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上册》(27)
笑我红装似儿郎余下半日,两人开始在花田里做些杂活,林微脑中将事情回溯一遍,忽然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只因为那灰衣人在平川谷的一句话,他们便辗转到了此间,可欧阳青青真的会在这里么?再抬头,一位干瘦的婆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一袭黑衣,身形佝偻,橘皮脸,三角眼,鼻孔朝天,面呈死灰,阴森森的不说,走起路来竟就没有半点声响,纵是天光亮亮的,也还是教人疑心是不是撞了鬼。林微心下微微一跳,掠走青青的一共三人,其中一位不正是这副形容?
她赶紧低下头,可那婆子却无丝毫怀疑,张口问道:“崔总管呢?”无间全没有这些念想,接口道:“刚才还在呢,这会儿不知道踱去哪里了。”那婆子道:“你们是新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无间道:“今日才到山庄,你可有什么吩咐?”那婆子冷笑一声,道:“那你们便全无用处。”说着话摸出一张纸片,又道:“你让崔总管备好了,申时之前务必给我送过去。”无间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断肠草,叶子,二钱;千寻花,花片,四钱;晚妆云,叶子,四钱;腥草,根茎,六钱。”林微探头过来瞅一眼,不住摇头,无间有所领会,忍了又忍,终于没有移动步子。那婆子转身离开,无间瞅着背影,“嗯?”一声,又“啊!”一声,这才明白过来。林微道:“她打的什么算盘?”无间道:“腥风掌,这婆子要练腥风掌。”林微略感惊讶,道:“她功夫好得很,居然也要练你们神农教十恶不赦的妖法?”无间道:“腥风掌说是掌法,可也不尽然,淬掌所用的腥风汁和相应的法门才是精要所在,其实只要依着运功,不论何种掌法,都可以带毒的。”林微道:“那淬一次要多久?”无间道:“半个时辰。”林微道:“淬好了,又管多久?”无间道:“一到两个时辰。”林微看看天色,道:“难道这婆子有架要打?”这时崔总管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无间递上纸片,将事情说了一遍,林微道:“她是什么人?”崔总管道:“她不久前才来的园子,姓卢,人都称她为卢嬷嬷,据说是徐将军的亲信,武功深不可测的,只是不人不鬼的,着实寒碜着呢。”
夜色渐深,月是半弯,从树枝头慢慢升上中天,林微和无间在高处的凉亭里候了好一会儿,西北方向有门闩声隐隐响几下,三条人影随即从一间小院里走了出来,一高一矮一佝偻,再无差错,正是夜袭相府的三位。他们径直向西走到河边,相继飞身而起,在水面上一点一纵,上到对岸,再转几转,便走得看不见了。那河宽有十余丈,这等蜻蜓点水般的轻身功夫,也当真了得。到了近前,涟漪仍在,无间正自感慨,林微却飞身而起,足尖在涟漪中心处一点,也跳了过去——原来水面之下居然藏有一片暗台。
沿岸边走出一段,二人才找到一条小径入了林子。林微始终领先一步,该直行时直行,该转弯时转弯,没有半点犹豫,无间好生惊讶,还道她也悟到了烂柯莲与雪草的道理,询问两句,才明白全无关系。那林子原是依着五行之变修成,林微随张老伯走没一会儿,便心下了然,可即便是她,也不曾料到这其中向险恶里用心,还有一层药理上的布置。又走不久,呼喝之声便传了过来,放慢些脚步,再行观望,月光下有三人斗得正紧;其中一位正是卢嬷嬷,而另外两位却是王不喜和在平川谷冒充莫彤裳的女子。二人招招狠辣,疾风骤雨一般,恨不能立时取了卢嬷嬷的性命,可她却好整以暇,甚至有些存心相戏的意味,又走数合,居然隐入树后,踪影全无。那两位仗剑而立,呼吸声清晰可闻又浊重异常,天知道他们在林子里绕了多久,要么想速战速决呢。不多时卢嬷嬷便又绕了出来,双掌一合,卷起一股疾风扫向王不喜,王不喜退开数步,满面怒容,道:“老妖婆,你占尽天时地利,还要做此等妖法!”卢嬷嬷身子一缩,看似隐入黑暗之中,那女子却跟着“啊”的一声,被斜刺里拍过来的一掌击中肩头,晕了过去。王不喜愈发怒不可遏,道:“神农教自傅长天之下无一不是奸邪妖孽之辈,有种便与我面对面比画比画如何?”卢嬷嬷冷笑一声,忽然改为大开大合的路数,不出十招,一掌拍上王不喜前胸,他跌倒在地,低哼数声,却再也动弹不得了。
那一高一矮的两位一直在边上观战,这会儿同声问道:“腥风掌果然有些用处?”卢嬷嬷没有言语,俯身捡起一颗石子,嗤的一声弹了出去。不远处的树影里有人跟着叫一声,软塌塌倒在了地上,卢嬷嬷走过去踢一脚,道:“你是不是叫作周案玉?”那人闷头不语,可片刻之后又哇哇地叫了起来,原来是被捏住了手腕。卢嬷嬷道:“你一个公子哥儿,最好有什么说什么,别扮什么硬骨头的江湖汉子,这苦头才不是你能吃的。”那人果然是周案玉,他不住点头,道:“你放手,我说就是。”
卢嬷嬷道:“你们来临江府做什么?”周案玉道:“办些私事。”卢嬷嬷道:“何事?”周案玉叹一口气,道:“来找一位姑娘,在下心仪的姑娘。”卢嬷嬷道:“你心仪的姑娘怎么了?”周案玉道:“走丢了。”卢嬷嬷道:“如何便走丢了?”周案玉道:“她头一晚还好端端的在院子里弹琴,第二日便不知所踪了;府上府下,临安内外,我都找遍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转天有人报信说在临江府看到过她,我才会赶过来瞧一瞧。”卢嬷嬷道:“那你找到她没有?”周案玉道:“没有。”卢嬷嬷道:“你走哪一条路过来?”周案玉道:“自然是走官道过来。”卢嬷嬷道:“平川谷坦坦荡荡,为何不走?”周案玉声音没有半点变化,道:“想到了,只是不曾走。”
卢嬷嬷冷笑一声,道:“那为何有人亲眼看到你们从平川谷出来?”周案玉仍然不动声色,道:“人说那姑娘在平川谷谷口出现过,我当然要去看一看。”卢嬷嬷道:“有人还死在那里呢,你可曾看到?”周案玉道:“没有。”卢嬷嬷忽而纵声长笑,道:“尔等在平川谷做的事情,以为我果然不知道?”王不喜忽然大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引诱我们来此间的,也是你的人了?”卢嬷嬷不置可否,复又扣住周案玉的手腕,厉声道:“你在我手里最好识相一些,我且问你,莫彤裳究竟在哪里?”
周案玉疼得又大叫起来,道:“我不是说了么,她走丢了。”卢嬷嬷多出一丝惊讶,道:“你意中人居然不是欧阳青青?”手中寒光一闪,持匕首抵在周案玉喉间,又道:“不交出莫彤裳,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周案玉道:“她不在我的手上,你杀我一千遍也好,一万遍也好,交不出还是交不出,再说了,在相爷那里她不过是一介民女,用来换大小姐,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卢嬷嬷道:“说得轻巧!若是一介民女,尔等为何要偷偷摸摸将她弄到相府?”继而手上一伸,道:“拿来!”周案玉道:“什么?”卢嬷嬷道:“《陈年梦境图》。”周案玉道:“什么陈年梦境图?”卢嬷嬷道:“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那一幅画而起?”周案玉道:“莫姑娘人走丢了,我交不出,现在你又要什么梦境图,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自然还是交不出,既如此,求饶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卢嬷嬷忽然间不再说话,望天想一阵子,忽然嘟囔一句:“还真是高估了这些人不成?”说着又伸手在身畔的梧桐树上拍了三下,两长一短,箜箜地传出去好远。有应和之声从南面传过来,不多时脚步声到近前,两名家丁从树后转了出来,听她交代几句,随即押着周案玉三人去了。她依旧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来回踱几步,还带着一高一矮的两位回了山庄。林子里又归于一片死寂,这次倒是无间,心中七上八下的再难消停;相府丢了大小姐,又丢了莫姑娘,如今再丢了周案玉,天知道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好的一面,欧阳青青八成就在山庄里面,可不好的一面,卢嬷嬷将堂堂相府千金捏在手里,却换不来莫彤裳,也换不来《陈年梦境图》,有这样一肚子火,可不要做出什么要命的坏事才好。
再接下来几日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一切慢吞吞的,弄得人心也懒洋洋的,而卢嬷嬷足不出户,他们也就不能过去一探究竟。可是再接下来,园子里忽而添一层别样的喜兴,原来转天就是徐家军和踏云社比赛的日子。刚过正午,崔总管和一众花匠聊天儿,道:“你们可知道徐家军百战百胜,却在临安输过一场?”有人道:“教我猜是输给了杨小鸥的踏云社?”崔总管道:“不错,因为这个,咱们公子输给欧阳公子一万两银子——”有人接过话去,道:“银子这事儿,为何在这些公子哥那里总是这么容易?”崔总管嘿嘿一笑,道:“这次他们还要赌,而且赌的是——五万两!”一群人愈发瞠目结舌,又有人又道:“老崔,依你之见,咱们公子胜算几何?”崔总管道:“说不好,不过徐公子回来这里,占尽天时地利不说,不还有两个高手助阵么。”有人道:“你是说普明普乐?”崔总管道:“正是。”无间道:“谁是普明普乐?”崔总管道:“卢嬷嬷的两个随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个高得要命,一个胖得要命,他们耍弄蹴鞠,都是绝无仅有的高手,我猜徐公子将球约在这里,就是想让他们上场!”有人又道:“难道这两位比得过杨小鸥?”崔总管道:“不管怎样,杨小鸥是一人,普明、普乐,还有徐公子可是仨人。”
第二日不到午时,徐蒙便引着徐家军到了山庄,数十人吵吵嚷嚷,演练半晌,弄得大伙儿干活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再一日自大清早开始,便有人陆陆续续来到山庄,前前后后足有数百人,几乎云集临安府与临江府的富贾显贵。午时不到,所有的人便全去了球场,挤得水泄不通。这次徐家军着红衣,单看精气神儿,就比在北望庭的时候高亢不少。普明、普乐果然在场上,而卢嬷嬷居然也走了来,在不起眼的一隅站定了观望。再一会儿,踏云社的人才上了场,他们俱着白衣,看上去还算从容,只是没有杨小鸥,总显得有些六神无主。林微无所念想却又有所念想,视线最终还是寻到球场北面的敞亭之中,软椅之上坐着几位公子哥儿,中间一位一身淡蓝色的长袍,洒脱里略显落寞,正是欧阳胥。
看看差不多了,她去近旁小亭里扯了一身踏云社的衣帽,便和无间直奔卢嬷嬷的小院。这一路半个人影也不曾看到,到了那里,却有两个小厮正伸头探脑地站在门边;她径直走过去逗他们说话,无间则绕到侧面,越墙而入。正面房门没有落锁,一推即开,迎面墙上有一幅水墨画,绘的是烟雨江南,水淋淋的颇有意境。球场上的喧闹声淡去不少,而一串儿铁链撞击的脆响则从里间传了出来,掀开帘子,一股温润的香气扑面而来,让无间心头一晃,模模糊糊浮起些念头,未及沉淀,便又飘开了。书案之前坐着一名红衣女子,长眉如黛,眼波如水,正是欧阳青青。她一手握一卷书,另外一只手却被一根极长极细的铁链锁着,结在了身后一根柱子上面;听到声响,并未抬头,只懒懒地说道:“老妖婆,茶都没有颜色了。”
在白莎镇行云楼欧阳青青重伤牛进等人,无间始终无法释怀,这会儿心头照旧没有什么好气,想一想,退后一步,打散头发盖住半张脸,才又走了进去。青青不闻回应,抬头扫一眼,道:“你是谁?老妖婆又去了哪里?”无间有些糊涂,道:“是老妖婆锁住了你?”青青“嗯?”一声,有些奇怪,开始凝目打量他,无间则道:“你若想回相府,可以随我走。”青青这才吃了一惊,道:“你是谁?老老实实将头发弄利索了,让我瞧瞧。”无间道:“我这个样子,自然是不想让你瞧见。”青青目光变得火辣辣的,道:“可你不是相府的人——”略一思索,转而道:“我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被老妖婆拿了去,应该就在卧房里。”无间走进去,靠墙的长几之上果然有一把匕首,手柄处还刻有“青青”两个字;取回来,起手去削铁链,却又停住了,道:“让我来救你的人要你答应一件事情。”青青道:“何事?”无间道:“今日不做杨小鸥。”
青青身子微微一震,眼神之中疑云大起,想问些什么,又摇了摇头,只轻声说了一句“也好”。无间削断链子,继而奉上那一身踏云社的衣帽,青青抖开来看一眼,也懒得问,径直穿戴起来。她身材高挑,那袍子不过略微肥些,长短则刚刚好,再拢起长发,戴上帽子,刹那间便成了一副玉树临风的小生模样。无间引着她走到院门口,那两名小厮早已不知去向,而林微正笑呵呵地在台阶上站着呢;看见青青,眼前一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青青摇摇头,道:“我从未出过这个院子。”林微道:“临江府栖梧山庄。”
青青微微吸一口气,却又将信将疑,道:“徐将军的栖梧山庄?”林微道:“正是,你出了院子,只管向南,自会找到正门,到时候说是踏云社的人就好,不会有谁难为你。”青青目光不离她的脸庞,道:“我可曾在哪里见过你?”林微道:“见过,却不见得看在眼里。”说着话摆摆手,拉着无间还回球场。青青盯着二人的背影,心上莫名地一跳,张口叫了一声“范阿七!”,无间脚下拌蒜,却没有停下,还大踏步地去了。
回到场边,比试仍未开始,众人正卖弄脚法作耍;徐家军一边是普明站住场上,出脚搓起一只球,送它窜起来四五丈高,继而伸腿出去,稳稳妥妥接在了脚背上,踏云社一边是一位叫作张方的后生,如法炮制,半点不落下风。普明随即将球撩起来,在大腿上颠一下,肩头颠一下,又用脑袋接住了;他本就圆滚滚的,如此便如同一只大肚子葫芦一般,引得众人一边鼓掌,一边大笑。张方毫不示弱,将球也顶上脑门,同时又搔首弄姿,左顾右盼,亦赢得满堂喝彩。普明一低头,待球滚过胸脯,肚子一挺,送它飞起来老高,继而又结结实实给了一脚;那球砰的一声撞上一棵大树又弹了回来,他则转过身,一撅屁股,拱得它直飞上天,再落下来,还安安稳稳停在脑门之上。张方面无惧色,依样而为,只是到最后一步,拿了个一字马的架势,用右脚脚底将球接了下来;这一手难了三分不说,又分明嘲笑普明身材臃肿,便带了些挑衅之意。普明歪头瞅一眼,抬抬手,示意张方将球垫过来,他则微微一蹲,来球便稳稳地摞在了头顶那颗球的上面。众人轰然叫好的当口,他又道一声“该你了”,头一扬,将上面那只球高高地送了回去。张方全神贯注,准备耍一个把式,不想普明一低头,卸下第二只球的同时又给了一脚,“砰”的一声正好砸中张方脑门。张方全无防备,头晕眼花,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同时,第一只球也落了下来,刚好还砸在脑门之上。徐家军哄然大笑,普明则拍拍巴掌,道:“你以为老子真和你玩呢。”
他转身往回走,可走没两步,场上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习武之人心生感应,不自觉稍稍转头,一只蹴鞠转得如同陀螺一般,慢悠悠飘到了侧前一丈的空中,继而又好似被扯了一下,流星一般直撞了过来。他心下一惊,就地一滚避开了,算不上狼狈,可身材在那里,依旧滑稽无比,而与此同时踏云社欢声雷动,杨小鸥不知何时竟到了场边。
她面上带着一块黑巾,可隐隐然还是有一层难言的光彩,而适才那一脚球自然是出自她的脚下。徐蒙神色之间先是掠过一丝愕然,继而又变得喜出望外,道:“杨兄,我还道你也被人掠了去,正好,正好,虽则姗姗来迟,不至于枉费我一番心血。”继而转过头,似乎寻半天才终于看清楚了,冲着楼上叫道:“欧阳公子,你近来可好?”“嗨”一声,自顾自又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好不好我才不在乎,我想问的是,令妹近来可好?”
欧阳胥也不正眼瞧他,道:“好不好与你何干?”徐蒙嘿嘿一笑,道:“我怎么听说她被人掠走了?”耸耸肩膀,又道:“堂堂相府连自家千金都保不住,是不是因为那些侍卫太过脓包?你有需要言声就好,我随时可以派一队人马过去。”欧阳胥冷笑一声,想说些什么,却又失了兴趣,索性闭口不言。徐蒙并不罢休,道:“我徐府耳目遍地,莫说在临安找一个人,即便是找一根针,也算不得什么难事。”仰脸向天,变得愈发得意,续道:“老相爷万般无奈,不还是求到我爹爹那里去了?”欧阳胥于此并不知情,剑眉一扬,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徐蒙又道:“欧阳公子,我对令妹倾慕已久,早些时候爹爹还上门向老相爷提过亲呢——”欧阳胥道:“他若答应你,才真是奇了怪了。”徐蒙道:“他没有答应,不过也没有不答应。”继而呵呵地笑了起来,道:“如今他有求于我,亲自找上门来,你说旧事重提,还有比这更好的机缘么?”
欧阳胥不由得勃然大怒,道:“你爹爹好歹也是一朝将军,你再怎么不济,也算得出身豪门,怎的行事总是一副市井做派?!”徐蒙浑不介意,道:“你可知道老相爷说些什么?”按住话头,望望左右,又道:“他说青青大小姐长这么大,最听两个人的话,一个是相爷本人,还有一位,嘿嘿,是你这哥哥!相爷说他点头还不成,你也答应,她才会真心照办。”欧阳胥像是遇到了可笑至极的事情,道:“徐蒙,你要我将妹子嫁给你?!”
徐蒙双臂一抱,斜视天际,道:“有何不可?”又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欧阳胥,我还听人说这妹子是死是活你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倒是相府走丢的另外一位姑娘叫你五内俱焚?”欧阳胥不屑得无以复加,道:“相府家事,难得你这般在意,我欧阳胥一些没来由的心怀,更有劳你惦记着。”徐蒙四面望望,道:“前些日子三宝会死了一位分舵副舵主,可传言纷纷,都说他便是画仙莫行佪?”一指欧阳胥,又道:“你欧阳大公子将莫府从建康连锅端到相府,打的又是什么主意?嘿嘿,清高清高,这又是哪门子的清高?”欧阳胥哈哈一笑,却又戛然而止,转而低头去品他的清茶,徐蒙又道:“莫副舵主的闺女国色天香,原本便是名震一方的美人儿,而她爹爹既然是莫行佪,那莫府理所当然会有一些未见天日的藏画,兼得,兼得,那点小算盘,你道我真的看不出来?”耸耸肩膀,又道:“不过你若是不能兼得,又会怎样?”
欧阳胥道:“你絮叨半日,可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不堪,倒是你,八尺男儿,鸱鸮弄舌,与燕春园的妇人又有何异?!”徐蒙“哼”一声,神色间似是有些恼火,可随即又安静下来,伸出双掌,接连拍了三下。一名小厮捧着一只布囊快步呈了上来,欧阳胥不由微微一怔,徐蒙却似笑非笑,从中取出一支卷轴,道:“欧阳公子,人都说你鉴画天下第一,我凑巧得了几张旧纸片儿,你便过目一下如何?”
卷轴打开,欧阳胥脸色刹那间变得一片苍白,断无差错,徐蒙手中正是那一幅《晴明翠山图》。无间同样大吃一惊,转头望望林微,道:“难不成他真的找去了慈心庵?”林微难掩一丝烦乱,却只是摇了摇头,欧阳胥站起身,手扶栏杆,道:“她人在哪里?”徐蒙道:“画在哪里,人就在哪里!”欧阳胥道:“信不信明日我便拆了你的栖梧山庄?!”徐蒙口中啧啧有声,道:“强抢民女,还真抢到我徐府头上来了?”继而又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一个个装腔作势叽叽歪歪,又岂止我瞧着不顺眼,她同样瞧着不顺眼!我大可不必入你的法眼,可那又怎样,她喜欢的,还是那些有铮铮铁骨的汉子!”
场上场下极少有人明白他说些什么,可这副行径,也真是放肆到了极点,欧阳胥半晌不语,却忽然骂了一句:“腌臜泼才!”徐蒙毫不介意,笑眯眯地道:“那姑娘细皮嫩肉,嘿嘿,花烛之下,可又是另外一副光景呢。”欧阳胥目光如炬,身子却抖得不成样子,忽然抬起手,在脑门上连拍数下,道:“你想要怎样?”徐蒙得意扬扬,道:“自然是要你成全我和青青的好事。”欧阳胥道:“我百无一用,不及青青十一,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在她那里没有半点分量。”徐蒙道:“你只要点点头就好,其余便是我和她的事情,和你无干。”欧阳胥双目微闭,缓缓坐了下来,道:“我答应了你,那莫姑娘呢?”徐蒙道:“那她便是你的人,八抬大轿,今日便送去相府!”
过得良久,欧阳胥终于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徐蒙搓搓手掌,像是没有听清楚,道:“你这便是答应了?”欧阳胥挥挥手,再不想说话,徐蒙却一脸坏笑地向杨小鸥望去,道:“欧阳公子答应了我和青青大小姐的婚事,你是不是也应当恭贺一下?”杨小鸥目光清冷,一言不发,欧阳胥似有意似无意地望过来,不由微微吸了一口凉气,伸出手去,道:“你——”这时徐蒙却又拊掌大笑,道:“这位小鸥哥神龙见首不见尾,最教人好奇,可是在临安城,又有什么瞒得了我徐蒙?!”踏上数步,力贯右腿,猛地踢起一只蹴鞠,啪的一声,正打在球门右侧的高杆之上,将什么沉甸甸的物件撞开了,一挂布幅随即缓缓地垂下来,上书七个大字,“欧阳胥糊迷心窍”。他脚下一转,再起一只蹴鞠,撞开左侧球杆上的布幅,上面写的却是“杨小鸥荒唐欺世”。球门后侧的敞亭之上有一块横木,上面赫然蒙着一块灰布,他复又伸手一指,笑道:“这横批大家要不要看一看?”徐家军高声回应:“要看,要看!”他故意卖弄,翻一个跟头,将球搓起来老高,横着再给一脚,那蹴鞠划出一条弯弯的弧线,眼看要撞到匾上了,不想斜刺里又飞来一只,砰的一声将之撞开了。
出手之人自然是杨小鸥,而这又像是正中徐蒙下怀,他笑呵呵地望一眼,道:“你现在怕了?你出尽风头的时候可知道会有今日?”说话间身子一转,再出一脚,而杨小鸥不动声色,跟着也出一脚。两只蹴鞠相继飘起,一只如流星赶月,另一只却迅如闪电,在距离横匾不足三尺的地方还撞在一处。徐蒙低低吼一声,脚下收放,搓起一串儿蹴鞠,连珠炮一般又砸了过去,可这一次杨小鸥却只踢了一只起来,亦沉亦飘,亦疾亦徐,从稀奇古怪的方位兜过来,将徐蒙那一串儿蹭得尽皆失了准星,噼里啪啦各自落在毫不相干的地方。徐蒙扭头再瞅一眼,心下不由得微微一跳,今日步步为营,眼看要旗开得胜,难不成竟会栽在这一丝末节之上?
他双臂一震,普明普乐同时抢上,三人步伐交叠,合而分,分而合,转瞬间拨起十余只蹴鞠,状如长蛇,疾袭小亭。杨小鸥接连跨出七步,七只蹴鞠应声而起,有前有后,有快有慢,却又起承转合,相衔相应,正好似在空中布起一方北斗大阵。碧天之下诸多力道冲撞交织,无声无息,却又拿捏的人透不过气来;而再一转瞬,一切又似尘埃落定,蹴鞠一只接一只落回地面,敞亭之上那块横匾却依旧毫发无损。
徐蒙低低吼一声,盯着杨小鸥,双目之中几乎能喷出火来,杨小鸥则轻轻摇了摇头,继而缓缓除去帽子,再一伸手,揭开了黑纱。青丝如水一般扑上肩头,却又有些许在风里扬起来,直衬得她冷绝艳绝,又英气逼人。踏云社孙总管打了个哆嗦,走上几步,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姑娘——?”青青微微一笑,道:“孙伯,是我。”这时欧阳胥也才叫出一声:“妹子——?”
孙总管更大吃一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青青道:“我复姓欧阳,名字是青青二字。”孙总管磕一个头,道:“踏云社若有怠慢的地方,还请大小姐多多担待。”青青却望向徐蒙,道:“徐公子,你这样苦心经营,是取笑相府千金流连市井没有规矩,还是一门心思要让我哥哥难堪?我也想知道那块横匾上究竟写些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打开?”
徐蒙心神溃乱,几乎要炸裂开来,这一刻费尽揣摩,何以贻笑大方的反倒是他一个?青青又道:“我哥哥本就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性子,更何况我这个妹子,他要我嫁,随他,我愿不愿意嫁,随我,你还想做什么文章?”徐蒙道:“父兄之言,重于泰山,你张狂不驯,是欧阳府的笑柄,与我又有什么干系?!”青青道:“那就对了,我欧阳府的事情,用不着闲杂人来操心。”
她继而脸色一沉,道:“徐蒙,你将我囚在栖梧山庄,用意何在?”徐蒙竟然也吃了一惊,道:“我将你囚禁在此?我为何要将你囚禁于此?你可知道为了找你,费了我多少工夫!”青青并不相信,道:“你这会儿装糊涂,可栖梧山庄又是谁的山庄?”伸手一指卢嬷嬷,又道:“即便是家奴作乱,这账还不一样要记在你的头上?”徐蒙一脸茫然,道:“卢嬷嬷,她说的可是真的?”
卢嬷嬷只饶有趣味地望着青青,再一瞬,竟然鬼魅一般疾掠而上,叉开五指便去扣她手腕。青青全不料到此人大庭广众之下也这等无法无天,而她拳脚功夫本就稀松平常,一怔之下,又如何避得开来?林微轻喝一声:“老妖婆,看招!”一只蹴鞠应声而起,看似袭向卢嬷嬷后背,却绕个弯子,直扑青青面门。青青面对蹴鞠,忽而又变得驾轻就熟,趁着卢嬷嬷略一分神的空当,斜斜踩出数步,错愕间居然躲开了对方疾如旋踵的一击。与此同时无间也大跨步奔上前来,一招“天行健”起式时还在场外,双掌拍出,便到了卢嬷嬷身前。她再不敢怠慢,回身接下这一招,林微则趁机揽起青青,向水边奔去。
普明、普乐大喝一声,也攻了上来,而卢嬷嬷却闪身退到一旁,俨然要兄弟二人收拾局面。普明身矮臂短,走前一步,普乐身高臂长,滞后一步,二人同使一招,便如同一个人长出四只胳膊一般,变得防不胜防。无间从不曾见过这等情形,接连中了两拳,且战且退,不多时也便到了水边。这时卢嬷嬷冷笑一声,道:“你们既然有胆子和我作对,那也要有胆子受死才对!”林微“呸”一声,道:“不就是多一层接应,谁还真的怕了你?”做个鬼脸,呵呵一笑,忽而与无间同时使出一招“参回斗转”。普明普乐叫一声“来得好!”汇起十成功力同出一拳,还真是要硬碰硬试试他二人的修为——力道迎面而来,一脉磅礴之下却又分分合合,横流逆折,那兄弟忽然间便有些糊涂,心下打个激灵的空当,也如同被劈开的干柴一般,各自跌了开去。无间林微则身法一变,化为截云剑法中的一招“蹑云逐月”,携青青一跃到水面中央,再脚下一点,也便好整以暇地落上了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