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上册》(23)
似曾相识
下了少室山,二人径往东南而行,这一路青山碧水,百花争妍,好一番姹紫嫣红,到了长江,又改走水路,租了一艘小舟顺流而下。江上船只来来往往,十有八九挂着一面紫旗,旗上有一只圆环,环内又分为三个间隔,内里各有粗线勾勒的一只陶俑,一头耕犁和一座石山,旗子下方则无一例外地写着“三宝行船”四个小字。到了建康,温婉香艳的江南景致也正值佳处,秦淮河上清波溶溶,河畔芳草迢迢一碧,再点缀以凤楼龙阁与袅袅不绝的丝竹之声,正可谓人间天上。林微在江边小伫,心中的江南是那样一副情形,眼前的江南却是这样一副情形,再想起落雪山庄,也便有些恍若隔世的意味。无间心下戚戚,走上前拥她在怀里抱了一抱,林微拍拍他的胸脯,道:“你好像也不全是没心没肺。”无间道:“那是因为你与众不同。”林微伸手推他一把,道:“你的殷姑娘才与众不同。”无间笑道:“在愁杀荡,你我可私定终身了!”林微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心思转换,道:“你可知道今天是端午节?”无间道:“怪不得街上这么多人。”过了片刻,又恍然大悟一样,道:“会不会有赛龙舟的?”向北走出一段,江面上果然有龙舟出现,锣鼓之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再行不远便到了闻名遐迩的“水月楼”,那酒楼修在长江与秦淮河夹隙之间,画栋雕梁,飞檐斗拱,而且高得鹤立鸡群,宾客推杯换盏的同时又可左顾右盼,望尽江上一舟一楫,久而久之,也便成了建康城独一无二的览胜之处。当此情景,这里自然是看龙舟的绝佳去处,早早的便已经座无虚席。
无间探头瞅一眼,那小二却翻好大一个白眼,道:“看什么看!”无间来了兴致,道:“一座酒楼而已,怎么就看不得了?”那小二道:“我这里平日里只招待有钱的,今日这等风物,只招待极有钱的!你这副穷酸模样,想都不要想。”无间半点不气恼,道:“怎样才算有钱?怎样又才算极有钱?”那小二指指自己的眼睛,道:“我这里看着顺溜了,便是有钱。”他又指指心口,“这里看着也顺溜,便是极有钱。”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这等走狗,是走眼的时候多些,还是走心的时候多些?”那小二勃然大怒,道:“滚滚滚,我哪里有工夫和你在这里嚼舌头!”
无间偏偏不走,问道:“里面还有没有空座?”那小二伸开五指,道:“且不说酒菜,想上楼,先要交这个数。”无间道:“五钱银子?”那小二笑得冷气汹涌,道:“五两!”无间便去怀里掏一掏,左一块右一块全是碎银子,凑起来满满一捧,差不多十两有余。林微一直一声不响地听着,这会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小二瞅一眼,心下一跳,这看着全不搭界的两位难不成是一伙的?若真是这样,这黑不溜秋的臭小子该是这位大小姐的随从?他忽然间便有些后怕,收敛不少,道:“有钱就好,有钱就好,坐在我们这里看龙舟,再辅以清茶好酒、珍馐美味,可是想买都买不来的滋味呢。”
上到顶楼,迎面是一面八扇的折叠屏风,绘的是秦淮街景,连绵的楼阁店铺,不尽的芸芸众生,一个个惟妙惟肖,教人几乎能听到其中的市声。四壁挂有好多字画,多为官宦子弟的手笔,却还夹杂着几幅上乘之作。空座没剩下多少,不过一切井然有序,不似楼下那般乱哄哄的。二人窗边坐了,又一位小二端上两杯碧螺春,在边上垂手站着,专供差遣。望望窗外,林微不由得喝一声彩,长江自北面恣肆而来,浩浩汤汤,秦淮河则从南面蜿蜒而至,娉婷旖旎,两者凑在一处,真是壮阔亦柔媚,无情也多情。
大江之上并排泊有三十余艘龙舟,其中十三艘均为红色,挂三宝会紫旗,其余却不尽相同,旗帜也五花八门。有四条长索横跨江面,由近及远,分别挂着蓝旗红旗黄旗和紫旗。江岸上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站了何止万人。那小二略作讲解,赛龙舟原本只是三宝会帮内的盛事,十二个分舵各出一艘,再加上总舵,一共一十三艘,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便有些帮派、大户人家,甚至是官府衙门来凑热闹,三宝会图个喜兴,并无不可,于是龙舟也便一年年多了起来。会内所用的桨手多为有些内力的江湖汉子,再加上训练有素,胜出并不意外,而究竟哪个分舵夺魁,才是悬念所在。此外,普通赛龙舟只看谁划得更快,谁先到达终点。此处却又有许多讲究,龙舟自挂蓝旗的长索处出发,一过红旗便可以相互干扰争斗,过黄旗之后又须各自约束,而率先过紫旗者便是赢家,相应的,每一艘龙舟上有二十四人,除了十对桨手、一位领桨、一位鼓手和一位舵手之外,另设一位护旗。这些护旗大多功夫不弱,心思机敏,种种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之事多在他们之间展开,而三宝龙舟引人入胜之处正在于此。
不多时那些龙舟依着蓝旗排开,各就各位,猛不丁的一声锣响,龙舟之上随即鼓声大作,持续一阵子,再一声锣响,众桨手齐声呐喊,诸龙舟也便箭一般地窜了出来。岸上众人欢呼雀跃,响彻云霄,震得人耳朵几乎要聋了。三宝会龙舟果然不同凡响,转眼的工夫便领先不少,而中间三艘又尤为迅捷,齐头并进,互不相让。居左的一艘属江南分舵,除了三宝会紫旗之外还挂一面青色的三角旗,桨手亦全是青衣,居中一艘属淮南分舵,挂红旗,均着红衣,居右的则属荆湖分舵,挂黄旗,着黄衣。那小二一面指点,一面说道:“这三个分舵都依着长江,最会弄舟,往年夺魁的差不多总是他们。”
三艘龙舟转眼间便过了红旗长索,而淮南分舵鼓点越赶越快,渐渐领先了半个船身。岸上百姓有所期待,哄闹之声更一浪高过一浪。再一瞬,右首荆湖分舵的黄衣护旗忽然飞身而起,使一招“泰山压顶”,拍向淮南龙舟的舵手。淮南护旗跨上迎敌,双掌反转,使一招“徒手托天”,将人打横里推了出去。荆湖护旗眼看要落入江中,自家两位桨手伸浆在他脚下一垫,人便借力又扑了回来。他身在两只龙舟之间,看似无可着落,可每踏出一步,必有一位桨手伸出木桨以供垫足,这一番协作天衣无缝,玄到极处,却也稳妥到了极处。这样翻翻滚滚斗了片刻,淮南龙舟没受多少阻碍,荆湖桨手却一心二用,渐渐落下得更多。居左的江南护旗当机立断,清啸一声,飞身抓向淮南龙舟的鼓手,同在船头的淮南领桨伸桨绊他足下,他则身子一缩,几乎要撞入江中了,又伸展猿臂,搭在船舷上兜回来踢出一脚。淮南领桨与鼓手受他纠缠,有些手忙脚乱,右舷首桨跟着大喝一声,啜起嘴唇吹开了哨子。那哨音在一片喧闹声中清晰可辨,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代替了鼓声,引领桨手,奋勇向前。
又斗片刻,淮南护旗大吼一声,连劈三掌,荆湖护旗脚下不着实地,不敢硬接,往高空里跃去。淮南护旗身法一变,单手在船舷上一按,使出“无影脚”的功夫,接连踢倒数位荆湖分舵的桨手,荆湖护旗忽然再没有落脚之处,变招不及,“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荆湖龙舟随之一片大乱,瞬间被抛在了后面。淮南护旗继而一跃而起,挥掌拍向船头的江南护旗,江南护旗以一敌三,未出三招,便被扔了出来,砰的一声摔落自家船头,带着数位桨手一并跌进了江里。江南龙舟顷刻失速,斜刺里直撞了出去。
淮南护旗立在船头,哈哈大笑,可笑没两声,便又哑了下来;另有一只龙舟不知何时贴着南岸掩上来,这时候竟领先了近半个船身。那龙舟通体乌黑,众桨手均着白衣,而船头一面猎猎招展的白旗更是十分刺眼,再一瞬,领桨手上一扬,一面黑色的布幅吃饱了风,啪的一下展开了;布幅之上五个白色的大字,“莫怀刑冤死”,泼剌剌触目惊心。淮南护旗不由得大惊失色,这些人别有用心,再由得他们胜出,三宝会又颜面何在?他一跃而起,踩着一干龙舟横跨江面,天神一般落上对方船头,可黑船之上众人分明无意争斗,不等他站定,便一起停了桨。淮南护旗稍一犹豫,才挥出一掌,将那面布幅扫了下来。
淮南龙舟风一般赶超过去,越过黄旗长索,直奔终点,再无悬念,而与此同时,数十艘小船围住那艘黑龙舟,引着它往岔道上行去。江面上依旧锣鼓喧天,可不少人的心思都给拿捏住了,呐喊声里也多出一层心不在焉。无间原本便是看热闹来的,这会儿好似得了便宜,问道:“莫怀刑是谁?”那小二道:“三宝会两浙分舵的副舵主。”无间道:“这冤死又是怎么一回事?”那小二道:“前些日子他和莫夫人忽然间便没了踪影,众人觉着蹊跷,问到分舵舵主张寿年那里,张寿年起初吞吞吐吐,一直不肯给个像样的交代,可转过天来,却又说他为三宝会捐躯了。莫怀刑平日里甚得人心,他那些兄弟们连尸首都没见到,又如何肯罢休?吵着要查,可张寿年硬是给按下来不说,还将他们统统逐出了三宝会;叫我猜,今日黑龙舟上闹事的,八成就是这些人。”林微道:“你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那小二嘿嘿一笑,道:“水月楼最多流言蜚语,话往耳朵里钻,不想听都没有办法。”林微道:“那依着你的耳朵,莫怀刑又是怎么死的?”那小二道:“我可以说,你可不能当真才行。”他压低些声音,又道:“莫副舵主虽则在江湖上没有多大的名声,可为人低调和气,又有才能,大伙都敬重得不得了,而张寿年是个粗人,肚子里没什么计较,每日里就知道喝酒吃肉,人说他二位一直不是很合契,还说总舵有意要拿掉张寿年,让莫怀刑取而代之——”左右望望,便有些不敢往下说了。林微道:“莫非是张舵主先下手为强?”那小二不住点头,道:“是有人这么说,所以我猜着,这些闹事的人是趁这当口,要将事情捅到总舵那里。”
二人吃饱喝足,结了饭钱,给了赏钱,也剩不下几文了,无间有些忐忑,林微却全无挂心,走走看看,依旧消遣。到了薄暮时分,她街边摊上一坐,又要两杯大碗茶喝了起来。无间有些后悔平日里大手大脚,这会儿遍翻口袋,开始算计银钱。过不一会儿,一队人马肩挑背扛着大大小小的礼盒,匆匆而过,林微眼前一亮,拉一把无间便跟了上去。这一路走街串巷,直到所谓的“周府”门口才停下来,那些送礼的和侍卫交代几句,一名家丁便引着他们进了门,林微却也毫不犹豫,大踏步还往里走。那侍卫喝一声,“干什么的?!”林微一指前面,道:“礼单错了一点,这都追一路了!”那侍卫一怔,居然并无怀疑,挥挥手便让他们进去了。
又走出十余丈,无间还是不能相信,道:“这些侍卫是不是也忒糊涂了些?”林微道:“他们防心虚的,不防胆大的。”无间道:“咱们来这里做什么?”林微笑道:“劫富济贫啊。”二人追着那几位的背影又走好一会儿,沿途撞上几个家丁,可他们连眼皮也不曾翻一下,无间便又开始唏嘘,道:“这周府像个大户人家,怎么这等松散?”林微道:“管闲事也要胆子呢。”
那些人进了一间屋子,他们也便闪身到了窗下的黑影里;说话声清晰可闻,是有人拿着礼单正一样一样的与实物核对,听话音,其中一位是周府的账房,被称为“祁老爷子”,那引路的原来是他的儿子,唤作祁豹。核对完了,客套几句,祁家父子说要送一程,便一起出了门。林微看他们去得远了,大大方方站起身,径直走了进去。无间一颗心怦怦乱跳,道:“你可不要乱来。”林微道:“你木头脑袋,在我边上站桩就好,一句话也不要说。”她灯前一坐,开始翻看案上的账本,不多时脚步声响,祁家父子走进门来,不由大吃一惊,喝道:“什么人?!”
林微头也不抬,压着嗓子道:“周大人让我来查几笔账,正等你们呢。”祁老儿仍然将信将疑,却还是客气许多,道:“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二位。”林微冷冷地道:“没见过就对了,否则的话,哪里还由得你再进周家的门!”手指翻动纸页,弄得沙沙作响,那老儿像是被拿捏住了,不自在到了极点。祁豹双眼一瞪,想上前理论,老儿却拉住他,转身关上房门,问道:“敢问周大人要查什么账?”林微道:“周府过去这三个月收的黄金白银,他让我和礼单核对一下,弄个明细出来。”祁老儿像是打个哆嗦,道:“这个周大人直接找我不就成了,何必要劳烦两位?”林微道:“你问我?你怎么不去问他?”说着拎起账本,啪地一下甩到祁老儿脚下,道:“还是你自己说吧,我也省点事,若是心情好一些,说不定会放你一马。”
祁老儿再也没法故作镇定,双腿抖得筛糠一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还请姑娘明示!”祁豹上下瞅瞅,脸色发白,跟着也跪了下来。无间立在边上,本来有些手足无措,这会儿好奇之余,看开了热闹。林微不紧不慢地道:“官商这些事儿,礼金一送一收之间,大有文章,说送礼的心虚,可收礼的其实也心虚,按说这些便不该拿到明面上,可偏就有这么一位,问周大人他那几百几千两礼金的下落,周老爷没有什么印象,却越想越觉着不对,才要我来查查。”她面上一寒,又道:“祁老爷子,这账本里的文章可是做得很足哪!”祁老儿磕头如捣蒜,道:“我一辈子兢兢业业,也没攒下什么,这不要告老了,想弄些养老钱,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还请姑娘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呢!”
他一面说,一面哭,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林微淡淡地道:“你也是个老账房了,你说该怎么办吧?”祁老儿何等机灵,听见这话先偷偷瞅她一眼,继而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双手呈了上来。林微接过来一瞥,转手递给无间,道:“看你这么老了,又是初犯,饶你一次,下不为例。”祁老头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又磕两个头,道:“不敢了,可再也不敢了。”林微道:“那我该如何回复周大人才对?”祁老儿嘿嘿一笑,道:“这个简单,这个老儿有数。”接着猫着腰走到桌边,从一摞纸下面又摸出一叠账本,道:“姑娘拿这个给周大人过目就成,万无一失,万无一失。”林微翻了翻,随即站起身来,祁豹赶紧开了门,垂手而立,目送他们而去。
落在无间手里的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他兀自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就着墙头的灯笼,一面打量,一面问道:“这位周大人到底是谁,来头好像大得很哩。”林微道:“我也这样想,那些礼单动则数千两银子,否则祁老儿小小一位账房,又怎敢随手抽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据为己有?”说话间又有脚步声响起,一行人匆匆赶了过来,其中两位抬着一块木板,上面还躺着一位,像是受了伤,而白花花的一团,正是日间黑龙舟上那些人的打扮。林微说不上是好奇还是不安,转身便又跟了上去;那些人转几个弯,拍门进了一间大院,林微四面望望,便和无间一起上了墙头。厢房开着门,灯火通明,一位白衣公子正俯身查看木板上受伤的那位,口中则轻声唤道:“小丁子,小丁子。”
小丁子受伤极重,一团又一团的血迹在白衣服上显得尤其刺眼。他身边一位瘦子叹一口气,道:“他脚筋被挑断了,疼痛难当,我刚给他服了些麻药,可能还要睡一会儿。”那公子道:“怎么说都是三宝会的人,他们居然不留半点情面!”他身边一位蓝袍书生转而问道:“你们是如何找到他的?”那瘦子道:“龙舟上二十几个人都在江边呢,其他人断了腿骨,唯有小丁子断了脚筋,那断骨的还能接续,断筋的可要终生残废了。”那书生道:“在总舵那些人看来,他是挑头的一个?”那瘦子道:“不错——”似乎知道那书生究竟何指,又道:“他只说他们从前都是莫副舵主的手下,走投无路,才借此机会喊冤,这在情理上完全说得过去,是以总舵那边也没再多问什么。”那公子颇为释然,可是嘴上却道:“都是我不好,一念之差,酿成这等大祸。”那瘦子赶紧说道:“周公子千万不必太过自责,大伙儿都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不早就豁出去了么。”
那书生似乎还想问些什么,斟酌一下,又闭了口。那瘦子道:“杨师爷不用担心,我们万分小心,绕城走了好一大圈才回来这里,没有人跟踪的。”这时小丁子醒了过来,看样子想起身行礼,却又动弹不得,那公子手搭在他肩膀上,安慰了几句,而那书生又道:“处置你们的果然是总舵的人?”小丁子神色变得极为沮丧,道:“还都是两浙分舵的人,挑我脚筋的是张寿年的亲信李大奎。”
周公子差人将小丁子抬了下去,那瘦子才又问道:“你我这一计是成了,还是败了?”那书生道:“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不过事情既然闹大了,若莫怀刑果然系张寿年所害,总舵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周公子似乎有些心神不属,过好一会儿,才又问道:道:“冯大哥,莫姑娘现今怎样?”那瘦子摇摇头,道:“不好,非常不好,世态炎凉,她爹爹一死,莫府就冷清许多,如今又有这些传言,好多人对她便有些避之不及。”周公子道:“那你去过莫府?”那瘦子道:“昨日午后我还陪她说过几句话,她看上去还算平静,只是憔悴得很,眼睛红红的,私下里不定哭成什么样子。”他叹一口气,又道:“不足二八的姑娘,父母就这样没了,又该如何生受?”周公子真心不忍,颤声道:“那她又作何打算?”那瘦子道:“她爹爹一死,家也就散了,只有一个老仆和一个贴身丫鬟留了下来,莫府偌大一座宅子,她也无心再住下去,想搬到城外,我去的时候,她正收拾家当,啊,对了,她说她要去一趟福建龙泉。”周公子道:“龙泉?去那里做什么?”那瘦子道:“她没说,我自然也不好意思追着问。不过那个老仆是黎叔,莫副舵主的贴身侍卫,有他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
周公子仍然怅然若失,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林微却再没有听下去的兴趣,和无间悄悄溜了出来。她像是多了些心事,闷闷不乐一整晚,再转天置办了两身男僮的衣饰,和无间穿戴起来,一大早便跑去水月楼,还找那小二打探。原来周家殷实百年,是建康府富甲一方的商人,抗金的时候祖上出钱出力,得皇上赐了一个可以世袭的四品名分,当今的周大人叫作周保泰,是个在商界官场都四通八达的人物,周公子乃是他的独子,叫作周案玉,而那位莫姑娘叫作莫彤裳,是莫怀刑的独生千金,也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林微一边听他说话,一面又可劲儿加些油腻的菜肴,弄得肉香氤氲,却又一口都不肯吃。那小二嘴长胆大,忽然眯起眼睛开始打量她,道:“还别说,你和莫小姐有三分相像呢!”
出来酒楼,直奔莫府,无间好生糊涂,道:“去那里做什么?”林微道:“我要瞧一瞧这位远近闻名的莫姑娘。”无间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她该是那个周公子的意中人了?”林微道:“木头脑袋,这也要猜。”无间道:“那位周公子文采风流,想来这位莫姑娘也该风华绝代?”念头乱转,又道:“江南公子便是这副德行,可对你的胃口?”林微转过身在他脸上轻拍一掌,道:“你本无心,便本本分分做个无心之人。”无间道:“我虽说无心,你那点小心思不见得瞧不出来。”继而扯着林微的袖子闻一闻,道:“一身酒肉之气,会不会唐突佳人?”林微扑哧一笑,却将那僮仆的小帽往头上一扣,道:“就要这样。”
莫府门面不大,只挂着巴掌大小的一块门牌,院门紧闭,高墙肃立,在闹市之间圈起一方泾渭分明的冷清。林微道:“这回我做你的跟班,待会儿敲开门,就说是周公子派来帮忙的就成。”无间心下没底,却也无所忌惮,伸手便拉了拉门环。过不一会儿,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头儿探出半个身子,道:“二位有何贵干?”无间猜着他便是黎叔了,赶紧行个礼,道:“周公子差遣我们来打个下手。”黎叔道:“是周案玉?”无间道:“正是。”黎叔道:“你们是周府的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无间道:“周府那么大,你谁都见过才奇了怪了。”黎叔一怔的工夫,他又灵光一闪,补上一句,“冯大哥昨日里来过,说莫姑娘要搬去别的宅子,周公子说她应该需要人手,就派我们来了。”黎叔“哦”一声,神情放松不少,道:“那你们进来吧。”
穿过厅堂,直接进到后院,正房里面散放着几只柜子,都开着盖儿,两位姑娘正在收拾细软器具。那小姐模样的一位瓜子脸儿,黛眉弯弯,眼睛极大,温婉里带几分落寞,果然是个少见的美人儿,而无间“嘿”一声,不由便瞪大眼睛去瞅林微。黎叔稍作交代,莫彤裳是一副受了触动的样子,冲无间点点头,道:“那先谢过你家公子了。”无间道:“他让我们来做些力气活,莫小姐尽管吩咐就是。”莫彤裳道:“不过是收拾一些字画书籍,算不得什么力气活。”
四壁之上挂着的许多字画已经被取了下来,留下一块块淡淡的痕迹,仅余的几幅不像是名家手笔,境界上却别有一层温适疏朗。院子里另有不少盆栽花卉,也布置得别有匠心,尤其是沿墙一排绿油油的竹子,让那些无绪的风也多出些轮廓。几个人各忙各的,没有谁说话,无间数次打量林微,她总低着头,竟然真的在一心一意地整理书籍。日暮时分,看看差不多了,莫彤裳站起身,取出一小块银子递给无间,道:“有劳二位了,这点银钱,你们买点酒喝。”无间也不客气,老实接过来,这就要走,莫彤裳犹豫一下,低低道一声“等一等”,脸上却蓦地起来一层红晕。她从脚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支卷轴,道:“麻烦你们将这个交给周公子。”无间接过来,挠挠头,莫彤裳却更显局促,道:“周公子素爱丹青,这卷轴是我爹爹收藏的一幅旧画,送给他,聊表我感激之情。”
出来莫府,林微若有所思,是一副格外怅惘的样子。无间道:“这位莫姑娘和那个周公子彼此有意,为何却这般扭扭捏捏的?”林微道:“才子佳人,当然要扭扭捏捏。”无间掂一掂手里的卷轴,道:“这画又怎么送给周公子?”继而又回过味来,道:“要送么?”林微道:“不送不好,可怜莫姑娘了。”说着话解开丝线,展开画轴,身子却猛地一震,一霎时脸色煞白,眼泪便流了下来。无间吓一大跳,伸头瞅一眼,却也惊得几乎一跤跌倒。画里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雪山,近处则是一汪潭水,潭水上方另有一挂平滑的流水,一轮圆月斜倚天际,映在流水之上,复又投射在水潭之内,一切清泠剔透,可又透着一层别样的雄奇,且不说画工好坏,只这三月辉映的景象便是说不尽的鬼斧神工;无间心怀激荡,大声说道:“这难道不是玉烟泉?”
画中景象正当隆冬,正因为此,瀑布平滑如织,镜子一般,也才会出现这等景象,而他们在揽月峰的时候是夏日光景,水流激越,反倒与此无缘了。画面右上角另有一首题诗,言道:“揽月且行乐,谁为座上客?谓我唐突者,影对月与月。”落款处写的则是“隆冬日闲妄描陈年梦境”。无间一字一句读下来,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道:“这首诗难道不是你爹爹所作?”林微道:“我一直以为是他所作。”无间道:“那这画会不会是他所画?”林微道:“此画一等一的高明,可爹爹不擅丹青。”叹一口气,又道:“果然不差,他当年去揽月峰的时候,有个伴儿。”
无间“嗯?”了一声,道:“你怎知道?”林微道:“你可记得他临终前说过的话?‘那峰骨骼清奇,四季青碧,山腰处有一袭瀑布,一汪清泉,明月当空时候,水月辉映,恍如仙境,美不胜收。当年我等在冰寒山水之间游走,见过种种绝世美景,但此峰冠绝所有’。”无间道:“那又怎样?”林微道:“他说的不是‘我’,是‘我等’。”无间皱着眉头道:“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林微道:“我一直以为我听错了。”无间道:“那这画该是那人所画?”林微神色木然,却还是点了点头,无间道:“我们还去莫姑娘那里,岂不一问便知?”林微这回却摇摇头,道:“她一无所知。”继而苦笑一声,又道:“但凡稍微明白一些,也不至于将这个送人,我算不得懂画,可这一幅再明白不过,乃是登峰造极、价值连城的稀世之作。”无间低呼一声,道:“真的?”林微置若罔闻,转而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又有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可神情里又多出些游离,续道:“可这画若是她爹爹的手迹呢?”
回到客栈,林微在画前整整坐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先去周府,还是让侍卫将画送了进去。林微更显恍惚,漫无目的地走一阵子,再抬头,到了一个叫作“茶画相如”的地方。那店横匾上另有两行小字,“茶香如画,只是丹青难描;画意如茶,未教玉川能调”。林微一字一句地看好一会儿,似乎才明白过来,想一想,抬腿走了进去。
那里既是一家画馆,亦是一家茶馆,馆内四壁挂的全都是画,南面还有一方台子,也是专供人讲画之用。二人在门边不远处落坐,要一壶清茶,开始听那些闲人高谈阔论临安城的什么欧阳公子。过不一会儿,门帘一响,一位高瘦的书生走了进来,肋下夹着两支卷轴,行色匆匆,抬头看一圈,转而问那小二:“周公子呢?不是每月逢七他都来这里么?”那小二道:“今日还没见他的影子,我家掌柜也奇怪呢。”那书生想一想,掉头便往外走,这时宾客之中忽然有人叫道:“梁明清,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书生肩膀一垂,冲着门外轻轻叹一口气,才缓缓转过身来,冲说话的那位行了一礼,道:“方公子居然在?我是路过,匆匆忙忙进来瞧一眼……”那方公子一身黄袍,跷着二郎腿,松松垮垮地坐在太师椅上,不等对方说完,便摆摆手,道:“你肋下夹的是什么?”梁明清道:“没什么,两幅旧画而已。”方公子道:“我想看看。”梁明清道:“羞于示人,不敢让公子过目。”方公子道:“你不让看,还是看不上我?”梁明清躬身道:“岂敢,岂敢?”
他闭目站一会儿,按下满腔的不情愿,走到台前,展开其中一支卷轴,挂在了身后墙上。画里是一株牡丹,色彩绚烂,娇艳欲滴,座中有人高声称赞,叫道:“你这画卖不卖?”梁明清迟疑一下,道:“卖得,有好价钱当然卖得。”几个人随即站起身来,走到台上细细观赏,进而问道:“多少钱是好价钱?”梁明清道:“不低于五十两。”叹一口气,又道:“这是我的得意之作,本打算一直留着,可是世道多艰,偏遇不测,急需银子,只能割爱。”座中一位老者点点头,道:“我看这幅画一百两也值得。”梁明清冲那人拱一拱手,道:“多谢老杜褒奖。”方公子这会儿咳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慢着,要我说,你这幅画也就值二十两银子。”
馆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相互瞅瞅,却再不敢说些什么。梁明清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种情形,低头站一会儿,终于还是不甘心,大声问道:“公子何出此言?”方公子道:“你这画看似可以乱真,却浓墨重彩,失了意境,本就不值几个钱。”梁明清道:“依方公子之见,这意境该如何描摹才对?”方公子嗤地一笑,道:“你有此一问,就足见你修为不够,意境只可意会,又怎可描摹?这其中有高下之分,又哪有对错之分?”他自以为这话高明至极,眯着眼看看四周,专等众人恭维。梁明清变得更加局促,涨红了脸,想从台上走下来,却又移不动步子。方公子又道:“二十两,你卖还是不卖?你要知道,这二十两已经是抬举你了。”
这方公子本就是个纨绔,父辈行商致富,花钱捐了个官儿,他便仗着家里势力,专门欺负梁明清一类的画匠。今日这类事情时常发生,他半买半抢将画弄到手,再倒卖到临安府,轻而易举便可赚上几十两甚至上百两银子。林微看梁明清眼泪快流出来了,心中有气,一拍桌子,道:“这才是胡说八道,意境只有对错之分,又哪里有高下之分?”方公子忽地站起身来,喝道:“谁在说话?!”林微照旧自顾自说道:“只有穷鬼夸你的画好,可就错了,若有钱有势的人都说好,那才是正经。梁兄,你这幅牡丹偏就对了我的胃口,我出五百两银子,你卖给我吧。”梁明清吃了一惊,像是有些后怕,不由得连连摆手。方公子这会儿看清了林微的模样,道:“你又是做什么的?你可知道此处乃大雅之堂?”林微噗哧一笑,道:“有你在,哪里又有大雅之堂?”方公子愣了一下,继而骂道:“小王八羔子,再嚼舌头,小心我打你出去!”说着话啪的一声将二十两银子拍在桌上,一指梁明清,又道:“我就不信今儿你敢不收我这锭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