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上册》(26)
平川难入天上
无间与莫彤裳在慈心庵外面的大石上几乎坐了一整夜,看到林微,欢喜得无以复加。莫彤裳拉住她的手,道:“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救我出相府?你娘果然是福建龙泉人氏?”林微转而问道:“你可知道你究竟是谁?”莫彤裳道:“我还能是谁?范大哥说我爹爹是大名鼎鼎的画仙莫行佪——”林微点点头,道:“你送周公子的那幅画是你爹爹的手迹,价值连城。”莫彤裳却还是不相信,道:“可周公子说那幅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若真是你说的那样,他会告诉我的。”无间道:“他早就将画送来临安鉴定过了,确认无疑,可还是不曾告诉你!”二人早先说及此事,便闹得很不愉快,这会儿莫彤裳眼泪又流了出来,林微道:“他让你从建康搬到临安,为的又是什么?”莫彤裳道:“他说龙舟会出了纰漏,会有人对我不利,搬来这里是为了保护我周全。”林微道:“那他又何必将莫府的一草一木都弄来?”莫彤裳又红了眼圈,道:“那正是他的体贴之处,尽量保留旧居的模样,我也能有个念想。”无间道:“说得好听,他那是讨好欧阳泊呢!”林微瞪他一眼,还想说些什么,可心中一酸,又有些不忍,顺其自然便好,又何必强求?周案玉在她面前的确不尽不实,可这其中又何尝没有真情?莫行佪,林剑无,三十二皇子,社稷神鹿,如此种种,她又何必介怀?轻轻叹一口气,解下肩上布囊,递了过去,道:“这是欧阳公子送你的。”莫彤裳愕然道:“他总是神神叨叨胡言乱语的,这回又送些什么?”林微道:“他一片烂漫,用心可比周案玉好多了,不过这些你的确应该收着,算是物归原主。”无间探头问道:“他送的什么?”林微道:“莫行佪的三幅藏画。”无间惊得几乎跳起来,再看一眼莫彤裳,好一番唏嘘。
莫彤裳接过布囊,道:“这等厚礼我受之不起,日后还他便是。”望望无间,又望望林微,道:“自从爹妈过世以后,对我好的人没有几个,你我相识不久,唉,即便是现在也不能说是真的相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着你们是真心为我好。”林微心中况味难以名状,轻声道:“应当的。”莫彤裳道:“你娘果然是福建龙泉人氏?我想去那里看看,你们——”林微摆摆手,道:“我们不去龙泉,你也不去龙泉,就在慈心庵安心住上几日,相府内外,好人坏人的,你可知道有多少都在找你呢。”莫彤裳道:“欧阳小姐那里又怎样了?若她有什么不测,我又如何过意得去?”林微道:“你若有些个不测,便是应当的?”莫彤裳摇摇头,道:“不一样的。”忽而又望定林微,道:“你们去救她出来好不好?范大哥武功高强,姐姐你——我见过的人当中便没有一个及得上你一半聪明,若是你们出手,她肯定不会死的。”林微一时语塞,无间却道:“不救,她一直惦记着这颗脑袋呢,若是救她出来,我再赔上性命,岂不相当于她栽跟头都能拣一块金元宝?”莫彤裳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又变得眼泪汪汪,林微叹口气,道:“也好,可你务必在庵里好好住上几日。”
莫彤裳答应一声,迟疑一下,终于还是转身向庵门处走去,到了半途,回身挥挥手,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道:“你们还会回来找我么?”林微道:“当然会的,等这些事情过去了,咱们再一起去龙泉好不好?”莫彤裳在泪花里绽出一丝微笑,道:“一言为定?”林微点点头,再抬起眼睛,身子却禁不住微微颤抖,道:“莫姑娘,你娘可是姓陆?”莫彤裳摇摇头,道:“我妈妈姓于,名字叫作于渐鸿。”林微神情一暗,隐隐然站也站不住了,却只挥挥手,让莫彤裳去了。无间拍拍她的肩膀,道:“你还好?”林微看他一眼,胸口一起一伏,忽然间放声哭了起来。无间揽她在怀里,拍拍脑袋,道:“这是怎么了?”林微道:“莫姑娘的娘姓陆。”无间“嗨”一声,道:“你没听清楚么?她娘姓——于!”林微凄然一笑,轻声念一句“鸿渐于陆”,就此咽住了,再不言语。
那平川谷东北西南走向,被雁字山与雁回山所夹,便如同一条长廊,一头接着临安府,一头接着临江府,而瞻马台是一座青石砌成的台子,差不多在山谷正中,原本是宫里来的人挑马的地方。青天淡淡,绿草漫漫,谷内舒缓坦荡,别说一队人马,即便是一只兔子,一只飞鸟也无所遁形。雁回山山坡上有一条似是而非的小道,虽说崎岖难行,但总比走在谷底来得隐秘一些,二人黄昏时分上路,走出一段,乌云渐起,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山脚下每隔五六里便有一幢原木钉砌的小屋,尖顶阔窗,样子别致,早先都是养马人的起居之所,时过境迁,许多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两人不能再走,便躲进就近的一间木屋里歇脚。屋内还算干净,零星地生有一些杂草,中间散着一张断了腿的方桌和几只黑乎乎的木凳儿,再过去的墙角还有一张木炕,南向另有一扇大窗,足有五尺见方,可不知为何,被木板覆住,从里面钉死了。有雨滴不时地自屋顶漏下来,落在此处或彼处,带出一片片的闷响。
无间升起一团火,荡开的暖意将潮溽之气驱散不少,又是一个七日之期,无可奈何,只好服些海蓝若,老老实实在炕上打坐运功。再睁开眼睛,已是深夜时分,雨下得正紧,绵密的雨音里有一层苍凉的空旷,林微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而那团火却在将熄未熄的边缘,起身捡一些破木片儿丢进去,火苗跳几跳,便又旺了起来。空气里渐渐多出一股淡淡的香气,让他不由得“嗯?”一声,变得分外诧异。那气息清冽如雨,分明是冷雨木,可此木生于画眉雪山,又怎会出现在这里?火光里赫然有一根长有尺许的圆木,正是适才丢进去的,他抽出来端详片刻,还真是不差,既如此,难不成这里也有神农教的人出没?风过檐角,“喀拉拉”一声轻响,将他的目光抓过去,一瞥间,钉在窗上的木板似乎跳了跳,透出些纵横的痕迹,摇摇头,自恍惚里捕捉到一些意向,定睛再看,上面还真的有字。
那些字并不清楚,尤其是右上方的一大片,早已经无从分辨,右下角几行均是药名,每一种均注明分量,断断续续写的是“美人泪,二钱,玄沉子,四钱,蜂慕竹花,一钱,断肠草,一钱,冷雨木,四钱”,如此等等,足有十几味,再过去又模糊许多,惟中间的“鹿茸”二字尚可分辨,而且边上还重重画了一条线,下边先是注有“二钱”,划掉了,又改为“一钱”。最左边是一首歌诀,又看又猜,说什么“一指兰花手”,还说什么“美人泪,竹花凉,断肠一枝以火烫”,最后一句则在左下角,只看得清“风吹折”三个字。这似乎是某种毒药的配制之法,但是细细想来,若干配材的用法用量又大违常理,说不通。
写下这配方的这一位要么聪明绝顶,要么糊涂透顶,可个中用意纵横睥睨,还是非神农教的人莫属。除此之外,仙界峡下生丹阳花,花色黑红,花汁如墨,用它写字干了以后了无痕迹,但是点燃冷雨木加以熏烤,则复又现形,这在神农教是弟子们暗中联络常用的手段,而木板上这些字也正是以这种手法写成。无间再琢磨一会儿,又莫名的有些恼火,这一切不伦不类,又是怎样一种讲究?是有人设的局,还是开的一个玩笑?雨脚收了,林微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无间将所见所知细细讲了一遍,她一面不胜惊讶,一面又有些无所用心,蹊跷归蹊跷,终究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此处距离瞻马台不远,早些赶过去,正可以以逸待劳;二人当即上路,又走一段儿,天才慢慢亮了起来。不远处的谷底有一座破败不堪的石台,是一团沉闷的青灰色,西北角则立有一块矮墩墩的石碑,上面写的正是“瞻马”二字。他们不敢乱走,四面望望,溜进一堆乱石之间藏了起来。这样又是好久,日头挂上树梢,又爬到头顶,继而又蔫蔫地坠了下去。无间睡着又醒来,睡着又醒来,一张饼子啃成弦月,又啃成月牙儿,那无边的寂静才像是被轻轻撞一下,散开了,继之传来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两名灰衣人各骑一匹骏马,从临江府方向疾驰而来,他们都用黑布蒙着口鼻,到了瞻马台一跃而上,继而又各自取出一只皮囊,将里面的水洒在了台面上。待一切收拾停当,二人往雁回山方向走出几步,又改了主意,转而走上雁字山山坡,转几转,也便不见了踪影。四处恢复原状,就好似那两个人从不曾出现过一样;日头依旧火辣,炙得人好不难受,两只雄鹰在极高处盘旋,成群的飞鸟则时不时撞进眼帘,无间再不敢犯困,又摸出一块饼子咬在嘴里,林微则是一副有所思的样子,盯着天际变幻的云朵发呆。这样差不多有一个时辰,无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悄声道:“那个杨先生便不曾提起过相府的人应当几时到这里?”林微摇摇头,无间又道:“会不会空等一场?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莫姑娘早就不在相府了?”林微道:“那他们也应当派人传个话罢,毕竟千金大小姐在人家手上。”
无间点头的工夫,又有马蹄声响了起来,这次是一人一骑从临安府方向过来,马上一位女子,一身紫衣,身形瘦削,咋一看还真就是莫彤裳的模样。她四面望望,翻身下马,沿着石阶走上瞻马台,过不一会儿,忽然张口说道:“有人没有?在下莫彤裳。”这样叫几次,不见人回应,她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向着来路张望片刻,脚下忽然一个趔趄,竟就扑地而倒。无间这才恍然大悟,先前那两位撒在台面上的该是惘神香一类的迷药,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了相府来人?果不其然,对面山坡上身影一晃,那两位灰衣人便走了出来,而且像是颇为得意,一摇一晃的,还哼着小曲儿。他们掩上口鼻,将那女子绑起来,打横放到马上,随即投临江府而去。林微看着他们的背影,好生困惑,道:“这就是相府的对策?”不能说服自己,也就不敢贸然现身,正犹豫的工夫,又有马蹄声从临安府方向传了过来。
这次共有六位,当先一人身材干瘦,面目枯黄,正是王不喜,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周案玉和那位冯大哥,断后的则是三名相府侍卫,除此之外,另有两条狗当前引路,一路嗅,一路吠叫不已。林微略一思索,也便明白过来,那位紫衣姑娘冒充莫彤裳来到此间,实则不过是诱饵而已,而她一旦被带走,那两条狗循着气息追下去,自然能查到对方的落脚之处。到了瞻马台前,其中一只狗纵身跳上去,只是转不到两个圈子,也一头栽在了地上。王不喜吃了一惊,抛出一条绳索,将它扯了回来,而这会儿另外一条狗像是闻到了什么,忽然间蹿出丈余,吠个不住。众人会意,便又打马往临江府而去。
无间林微又稍稍一等,才展开轻功跟了上去,这样有半个时辰,平坦坦的原野之上忽然多出两匹马,风行如水,一丝血腥气也随之隐隐约约透了过来。二人停下脚步,目光再寻出去,野草与山石之间赫然现出一具尸首,正是适才两位灰衣人中的一位。他仰天而卧,胸前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而右手掌心贴在把柄之侧,竟像是自尽而死。再过去十余丈,地面上鲜血淋漓,沥沥拉拉,延入一丛半人多高的长草之中。林微取树枝儿拨开少许,不远处躺着的正是另外一名灰衣人;他头发灰白,该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小腿处血肉模糊,一看即知是恶狗所伤,而口中鼻中眼睛里耳朵里一片殷红,依旧有鲜血不停地渗出来。无间伸手出去,自他领口之间扯出一只白色的小袋子,嗅一嗅,叹一声,道:“这个也是自尽而死——服毒自尽。”
林微道:“还有救么?”无间稍一琢磨,道:“活是活不了,或者能续一口气。”四面望望,拔起数根草茎,掐头去尾,继而略施内力,分别刺进那人七处穴道之中。不一会儿,有黑血渗出来,那人则低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涣散,掠过无间脸庞,未作丝毫停留,可到了林微那里,却忽然间凝住了。无间续一些真气过去,叫一声“老伯?”,他却只盯着林微,口中忽而挤出三个字,“莫姑娘?”林微心念如电,轻声道:“我不愿意欧阳小姐有什么风险,便自己找了来,要怎样才能换她回相府?”那人眼神一亮,张张嘴,分明是说了“栖梧山庄”四个字,便头一偏,就此身亡。
林微心下一惊,栖梧山庄,那不是徐蒙约了杨小鸥再行比试的地方么,既如此,那与相府作对的难不成是徐将军?而徐蒙对欧阳青青颇为爱慕,或者这不过是虚惊一场,再没有担心的必要?眼前此人分明认得莫彤裳,在瞻马台却没有将那紫衣女子一刀杀了,可真是大错特错,而他们都是自尽而死,可想而知,王不喜等人定然一无所获,而这不知又是谁的主意,可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只是无间没有这样多的心思,道:“周公子居然也来了,还算不上完全没有良心。”林微撇撇嘴,道:“就你?再修炼一辈子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待进了临江府,又是向晚时分,此处比不得临安府繁华,但小桥流水,依河成街,清风习习,舟橹吱呀,反而更多一层江南小镇的温适。寻客栈歇一晚,第二日早间,无间打开窗户眺望街摊,正琢磨有什么好吃的,一股清风扑来,不知从哪里搬来厚厚一团臭气,卸了他一头一脸。那味道经久不散,渐渐更有些掘心挖肺的意味,他再也忍耐不得,抬脚从窗口跳了下去。隔壁是一家包子铺,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掌柜的守在灶台边上发呆,再过去几家宅子,一位白发老儿在街边连扇带吹地捣持一只泥炉,而炉子上面座有一只砂锅,嘟嘟作响,那股臭味正是由此而来。
那掌柜的看见他们,摆摆手,叹道:“这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啊!”无间指指那老儿,道:“这是做什么呢?”那掌柜的道:“那是张老伯,他儿子一病不起,每日里要服一剂药,可每次煎药,都是这样的臭不可闻。街坊邻居几十年了,他们又可怜,我们也不能怎样,可是弄得生意都没的做,想平心静气都难啊。”无间道:“他儿子得的什么病?”那掌柜的道:“他父子二人开一家小本的药铺,不算富裕,可也衣食无忧。几个月之前,栖梧山庄说是要找一些懂药理的人去种花,一个月给天价十两银子作酬劳,张老伯贪图饷钱,便将儿子张旺送了过去。刚开始他得意得不行,逢人就吹儿子如何如何了得,凭本事挣得白花花的大锭银钱,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多久栖梧山庄的人便一扇门板将张旺给抬了回来。他浑身浮肿,口不能言,之后一直卧床不起,差不多是废人一个了。”无间道:“便没有看过郎中?”那掌柜的道:“看了不知多少呢,药也吃了不计其数,却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唉,张旺挣的那点银子,应该早就搭进去了。”林微道:“张旺是在栖梧山庄病倒的?”那掌柜的道:“像是如此。”林微道:“那山庄的人便不管不问了?”那掌柜的道:“这个你要问他们,不过应当也怨不得人家吧,他被抬回来头一天夜里,又刮风又下雨的,我心里还说这不像什么好兆头,不想应验在他的身上。”
林微斟酌一下,道:“栖梧山庄可是徐将军的?”那掌柜的道:“不错,他祖籍在此地,园子是祖上留下来的,不过他常年戍边在外,山庄一直由他儿子打理。”无间道:“哪个儿子?是不是临安四大公子之一的徐蒙?”那掌柜的道:“就是他,徐将军的大儿子一直跟在徐将军身边,在边外吃了许多苦,徐蒙是次子,说得不客气些,有些不务正业,骑马、射箭、捶丸、蹴鞠,样样玩得开,那园子也被他弄成了一个十足的嬉戏游乐之所。”无间愈发好奇,道:“栖梧山庄在哪里?我们能去瞧瞧不?”那掌柜的道:“去瞧瞧?哪有这么容易!那山庄在城西十里,被层层叠叠的梧桐树林包围,所以才起个名字叫作‘栖梧’。人说那林子甚是古怪,若是无人引路,三日三夜也绕不出来,平头百姓说起来都有些害怕,所以当初张家父子为了银子拼上胆子,也让人吃了不小的一惊呢。”
说到这里,张老伯端着砂锅进屋去了,街上的臭气随之淡了不少。林微又道:“这臭药管不管用?”那掌柜的道:“那是张老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偏方,早晚各一剂,吃了半个多月,好像有些效果。他还说那药只能在当街敞亮的地方熬,若在屋里,会出人命的。”林微便扭头去看无间,无间笑呵呵地道:“那是猪吻花。”林微不由得也笑了起来,道:“你是说那花长得像猪嘴巴呢,还是说只有猪才会去拱?”无间道:“它开花的时候,方圆数丈之内臭得固若金汤,猪都不会去拱。”林微道:“可你们还将它当成宝?”无间道:“非也,非也,这个在神农谷也不招人待见,不过它抑得住惘神香,可以用来防毒,至于解毒,功效了了。”林微道:“那张老伯便是药不对症?那你可救得了张旺?”
二人说着话便往张家药铺走,可那臭气越来越盛,林微一跺脚,便停了下来,皱着眉头瞅瞅无间,道:“你鼻息比别人灵敏十倍,这在我来说是闻些儿臭气,在你便是吃——了!”无间不由哈哈大笑,道:“人在江南,你便不能学些大家闺秀的做派?”说着话从背包里取出冷雨木,切一小片就着火折子点着了,往药铺地面上一丢,那木片烧得啪啪作响,屋内气息则为之一变,瞬间变得无比清透。那张老伯看这两位探头探脑的,正不耐烦,这会儿吃一惊,一下子便恭敬许多。林微笑着说道:“天下排名第三的神医来了,你还不赶快伺候。”那张老伯也说不出究竟信她什么,寒暄两句,便将二人带了进去。
卧房榻上有一位后生,睡在一床薄被之下,双目紧闭,呼吸时轻时重,而手上臂上脸上像是在水里泡了太久,一片煞白,还肿得老高。张老伯掀起被子,指一指张旺双脚,道:“症结应该在这里。”两只脚早没了形状,入眼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黑紫色,张老伯又道:“那猪吻草是我花大价钱从一位江湖郎中手里买来的,用了不少时日了,好像也不太有效。”无间道:“你可给他洗过脚?”张老伯道:“用清水冲过一次,一触水,他就撕心裂肺地喊痛,我也就不再敢了。”无间伸手捏一捏,不由得便想到了定风谷——西廿南三的花圃中有蜂慕竹花与晚妆云,二者都不算毒花,相辅相成,长得最好,可花浆若是溶在一处,又会成为剧毒之物,浸入肌肤,能慢条斯理地取人性命;张旺双脚中的紫色分明是晚妆云的紫色,而蜂慕竹花的淡黄色沉入其中,却有些瞧不出了。
他让伙计端一桶滚水上来,扶张旺坐在塌边,不由分说,搬起双腿直杵了进去。张旺不料他这等粗鲁,疼得惨呼一声,那张老伯坐不住,蹿上来便打。无间也不在意,受他几下,却一直死死按着张旺;两种花汁遇滚水则散,张旺哭号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瞅一眼爹爹,开始连连点头。过了片刻,他脚上脱了不知道几层皮,变得红赤赤的,可紫气也因此去了大半。无间随口点几味药,让那伙计去配,而张老伯听在耳朵里,恨不得将他供起来拜上一拜。用完药,他又让那伙计打开门窗,拿掉帘子,弄得屋子里一片通透,张老伯却又不断摇头,道:“这几日蚊虫肆虐,我刚刚换一层窗纸,你这种样子,不出两个时辰,张旺便会被吸成一具干尸的!”无间道:“那就对了,早放手让蚊子来咬,病早就好了!”
卧房里蚊虫肆虐,究其实还是花汁入血,滋生腐气所致,可张老伯又哪里能明白这一层道理?无间将张旺身上能除掉的衣服尽皆除掉,赤条条的晾在那里,青天白日,本来一片清静,可不多时“嗡嗡”声便响了起来。那蚊子一片片的,也不理会别人,全扑到张旺身上,仅一只胳膊上便落下几十只。众蚊子吸饱了血,一个个变得紫莹莹的,摇摇晃晃飞不多远,便一头栽下来,死掉了。不多一会儿,地面上便铺起一层死蚊子,张老伯看得瞠目结舌,却也多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要么这些蚊虫被勾了来,还是因为它们与花毒有相合之处,而如此吮血,实则又与祛毒无异。无间继而嘱咐道:“待会儿你打扫了这些蚊虫,还要埋进土里才好,免得惹出事端。”
张老伯转而将二人带到客厅,亲自泡些茗茶招待,林微道:“这栖梧山庄又是怎样的讲究?”张老伯道:“没去过的人觉着高不可攀,真去过了,也没什么,当初我送张旺的时候在里面走过一圈,坊间说的不差,就是一个游乐之所,楼台亭榭不说,还有一个十窝的捶丸场,一座射圃,一片赛舟的水面,一片马球场和一片蹴鞠场。”林微道:“这样一种地方,他们怎么会想到种药种花?”张老伯道:“这个我可说不清楚,栖梧山庄地势起伏有致,那花圃开在最低洼处,好大的一片,几十种上百种花草,分别标着号,具体是什么名字,却不让张旺他们知道:此外他们还有一本册子,讲解哪些该种在哪里,该如何施肥,如何浇水云云,有图有字,详尽至极。张旺在那里待了不少时日,每天刨刨种种,可是究竟在做什么,又为什么那样做,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间道:“他不知道那些花草有毒?”张老伯道:“他说那些花开起来透着些妖冶,看着是教人生疑。”叹一口气,又道:“被送回来之后,他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事情说得断断续续,我也弄不太清楚,总之出事头一天下了一夜暴雨,风也很大,张旺早上醒来眼前便一片昏黄,身上软绵绵的,几乎下不来床,可是给人当差,不去花圃看看也不成,这样昏昏沉沉走出来,不知怎么便踩到了花丛里,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无间挠挠头,不自觉又想到了定风谷,心下便有些儿不安,林微道:“其他人呢,难道被毒到的只有他一个?”张老伯道:“张旺说其他人都是午后才去的花圃,那时候就消停多了。”无间道:“山庄的人又怎么说?”张老伯变得大为恼火,恨恨地道:“他们只说我儿子得了病,送回来调养调养,丢下人便扬长而去,这才是良心都让狗吃了!”
他越想越是愤懑,呼呼喘气,林微等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说我们能不能去栖梧山庄做个花匠?”张老伯吃了一惊,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自找麻烦,那个地方透着邪气,想想还真是教人后怕。”林微道:“一个月果然有十两饷钱?”张老伯道:“得不偿失,得不偿失的。”不过再转念,又道:“可话说回来,依着小哥在药学上的修为,这定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他们人手不足,也是真的。”继而又瞅瞅林微,像是得了些确认,道:“我和他们好歹还混个脸熟,你们一定要去,我倒可以送一程。”
只这一会儿,张旺气色便好了许多,而且有了胃口,说要吃面。无间为他又配两服药,张老伯一字一句记下,千恩万谢,之后三人稍作休整,便直奔栖梧山庄。那梧桐林一出城便能看到,枝繁叶茂,绿油油的像一大片凝固的云,张老伯带着他们向南走出好远,又绕回来,这才上了一条林间小径。绿荫遮天蔽日,鸟鸣声此起彼伏,一方寂静又清爽又厚实,实在是不像是一个阴森森的所在。
无间不觉着什么,张老伯却一直战战兢兢,不住口地唠叨此地如何如何防不胜防。空气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层温淡的香味,无从分辨,却又挥之不去。无间略感惊讶,目光寻出去,树下密密麻麻的全是灌木,几乎没有落脚之处,黯淡的阴影里却又散着一些小指大小的白花,带出些含蓄的亮色。此花名为烂柯莲,气息搅扰肺脉,按说足可致人窒息而死,要么张老伯走得呼哧呼哧,原因原来在这里。
不多时小径变成三条,张老伯毫不犹豫,大踏步走上中间一条,一股极淡的酸味随即透过来,教他长出一口气,挺挺胸脯,忽而精神许多。无间心中早有计较,于路边树根处果然看到几根半黄半紫的草茎,那草名为雪草,有辛酸之气,可清脑提神,算是烂柯莲的克星,而这些应验在张老伯身上,没有半点出入。这样再走一段,烂柯莲的气息复又转浓,待张老伯引他们折上一条新路,雪草便又款款而至。过来五六个岔口,相同的情形周而复始,无间林微拜断疴木所赐,不受半点侵扰,而张老伯坏一些又好一些,反反复复,却也安然无恙。无间口中慨叹,道:“好生蹊跷。”张老伯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道:“这路四通八达,又不知所终,若是自己乱走,到死也不见得能走出去。”
无间又是一惊,早不曾留意,原来这其中还有一层山重水复的况味,教人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心下叹服,却也更加领会这林子的凶险之处,路走得对了,雪草与烂柯莲两相中和,不留丝毫痕迹,可一旦错了,过不多久,可就一命呜呼了。又走一阵,小径的尽头现出一间茅屋,两个仆从模样的人正就着一张方桌喝茶,其中一位抬头看见他们,吆喝一声,随即又认了出来,道:“这不是张老伯么?”张老伯应一声,道:“大富,大贵,好久不见。”
他略作引见,只说无间林微通晓药理,有心去山庄做个花匠。那两位并无怀疑,引着他们便进了茅屋;屋内空无一物,唯有一扇门,却开在地上。掀开门,有台阶通向暗处,大富遂带着三人拾阶而下;再踏上实地,眼前又是一亮,一座灯火通明的长廊笔直的向远处延展,却是从地下穿越梧桐林,直达山庄。那地面系巨石铺就,一片平坦,并排跑得数匹高头大马,走到尽头,迎面是两扇厚重的木门,一人多高的地方又有一只铜镜,隐隐有光亮透过来。大富拉一下门边的铃铛,那铜镜随之一暗,有人张望一会儿,道:“是大富和张老伯?”两人同声答应,那人又道:“另外两位呢?”张老伯道:“我举荐来做花匠的。”那人“嗯”一声,转而道:“张老伯,你儿子好些了?”
张老伯道:“多谢崔总管挂念,好多了。”继而指指无间,又道:“还多亏这位小哥,否则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崔总管像是打量了一番,道:“你叫什么名字?”无间道:“范阿七。”崔总管道:“张旺得的是什么病?”无间老实答道:“被蜂慕竹花和晚妆云的花汁浸入肌肤,中了毒。”崔总管吃了一惊,道:“你又如何知道?”无间想一想,道:“我去过云南,耳濡目染,懂些草本之理,这些病症在那里其实再普通不过。”崔总管甚是满意,转而又问了林微几句。她所知庞杂,应付起来毫不费力,崔总管又道:“你们怎么会想到来栖梧山庄?”林微笑道:“银子多啊。”崔总管呵呵一笑,道:“可记着,一旦进来,再想出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咔啦”一声响,崔总管开了门,大富和张老伯告辞而去,无间林微则拾阶而上,又穿过一片门廊,眼前才又转为一片晴天丽日。栖梧山庄尽收眼底,最外面是梧桐林,中间是护城河般的一圈池水,最里面才是园子。射圃、马球场、蹴鞠场均在北面,南面地势起伏,是一连串捶丸的亭子,此外还有弯弯绕绕的长廊将各处连接起来。这其中再间以绿柳白杨、红花碧草,一切堂皇到极处,却也雅致到了极处。林微一面啧啧称赞,一边道:“崔总管,若是人间仙境,便应当来去自由,这等机关重重,是不是有点儿煞风景?”崔总管笑道:“那要看奉的是哪一路的神仙。”无间跟着也笑,道:“正常神仙哪里会有这等机心,教我猜,八成是落草的一个。”崔总管不想此人这等放肆,拧着眉毛看他一眼,林微赶快岔开话题,道:“是不是为了给皇上做耍,才修成这样?”崔总管道:“皇上还真的来过,徐大人三世为官,相应的,这园子修了足有五十年,尤其过去七八年,二公子可费了不少力气。”林微道:“听说徐公子蹴鞠玩得极好?”崔总管道:“若问我,当世无匹!而且不止于此,他马球和捶丸上的身手也非同小可呢。”
走过一片假山,地势一沉,右边洼地里忽然跳出来一片色彩斑斓的花圃,方圆十几丈,还真是颇有气象。无间观望片刻,内里果然有些耐人寻味的地方,同样讲究花草间相依相辅相生相克的道理,虽则手法颇为粗浅,甚至略显牵强,但思路却是从定风谷花海衍生而来——这无论是谁人所制,和神农教必定大有渊源。崔总管引他们与其他花匠相见,便有人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无间记起张老伯所言,信手翻一翻,里面讲的正是诸种花草的种植之法,一切早就了然于胸,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