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上册》(28)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无间传 >

第二十八章《上册》(28)

天籁声里秋花凉水面之下藏有暗台,这在栖梧山庄是极为隐秘的事情,谁承想他二人这也能知道:卢嬷嬷脸色阴鸷,身形甫动,却又站定了,道:“尔等且消遣片刻,咱们今晚再见如何?”林微自然明白她究竟何指,蹙起眉毛,学着她的口气,道:“也好,那你便候着罢。”转而望一眼徐蒙,笑道:“徐公子,这里有家奴作乱,你回头可想想清楚,该怎样依家法伺候?!”

三人进了林子,而这一日景象与上一次又有不同,路径交叠,盘旋往复,一层层似乎再无止境,好在林微早就了然于胸,或走或转,没有半点犹豫。如此便只苦了青青,她内力平平,又走得有些着急,被烂柯莲气息沁染,累得气喘吁吁。待出来梧桐林,又是夜色初上,无间低低欢呼一声,青青却脚下一软,坐到地上。她禁不住打个哆嗦,道:“好冷!”林微略感好奇,道:“冷么?”这江南初夏光景,风中一团团的全是溽热之气,又如何会冷?青青却抱着肩膀又抖一下,道:“你不冷吗?”

无间却丝毫不以为意,道:“相府千金,不耐风寒,在所难免。”青青冷笑一声,想要反唇相讥,可脑中昏昏沉沉,又全然失了兴趣。无间眯着眼睛瞅她一会儿,才过来探了探脉搏,只是这一探,心下不由得“咯噔”一声,便有些六神无主。他想度一些真气过去,不想青青手腕一翻,打在他胳膊上,道:“不要碰我。”无间大为恼火,忽地站起身来,道:“毒死你,又丢不了我的性命,谁还真的在乎?”林微听出些苗头,道:“卢嬷嬷可对你做过什么手脚?”青青道:“怎样才算是做手脚?”无间道:“喂你毒药,点你穴道,刺你筋脉?”青青道:“不记得。”无间更没有好气,道:“那你记得什么?”青青道:“我记得暮鼓晨钟,四书五经,你要不要听啊?”

无间思绪牵扯,心上轻轻一颤,道:“是那香——”青青声音忽然亮了不少,道:“又是哪门子的香?”无间道:“你以为你很香啊?”林微伸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道:“胡说什么呢?”无间道:“我是说卢嬷嬷房里熏的香——温温润润的,还清透。”若有所悟,转而再探青青脉息,那一丝极为飘忽的轻寒忽而变得清晰异常;林微道:“她真的中了毒?”无间道:“秋花露。”

秋花露在江湖上名气极大,即便是青青亦有所耳闻,她吃一惊,却并不相信,道:“老妖婆是神农教的人?”无间却想起来卢嬷嬷讨要腥风掌配药的情形,摇摇头,道:“不像。”林微道:“你可解得秋花露?”无间道:“其一,我配不出解药;其二,即便配得出解药,也不知道大小姐身上的毒药种在哪里;其三,即便配得出解药,也知道毒药种在哪里,嘿嘿,我还不想配呢。”

他嘴上这样说,可还是拟出一个保命的方子,林微记下了,便独自先去临江府抓药。青青靠在大石之侧,愈发昏昏沉沉,而体内寒毒又如同冰花一般,旋生旋灭,漂移不定,刺得她抖个不住。无间于个中煎熬一清二楚,闷头坐一会儿,终于不忍,升起一堆火,又从怀里取一粒华灵丹递了过去。青青神智并不糊涂,伸脚将药丸踢到地上,道:“你爱救不救,我又没有求你,冒充什么好人?”无间火气又窜了上来,道:“你横竖一死,谁也救不了你!”青青道:“那你假惺惺的又是何意?我生不如死,多受几日煎熬,你看着才快活?”无间道:“你想早点死又有何难?”青青道:“那好,你范少侠便一掌拍死我好了!”无间咬咬牙,又记起卢嬷嬷说的什么晚间再会的话来,有所悟,转而叹一口气,道:“那我还送你回栖梧山庄好不好?有老妖婆伺候着,没有性命之忧,还可以品茶读书的,正可以逍遥快活。”青青眉毛一竖,怒道:“你敢?!”

无间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然又探过头来,道:“这就对了!”青青隐隐有些不安,低声喝道:“你又打什么主意?”无间哈哈一笑,道:“孤男寡女的,你又美貌若斯,你说我打什么主意?”青青心下更无怀疑,反手想甩他一记耳光,不想无间一把抓住,反而凑在袖口上嗅了嗅,道:“你每日里高高在上,可知道任人宰割的滋味?”青青羞愤难当,几乎便要晕过去,可无间分明从她衣袖间摸了什么物件出来,继而一转身,躲了开去。

神农教有沁衣香,若秋日远山,既清且暖,可温心抚肺,融祛寒毒,于秋花露多有缓释之效,而卢嬷嬷房内所用,正是此香。她如此施为,恶毒之至,却也周密之至,直教青青深受其害却一无所知,而且沉浸其中,还一心只觉着受用。那香料瓶儿平日就置在桌面之上,青青离开的时候顺手取了来,想着回到相府着人依样去配,谁承想无间鼻息灵敏,这也嗅得到。他找来一块薄薄的石片,倾上一些香料,拿到火上烘烤,片刻之后,香气飘散,青青通透许多,也便沉沉地睡了过去。无间松一口气,盘腿一坐,却也变得好生为难,秋花露可种于三穴,可种于五穴,亦可种于七穴,由此生出种种变化,最难捉摸,论及解毒,五穴比三穴要复杂数倍,七穴却又比五穴麻烦数倍,可若不知道毒药究竟种在何处,则根本无从下手。除此之外,种毒之人功力手法各不相同,这中间又会有所出入,所以真彻底解毒,还是要找种毒之人,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实在想不出栖梧山庄何以会有秋花露,而给青青种毒的又是何人,不过看她的症状,所种该是三穴,而且手法并不怎么高明,或者便是卢嬷嬷所为?

待林微取药回来,他制出几颗药丸,让青青服了,之后还走平川谷,直奔临安。进了相府,青青依旧昏昏沉沉,而迎接他们的却只有管家吕文厚一个。林微道:“老相爷呢?千金宝贝回家,他居然不来瞧一眼?”吕文厚道:“相爷不在,今日一早便让徐府的人给请去了。”林微隐隐觉着不对,道:“果然是徐府的人?”吕文厚道:“他们有徐将军的亲笔信,不会错的。”林微道:“那相爷该是在徐府了?”吕文厚却又摇了摇头,道:“不像,徐府在城东,可他们出门打马向西去了。”林微道:“什么时辰?”吕文厚盘算一下,道:“差不多巳时刚过。”林微道:“又有谁跟着他?”吕文厚道:“费侍卫他们,还有柳先生。”林微道:“一行几人?”吕文厚道:“六人。”顿一顿,又道:“费侍卫后来还回来过一趟。”林微道:“回来做什么?”吕文厚道:“不曾讲,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我并不认识,像是取了什么物件,走的时候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像只盒子。”林微道:“这又是什么时辰?”吕文厚道:“回来差不多是未时过半,之后过两刻钟才又走的。”

林微双眉紧蹙,道:“平日里相府主事的是谁?”吕文厚道:“大事相爷做主,日常事务由大小姐定夺。”林微道:“费侍卫和柳先生都是相爷身边的人?”吕文厚明白她的意思,道:“他们一文一武,跟着相爷可有年头了,柳先生大名是‘成川’二字,和相爷是同乡,从小便认识,费侍卫单名一个‘皖’字,历来忠心耿耿,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林微转而望望无间,道:“你可有法门让大小姐清醒片刻?”

这倒的确不是什么难事;他取出冷雨木,削下薄薄的一片,做成三支木针,分别扎在青青百会,神庭和睛明穴上,过不多久,青青像是被冷水激了一下,忽然便睁开了眼睛。吕文厚这才明白过来,道:“大小姐受了伤?”青青转而道:“爹爹呢?”不等吕文厚回答,林微抢先问道:“你踢球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青青道:“这当口,你好奇这个?”轻叹一声,又道:“有天爹爹下朝,抱回一只木盒子,之后好几天便一个人躲在书房里,也不让人打扰。我心下好奇,晚间溜进去翻了翻,结果找到一本小册子,称作《弱云三式》,里面讲的便是踢球的法门。”

林微心下一紧,这“弱云”二字又作何解?“即从弱云涂鸦七弟乡愁之境”,可是同一个弱云?青青继而轻声一笑,道:“册子里有字有画,字么,如同天书一般,我懂不了一成,可那些画却清楚明白,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小人儿,一步一步地演示如何拿球,如何跨步,如何转身,等等。我踢球本就得心应手,可看这本小册子,还是惊讶得不得了,原来可以有这样的步法、这样的身法!我依样画葫芦,学了些第一式和第二式的皮毛,之后按捺不住小试牛刀的念头,一来二去,便成了杨小鸥。”林微道:“这本册子又在哪里?”

青青勉强站起身来,引着众人进到书房,去窗边书案上找了找,不一会儿便从抽屉里拎了一本小书出来。册子是暗黄色,封面上画着一个玩蹴鞠的小人儿,连五官都没有,却依旧有些飘飘若仙的味道,右上角有六个小字,“弱云三戏天下”。青青又道:“早先我偷偷看过,还原样放回去,后来懒了,便随手丢在这里,这也有些日子了,可爹爹从来没有问起过。”

林微翻开封皮,第一页分成四格,每只格子里有一幅画,画中是同样一个小人,或者脚下拿球,或者头上顶球,不一而足,其中有实线有虚线,详解脚下的步点方位,乍一看不知所云,稍一琢磨,又回味无穷。第二页续第一页,又是四格四幅画,算下来一共一十七步,下方则加注四个小字,“宓妃醉酒”。这一招她见青青用过一次,李实耍过一次,步伐姿势似曾相识,但不论是谁,均不如画中的小人更具风骨。再翻过去一页,还是同样的四个格子,画中小人踏的是七星方位,名字叫作什么“紫光抛砖”,而青青在栖梧山庄用的正是这一招。再接下来一招繁复许多,一共四页一十六式,尽管图画不厌其详,看着还是教人眼花缭乱,林微略作端详,忽然明白其中暗含五行八卦的变化,个中奥妙仿似霁雨天迥、平林烟暝,足可教人心神俱醉。这一招的名字称作“伏羲种田”,下方又另有一行小字,略有磨损,写的是“未有弱风三分闲,伏羲如何肯种田”。

放下书册,她脸上笑意浅浅,弱云三式该是弱云弱风合力而为,且不论究竟是谁,只看招式的名字,他们便应当都是恃才傲物、睥睨天下的一类,而且二人精通五行之变,造诣似乎还在爹爹之上;而这时思绪落到李实那里,心下又不由得微微一动,他既然会使“宓妃醉酒”,那就应该是弱云或者弱风的传人才对,而他是九州派,岂不意味着弱云弱风也是九州派?而且九州派历来精绝奇门遁甲,如此岂不又是一层佐证?明净大师言及南归中原的人有两位出身宫里,会不会便是他们?若真是那样,“御赐拂衣”也就顺理成章,而虚怀子为人所害,也就不是全无来由了。想到此间,她心下几乎再无怀疑,转而问道:“大小姐既然翻看过相爷的木盒,那里面还有些什么?教相爷苦思冥想的,又究竟是些什么?”青青分明看透了她的心思,居然并不避讳,道:“是三十二皇子的地图残片。”林微道:“那弱风、弱云该是南归中原的宫中侍卫?”青青道:“他们姓于,是兄弟二人。”林微道:“哪一位留在宫中,哪一位又归隐关外?”青青略感诧异,道:“留在宫里的是弟弟弱云,归隐的是哥哥弱风。”继而指指不远处的书架,道:“盒子应该还在那里。”林微却摇摇头,道:“你我晚了半日。”又望一眼一直候在门口的瑞宝,道:“费侍卫早先来过?”瑞宝道:“不错,还有一位像是徐府的人,说是来为相爷取什么物件。”

青青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爹爹又在哪里?”林微却又摆摆手,道:“相爷还不曾回府,你若是乏了,先歇息一会儿就好。”青青的确精疲力尽,听见这话,莫名得了安慰一般,又睡了过去。无间心有不甘,去她指示的地方摸索半晌,果然不见有什么盒子,林微则招手让瑞宝进来,道:“欧阳公子可来过这里?”瑞宝摇摇头,林微又道:“不是说徐府有一封书信过来么,又在哪里?”瑞宝指一指相爷的书案,道:“普通来往的书信都在那里。”

书桌是好大的一张,颇为凌乱,一侧有几摞经书,另外一侧则堆满奏折之类的文案。林微细细找过一遍,并没有什么新近的书信,叹一口气,想要走开了,却又被桌面上的亮光晃了一下;笔架的下方有几块琉璃的纸镇,有方有圆,极为精致,只是不知为何,中间混着一块红彤彤的石块。那石块乍一看颇为通透,几乎分辨得出内在的纹理,可底面上粘着些细碎的土尘,像是有人从路边捡起来,随手丢在了这里。她指着问道:“这是什么?”吕文厚道:“这是临安府城外天籁山独有的望心石,清透明亮,加之又是红色,所谓‘望之如望心’,才有这样一个名字。”林微道:“可算是稀罕物?”吕文厚道:“在临安府算不上什么。”林微道:“那这一块又有什么别样的讲究?”吕文厚捏起来端详片刻,摇摇头,道:“此种品相,天籁山到处都是。”林微望一眼瑞宝,道:“这块石头一直在这里?”瑞宝伸头看一眼,道:“不记得。”吕文厚却又“哼”一声,道:“这像是新近从山上捡回来的。”林微转而道:“费侍卫是个什么样的人?”吕文清道:“相爷说他‘胆大心细,有勇有谋’。”

林微略一思索,道:“天籁山又在哪里?”吕文厚道:“天籁山是雁行山向西延伸出的支脉——”林微打断他,道:“在城西?”吕文厚道:“正是,走平川谷可以到临江府南门,走雁行山北坡,过天籁山,可以到临江府北门,只是不甚好走。那山说不上奇,也说不上峻,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风声、雨声、水声种种天籁之音在山顶都异乎寻常地清楚,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号。早先那里是夏日避暑的去处,可前些年江水漫堤,冲坏了一座桥,从临安府上山,要绕好远,去的人才渐渐少了。”林微道:“可算是人迹罕至?”吕文厚摇摇头,道:“也不是,西面依旧有临江府过去的游人,只是东面要荒凉许多。”林微道:“山上可有什么富贵人家修的府邸、别院或者山庄什么的?”吕文厚道:“不曾听说,不过庙倒是有一座,称作‘淮庙’。”林微道:“淮庙?”吕文厚道:“是一座小庙,桥塌了之后,去的人少之又少,庙里香火一直难以为继。”林微道:“临江府的人不去那里?”吕文厚道:“从临安府上山,那庙就在路边,方便得很,可从临江府过去要走好多冤枉路,所以极少有人光顾。”林微道:“那路好走不好走?”吕文厚道:“还好,走得了马车。”

林微说走就走,出来相府,转而向西,到天籁山脚下的时候,又是日薄西山,山影拉出很长,有数片晚霞袅袅娜娜从天际一直辗转到头顶。又走不远,便到了吕文厚提到的断桥之处,桥是石桥,原本长有十余丈,中间塌掉了一段,浸在水中,好一派败落。从那里望出去,河道蜿蜒,时宽时窄,两岸则布满碎石,显得异常崎岖。二人逆流走到浅水处过了河,又行一段,左边现出一条小溪,而溪水中间的岩石上赫然多出几块湿乎乎的马粪,无间不由眼前一亮,道:“有人刚刚来过这里?”

林微道:“相爷书案上的东西看似不起眼,却都价值千金,而唯一例外的便是那块望心石,不值一钱,还脏兮兮的,教我猜,该是费皖回去取地图的时候留下的,是想教人知道相爷他们就在天籁山。”无间还是觉着牵强,可那些马粪分明又是一层佐证,指一指,道:“难不成刚刚从这里过去的是相爷一行?”林微道:“只能这样想,反正就这点线索,若是错了,回去歇着好了。”

日头坠过山脊,天色为之一暗,余下的光明也变得又薄又脆。小径渐渐走低,探入一道狭窄的山谷小道,四周开始有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出现,显得有些阴森。相爷巳时出门,而费皖回到相府是未时过半,这中间两个半时辰,从脚程上算,顶多也便走到此处。二人放慢脚步,更加倍留了些意,溪水中散布的石头大多乌溜溜的,布满深色的苔痕,但其中有一块又颇为醒目,泛着淡淡的微光。林微目光扫过,却又给牵回来,伸手指一指,无间踩着水瞅一眼,那石头像是受过撞击,掉了一片,露出一块新鲜的断痕;再搜寻片刻,一猫腰,从水里摸出一枚银色的小镖,一声慨叹不等离口,林微抢先问道:“若石头是这镖打坏的,它应当从哪个方向过来?”

二人目光齐齐落向不远处的两块大石,两者倚在一起,如同犄角,后面空空如也,但尘沙之间却有不少模模糊糊的脚印。不远处蓦地传来数声鸟鸣,几只老鸹从空中疾扑而下,他们对望一眼,转身走进林子,一群飞鸟随即冲天而起,扑剌剌一阵骚动之后,又还原为一片清静。再过去的地面上散着一些被利刃削断的枝桠,另有一棵小树从中折断,树下有黑乎乎的一团,果不其然,是一具尸首。那人身着相府服饰,胸口有一大片污血,而满身的山石泥草,像是被胡乱掩埋了,又被什么走兽扒了出来。无间吸吸鼻子,找一根木棍扒开旁边的泥土,下面居然还有一具死尸。这一位仍然是相府侍卫,只是衣饰完好,并无伤痕,无间端详片刻,道:“此人死于腥风掌。”林微略感意外,道:“是卢嬷嬷所为,还是你们神农教所为?”

天色尽暗,丝丝缕缕的响动也便有条不紊地透了出来,水流声变得更为纤细,而虫鸣声鸟鸣声,石块跌在草地上的暗响,树叶在微风里的颤抖,都有了些历历在目的意味。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又走好远,一座寺庙便影影绰绰地呈现出来,那庙缩在一起,还不如相府的清风院来得宽敞,主殿三层,更像是一座佛塔,兀立于围墙之内。墙外是一片宽敞的斜坡,密密的都是参天古树,当中又有不少马匹,蹄声杂沓,鼻息起伏,偶尔还会传出辔环撞击的轻响。二人不敢声张,便寻一片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

天光转亮,寺庙的土墙屋脊石阶老树渐渐有了颜色,而大殿上方斑驳的横匾之上透出的正是“淮庙”两个大字。不多时院门处“吱呀”一响,两条汉子疾步走了出来,俱是轻装,翻身上马,转眼间去得远了。又过一会儿,门内又吐出一串人,当先三位一高一矮一佝偻,正是普乐普明与卢嬷嬷,再后面是一位蓝袍书生,长身玉立,竟然是周案玉,最后又有四位精壮汉子,吆喝几声,协力抬出一驾马车。车上有一个黑色的棚顶,两边拉着布帘,看不出内里究竟有些什么。套上马,众人又相互嘀咕一会儿,便不紧不慢地上了路,那四名汉子有两人走在最前,两人走在最后,普乐驾车走在中间,周案玉卢嬷嬷和普明则各乘一骑,追随左右,相互之间再隔开些距离,咋一看还真是像极了上山游玩的闲客。无间满腹狐疑,道:“马车里会不会是相爷他们?”林微摇摇头,起身进了山门。

庭角有一棵大树,枝桠伸展,几乎压着大殿的木门,所谓的大殿仅容转身,内里亦只有一座灰蒙蒙的佛像。沿墙的一间禅房木门紧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无间犹豫一下,推开来,里面躺着七八个灰衣僧人,早已经气绝身亡。他们胸口无一例外有或大或小的一只手印,一望即知系普明普乐所为,此外屋角还有一名黑衣老僧,像是主持,后背多出一只手印,正该是兄弟二人合力击毙。绕过主殿,入眼的是两畦菜地,再过去是灶间,门上却挂着一把铜锁,无间挥掌震开,喘口气,探头进去,里面又有两位,歪在灶台一角的是柳先生,蜷缩在干柴之下的则是费皖。

他们体温尚在,脉搏尚存,生死却只在一息之间。无间度些真气过去,柳先生那里没有半点回应,费皖却睁睁眼睛,又闭上了。林微站在边上,不由得打个寒噤,道:“你看到了?”无间点点头,伸手扒开眼睑,里面泛着一抹淡淡的绿色,略一思索,道:“是青海鹤髁散。”林微道:“那又是什么?”无间道:“那是石犀门的独门毒药,系由青海鹤的骨粉制成,鹤是罕物,毒药当然也不多见,再一日,眼中的绿色消失不见,也就没了痕迹。”

他嘴上说话,手上不停,取出冷雨木,削下一片剖成数支细针,在二人百会、人中、檀中、鸠尾、肩井五处穴道各刺一支,继而又去林间寻几味药草,碾碎了与华灵丹混在一起,喂他们服了下去。这虽则不能尽解鹤髁散,可延一日性命,应该无碍。林微若有所思,道:“普明普乐是青海石犀门的传人?爹爹说他们有一套‘望月拳法’,二人同使,一面讲究身材身法上相互弥补,一面讲究心意相通圆融相成,用得好了,可以与少林寺的降魔掌法一较高下。”无间记起在栖梧山庄与他们过的那几招,不住点头,而林微思绪扯开,又有些恍然大悟的意味。石犀门历来促狭,又地处偏僻,是以门下一直萧条得紧,数十年前掌门人找不到望月拳法合适的传人,便跑到中原来试试运气,不知怎么就看中一对尚未成年的兄弟,非要认人家做徒弟不可。对方家里不乐意,他便动了杀心,抢走孩子不说,还弄出好几条人命。之后十余年,这事情几乎没有人记得了,却又平地惊雷,石犀门一夕之间惨遭屠灭,而那一对兄弟也去向不明,这一直是武林中的一桩悬案,不想竟然全落脚在这里。

出了淮庙,已是艳阳高照,卢嬷嬷等人动身虽早,可是马车行得极慢,再加上山路盘旋,这一会儿居然又转回到视野里来了。两人弃大路,展开轻功,沿着山坡直下十余里,不多时便到了所谓的“亘街”。亘街在天籁山西坡,一边为山,一边为壑,缓缓转个浅弯,是个浑然天成的观景之地,再加上它极为平坦,颇有些“快活三里”的意味,是以临江府的游人常在此歇脚,久而久之便成了集市之所,多有酒馆、小吃、商铺与各类杂耍卖艺的摊子。而他们到了此间,脚程上也差不多领先了卢嬷嬷半个时辰。

走没几步,迎面撞上一个摊子,摊子打横写一行字,“提携山景归家,指使清风来去”,摊后则坐着一位愁眉苦脸的书生,拢着袖子,正打盹儿呢。无间稍一琢磨,才明白是个卖折扇的,不过那人还算个画匠,加一些银子,便可以即兴画你中意的山景。摆出来的扇面上都是天籁山,只是笔法生涩意向含混,要么生意惨淡,终究还是因为功力不济。林微走上前,笑道:“这里清风荡漾,哪里用得着你这个卖风的?”那书生睁开眼睛,叹一口气,道:“姑娘说得是,哪里用得着我这个卖风的。”林微道:“那你为何赖着不走?不如便下山去罢。”那书生又叹一口气,道:“下山?山下用不着我这个才疏的。”林微心想此人倒是豁达,便摸出一大块银子,道:“我有幅画要卖,需要一个帮着吆喝的。”那书生道:“什么画?”林微道:“镇日闲君的《陈年梦境图》。”那书生双眉一皱,道:“镇日闲君?你说的是画仙莫行佪?”林微道:“正是。”那书生不由哈哈大笑,道:“镇日闲君画作一十九幅,哪里有什么《陈年梦境图》?我不过是个卖风的,你这小姑娘要我卖疯不成!”

林微摊开手掌,道:“十两银子买你疯,你疯不疯?”那书生目光落上去,又瞅瞅她,道:“当真?”林微抬手将银子抛过去,道:“你这就拿着好了。”那书生接在手里,强自忍耐,可还是禁不住眉开眼笑,一边摇头,一边自嘲,道:“本就没有腰,自然要这五斗米。”转而又道:“姑娘要我怎么吆喝?”林微道:“你取一张大大的纸。”他便取一张大大的纸,林微道:“你写五个大大的字,‘陈年梦境图’。”他便写“陈年梦境图”五个大大的字。林微又道:“下面再写十三个小小的字,‘镇日闲君旧作,有缘者止步询价’。”他便写十三个小小的字,林微最后道:“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就好。”他便打横里张贴起来。林微看看,颇为满意,道:“若有人询问,你送他去山顶‘听云亭’即可,本姑娘姓莫,‘莫须有’的‘莫’字。”

二人继而在亘街尽头坐了下来,买些有趣的小吃充饥。这时过来一位慈眉善目的和尚,瞅瞅他们,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化些斋饭,而无间心中早有计较,先招呼他吃喝一会儿,又道:“淮庙有两个垂死之人,烦请大师去救一救。”那和尚吓一大跳,道:“人命关天,小施主莫乱开玩笑。”无间转而从掌柜那里讨来纸和笔,将鹤髁散解药配方写下来,之后又取出一锭银子,交给那和尚,道:“你去临江府药铺抓药,依法熬制好,上山救人即可。”那和尚仍然将信将疑,林微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真的被他捉弄一次,又能怎样?”这句话果然有效,那和尚忽然就变得心急火燎,疾步而去。

包裹里莫彤裳的长裙还在,林微转到山石之后换好,再取一条薄纱蒙在脸上,俨然便成了大户人家出行的小姐。又过一阵子,卢嬷嬷等人便缓缓走上亘街,望到卖扇子的摊儿,不由得便愣住了。她上前与那书生说几句,又和其他人嘀咕一会儿,原来走在前面的两位大汉便拉着马,返身往山顶走去。林微远远地瞅着,不由得嘻嘻一笑,道:“还有六个。”

过了亘街是一段缓坡,马车不由自主便轻快许多,一路生尘先溜了下去,卢嬷嬷和周案玉不离左右,可断后的两名汉子却落下好远。林微旋即闪身出来,迎着他们直走了过去,无间则依着吩咐,在后面一面追,一面叫道:“莫姑娘!莫彤裳姑娘!”那两位一个是花白胡须的老头,一个是四十多岁的胖子,这会儿同时“咦?”一声,瞪大了眼睛;那胖子道:“她如何会在这里?”那老儿道:“此事甚是蹊跷,先制住人再说其他。”说着翻身下马,由着林微从近旁抹过,却一抬手,推了无间一个跟头。

街边有一个杂耍的摊子,再过去是石砌的围栏,中间开一个小口,有石阶延展出去,林微过围栏,身子一矮,也便瞧不见了。那老儿叫一声“姑娘留步!”,紧赶着便抢了过去。石阶下去丈余,落在一片不大的草坪之上,再往前,则是又长又陡的一段斜坡。林微这会儿在草坪上转过身来,道:“你们是谁?找我何事?”那老者道:“我们是你父亲的旧交,前一阵子大伙儿还说呢,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日子肯定不好过,不想在这里便撞上了。姑娘若有些闲暇,咱们一起喝杯清茶叙叙旧如何?”嘴上说得一派平和,手上却不留半点余地,纵身一跃,直抓了过来。林微一脸惶恐,退开半步,可转而又扑哧一笑,左掌压右掌,忽地使出一招“潮水平”。莫彤裳应该不会武功才对,那老者又如何能料到这些?腰际中掌,沿着斜坡一路滚了下去。那胖子还在围栏边上,心知中计,转身要走,背后却有人嘿嘿一笑,还施彼身,也推他一把。那股力道大得非比寻常,他连滚带爬,带起一股尘烟,也直冲谷底而去。

无间冲着林微竖竖大拇指,道:“还有四个?”林微走回亘街,转身见那两位的马匹仍在路边候着,心下一动,让无间牵着其中一匹还去下边候着。又过一阵子,普乐便找了过来,竹竿儿一般晃到街头,看到那匹马,吃一惊,过来检视一番,又变得好生困惑。他四面找一找,慢慢踱到街边,待看到草坪上另外一匹马,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跳了下来。无间紧跟着拍出一掌,口上则哈哈一笑,道:“你要找这马的主人么?我送你去。”普乐全无防备,后背中招,哼也没哼一声,一头栽在了地上。林微这会儿自围栏内探出头来,笑嘻嘻地道:“种些秋花露,让他也尝尝神农教的厉害。”

普乐分明知道秋花露为何物,一霎时吓得面如土色,无间早有准备,取一根结霜草,依着秋花露的道理,连刺他周身七处大穴。那结霜草并非毒药,却有寒凉之性,搅入经脉,弄得普乐连打几个寒噤,身子一挺,便晕了过去。林微笑吟吟的,一面竖起三根手指比画一下,一面踩着围栏,还往亘街下坡的方向望去,再一瞬,却又脸色一沉,牵着另外一匹马快步溜了下来,轻声说道:“卢嬷嬷找上来啦!”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