”卢嬷嬷稍一思索,也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依法施为,普明吐出哽在喉头的一块瘀血,果然平定不少。卢嬷嬷难掩诧异,又打量无间一眼,道:“你果然能解秋花露?”无间道:“你告诉我欧阳大小姐的毒药种在何处,我为普乐解毒就是。”卢嬷嬷道:“我卢嬷嬷岂能受人胁迫?”无间道:“这当口,还说这等胡话。”卢嬷嬷抬眼望天,声音里忽而多出一层凉飕飕的怨毒,道:“多少年前我便立下毒誓,此生再不会受人胁迫,今日大不了三人都死在这里,黄泉路上,嘿嘿,一个都不少呢!”
不等站起身,她袖中软鞭甩出,“啪”的一声将那马车的顶棚砸开一个窟窿,手上再一抖,便从里面带出一个人来,在大石上跌一下,弹起来,悬在了高崖之外。那人一身白衣,剑眉细目,居然是欧阳胥,而透过车棚上的窟窿,看得清里面还有一位,想来便是欧阳泊了。
只消卢嬷嬷手上一松,欧阳胥必定摔得粉身碎骨,可他分明被人做过手脚,在山风里摇摇晃晃,却依旧昏迷不醒。无间颇感意外,道:“是欧阳公子?”卢嬷嬷道:“他既然在栖梧山庄现身,又如何能逃过我的手心?”无间手上一摊,道:“我们不是相府的人,你难为他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卢嬷嬷半点也不相信,道:“既如此,那我射瞎他一只眼睛,你也无可无不可?”无间嘿嘿一笑,道:“临安城那点风骨全在他身上,你便不能怜香惜玉一点?”瞅一眼林微,又道:“弄死他也就罢了,天下姑娘断了念想,一了百了,可弄得和你一样,不人不鬼,万千芳心又该如何安放?”卢嬷嬷不胜恼火,翻过手掌,指间一根细针在阳光下微微一闪,而这会儿无间目光却被林微牵住了,皱起眉头,“哼”了一声。她一双妙目盯着欧阳胥,又似全神贯注,又似心不在焉,只轻轻地叫了一声:“不要!”便再没有别的表示。无间若有所悟,卢嬷嬷却厉声大笑,道:“临安三大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连你这小妖女也看上他了?”
自从欧阳胥现身的一刻,林微脑中便乱乱的,她明白不应如此,可是心意自主,竟完全由不得操控;这会儿面上一红,“呸”一声,道:“谁又会看上这种纨绔!”卢嬷嬷心细如发,莫名地有些得意,却有满满地尽生恶意,转而瞅一眼无间,道:“你与小妖女每日里成双入对,可知道她心中另有他人?”不想无间浑不介怀,“啊哈!”一声,道:“原来如此!”林微好生恼火,道:“你木头脑袋,又跟着扯什么皮?”无间双手各伸一根拇指,道:“别说,还真是般配得紧,你在落雪山庄里琢磨的如意郎君,可不就是这个样子?”说话间卢嬷嬷手上一抖,欧阳胥腾空而起,再落下来,额头撞上岩角,登时鲜血长流。林微身子一紧,咬住嘴唇,想说什么,却忽然间变得眼泪汪汪,卢嬷嬷狞笑一声,一字一句道:“你心疼了?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无间跨上一步,道:“你放过欧阳公子,我给普乐解毒就是。”卢嬷嬷道:“我如何便信得过你?”无间道:“解铃终须系铃人,无论如何大竹竿也要着落在我的手上,嘿嘿,你信不过也要信!”卢嬷嬷心下明白,忽然再不犹豫,手上一扯,欧阳胥便凌空飞了过来,无间伸手接着,把一把脉搏,他原来只是被麻翻了,并无大碍。卢嬷嬷道:“普乐的秋花露究竟种在何处?”无间笑道:“我没有秋花露可以种,哄你玩玩而已。”走到普乐近前,在他关元、阳池两穴稍作推拿,普乐身子一挺,随即睁开了眼睛。卢嬷嬷将信将疑,再探脉搏,早先诸种温寒不定的症状果然一扫而空;她面上不动半点声色,心下却勃然大怒,普乐抬头看着,有所会意,手腕一翻,“啪”的一声将一支竹签拍进无间肩头,而卢嬷嬷掌风如刀,也同时拍到了腹下。无间大叫一声,身子飞出去丈余,却又被卢嬷嬷的软鞭卷住脚踝扯了回来,如此荡几荡,便如同欧阳胥一样,倒吊在了高崖之上。
卢嬷嬷嘶声长笑,道:“我活得这般久,再不觉着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今日算是例外。”林微抢上几步,却再不敢稍动,瞅一眼无间,泪花迸流。无间受伤极重,咂咂嘴,吐一口血水,又歪着身子,拔出肩头的那支竹签;竹签绿莹莹的,所淬正是鹤髁散,这会儿药劲泛了上来,弄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他禁不住长叹一声,道:“糟糕,糟糕,赔上性命,也没能成全什么。”林微道:“你要成全什么?我什么也不要你成全。”无间笑道:“残命半爿,是只蚱蜢也会成全,更别说你。”林微嘴一瘪,是一副想放声大哭的样子,道:“都是我不好——”继而望一眼卢嬷嬷,道:“你要怎样才能罢休?”卢嬷嬷道:“我罢休,究竟谁应该罢休?他乐得成全你,你便成全他一回好不好?——你从这崖上跳下去,我便留下他的性命。”林微指指无间,道:“他与我——毫不相干。”卢嬷嬷道:“毫不相干?那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林微心意惶惶,说不清的缱绻,又有说不尽的懊恼,不禁重复一句:“他是我什么人?”她历来机变百出,可是这一会儿脑中一片空白,竟然再没有半点主意。卢嬷嬷声音变得柔和许多,道:“你跳不跳?纵身一跳,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林微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怔怔的不再言语,卢嬷嬷又道:“人世孤苦,生又何依,死又何惧?”林剑无辞世之后的种种凄苦泛上心头,林微禁不住悲从中来,身子一晃,几乎站也站不住了。无间大呼不妙,接连叫几声“微微”,怎奈她置若罔闻,真就一步一步地向崖畔走去。
无间急火攻心,却也忽然间有了计较,借着山风荡几个来回,强敛内息,继而半空里一拧身,兜头向卢嬷嬷劈出一招“天雨潇潇”。他身中奇毒,又被普乐打个正着,这会儿苟延残喘还差不多,谁又能想到还有这等功力?错愕间只听“啪”的一声,卢嬷嬷肩头中掌,如同纸片儿一般跌了出去,普乐大吃一惊,趁虚而入,双拳一前一后,复又结结实实砸在无间肋下。无间孤注一掷,全无设防,受此重击,几乎心脉俱碎,身子横飞,径直向崖外跌去。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可林微心上如同炸开一般,陡然清醒过来;无暇细想,纵身一跃,追着无间也扑了出去。
耳侧风声鼓荡,转瞬间疾落十余丈,无间就在身下数尺的地方,可她在岩石上数次借力,始终无法追及。峭壁之上藤蔓丛生,她忽而灵机一动,抛出一丛卷上无间腰间,自己则牵着另外一端打横里绕过一块凸起的大石,复又疾坠而下。再一瞬,身子巨震,二人同时被牵在了空中,她揽过无间,借着藤条的回荡之势,落到一块仅可容身的山岩之上,继而又顺着青藤古树溜下数十丈,再轻轻一跃,也便踏上了谷底的实地。
如此施为,亦是险到了极处,她拼着赔进去一条性命,不想除了有些神晕目眩,居然好端端的。无间在她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却又嘿嘿笑一声,道:“我可真要死了。”他说得无比轻松,孰料林微再承不起这句话的分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无间伸手拍拍她肩膀,道:“别哭,别哭,早一日晚一日,横竖有这一日。”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再没有力气,头一歪,便晕了过去。山风轻吹,似乎将人也丝丝缕缕地带走了,只剩下一些清透的心意,似是要飞,似是要碎。林微只觉眼前灰蒙蒙的,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抽身而去,无论她抱得有多紧,无论她哭得有多凶。
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终于站起身来;该去往哪里,一无所知,可无论如何,不应该是这里。山谷弯弯曲曲,绿得一片凄楚,她打横抱起无间,却又无法让他双脚离地,这样跌跌撞撞走一段儿,忽然脚下一软,又摔在了地上。恰在此时,忽然有一缕琴声传了过来,温语呢喃,似乎有一丝平抚之意,循着望出去,右首赫然有一条小径,穿过两片山石,复又消失不见了。
她心下升起若干希望,还抱起无间,走小径绕过几片巨岩,眼前忽然一亮,近处溪水潺潺,远处绿竹成片,竟然别有洞天。迎面有一支竹子,风姿隽逸,上面刻着六个淡淡的小字,“绿竹源平易居”。她放下无间,想一想,转身跪了下来,道:“不知哪位高人在此隐居,还请救我哥哥性命。”说话的时候一片静寂,话音一落,琴声便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曲意飘然走高,有翔云飞鹤之势,原来是《霓裳曲》。等一会儿,不见回应,她便又说一遍,可这次琴声未停,对方毫不理会。
眼前竹林错落有致,溪水自林间穿过,弯弯绕绕,时缓时急,白石铺就的路径自脚下蜿蜒而去,时而没于溪水之中,时而失于竹林之后。她心下微微一动,或者这其中有什么五行八卦的道理?可是稍加印证,又全然不对。不多时曲调又是一变,婉转灵动,纤细清越,原来是“六幺”;她目光落在“绿竹源平易居”几个字上,不由便“嗯”了一声。溪水之中散布着一些石块,像是天成,却分明可做垫脚之用,踩着走出十余步,小溪一分为二,左边一支水流偏疾,其声嘈嘈如雨,右边一支水流偏缓,仿似窃窃私语。她心下忽然开朗许多,沿着右边溪水又走十余步,眼前现出一块高有丈余的巨石,流水自石面漫过,零零散散坠入下面的小溪,带出一片叮咚之声;点点头,果不其然,此情此景正应了白乐天《琵琶行》中的名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轻轻一纵,跃上大石,眼前是一方圆圆的潭水,静寂无声,周缘种着一圈兰花,花白如冰,翠叶如玉,正是所谓的“冰美人”。再外面是一层又一层的绿竹,其间有鸟鸣声升起落下,落下升起,带出一串串细腻的回响。诗文下一句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冰下难”,此处与原诗或有出入,但是情景境俱臻上乘,却胜在别出心裁了。再前方便到了潭水入口之处,宽不过三尺左右,过去则又是一片圆圆的池水;此处更为静谧,目光所及,唯有青天淡淡,绿林葱葱,静静地站一会儿,是为无声,可莫名的心意萧疏是否正当得“幽愁暗恨”四个字?这时忽听“扑通”一响,却是一尾青鱼自水中跳了起来,涟漪层层荡开,潭中却又隐隐响起龙吟之声,再一瞬“哗”的一下,几股清泉竟同时绽涌开来。
两潭池水映着云影竹荫,是淡淡的银色,所寓正是原诗中的“银瓶”二字,如此青鱼翻身正可谓“银瓶乍破”,而暗泉翻涌亦可谓“铁骑突出”了。她暗暗叫一声好,寻思“曲终收钹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一句又该如何?前方左侧有一间茅屋,坐落在几片山石之上,几根碗口粗细的竹木伸展过来,搭在水边,是桥也是径,不多不少,正好四根,恰在此时,茅屋柴门“吱呀”一声开了,隐隐然像极了裂帛之声,她恍然大悟,却又有些意犹未尽,不由轻声道:“这可算是曲终?”屋里的人稍稍一等,道:“水边何人?”那是一名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苍老,林微浅浅地行一礼,道:“我姓林,单名一个微字。”那女子道:“缘何到此?”林微道:“缘《琵琶行》之句到此。”那女子“嗯”一声,又道:“哪一句最好?”林微道:“‘银瓶乍破’一句。”那女子似乎颇为欣慰,道:“不错,聪明是够聪明,只是不知道功夫怎样?”
话音未落,一根红绸无声无息地自茅屋门内直探了出来,林微不由得吃了一惊,绸带柔软无骨,却可以如此行进,显见此人内力非同小可。她纵身急退,飘开一丈,那绸带一震,跟出一丈,她再退一丈,绸带却依然如影随形;背靠竹林,无可再退,脚下一顿,沿竹茎拔地而起,那绸带一收一放,跟着也跳起来,还撞胸口,她伸脚钩住竹枝,倒挂翻转,单掌横切,以柔制柔,引得那绸带转过来少许,再顺势以刚力一送,带得它“啪”的一响,向着茅屋回击而去。那女子“咦?”了一声,跟着叫一声“好”,红绸却微微一震,凝在了空中,再一瞬,“嗤嗤”数声细响传来,七枚亮晶晶的石块顺着绸带转眼间滑到身前。林微借竹茎一弹而起,而那七枚石块竟也同时跳起来,分击她七处大穴;她不假思索,顺手扯过一根竹枝,使一招“浮光掠影”,将石子一一点落,同时再一个翻身,还落在潭水之侧。
这时红绸一软,自空中缓缓落了下来,林微心下惊讶,却也知道对方并无恶意,否则自己又哪里还有命在?茅屋门内继而传来喀拉拉几声钝响,一位中年妇人推着一辆四轮车走了出来,车上坐着一名黑衣婆婆,头发灰白,却又自有一股婉约,一望即知年轻时候该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她道:“既然你也姓林,那林剑无是你什么人?”林微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她可亲可信,直言道:“是我爹爹。”那婆婆道:“他不是去了北疆么,归隐的日子还算快活?”林微想不到她于落雪山庄的事情居然一无所知,目中含泪,摇了摇头,道:“他已经过世了。”那婆婆眉头微微一皱,“哼”一声,进而问道:“那你这一身既柔且刚的内力又是如何练成的?”林微道:“我早先得缘用过子非鱼。”那女子更感诧异,道:“原来并非虚言。”
林微随即跪倒在地,道:“求婆婆救我哥哥性命。”那婆婆道:“他是你亲哥哥,还是你的情郎?”林微摇摇头,道:“都不是——”那婆婆随即冷笑一声,道:“既如此,你又何必介怀?”林微道:“我也说不清,总之唯有在他身边,我才能为所欲为,他若不在,一切便都不对了。”那婆婆稍作回味,转而道:“若因此你不得不赔上自己的性命呢?”林微并无犹豫,道:“那才不是什么难事。”那婆婆道:“那好,但是你要答应我三件事情才行。”林微道:“婆婆请讲。”那婆婆道:“第一件,你要跟我学一门功夫。”
林微心下纳闷,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别人求她还来不及呢,她居然反过来求自己;这其中定有机关,但是这一会儿也顾不得了,点点头,应一声“好”。那婆婆又道:“第二件事,你要去杀三个人。”林微道:“何人?”那婆婆道:“他们均远在西南,一个叫作沈颀,一个叫作沈湄,还有一个叫作傅长天。”
林微十分惊诧,却不敢有所流露,只是问道:“你说的可是神农教教主傅长天?”那婆婆道:“正是,你学成之后,即刻去神农谷,要先杀沈颀沈湄,三个月之后,再杀傅长天。”林微不由得打个冷颤,如此施为自然是为了让傅长天尝尽心死如灰的滋味,个中用意可谓狠辣至极,她略一迟疑,还是禁不住问道:“又何必如此?”那婆婆冷冷道:“你不需要知道。”林微转而道:“那第三件事情又是什么?”那婆婆道:“事成之后,还回这里,自废武功即可,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再无瓜葛。”林微知道多问无益,而且这一件事最没有什么难处,于是点点头,道:“这个我也答应。”那婆婆稍作沉吟,又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却断断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你那哥哥。”林微心下苦笑,还是应一声“好”。她这等爽快,那婆婆反而生疑,道:“你果然听清楚了,即便是你这哥哥,也不能知道这些事情。”林微道:“我听清楚了,又有什么不清楚的?”
那婆婆伸出手,掌心里赫然有一颗绿色的药丸,道:“那你服了这个。”林微道:“这是什么?”那婆婆毫不隐瞒,道:“自然是毒药,不过服了以后,体内不会有任何异样,要等上半年,它才会慢慢发作,到时候内息无所适从,有万般不是,一日甚于一日,个中煎熬,断非言语所能形容,待到一年之期,若是还不曾用解药,它自会取你性命。”林微还是道一声“好”,伸手去取,那婆婆却突然改了主意,冲身后那位侍女挥挥手,道:“你去喂给竹林外的那个男子。”
林微身子一颤,叫道:“不要!此事与他无关,又何必多一层纠结?”那婆婆冷笑一声,道:“你道我瞧不出么,你舍得自己的性命,却不见得能舍下他的性命!”林微心口被撞一下,不由得轻声说道:“是这样么?”抬头再看那婆婆,心下忽然好生畏惧。那侍女转身而去,不一会儿便拎着无间走了回来,“啪”的一声往地上一丢。红绸飘起,缠上手腕,那婆婆凝神听一听脉搏,神情又变得颇为不屑,道:“尔等功夫不错,如何会被宵小所伤?”说话间红绸荡起,卷着无间倒挂在竹枝之上,手上连挥,将十三支竹签接连楔入他周身大穴,她继而以巧力带动红绸,或点或拍或压或揉,依次捋过奇经八脉,过了片刻,额头微微沁汗,神情亦远不如起初时候从容平淡,而这样又有一炷香的工夫,也才罢手。那侍女推她还回茅屋里去了,林微则放下无间,再探脉搏,虽则依然微弱,但是气息有所归,一呼一吸,已变得连绵沉稳。
再一日早间,那婆婆先为无间疗伤,之后便开始教林微背一篇武功心法。歌诀佶屈聱牙,艰涩生僻,可阴阳之变,五行之变,内力外功,身法意念,无不兼容,饶是林微,仍然用了大半日的工夫才记得一字不差。之后那婆婆便开始逐句讲解,其间包罗万象,又万象交叠,只听一听便让人头昏脑涨,好在林微有绝顶之智,入门费些揣摩,之后则触类旁通,进境神速,让那婆婆也颇为叹服。她心下一日比一日通透,更不时地有醍醐灌顶之慨,截云剑法求“变”,天和掌法取“势”,弱云三式似幻似真,但这些均不能与如今所学相提并论。她历来对武学不甚用心,唯此一次,如切如磋,乐此不疲,与幼年时候在林剑无书房里捧读奇门八卦,好有一比。
那婆婆有所回避,未有一句闲言,从不曾说起那是什么功夫,更不曾提及她究竟是谁,可二人在武学上你一言,我一语,斟酌印证,会心会意,实则甚为相得。林微亦渐渐明白,那功夫十分高明,却也断非什么人都能修习,那婆婆遇上她,也是幸运之至。无间大多时候昏睡不醒,但是脉象上一日好似一日,渐渐行走无碍,功力也恢复了一些。如此忽忽月半,再一日午后,那婆婆讲解完最后一句歌诀,沉默半晌,忽而挥挥手,道:“你们去吧。”那侍女便推她回了茅屋,“吱呀”一声闭了门,再无声响。林微早知道会是这样一种情形,可心下还是颇为怅惘,独自站一会儿,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再想一想,一切却又无从说起。
二人出了平易居,走出里许,在一片水潭边上歇了。林微又打些野味回来,由着无间烧烤一顿,大快朵颐。夜色初上,天光如水,就着潭水为他洗洗头,又将满脸的髭须修刮干净,他似睡非睡,难得这般闲静,脸庞的轮廓便好似月影里的树叶,清晰得教人不忍;出现在落雪山庄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如今走南闯北,却仍然简单澄澈,未沾染多少风霜之色。她长长叹一口气,手上将他搂得紧了些,无间“嗯”一声,道:“你愁什么?那婆婆好像凶得很,其实也好得很,你是不是想她了?”林微不答,只呆呆出神,无间“呀”一声,又道:“也不知道欧阳公子怎么样了,咱们要不要去相府看一看?”林微却湿了眼眶,摇摇头,转而轻声唱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