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上册》(25)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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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上册》(25)

真情错解鸳鸯

欧阳青青随即低声念道:“揽月且行乐,谁为座上客?谓我唐突者,影对月与月。”无间和林微对望一眼,忽然明白欧阳泊给她看的正是《陈年梦境图》。青青道:“这幅画看着不错啊,哥哥又从哪里得来的?”欧阳泊道:“这画是案玉的,交由你哥哥过目,他看了一眼便如癫如狂,不可终日。”青青“嗯?”了一声,道:“这画很不得了么?”欧阳泊道:“你可猜得出这是谁的画?”青青道:“我不懂画,才不要猜。”继而又低声念道:“隆冬日闲妄描陈年梦境——”欧阳泊随即轻声道:“日闲,日闲?”青青道:“镇日闲君?”欧阳泊呵呵一笑,道:“不错。”青青吃了一惊,道:“莫行徊只有一十九幅画传世,哥哥手里已经有两幅,再加上这一幅,真可以傲视天下了,不过,周公子可舍得转手给他?”欧阳泊道:“不尽然,这是莫行徊的第二十幅画。”青青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解,道:“怎么会?周公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欧阳泊道:“三宝会一名舵主那里,可巧那人也姓莫,叫作莫怀刑。”青青道:“莫怀刑?两浙分舵副舵主?”欧阳泊道:“正是。”青青略作沉吟,道:“莫行徊,莫怀刑,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分明不能相信,又道:“不会,不会,画仙二十年前销声匿迹,是因为悄悄加入三宝会,做起了莫怀刑?”欧阳泊却答非所问,道:“这位莫副舵主前些日子偕夫人莫名其妙地死掉了。”青青“啊?”一声,道:“怎么死的?”欧阳泊道:“你可知道莫行徊是暮山派传人,实则是落雪山庄林剑无的师弟?”青青若有所悟,应一声,不再言语。

欧阳泊犹豫一下,似乎有所顾忌,可最终还是说道:“案玉送来的人是莫怀刑的独生爱女莫彤裳。”青青道:“那他又是何用意?”欧阳泊道:“一则,如今有莫怀刑,二十年前有莫行徊,再有落雪山庄、林剑无、范无间与社稷神鹿,顺着这条线索追查起来,这位莫姑娘,还有莫家的字画典籍、书信文章,每一样都不能轻易放过。”青青“嗯”一声,道:“爹爹派人去莫家查过了?”欧阳泊道:“案玉办事滴水不漏,将整个莫府都搬来了。”青青道:“那二则呢?”欧阳泊轻叹一声,道:“案玉对这位莫姑娘甚为眷顾,送来这里也是为了保护她周全。”青青语气便有些异样,道:“那她被安置在哪里?”欧阳泊道:“清风院。”

过了片刻,青青转而问道:“云莫为和爹爹究竟是何种交情?他果然可靠么?”欧阳泊道:“他是徐将军的人,徐树说他智谋武功均数一流,亲自举荐给我追查三十二皇子的下落。”顿一下,才又说道:“你何以有此一问?”青青道:“云莫为从牢里提走了于未田,销声匿迹——”欧阳泊颇感无奈,道:“我是不是该问一问徐将军?”青青道:“其实我是担心他们合伙算计相府;于未田藏身少林寺的事情是他透漏的,按说是立了大功一件,我对他也便深信不疑,可如今来看,或者是借相府之手,坐收渔翁之利——”欧阳泊深吸一口气,道:“按说不会。”青青道:“人说徐树和三宝会过往甚密,爹爹真要找他理论,可要小心为妙。”

欧阳泊应一声,转而道:“青青,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算不得有意瞒着,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已。”青青道:“你是说你从宫里抱回来的那个盒子?”欧阳泊一怔,随即笑了起来,道:“你早就翻看过了?”不待青青回话,庭外脚步声响,一名家僮跑了进来,道:“老爷,徐将军和徐公子来访。”欧阳泊随即站起身来,道:“这么快就到了。”青青道:“哪个徐公子?”那家僮道:“二公子徐蒙。”青青道:“他们来做什么?”欧阳泊不回答,青青继而又叫一声“爹爹——”,欧阳泊才道:“徐将军有意为二公子提亲。”青青声音一下子着急许多,道:“爹爹,我不嫁。”欧阳泊轻声道:“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说着话,便随着家僮出了书房。

青青没有半点好气,在书桌前噼里啪啦翻弄一会儿,忽而高声喊道:“瑞宝!”庭院里一名家僮应一声,小碎步跑进来,道:“大小姐有何吩咐?”青青道:“你随我去清风院。”瑞宝道:“公子爷说谁也不要去清风院。”青青道:“这和我哥哥又有什么干系?”瑞宝道:“小的也不知道,反正话是这样传的。”青青“啪”地一拍桌子,道:“少废话!”瑞宝再不敢说什么,先行引路,两串脚步声一前一后,也去得远了。

四周还原为寂静,可林微却托着腮帮靠在书架上,不像有动身的意思。过不一会儿,又有脚步声响了起来,这次还是两个人,其中一位进来之后脚下不停,将一串儿窗户全关严实,才低声道:“杨先生,这回我可全没了主意!”无间、林微眼前一亮,原来是周案玉到了。杨先生颇为惊讶,道:“公子历来淡定,处变不惊,为何这一次沉不住气?”周案玉叹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欧阳公子对莫姑娘甚是钟情。”杨先生“啊?”了一声,道:“怎么会这样?他不知道莫姑娘是公子的意中人?”周案玉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措辞,才又说道:“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提起,不过谁又承想他第一眼看到莫姑娘便倾倒不已,之后便三番五次去清风院献殷勤,我有苦说不出,心头乱糟糟的,可什么都想不清楚了。”杨先生道:“那莫姑娘呢?她历来不是对公子青眼有加么?”周案玉道:“欧阳公子本就风流倜傥,再加上是丞相之子,普通女子不动心也难。”杨先生道:“那莫姑娘可是普通女子?”周案玉一时无语,低头不答,杨先生又道:“公子有经纬之才,若能过儿女情长这一关,前途不可限量。”周案玉有些不耐烦,可还是没有说话,杨先生继而压低些声音,又道:“公子对欧阳大小姐作何感想?”周案玉道:“你是说青青?”杨先生道:“不错,青青大小姐。”周案玉道:“她胆识过人,不让须眉,我视她如同妹子一般,”继而呵呵一笑,“有的时候更如弟弟一般。”杨先生道:“大小姐的心思,你当真一无所知?”周案玉茫然道:“什么?”杨先生道:“她可不是仅仅将你当作兄长看待。”周案玉“哦”一声,过不一会儿,又道:“昨日丞相还问我有没有意中人呢。”杨先生道:“你说什么?”周案玉道:“我说对莫姑娘颇为倾慕,这——是不是错了?”杨先生道:“不太好,不过也无大碍,相爷通达得很,应该能明白年轻人的心思。”

过得片刻,杨先生又道:“公子是聪明人,很多事情不需要我来点破,你总该知道,小辈当中相爷最器重的便是你和欧阳大小姐。”周案玉略一迟疑,道:“有的时候我也这样想。”杨先生道:“现在便是所谓的关口,事情做好了,海阔天空,做不好,一无所获,切记切记,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周案玉若有所思,人也安静许多,杨先生又叮嘱几句,便一起往外走,前脚跨出门槛,他忽然又道:“差点忘了,不过也不见得有什么关系,莫姑娘不是要去福建龙泉么,你可知道这龙泉又有什么讲究?”周案玉道:“什么?”杨先生道:“莫行佪的师哥是林剑无,林剑无的夫人叫作陆嫣如,当年这一对才子佳人是让江湖羡煞的神仙眷属,而陆嫣如系一代名门闺秀,正是出身于龙泉陆家。”

林微又等好一会儿,瞅一眼无间,道:“咱们也去清风院。”无间道:“你认得路?”林微摇摇头,却还是大踏步了出来,一名家僮正侍立在门边灯笼底下,她劈头说道:“大小姐要你去清风院。”那家僮一愣,道:“去做什么?瑞宝不是跟去了么?”林微道:“我哪里知道,她只说有急事,要我回来叫你。”那家僮不敢怠慢,道一声谢,撒腿就跑,无间快步跟在后面,心下笑个不住,如此转几个弯,再过一条长长的石径,感觉有些偏僻了,清风院才出现在眼前。那家僮叮叮当当拍半天门,听不到半点回音,挠挠头,变得好生为难,林微心下却陡然起一丝不安,拉一拉无间,越墙而入。

院门之后躺着一位家僮,像是瑞宝,当庭还有一人伏在地上,却是黎叔。林微心思如电,叫一声:“有刺客!”门外那家僮吓得魂飞魄散,一路高呼,飞奔而去。无间和林微跃上屋顶,不远处三个人影飞檐走壁,往西南方向走得正急,居中的一位瘦小佝偻,左边的一位高得如同竹竿儿一般,背着一人,像是青青,右边的一位则圆滚滚的,扛着一人,正是莫彤裳。无间林微提气直追,那矮子听到声响,率先回过身来,低低喝一声:“不要命了!”迎面拍出一掌。无间还一招“潮水平”,林微则拔出若木剑,在他肩头一按,凌空祭出一招“浮光掠影”。那胖子一霎时手忙脚乱,将肩上的人一丢,摸出一根短棍,叮叮当当一番,方才化解,而莫彤裳却身不由己,一直滚到檐角,方才停下来。

林微复又一跃而起,无间则在腰后一推,送她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奔那大竹竿儿而去。她身子一拧,再使一招“瀑落千仞”,刺对方头顶,那人扛着青青,斜刺里走开几步,转身劈出一掌,这时无间也赶了上来,迎着便是一招“一马平川”。那佝偻的一位鬼魅一般抹到大竹竿儿身前,硬碰硬接下这一掌,砰的一声之后,依旧从容,竟还有暇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错”。

那声音低沉沙哑,但毫无疑问是个婆子,而她单手如勾,又闪电一般划向无间咽喉。无间吃了一惊,不及细想,闷头再拍一招“潮水平”,那婆子如同纸鸢一般随掌风一荡,可眨眼的工夫又鬼影一般贴了回来,手法变幻,奇招迭出,用的像是小擒拿手法,却又远为高明,而真气之中寒意闪烁不定,刺得无间不时地便打个激灵。不多时那一高一矮的两位便缠上了林微,而二人合力,有所应和,拳脚之间威力竟大了何止三成!林微生怕伤了青青,多一层制掣,缩手缩脚,也就不住地倒退。不多时相府墙头人声鼎沸,一群侍卫抢了出来,那婆子变得极为恼火,稍一犹豫,引着那一高一矮的两位转身便走。无间还要再追,却被林微拉住了,再回头望望,一些侍卫护住莫彤裳,另有一些却大呼小叫地直冲了过来,她轻叹一声,旋即和无间展开轻功向暗夜里奔去。

回了客栈,差不多是子夜时分,林微灯下一坐,心下愈发不安;周案玉将莫家搬进相府,动静不小,走漏风声在所难免,欧阳青青刚好在清风院,对方临时起意,将她掠走,也算是顺理成章,可莫彤裳在建康孤苦无依,平安无事,如今到了这里,却有人不惜夜闯相府来抢她,又是何种道理?知道《陈年梦境图》的人寥寥无几,猜着莫怀刑就是莫行徊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而且要么是周府的亲信,要么是相府的亲信,难不成这一层隐秘也会泄露出去?而那些人掳走她,又能做些什么?又或者她身上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秘密?长夜寂寂,思路终于难以为继,有一瞬略感恍惚,再睁开眼睛,却又天光大亮了。

再回相府,那里变得异样地森严,连街道上的行人也少了许多。林微有些无所适从,便去街口的茶馆,要一间二楼的雅座,守着窗户看相府进进出出的人马。周围没有什么人,说话几乎能带出回声,无间也就不敢胡言乱语,守到日头偏西,正昏昏欲睡,楼梯上忽然有说话声传了过来,他“嗯?”一声,忽地便坐直了——来人居然又是周案玉。

有数名随从守在楼下,周案玉和杨先生则进了拐角处的房间,无间林微运起内力,说话声也便听得清清楚楚。周案玉先约略讲了讲昨晚的情形,杨先生极为惊讶,道:“什么人有这种胆量,居然夜闯相府?救下莫姑娘的那两位又是谁,不是咱们自己人?”周案玉道:“这个姑且不谈,今日午间,欧阳府收到对方书信,让相爷用莫姑娘去换青青大小姐。”杨先生“哦”一声,道:“这应当算不上什么意外。”

周案玉道:“莫姑娘一夕之间父母双亡,本就孤苦伶仃,昨日受了惊吓,不胜可怜,相府安置她去玉衡院,我在那里陪了许久,她才稍稍好一些了。”杨先生道:“相爷作何打算?”周案玉道:“他什么都没有说,不过他知道我和莫姑娘之间的事情,所以我猜着,有些话也不方便当面讲。”杨先生道:“那欧阳公子呢?”周案玉道:“欧阳公子闭门不出,谁也不见。”杨先生道:“这个换人又是怎样一种换法?”周案玉道:“他们要莫姑娘后日带那幅《陈年梦境图》去平川谷瞻马台,她到了,青青自然会回相府。”杨先生极为惊讶,道:“他们如何知道有这样一幅画?”周案玉道:“我也想不明白,但是递来的书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吕师爷猜着是周府或者欧阳府有人泄露了机密,可是我们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一个个数过来,又说不出谁有可疑之处。”杨先生又道:“是要莫姑娘一个人去么?”周案玉道:“信里不曾明说。”杨先生道:“是了,平川谷一马平川,旧时本是宫里养马之处,最是坦荡,带一队人马进去也好,带一两个人进去也好,均无可遁形,更何况大小姐在贼人手上,他们有恃无恐。”略一沉吟,转而道:“公子,有一席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周案玉像是有些灰心,道:“先生直言便是。”杨先生道:“莫姑娘留不下,这一点你可明白?”周案玉并不意外,只叹了一口气,杨先生又道:“既然不可为,公子不如顺水推舟,若是应对得当,足可以一举数得。”等了等,看周案玉没有什么表示,才又说道:“公子愿不愿意自荐陪莫姑娘去平川谷?”周案玉吃了一惊,颤声道:“你要我去平川谷?”杨先生道:“不错——”周案玉道:“那些贼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杨先生呵呵一笑,道:“莫姑娘通情达理,你陪她前往,是成全你二人之间的一份情意,她肯定明白,而在相爷眼中,你舍身谢情,又舍情取义,为了欧阳小姐甘冒奇险,定然高看你一眼,来日也就更不会亏待与你。”周案玉道:“说是这样说——可欧阳公子那里呢?”杨先生道:“这件事情由不得你做主,也由不得他做主,是相爷做主,他还能怎样?况且他也怨不着你什么,要救的人毕竟是他亲妹子。”周案玉“哦”一声,深吸一口气,却不见有答应的意思,杨先生跟着又呵呵一笑,道:“公子莫会错了意,我只不过是让你自荐一下而已。”

周案玉道:“此话怎讲?”杨先生道:“老臣又怎能置公子于险境?若是那样,周大人又如何饶得过我!”轻笑一声,又道:“我只不过是教公子该如何说话而已,至于平川谷,即便你真心想去,也轮不到你的。”周案玉像是宽心不少,道:“这又是为何?”杨先生道:“你于事无补。”周案玉被说到了心坎上,连声道:“我也是这样想。”杨先生继而又道:“再说了,相爷对你历来颇为器重,又何必让你去冒这种风险,不过于事无补的事情可以不做,但是于事无补的话却不见得不说,这些,你可明白?”

天色擦黑,杨先生先行去了,周案玉一个人又合计半晌,才慢吞吞地自单间内走了出来。这会儿林微也到了廊上,嘻嘻一笑,叫一声“周公子——”,不待他有什么反应,上手推他一个跟头。他吓得脸色煞白,张开嘴待要呼救,林微手掌捂上来,内力一吐,送一颗小石子入他腹中,继而闪身跳开去,道:“你想喊就喊,想跑就跑,让楼下的那些跟班儿来找我麻烦也成,只是,我若是不答应,你搬来神农教的傅长天,也解不了你肚子里的毒药!”周案玉早就料到是这种情形,像是受了多大的苦楚一般,颤声道:“姑娘饶命,有什么吩咐我照做就是。”无间莫名地大为恼火,伸腿踢他一脚,他吓得浑身乱颤,缩在墙角,冲着林微不住口地叫“饶命”。林微似乎也颇为意外,恨恨地道:“莫姑娘才不要嫁你!”

他二人还换上欧阳府服饰,携着周案玉自窗口一跃而下,由他引路,还去相府。侍卫并无阻拦,点点头便让三人进了门。到了黑暗处,林微拍晕了周案玉,丢在假山之后,便直奔清风院。这一路倒是消停,连一名侍卫也不曾撞上,院子里依然有前一日打斗留下的痕迹,房门也没有锁,应手而开。林微一个人走进去,好半天没有动静,无间等得有些不安,轻轻叫两声“微微”,里面无人应答,却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烛光晃动,再定睛一看,却又惊得几乎栽个跟头——灯影里款款走来的赫然是莫彤裳!他一声“莫姑娘”没叫出来,便又止住了,转而道:“搞什么鬼!”

那人自然是林微穿戴起莫彤裳的衣饰所扮,她扑哧一笑,却又叹一口气,道:“连你都骗过了,你说我是开心才好,还是伤心些儿才好?”无间道:“我睁着眼睛被你糊弄一会儿,闭上眼睛就知道不对,你说你该开心,还是伤心?”林微琢磨一下,忽然说道:“怪不得殷姑娘那样,你还真是挺会讨人欢喜。”无间哈哈一笑,却又有些糊涂,道:“这和殷姑娘有什么相干?”林微道:“所以啊,什么都不妨碍你这木头脑袋!”说着手上一抬,丢过来一只包裹,当前引路,还去玉衡院。

院外一片肃静,站着不少侍卫,里面却昏沉沉的,连烛光也没有。他们在黑影里稍稍一等,确认没有什么访客,便闪身出来,径直走了过去。众侍卫同声喝道:“什么人?!”可待到门厦下的灯笼朦朦胧胧照见人了,又变得一脸惊讶,赶紧行一礼,叫了声“莫姑娘”。林微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那领头的侍卫小心翼翼地道:“莫姑娘什么时候出的院子?”林微道:“趁你们走神的时候。”那人一时语塞,涨红了脸,低声道:“小的失职,还请姑娘担待。”林微还是点点头,提步往前,两名侍卫赶紧开了门,让他二人走了进去。

无间禁不住要手舞足蹈,却只能低着头眉飞色舞。院子里只有侧面一间厢房里还透着些微弱的烛光,林微三步并做两步,推门而入。莫彤裳坐在书案边,支颐蹙眉,正盯着蜡烛发呆,这会儿大吃一惊,站起来往墙边躲。林微道:“莫姑娘别出声,我娘是福建龙泉陆家的人。”这句话果然有效,莫彤裳站定了,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却越看越是惊讶,道:“姑娘,你——究竟是谁?”林微指指无间,道:“他,你还认得?”莫彤裳眼中一亮,“呀”一声,道:“你是周公子的随从,那日帮我收拾书箱的是不是你?”人忽然兴奋了许多,又道:“他要你们来救我出去?”不等林微说话,无间先气呼呼地道:“你那周公子心眼儿不正,才不会救你出去。”莫彤裳心中不解,又极不情愿,道:“你不是周府的人?”无间道:“不是。”莫彤裳道:“那你们是什么人?”继而又“嗯?”了一声,还盯着无间,道:“昨日夜间救下我的,也是你?”

林微道:“坏人抢走了欧阳大小姐,要相爷拿你去换人呢。”莫彤裳身子轻颤,低声道:“那周公子呢?”无间更没有好气,道:“你问他做什么?一则他保不住你,再则,即便保得住,他还不见得有这份心思呢。”莫彤裳脸色发白,道:“这位小哥为何这样说话?”无间道:“说得委婉些,不照样还是同一个意思?”莫彤裳忽而多了些底气,道:“你又不是他,如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间道:“他说的话全落在我的耳朵里,我还不知道他想些什么?”莫彤裳道:“那他说了什么?”无间还要再说,林微推他一把,道:“横竖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早点离开为妙。”莫彤裳不由苦笑一声,道:“我又如何做得了主?”

她缓缓坐了下来,道:“昨日夜间那些人好像是冲我来的,只是不知为何欧阳大小姐也在清风院,误打误撞,落在了他们手里。”林微道:“那只能怪她自己。”莫彤裳道:“他们要的是我,又何必让她跟着受牵连,我若真的走了,会不会害她搭上一条性命?”无间不由肃然起敬,道:“那个周公子真是给你提鞋都不配。”莫彤裳摇摇头,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都算不上急人所难。”林微道:“急人所难也还罢了,舍身饲虎可犯不上,你既然什么都不做主,那便由我做主;你先跟我们走,日后你若是实在过意不去,还想回来,我们才不勉强。”莫彤裳盯着林微,道:“跟你们走,又怎么走?这里是相府,戒备森严,谁又走得出去?”

林微呵呵一笑,道:“那才不是你的事情。”打开包裹,让莫彤裳换上自己原本穿的那身家仆衣服,道:“我送你们两个到门口。”继而又望向无间,道:“出了相府,你们去城北十里一个叫作‘慈心庵’的地方等我即可。”无间一派糊涂,道:“便这样往外走?”林微道:“就这样往外走。”无间眯着眼睛再打量她一番,道:“那你呢?”林微道:“他们可想不到玉衡院里的大家闺秀一夕之间成了能上房揭瓦的野姑娘,我走脱的机会多得是,才不用你挂心。”说着话,一推门先走到了院子里。无间无奈,引着莫彤裳跟出去,又依着林微指示,缓缓拉开了院门。那些侍卫略感糊涂,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进去两名家仆,不过既然莫姑娘好端端在院子里站着,也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院门开启复又闭合,无间与莫彤裳一重一轻两串脚步声不疾不徐,渐渐去得远了。林微回到房里,心下一动,自墙上摘下古琴,调调弦,引商刻羽地弹了起来。那一曲《有所思》意念委婉,弄得沉沉夜幕里尽是怅惘,院外一干侍卫凝神细听,亦不由好生痴然。她这样弹一阵,停一阵,弹一阵,又停一阵,猜着无间二人差不多出了相府,方才停了手。又过一会儿,月牙偏西,正琢磨着要不要走,院外忽然响起来一串脚步声,再一瞬,有人轻叩房门,一位男子的声音随即透了过来,道:“莫姑娘,在下欧阳胥。”

林微心中一震,后退一步,落座在烛光暗影之间的榻上,道:“夜已深,不便相见。”欧阳胥道:“莫姑娘,事出仓促,请务必赐见一面。”林微不知该作何思想,咬一咬牙,终于道:“那你进来。”欧阳胥推门而入,深施一礼,道:“谢过莫姑娘。”来人一身白衣,剑眉薄唇,一面温文尔雅,一面萧疏俊逸,果然不愧为三大公子之首;他解下背上布囊,从里面掏出三只卷轴,一幅一幅摊开放在了案上。林微却越看越是心惊,第一幅她亲眼见过,乃是《陈年梦境图》,既如此,周案玉还真是转手给了他;第二幅她见过梁明清的摹本,乃是《清明翠山图》;第三幅却是第一次见到,绘的是一树梅花,一弯淡月,虽只有寥寥数笔,但个中意境勾魂摄魄,让人欲罢不能。青青说欧阳胥手中有莫行佪的真迹,莫非就是这些?而他深更半夜背着这些宝贝跑来这里,又意欲何为?

她又仔细打量欧阳胥一回,道:“公子这是何意?”欧阳胥道:“物归原主。”稍稍一顿,又道:“姑娘有所不知,令尊乃是大名鼎鼎的画仙莫行佪。”林微无力故作惊讶,淡淡地道:“公子说笑了。”欧阳胥道:“莫行佪一共有一十九幅画作传世,我都见过,由早年至青年再至中年,他笔下意蕴越来越沉静,而其中境界最高的一幅原本是《清明翠山图》。”伸手指一指,转而捧起《陈年梦境图》,又道:“可是这一幅,笔力笔意更胜一筹,只能是他归隐江湖之后的画作,所以,藏画之人定然是作画之人。”哈哈一笑,他狂态乍现,又道:“谈及赏画论画,纵横百年,又有几人比得上我欧阳胥!”

林微眼含笑意,道:“你要将这三幅画都送给我不成?”欧阳胥双手一拢,缩进袖口,瞬间还原为谦谦君子的姿态,道:“那是自然。”林微听闻此人倜傥张狂,但是此种风范,又断非常理所能度之。她摇摇头,道:“即便这些是我爹爹所画,可既已传世,便当随缘流转,小女子不敢唐突,更受之不起。”欧阳胥道:“你受得起。”林微道:“那又是因为什么?”欧阳胥道:“因为我说你受得起,你自然便受得起。”林微不由失笑,道:“公子又说笑,我不过是市井间一名弱女子,而你贵为丞相之子,又何苦在我身上用这般心思?”欧阳胥道:“富贵富贵,烟云而已,不得姑娘芳心,我不过是世间一副无因无缘、愁苦哀怨的躯壳,不死不活的,有什么趣味?”林微不由得心下一动,这人行事怪诞,但不知为何又处处符合自己的脾性,心意流动,莫名地多一丝玩笑之意,道:“你要怎样,成亲不成?”欧阳胥一怔,忽然大喜过望,道:“姑娘之言当真?如若当真,正可解我不忠不义之窘境。”林微道:“这话又是何意?”欧阳胥道:“爹爹要拿你去换我妹子。”林微道:“名正言顺,有何不可?”欧阳胥道:“可是我想放姑娘走掉。”林微道:“你舍得你妹子,却舍不得我?”欧阳胥道:“所以啊,我会背负一世骂名。”林微学着他的腔调,道:“骂名骂名,烟云而已,那又怎样?”欧阳胥不由哈哈大笑,道:“也不怎样,不过你若真的和我成亲,那我不答应你去换青青便是天经地义,岂不两全其美?”

林微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欧阳胥手舞足蹈,道:“姑娘这是答应了?”林微道:“没有。”欧阳胥道:“为何不答应?”林微道:“我做不得主。”欧阳胥迟疑一下,还是道:“令尊令堂已经不在了。”林微道:“可我还是做不了主。”欧阳胥垂头道:“那又如何是好?”林微低头瞥见榻上一只手镯,认得是莫彤裳之物,想来人走得急了,遗落在此,于是捡起来轻轻一抛,给了欧阳胥,道:“日后你若有缘撞见这只手镯的主人,她答应你,莫彤裳便答应你了。”欧阳胥神情之间又是不解,又是沮丧,道:“这手镯不是你的?”林微摇摇头,道:“不是。”欧阳胥有些无所适从,可还是小心收好,躬身又行一礼,道:“莫姑娘保重,小生暂且告退,三更时分,自会有人带你出去。”林微道:“那你在你爹爹那里又如何交待?”欧阳胥道:“没有交待,相府受制于人的时候便这等低三下四,不惜送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入虎口,为何不说他欠我一个交待?”说着一拂袖子,转身而去。

林微有些怅然,只觉一切如同一场梦一般,惟书案之上三幅画真真切切,又没有半点差错。欧阳胥早去得远了,可他的影子还在眼前晃动,而真的闭上眼睛,那副样子,那副神态又会从心里浮上来;念叨一句,这是怎么了?面上随之微微一红,忽而便多一丝后怕。她找出一件欧阳府家仆的衣服换上,再将画囊背上肩,便开门走了出来。夜色如水,一枚弯月在老树之后,显得分外凄清,四周一派寂静,可隐隐约约又有些鼾声,想来墙外那些侍卫都睡了过去。她轻轻一纵,上来墙头,再轻轻一纵,也便出了玉衡院,这一回径直向西,走小径取道书房,不多时翻过花园里的那株大树,也便无声无息地离了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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