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上册》(24)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都市言情 > 无间传 >

第二十四章《上册》(24)

一梦落千愁

梁明清自然知道此后若还想在建康立足,这画只能卖给方公子,冲林微拱一拱手,道:“多谢姑娘抬举,只是我这画即便当得起你的价钱,也当不起你的心意,今日可对不住了。”林微笑道:“他欺负你,你便顺茬儿欺负我?”说着话就手捡起一只茶杯便掷了出去。方公子全无防备,咚的一声被砸中后脑,一杯茶尽皆泼在脖颈之间,烫得哇哇大叫。众人全不料这小姑娘胆子这样大,虽说心下畅快,可着实也捏一把汗。方公子身侧的一名护卫叱一声“放肆!”,也抓起一只茶杯掷了过来。他内力不弱,那杯子夹着风声,直扑面门,林微呵呵一笑,捡起茶匙一拨一转,再续一点刚劲,将之又送了回去。那护卫不想她有这等功夫,再不敢怠慢,站起身来扎个桩,使擒拿手法一抓,杯子给扣住了,里面的茶水却不尽然,猛地一窜,还扑方公子一头一脸。他大叫一声,砰地一脚踹翻桌子,正要撒泼,门帘儿处一响,又有人走了进来,道:“我不过迟了一会儿,便闹成这个样子了?”门边那人长袍锦带,儒雅俊朗,正是周案玉。方公子横林微一眼,转头换作一副笑脸,向他拱拱手,道:“案玉兄,你迟到了可不是一点半点,梁明清自以为是,正和我在这里较劲呢。”周案玉就着居中的一张空桌坐了,看一眼台上,道:“梁兄,今日便是为了寻你我才来这里的。”梁明清略感惊讶,道:“周公子有何指教?”周案玉却指指他身后那幅画,道:“你这牡丹还真是画得不错!”梁明清道:“公子谬赞,方公子要买这画呢。”周案玉转而道:“方兄,你出多少银子?”方公子讪讪一笑,道:“二十两。”周案玉心下明白,说道:“依我之见,你未免太小心了些,我做保,你出五十两好了。”方公子自然不敢不答应,瞪梁明清一眼,道:“你小子今天运气,有贵人抬举,五十两就五十两。”

梁明清道一声谢,还望向周案玉,道:“今日我也正想求见周公子呢。”说着将另外一幅画也挂了起来。画轴展开,茶馆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周案玉同样神色凝重,道:“这是莫行佪的《清明翠山图》?”方公子咽一口唾沫,道:“好小子,你手里有镇日闲君的画,为什么刚才不拿出来?”梁明清目不斜视,只安安静静地盯着周案玉,这样有好一会儿,周案玉忽然笑了起来,道:“梁兄,这是你仿的?”梁明清哈哈大笑,道:“公子眼力绝佳,在下着实佩服!前些日子临安欧阳公子府上以画会友,那幅《清明翠山图》就挂在堂前,我在画前坐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又画了三日三夜,才有此作。”方公子道:“你这幅画我也要了!”梁明清不理会,仍然向周案玉道:“周公子精研镇日闲君画作,我有心向你讨个意见呢。”周案玉道:“虽则笔意稍逊,但画境或可乱真,不可多得,若是落入宵小之手,瞒天过海,卖上一千两纹银,也不为过。”那方公子听着这话,抓耳挠腮,更加坐立不安。梁明清道:“在下急需银钱,但此画除了周公子,不能卖给别人,你出个价,我绝不还口。”周案玉道:“这样,画我先替你收着,明日你去周府支五百两银子应急就好。”梁明清喜上眉梢,一揖到地,高声道:“多谢周公子!”

他二人又窃窃私语几句,梁明清便告辞而去。林微不耐烦听那些人围着周案玉吹吹捧捧,不多时也离开了茶馆;走没几步,梁明清便从巷口转了出来,深施一礼,道:“适才这位姑娘仗义执言,梁某感激不尽。”林微摆摆手,道:“没什么的,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梁明清道:“他们方府打手无数,横行一方,我劝二位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妙。”林微道:“好,我记下啦,不过既然你在这里,我正好问一问,这位莫行佪是谁?镇日闲君又是谁?”梁明清吃了一惊,道:“姑娘是知画之人,竟然不知镇日闲君莫行佪?”林微有些答非所问,道:“爹爹从来不曾提起过。”梁明清道:“他的画直追唐人吴道子,前溯数十年后推数十年,无人能望其项背,是以还有‘画仙’这样一个名号。”林微道:“他的画好在哪里?”梁明清道:“画笔奇峻,气象清远,人说他是武林中人,运笔时候有剑意剑式融会其中,是以我们这些画匠们是仿不来的。周公子适才说在下‘笔意稍逊’,正是这层意思。”林微道:“剑意剑式?那他又是何门何派?”梁明清道:“武林中的事情我知之甚少,不过人都说他是什么暮山派折梅剑法的传人。”

林微耳中不啻响一声惊雷,半晌不语,梁明清又道:“莫行佪名噪大江南北,可差不多二十年前,忽然间便没了踪迹,时至今日,也没有人说得出他是死是活还是遁世而去。他的画本就千金难求,自那之后,更有钱无处买了。”林微道:“二十年前?可是整二十年?”她这样一问,梁明清反而有些吃不准,道:“差不多吧,或者不足二十年?”林微道:“这二十年间真的再没有新作面世?”梁明清道:“那是当然。”林微道:“他的画传世的又有多少?”梁明清道:“一共一十九幅。”

他来了兴致,拉着二人去街边馄饨摊前一坐,如数家珍一般,将那些画一一讲了一遍。他告辞而去,林微却入定一般,再不言语,无间伸手在她眼皮底下晃晃,道:“你爹爹有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师兄弟,却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林微道:“事情就蹊跷在这里。”无间道:“颠来倒去的,莫怀刑会不会就是莫行佪?”林微却道:“莫姑娘送给周案玉的那幅画是莫行佪所作。”无间吓一大跳,道:“你怎么知道?梁明清说的一十九幅画作,可没有什么《陈年梦境图》。”忽而又若有所悟,道:“难不成那是第二十幅?你说那画价值不菲,便是这样不菲了?”继而又开始唏嘘,“莫姑娘便这样稀里糊涂送给了周公子,而且经你我之手送给了周公子?”林微道:“那画的题款处什么‘隆冬日闲妄描陈年梦境’,这‘日闲’二字可以说是无所事事,却也可以说是他署的名号。”

傍晚时候,还去莫府,一切正如林微所料,差不多天色尽黑,周案玉带着两位随从沿墙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戴一顶帽子,遮住半张脸,拍开门便闪身而入。林微无间则绕到院后无人的地方,越墙跳了进去。府内一团漆黑,唯有两间屋子有烛光透出,走近些,周案玉的说话声便传了过来,道:“莫姑娘,那幅画是你爹爹的藏品?”莫彤裳道:“应该是吧——那画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觉着好看,才想到送与你。”周案玉道:“你爹爹果然不会画画?”莫彤裳有些纳闷,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我可从未见过他画画儿。”似乎是想了想,又道:“爹爹平日里也没有什么讲究,家里的摆设装饰都是随手采办,不过细心琢磨一下,还真是妥帖得很。”顿一下,又道:“那幅画很好?爹爹是不是很有眼光?”周案玉道:“那画——不失为上乘之作。”莫彤裳像是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可以拿得出手,否则真教周公子笑话了。”周案玉道:“哪里,哪里,画好不好都是其次,莫姑娘能想到我,我便感激得很。”

屋子里静了下来,莫姑娘那里也便多出一分拘谨,可周案玉并不体会,道:“你可知道那幅画是谁画的?”莫彤裳道:“没有落款么?——哦,好像是没有。”周案玉道:“你爹爹不曾说起过是谁画的?”莫彤裳道:“没有,我从来没见过那幅画,收拾爹娘的遗物,还奇怪家里会有这个——他还有别的画呢。”周案玉“哦?”了一声,变得大为兴奋,道:“姑娘可否让我看一看?”莫彤裳轻声道:“好的。”语气略显生硬,似乎不明白何以总揪着这件事不放。屋子里传来一阵响动,像是开箱取画,过不多时,周案玉道:“就这些了?”莫彤裳道:“就这些了。”周案玉道:“都是好画,你爹爹的眼光真是好得很。”莫彤裳迟疑一下,道:“要是有喜欢的,你尽管拿去好了。”周案玉道:“岂敢,岂敢?姑娘送我的那一幅,已经是最好的了。”

过了一会儿,周案玉又道:“冯大哥说你要去福建龙泉?”莫彤裳低低说一声“是”。周案玉道:“为何要去那里?”莫彤裳道:“爹娘不辞而别,再转过天,便过世了——”稍稍哽咽一下,又道:“我心里追溯从前的情形,有一日忽然想起来他们提到过龙泉,我娘好像还说过那是她的伤心地。自那以后,我便有了去看一看的念头,而且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真的去了,去做什么,能看到些什么,找到些什么,其实都在其次——或者我只是想让自己解脱一点罢了。”周案玉道:“那你何时动身?”莫彤裳道:“新居安顿下来之后便走。”周案玉道:“黎叔和小倩都去么?”莫彤裳道:“都去。”周案玉道:“我派几个人送你一程,路上有个照应。”莫彤裳轻轻叹一口气,道:“如果说爹爹在世的时候,我还算个大家小姐,现在可什么都不是了,普通人家的女子出行,如何要得许多随从?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是。”

周案玉怔住了,欲言又止,莫彤裳复又说道:“既然你来了,有些事情我还是想问问,若是不方便,也不必告诉我。”周案玉道:“莫姑娘尽管问。”莫彤裳道:“坊间传言说我爹爹和张舵主不和,正因为这个,他和我娘才被人设计陷害,这可是真的?”周案玉斟酌词句,缓缓说道:“你爹爹是文人风骨,可张舵主却是一介武夫,他们之间有些分歧是真的,算不上朋友,可不是朋友也不见得就是仇人,若说张寿年有心害死你爹娘,还是有些不靠谱。”莫彤裳道:“那为什么他不让追查?还将爹爹从前的兄弟们都赶出了三宝会?”周案玉道:“这是有些蹊跷,不过据说总舵不让查,他也没有办法。”莫彤裳道:“昨日龙舟会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周案玉道:“听说了。”莫彤裳道:“黎叔说那些事是小丁子领头做的,可是真的?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他们都还好?”周案玉稍作沉吟,道:“这些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回头查一查再告诉你?”莫彤裳“嗯”一声,道:“那就有劳周公子了,他们都是爹爹的朋友,可不要遭殃才好。”

二人又说一会儿话,周案玉便告辞而去。无间随着林微出了莫府,气得呼呼喘气,道:“这个周案玉白日是一副君子模样,怎么在心上人面前一句真话都没有?”林微道:“心眼多的人看不透世事,都是大笨蛋。”无间回味一下,道:“这么说木头脑袋反倒聪明了?”林微不由轻声一笑,道:“还好,你傻得刚刚好。”说着话,又转上了周府门前的大路,这会儿夜色已深,整座府邸黑乎乎的,唯有门口还亮着几盏灯笼。堪堪要转过墙角,大路上忽然有“嘚嘚”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一位驿卒疾驰而过,在周府门口跳下马,很响亮地摇了几下门环。那门悄无声息地开一道缝,那驿卒递上信件,便又打马而去。林微忽然间疑窦丛生,拉着无间越墙而入,一名侍卫抱着一只木盒,正从大门方向跑过来,她缩身暗影里,无声无息地在他肋下一拂,摔得那一位人事不知。无间打开盒子,里面不过是一支卷轴,一封书信,信中写道:

案玉贤弟,《陈年梦境图》一画确为莫行佪所作。临安天工画院三位画师言之凿凿,再无半点异议。该画价值连城,由驿卒传递,难免闪失,明日我会派人专程送回。贤弟有机缘得此宝物,可喜可贺。

又及,前日市肆购得小画一幅,极富趣味,一同附上,聊博一笑,也不枉驿卒一番奔波。此颂近祺。兄,欧阳胥。

展开卷轴,画里是一盘炒菜和几只苍蝇,画工精湛,传神至极,却也无聊至极。她将画和书信收回盒子里,还塞在那家丁怀里,拍开穴道,便跳了开去。那家丁“哼”一声醒过来,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言自语骂一句,再看一眼烧得烂乎乎的灯笼,踢一脚,便抱着盒子一摇一摆地去了。

回来客栈,林微却半点睡意也没有。这一夜昏昏沉沉,莫怀刑,莫行佪,暮山派,爹爹,揽月峰,玉烟泉,落雪山庄,娘,福建龙泉,莫彤裳,种种念头浮起又按下,不想去想,却又禁不住去想。辗转反侧之中,天光透过窗纸,渐渐亮了起来,似乎睡着了片刻,可浑身上下又全是不安分的疲乏;说不上是不安还是惦念,忽然就想看再一眼莫彤裳,便拍醒无间,还回莫府。

天色仍早,风里带着一星儿寒气,一切一如既往,只是大门之上无缘无故落了一把铁锁,林微愈发不安,再也顾不得了,越墙直接跳了进去。院内空空当当,别说人影,头一日散落各处的箱子、家具、字画、杂物,甚至院子里的种种盆栽石饰,也全都一无所见。无间高一声低一声地感慨,道:“一夕之间便搬走了?”林微道:“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如何能清理得这等干净?这可不是他们主仆三个做得来的。”无间道:“那就是有周案玉的人帮忙?”林微道:“不像。”无间道:“可我总觉着是周案玉做的手脚。”林微道:“那又为了什么?莫姑娘已经将画给了他,他还想要什么?”无间道:“担心张寿年会加害莫姑娘?”林微道:“张寿年真要害她,又何必等到现在?”无间挠挠头,道:“周案玉会不会和我们一样,猜着莫怀刑就是莫行佪?”林微道:“不论是谁,都会这样想的。”无间道:“莫行佪是你爹爹的师弟。”林微道:“那又怎样?”,可心下又不由砰地一跳,道:“难道此事和落雪山庄有关,和社稷神鹿有关?”无间吸一口凉气,分明比她还要惊讶,道:“你说什么?”

再去周府,可那里只有一些普通家丁进进出出,不见半点异常。林微灵机一动,大踏步走到门口,冲其中一位侍卫拱拱手,道:“我们是临安欧阳公子府上的随从,他要我们送一样东西给周公子,还说了,要亲自交在他的手上。”那侍卫听了,肃然起敬之余,还有些惊讶,道:“这样早,周公子说你们午后才会到呢。”林微道:“欧阳公子郑重其事,我们也就不敢怠慢,昨天夜里就出来了。”那侍卫道:“有劳了,有劳了,不过周公子吩咐说你们将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就好,到时候他自会上门去取。”林微“嗯?”一声,道:“周公子不在府上?”那侍卫道:“昨晚就出门了。”林微道:“那何时才会回来?我们辛辛苦苦走一遭,最好还是见见他,也好复命。”那侍卫道:“他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让你们务必按他的指示去办,再有,他还特意叮嘱过,要我们在水月楼招待你们一顿餐饭。”林微呵呵一笑,道:“饭是不必了,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及早回去为妙。”

她带着无间转身离开,轻声道:“周案玉办事滴水不漏,还真是不能小觑。”无间道:“他去了哪里?”林微道:“我猜是临安,不过无论怎样,去欧阳府候着就成。”无间莫名地多一些兴奋,道:“那我们也去临安?”林微心头乱乱的,想了想,道:“去吧,找不到周案玉,就找不到莫姑娘。”无间道:“莫姑娘会不会就在周府?”林微抬头又望望那些侍卫,道:“他若真的将莫府端回周府,动静肯定不小,这些人不会不知道,你我夜里回来,捉一个一问便知。”

入夜之后,再探周府,别说莫彤裳,连周案玉、杨先生、冯大哥等人也都不见了踪影。二人死了心,不等天明,便打马往临安而来。这一路春色尽在花枝,江南无尽招摇,怎奈林微心事重重,一切只如不见。进了临安,稍作打听,原来这位欧阳公子乃是当朝丞相欧阳泊的长子,名字叫作欧阳胥,如此欧阳府便是相府,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那府邸修在繁华之处,门外大街上人流如织,走一圈,心下却多一层沮丧,偌大一片地方,人来人往又戒备森严,说是静候周案玉,可又该从哪里候起?

相府西墙外是一条窄巷,林微图个清静,信步走了进去。深处行人渐少,只有几位老汉在墙根处打盹儿。墙内一株大树亭亭如盖,枝桠伸出来,多出好大一片荫凉,便在此时,墙头树枝晃动,一位白衣公子砰的一声跳了出来。那人身形挺拔,戴着偌大一顶斗笠,遮住眉眼,似有意似无意地四面望望,掸掸身上的灰尘,疾步而去。无间目瞪口呆,指着那人的背影,道:“这——他——会不会是个贼?”林微却一脸茫然,道:“这个人我见过。”无间道:“那他是谁?”林微下巴一扬,似乎想起来了,却又摇摇头,道:“怎么会?”无间道:“什么怎么会?”林微道:“那是杨倾。”无间不由哈哈大笑,伸出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一晃,道:“这是一,还是二?”

林微才不理他,紧赶两步,追了上去。那公子毫无察觉,走街串巷,不多时便到了一处极繁华的所在。正中好大一片广场,名为“北望庭”,这会儿场上有人正在耍弄蹴鞠,头顶脚踢,又是翻跟头,又是拿大顶,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大呼小叫,吵成一片。那公子三转两转,忽然间便看不到了,林微找两圈,有些恼火,转头望望,场边两侧各有一道长亭,顶上也坐着不少人;便和无间挤到跟前,学着别人的样子攀檐角爬了上去,再望北望庭,不由相继哼了一声,那位公子原来在蹴鞠场上。

场上共有三十多人,一组人在东边半场,均着白衣,另一组人在西边半场,俱着黑衣,看样子是有一场比赛要踢,这会儿活动活动筋骨,弄些花哨取乐。那公子乃是白衣一方,扎一方黄头巾,从发际到眉毛,几乎完全遮住了,脸膛黑黝黝的,和无间差不了多少,惟唇边多一捋八字须,说不上是添一层老到,还是添一层古怪。不知何时林微身边又坐下一位尖嘴猴腮的后生,手里攥一只酒葫芦,每喝一口,便从脚边的荷叶包里拎一片牛肉丢进嘴里,语音含糊地跟着起哄。无间道:“这位兄弟,扎黄巾的那一位你可认得?”那瘦子眼睛瞪得浑圆,道:“你不知道他是谁?你来看球却不知道他是谁?”林微撇撇嘴,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有什么大不了的。”那瘦子嗤地一笑,却又异常地不甘心,一字一句地道:“那是踏云社大名鼎鼎的小鸥哥——杨小鸥,‘临安第一脚’——杨小鸥,你现在知道了?”无间愈发好奇,转而问道:“踏云社是干什么的?”

临安有蹴鞠六社,分别是踏云、青云、凌波、逐日、快马、长空,这六社每月捉对厮杀,乃是临安城的盛事,而六社当中,最所向无敌的便是踏云社,究其根本,正因为他们的当家球头是杨小鸥。杨小鸥一年前横空出世,之后踏云社再无败绩,而他因此广受追捧,几乎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可另外一面,他清高孤僻,甚至有些不近人情,莫说普通百姓,即便是临安有些身份地位的公子哥儿和他也说不上话。无间道:“今日他们踢哪个社?”那瘦子道:“徐家军!”伸手划拉一下,又道:“今日可有讲究呢,否则如何会有这么多人!”无间道:“哪里又来一个徐家军?”那瘦子不屑得无以复加,却又毕恭毕敬地望天拱拱手,道:“徐树将军的徐家军!”

徐树将军戍边多年,前不久才回到临安,他手下不缺爱踢球的将士,可头一位却是二公子徐蒙。临安本来有三大公子,相府的欧阳胥,蒋员外的四公子蒋济,和大商人施启星的三公子施鼎声;欧阳胥鉴画藏画天下第一,蒋济书法可与怀素媲美,施鼎声棋艺冠绝江南,而徐蒙自诩球技无人能及,便弄出一个四大公子,将自己也算了进去。他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于军法中的攻守之道、进退之道、张弛之道均略有所知,将这些道理融汇到球场之上,再经过一番操练,几个人居然无往不胜,也便有了所谓“徐家军”。到临安之后,他笑话六社都是花拳绣腿、散兵游勇,真撞上徐家军,定然不堪一击,那六社自然不会示弱,谁承想一轮轮比下来,连战连败,若今日踏云社再输了,可真就是全军覆没了。那瘦子伸手一指北面的酒楼,道:“看到没有?三大公子这会儿都在北望楼上呢。在他们眼里,徐蒙不过是浑人一个,而那位欧阳公子偏偏还是个言语无忌的,谁知道说了些什么,弄得徐公子恨他入骨,两人较劲,一来二去,在这场球上赌了一万两银子呢!”无间道:“这徐公子又是哪一个?”那瘦子又伸手一指,场上那一位身长八尺,满脸胡须,着黑衣扎红带,果然威猛无比。林微道:“那欧阳胥呢?”那瘦子冲着酒楼方向努努嘴,道:“你乡下人么,他都不认得!?”酒楼二楼窗口坐着一位青衫白巾的书生,距离既远,面目并不清楚,可林微还是心下一动,想起了在行云楼被神农教算计的那位公子。

场上众人摆开阵势,一声锣响,比试开始。林微从前常常和林剑无、于未田等人踢球取乐,其中门道全都懂得,确如那瘦子所言,徐家军一十六人恪守位置,由徐蒙居中调动,起承接应,攻守有据,隐隐然还真是有些阵法的意味。踏云社全无这等严谨,但是一个个脚法精湛,走位飘忽,一传一递,信手挥来,多有神来之笔。杨小鸥乍一看有些落落寡合,却进退如风,轻灵似魅,有球时传带,无球时跑位,尽皆犀利之至。双方势均力敌,踢了一炷香工夫,杨小鸥独进四球,比分则是六比六平。易地再战,徐家军变得更加硬朗,断球铲球使了蛮力,常将对手撞得人仰马翻,踏云社相应则加快了节奏,触球即传,行云流水,几乎让对手无从下脚。待杨小欧再进一球,场上比分变为十比十,第二炷香却也烧得不足半寸了。徐蒙心下倍感焦躁,此前与其他五社交手,摧枯拉朽,这时候早已胜券在握,而杨小鸥果然了得,居然凭一己之力能维系这样一个相持不下的局面。再一瞬,他中场拿球,抬脚就射,那球流星一般飞出来,却偏了一隙,砰的一声撞上球门木圈,弹了回来。踏云社一名球员高高跃起,伸脚将球垫给杨小鸥,在节节拔高的呐喊声中,他甩头将球顶起来,跨出一步,进而在肩上颠一下,再跨一步,接下来前胸,左腿,右腿,外脚背,内脚背,各颠一下,复各跨一步,这七步看不出有多快,只是一转一折,方位妙到毫巅,也就连过七人。他进而脚尖一搓,那球转得如同陀螺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长了眼睛一般径直漂进徐家军的球门,与此同时,铜锣一响,比试结束,踏云社这一阵也便胜了。

无间与林微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少林寺李实逗弄骆缨时耍的那一脚球,虽远不如杨小鸥如鬼似魅,但模样身法毫无二致,他那一招系虚怀子所授,可杨小鸥又是从哪里习得?难不成他也是九州派?数千看客一窝蜂拥进场内,欢呼雀跃,而杨小鸥却分开人群,向场外走去。徐蒙心头恨恨,忽而高声叫道:“杨小鸥,北望庭是你的地盘,众人都为你助威,于我徐家军不公,改日到我临江府栖梧山庄再比试一场如何?”杨小鸥充耳不闻,还自去了,北望楼上欧阳胥却哈哈大笑,高声道:“踏云社孙总管可在?”人群里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走上几步,抱拳行个礼,道:“老朽在此,公子有何吩咐?”欧阳胥道:“据说徐家军不在自家门口,输了也不算输,果有此事?”孙总管一时语塞,只能干笑一声,欧阳胥又道:“他有心输个心服口服,你可有胆量应战?”孙总管道:“那倒是求之不得。”欧阳胥双眉一蹙,居高临下望一眼徐蒙,道:“也好,那就临江府再比一场好了。”

他继而笑呵呵地还冲孙总管道:“我不缺银子,奈何有人可劲儿送银子过来,就这一会儿的工夫,账面上又多了一万两,兵法,兵法,若是用兵用成这样,真不如告老还乡。孙总管,你明日着人到我这里支上两千两,让大伙儿可劲儿耍耍。”孙总管大喜过望,道:“欧阳公子历来瞧得起踏云社,我等受宠若惊,这里谢过了!”欧阳胥又道:“你再取一千两给杨小鸥罢,他若是不收,你们分了就是,此外——”望一眼北望庭上黑压压的人群,又道:“今日愿意在酒楼喝酒吃肉的,都算在我的账上!”

众人欢声雷动,一起拥向北望楼,徐蒙脸色铁青,一挥手,带着徐家军大步流星地去了。林微说不出为什么,又望一眼欧阳胥,才逆着人群挤了出来。杨小鸥去得远了,他们追出几条街,才又看到他的身影,随着走一段儿,他便闪身进了一个叫作“清平书院”的地方。林微稍作盘桓,去斜对面一家茶馆里面坐了足有半个时辰,书院门口才有人影一晃,两位家丁抬着一顶小轿走了出来。林微稍一犹豫,还是跟了上去,这一路曲曲折折,尽是窄弄小巷,可是再一转弯,市声轰然而至,居然到了相府门口。那家丁并不停留,冲着侍卫点点头,大踏步直接走了进去。无间满腹狐疑,道:“小轿里是杨小鸥?”林微以手指轻叩脑门,学着他的腔调,道:“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回来客栈,林微翻出在莫府穿过的两身僮仆衣服,又找来几尺白布,剪下四个圆片,在前胸后背各贴一片,然后提起笔,老实不客气地写下“欧阳”二字。无间不由哈哈大笑,道:“你可知盗亦有道:难不成要靠这身行头闯荡相府?”林微嘿嘿一笑,也不答话,抬手丢过来,逼他先穿上身。天色暗了,二人还去相府西墙外的巷子,一路摸到早先那一株大树之下,侧耳听一会儿,确定无人,便相继跳了进去。里面是一座花园,近处的石山拱桥尚可以分辨,远一点的游廊角亭则一片影影绰绰,再过去有好大一幢阁楼,横窗大开,烛光透出薄纱,显得尤为安闲;再走近一些,渐渐能看到沿窗的书案和一排排的书架,原来是相府的书房。

二人在黑影里守一会儿,不闻什么动静,便跃窗而入。室内烛火通明,有淡淡的墨香,还有一层陈年书页的味道,中间宽敞处有一只不小的香炉,几炷香烧得正旺,蓝烟缭绕。这时院子里忽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二人赶紧向书房深处走去,屏住呼吸,再不敢稍动。四面暗了许多,书架的阴影打在墙上,如同庞然大物,平添几分森然。两串足音进门,一位女子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道:“爹爹怎么回来的这样早?”那分明是杨倾的声音,无间又是惊讶,又是感慨,不由得伸手在林微肩头捏了一下。回话之人嗓音颇为低沉,道:“今日皇上身子不太好,有些事情不能议完便散了。”林微心下随之扑通一跳,皇上,皇上,难道此人便是当今丞相欧阳泊?而脑中又电光一闪,既如此,那杨倾便是丞相之女?杨倾,杨倾,原来她的真名叫作欧阳倾,可这念头不等落下,杨小鸥三个字又跳上心头,嘿嘿,哪里有什么杨小鸥,分明是一个小欧阳!这时杨倾复又说道:“周公子来过了?”欧阳泊道:“不错,昨日早间他送了一个人到这里。”杨倾道:“什么人?”欧阳泊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呢。”走开几步,在书案间窸窸窣窣找一阵子,取了不知什么在手里,又道:“青青,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林微心中又是一叹,不是欧阳倾,而是欧阳青青。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