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上册》(21)
镜花水月休丁否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还是如叶帮主所言,此事从长计议为妙。”洪方虬道:“计议计议,都计议这般久了,还要死多少人才算计议完毕?”段开德却上上下下打量丁否一番,道:“若老方丈不做总盟主了,我看寻一老道士还算顺眼,你丁老儿未免不尽人意,不过话说回来,我崆峒派对老方丈本来就没有什么意见,一切照旧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话音一落,有不少门派齐声赞同,却也有不少门派不以为然,场上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明易这会儿再也按捺不住,惊雷一般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走上几步,又道:“尔等果然忘了少林寺是何门何派,方丈大师又是何许人也?今日你想换掉武林盟主是不是?也好,先过了我的降魔掌法,再说其他!”
场上静了一瞬,紧接着有人“嗤”地一笑,恒山派掌门包横一摇一晃走了出来。他斜目望天,道:“你是少林派又怎样?我怎么听说你偌大一个寺院跟纸糊的差不多,事无巨细,全能落到傅长天的耳朵里?”他话不中听,声音又极为尖锐,再加上阴阳怪气的,愈发可恼。明易怒道:“你此言何意?”包横道:“你问你家老方丈好了,他可比我清楚。”明净一怔,尚未答话,一名僧人忽然从后排走了出来,到场地中央,回身跪下磕一个头,再仰起脸,众人才看清那是慧通。他在清微台身受重伤,一直卧床不起,不想这会儿也来了这里。明净一脸不解,道:“你好些了?”慧通道:“多谢方丈挂念,弟子好多了。”明净道:“你有何事?”慧通左右望望,忽然放声大哭,道:“无心之过,无心之过,说得倒是轻巧,方丈一时失察,结果是我兄弟数人在断意峰惨遭屠戮!”
一干少林弟子不想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几乎同声叫道:“慧通,有话回寺里说,这等场合,你莫要添乱!”慧通全然不为所动,续道:“其实这也罢了,觉尘说下不为例,弟子也姑且信了,可是少林寺今天这种样子,也是积重难返,若是没有壮士断腕的气概,大力整治一番,我瞧着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觉尘大为恼火,道:“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慧通伸手一指,道:“四面望一望,你以为这些人是你情同手足的师兄师弟?错了,错了,不定谁一刀便能捅了你!少林寺鱼龙混杂,早已经被江湖宵小渗透,也就是咱们夜郎自大,还以什么天下第一门派自居。”觉尘心下震动,喝道:“少林弟子佛心有容,才被小人利用,其中的大是大非你难道想不明白?!”慧通却伏在地上,磕下头去,道:“方丈大师,真的追责问罪,你说应该怎样?”
明净半晌无言,继而苦笑一声,忽然有了些老泪纵横的意味。他双手合十,朗声道:“阿弥托福,慧通所言不错,老衲愧对少林寺,愧对少林弟子。”说着伸手去解袈裟,竟果然要卸去掌门之职。明易觉尘等人一起跪倒在地,道:“方丈,不可,万万不可!”可这一会儿,又一位和尚缓步走了出来,指着慧通道:“慢着,慢着,老方丈,他说你少林寺鱼龙混杂,你何不先问问他究竟是鱼还是龙?”
这一位穿一件褐色的僧袍,身材胖胖的,满脸胡子,头发也有半寸长短,显得分外邋遢。他袖子高高挽起,身上有一大片水迹,一大片灰土,看样子该是灶间做杂役的僧人,而无间林微对望一眼,恨不得欢呼一声——那人竟然是李实!明净打量他一眼,道:“阁下可是少林弟子?”李实道:“假的,我在灶间烧水,平日里进出自由,少有人管我,慧通说寺内甚是松散,还真是没错。”明易脸色一沉,道:“那你又是何人,潜伏少林寺又有何图谋?”李实道:“我姓李,单名一个实字,我师父是西北虚怀谷谷主虚怀子。”明净略一思索,道:“老衲孤陋,并无耳闻。”李实道:“无妨,我们原本也算不得武林中人;师父他被人用阳刚掌力震死,浑身骨头碎得一塌糊涂,为了追查凶手,我走了许多地方,前不久才落脚到这里。”明净心下一凛,道:“难不成凶手是少林弟子?”李实道:“至阳至刚的功夫本就不多,能将我师父打成那样的,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昆仑伏龙拳法、青海蚀骨掌,还有就是你少林寺的降魔掌法。”昆仑派自从玉龙子落败丁否之后便绝足武林,这会儿只有青海派的弟子高声吆喝:“我等不认识什么虚怀子,你不要诬陷好人!”明易则大踏步走上前来,道:“那首当其冲,你要查的就是我了?”
李实甚是坦荡,点点头,道:“不错。”明易道:“那你查出什么了?”李实道:“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不过寺内练降魔掌法的人除了你,还有觉字辈的觉心觉非,再有,便是慧字辈的这个慧通。”明净更为不解,道:“难道你师父是慧通所杀?”李实道:“他还没有那份功力。”这时慧通忽地站起身来,冷冷地道:“你今日里若是颠倒是非,无中生有,小心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你师父!”李实丝毫不惧,道:“你数次三番,偷偷摸摸溜去虚怀谷,翻翻找找的,图的又是什么?”慧通脸色铁青,道:“虚怀谷?我就没有听说天下还有什么虚怀谷!”李实摆一摆手,道:“我悄悄随着你走了两趟,才不会有错。”继而望一眼明易,又道:“你这大和尚有时明白,有时糊涂,慧通不过是你徒孙,你却大小事情都找他商量,你可知道人后他又多少次进进出出你少林寺的高墙?”
慧通大踏步走上前来,道:“你居心叵测,血口喷人,少林寺一团浑水,正是你这种人所致,今日我便杀一儆百!”说着双掌一划,使一招降魔掌法中的“惊雷”,兜头劈了过来。李实无可奈何,三步交叠,取对方两掌间的空当,伸指点他眉心,慧通双臂横扫,改为“倒海”,李实则一跃而起,袍袖甩出,进而左掌一探,搭上了慧通胸口。他这样一个胖胖的和尚,身法却这等轻灵,看得人啧啧称奇;慧通大穴被拿,不敢稍动,李实真力收而不放,问道:“你去虚怀谷到底为了什么?”
慧通面色赤红,忽然间大叫一声,一口鲜血从口鼻里直喷出来。李实本就无意伤他,这会儿吃了一惊,心下犹疑,手上也便松了,谁承想慧通不过是咬破舌尖,纯粹使诈,这时右掌一翻,跟着连点七下。李实“嘿”一声,腕间顿时鲜血长流,待到明白对方手指中间暗藏钢针,数点微芒也到了颈下。明净道一声“阿弥陀佛”,左掌轻挥,隔空将慧通推得直摔了出去,进而踏上几步,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何会使百疮针这等阴毒的功夫?”
他缓步走到李实身侧,查看一下伤口,继而递上两颗药丸;李实接过来服了,心下感激,行了一礼,转而还望望慧通,道:“你弄这虚虚实实的一套,倒让我想起来了,于未田被劫走的那一日,你午后被人抬回禅房,是一副死多活少的模样,可子夜不到,便又变得身轻体健,悄悄去寺外转到凌晨方才回来;那一出戏,又演给谁看呢?”明净禁不住怒从心起,再望过去却又悚然一惊,慧通面色乌黑,口唇发青,抽搐几下,扑地而倒。李实将信将疑,走到近前先踢一脚,再俯身看看,果然不差,他竟就服毒自尽了。明净道一声“阿弥陀佛”,许多疑团却也迎刃而解,杨倾何以会知道觉尘的下落,进而找到骆家遗孤,又何以知道于未田投奔少林寺,隐身清微台,还都是因为慧通,而慧通所以知道这许多内情,还都是因为明易对他信任有加,大事小事和盘托出,全无顾忌;如此再回想断意峰,弄不巧有些少林弟子还是他亲手所杀。明易这会儿一头汗水,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师哥——”明净只摇摇头,还转向李实,道:“尊师是何门何派?”
李实叹一口气,道:“说来老方丈都不信,我也不知道他是何门何派;家师于此讳莫如深,而且严禁我涉足武林之事,今日我这一番所作所为,可是已经有违先师遗愿了。”叶乘宗却冲着明净点点头,道:“这就对了。”李实道:“哪里对了?”叶乘宗,“适才你与慧通交手,用的又是什么招式?”李实略作回想,道:“你说的是‘上三步’与‘平一指’?”叶乘宗一怔,不由哈哈大笑,还望向明净,道:“如果我记的不错,他一上来用的那一招应该叫作‘虚步碧霄’,点向慧通的那一指应该叫作‘幻蝶指’,袍袖甩出的那一式应该叫作‘一袖风云’,对不对?”
李实先笑了起来,道:“你这文绉绉的,又哪儿挨哪儿?”明净却点点头,道:“叶帮主果然见识不凡。”段开德使劲摆摆手,道:“你二人嘀嘀咕咕些什么,为何我一句也听不懂?”叶乘宗道:“段兄,有一门派武功博大精深,几乎可以与少林武当比肩,却又绝足江湖,无涉武林,它是哪一派?”段开德愣了一下,道:“你是说宫里的功夫?”叶乘宗道:“正是。”段开德伸手一指李实,道:“他是九州派?”叶乘宗道:“他适才那些招式均是由九州派云台剑法化来——”李实却半点也不相信,道:“我师父是九州派?不会,不会,他是个闲散道人,几十年来几乎从未出过虚怀谷,又怎么会是宫里的人?”叶乘宗道:“那你师父的师父呢?”李实道:“师父从来没有说起过。”叶乘宗忽而“啪”地一拍双掌,道:“老方丈说回来中原的六个人当中有两位是宫里的?”明净不由得微微吸一口凉气,道:“莫非虚怀子死在这当口,原因还在于此?”段开德又大声叫了起来,道:“你们又嘀咕些什么?”叶乘宗这一次置之不理,踱出几步,道:“慧通在虚怀谷翻翻找找,寻的便是地图?”
洪方虬心思极快,向李实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弟,虚怀谷在什么地方?”段开德一挥手,道:“说不得。”洪方虬瞪他一眼,道:“这关你什么事?崆峒派就你一个人带了嘴巴来?”段开德道:“你问明白虚怀谷在何处,是不是还想问一问落雪山庄在何处?我瞧你这老儿便没安什么好心,八成也想找找地图,做个春秋大梦!”洪方虬极为恼火,道:“我开口问问便是居心不良?你且问一问在座的哪一位不是同样的心思?”他继而冲着崆峒派掌门人孟开悟拱了拱手,道:“孟掌门,你们崆峒派历来令严如山,众弟子一个个循规蹈矩的,最让人佩服,如今这是怎么了,出了这样叽叽喳喳、胡搅蛮缠的一位,你也不管一管?”孟开悟是段开德的师弟,为人谦和方正,而且不善言辞,师哥多嘴多舌,常常叫人头疼不已,可平心而论,今日却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微微一笑,道:“此事不提也罢,若大家果然一哄而上,去虚怀谷或者落雪山庄寻什么地图或者神鹿,岂不自乱阵脚,反而给了傅长天可乘之机?”洪方虬“嘿”一声,恨恨地道:“丁盟主早便说过,当今武林如同一盘散沙,若要和神农教一决高下,还需要用些军法军纪才好,到那个时候,且看这些信口雌黄,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这话他说得无心,却教明净等人心下一凛,段开德并不愚蠢,道:“洪老儿,丁盟主这话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洪方虬脑中“嗡”的一声,明白说漏了嘴,转而道:“丁盟主文韬武略,当今武林便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他,我没事的时候拜听他谈讲天下大事,怎么,还要你段开德许可不成?”段开德道:“拜听他谈讲天下大事?说得好听!我瞧着,你们这是结党营私,狼狈为奸!”洪方虬冷笑一声,道:“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若我挂念的是全武林的福祉,自然问心无愧,不过话还说回来,总盟主之位,我看只有丁掌门做得!”段开德“呸”一声,道:“华山派那点道行,他作盟主便差强人意,还要作什么总盟主!我瞧着你们这几位都不地道:莫非早就串通好了,今日铁了心要和老方丈过不去?”丁否面上变得极为难看,冷冷地道:“段兄,我华山派对你历来没有什么不敬的地方,你口下留德,憋不死的!”段开德耸耸肩膀,道:“你不用对我客气,你客气了,我也不感激。”
这会儿包横却气得捶胸顿足,吼一声,竟就攻了上来。段开德不避不让,使崆峒四方拳里的一招“齐头并进”,泼剌剌击对方胸口。包横身子一矮,足下使一招“秋风扫落叶”,段开德嘿嘿一笑,跳开半步,转而伸脚尖去戳对方曲泉穴。二人以快打快,你退我进,三十余招一过,不知不觉便到了天山派阵前。包横终究略逊一筹,渐渐只剩下招架之功,再走数合,忽而使出“狡兔走”的功夫,一拧一转,逃了开去。段开德哈哈一笑,抢上数步,去抓他后领,包横就地一滚,抬手竟将折扇掷了出来;那扇面外缘暗藏利刃,在空中“啪”地一下打开来,转得如同一团白花一般,直取段开德颈下。段开德万不料这种场合此人竟然会痛下杀手,心神晚一步,脚下便晚两步,再想躲避,已是万万不能。这时便听“铛铛”两声脆响,陈歧和掷出石子撞开折扇,继而长剑顺势一绕,将之从空中摘了下来。他还掷给包横,道:“包兄,大伙儿都是武林同道:可不要弄出人命才好。”段开德抹一把额上的冷汗,先冲陈歧和施了一礼,继而一指包横,道:“你个王八蛋真是和我有仇不成?!”
洪方虬站在远处,却意味深长地打量了陈歧和一番,道:“你武林之中人望不错,有一件事情我正想问问你的意见。”陈歧和神色冷淡,道:“洪掌门有何指教?”洪方虬道:“我便说总盟主应该换作丁掌门才对,你又意下如何?”陈歧和双眉紧锁,缓缓说道:“明净大师乃是有道高僧,从无利欲之心,或进或退,自有分寸,你又何必如此相逼?再者,许多事情错综复杂,断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将许多无妄之祸也归罪在他的头上,未免有失公允。”他转而望望明净,又道:“方丈大师,今日无论结局怎样,罪己之心适可而止,可千万莫被小人利用了才好。”明净像是被这话点醒了一些,点点头,道:“多谢歧和善意。”
洪方虬却还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陈歧和,道:“也好,你先玩八面玲珑的把戏,然后呢?”陈歧和神色间莫可名状,又过许久,才缓缓说道:“论及神农教,我天山派首当其冲,深受其苦,诸位若有心诛灭邪教,我绝无异议。平心而论,今日中原武林这等局面是有些不堪,若要和傅长天一较高下,或者真的应当下重手做一些事情才对,所以,由丁掌门执掌总盟主之位,在下以为——也并无不妥。”
天山派系武林六大门派之一,而且陈歧和历来心怀方正,颇具声望,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分量又自不同。明净面上一暗,没有说话,丁否却抱一抱拳,道:“多谢歧和抬举,老朽深感愧怍,若在座多数都是同样的心思,那我也义不容辞,再做推托,是不是反而矫情了?”段开德像是还不曾回过味来,指指陈歧和,道:“你果然高看丁老儿一眼?”陈歧和有些心神不属,抬眼向天际望去,而天山阵中歧雯却忽然大声说道:“师哥,平日里说话,你可没有这一层意思。”
她踏上几步,又道:“天山派偏居西北,可也正因为此,很多事情比中原这些人看得清楚一些。你从来不偏不倚,而且也极少瞒着我们什么,可今日里这一番主张又是从何而来?与洪方虬包横之流为伍,我一百个不愿意!”洪方虬不由得怒气勃发,道:“你胡言乱语,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就陈歧和由得你这般猖狂,若是在泰山派,早废你不知道多少遍了!”歧雯干净利索,脆喝一声,使“落天一叶”,兜头撒来一片剑花。洪方虬不料她武功这样高明,想躲却慢了半拍,便听“嗤”的一声,长袍从左肩至右肋给划开长长一道口子,伤及皮肉,鲜血迸流,看上去着实惨烈。包横大叫一声“放肆”,扇子一挥,也攻了过来,怎奈他功力比之洪方虬犹有不如,不出三十招,便败下阵来。
这时丁否缓缓走上几步,道:“歧和,蔑伦悖理,目空一切,依着天山派的规矩,当处何罪?”陈歧和明白这话的意思,闭口不答,丁否又道:“我明白你心怀仁厚,只是律令所在,该用铁腕的时候终究还是要用的。”说着缓缓起式,以落雁掌法中的一招“拨云见日”,拂向歧雯。歧雯丝毫不惧,转而以长风拳法应对,她一起始还有三分礼让之意,可是数招一过,心下已是一片冰凉。丁否看似有所不为,可内力却毫无保留,一道道密不透风地直绕上来。歧雯渐渐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进不得亦退不得,只能硬碰硬抗衡,汗水挥发,头顶白汽蒸腾,脚下也变得越来越慢。再三招,但听“砰”的一声巨响,二人对了一掌,丁否面含笑意,歧雯却脸色煞白,再三招,又是“砰”的一声,丁否依旧神定气闲,歧雯却跌出去一丈有余,再三招,又一回疾风扑面,丁否一招“捧月轮”犹如泰山压顶,竟有心要废掉歧雯一身武功。这时有灰影一晃,陈歧和抢先迎了上去,只是丁否力道之大断非常人所能想象,他被撞得连翻数个跟头,不等双足落地,“哇”的一声,竟喷出一口鲜血。
丁否出招收招,一直不疾不徐,群雄还道是长辈出手教训晚辈,可如今看到这副情形,也不由得面面相觑。这时华山派阵中轰的一下,闪出一大片空当,却是后排一位四代弟子不知何故栽倒在地,晕了过去。周围众人一个个神色古怪,却没有谁出手相助,而歧雯从人缝中望过去,说不上是看清了还是心有灵犀,忽然间一跃而起,越过一众华山弟子,拎住了那人的衣领。丁岸如梦方醒,喝一声“哪里走!”,挥掌取她肋下,歧雯一咬牙,受下这一击的同时,却也借力疾退数丈,摔倒在天山阵前。歧茵等人长剑齐出,抢前先护住人,低头再看,那名华山弟子身材瘦削,容颜俊俏,面上泪痕纵横,竟然是陈思玉。
她被人点了穴道,口不能言,手脚亦动弹不得,歧茵稍作推拿,她方才醒过来,望望四周,放声大哭。陈歧和心弦震颤,抚一抚她的头发,却只觉着一切如同梦里一般,不知该从何说起。陈思玉转而拉住他的手,哭道:“爹爹,你还好?都是女儿的错——”继而欠欠身子,又道:“歧雯小师叔呢?小师叔还好?”
歧雯受伤颇重,却不至于丢了性命,服下几颗天山派灵药,便沉沉睡了过去。思玉自小便常得这位小师叔照料,后来年纪渐长,二人却更为要好,而歧雯于间不容发的一隙能想到她,也正该是因为这一层心契了。段开德这会儿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瞅瞅丁否,道:“丁老儿,陈歧和的宝贝闺女怎么会在你那里?”丁否神色极为难看,隐隐然怒火如炽,一拂袖子走了开去。段开德便又瞅瞅陈思玉,道:“你这小姑娘,不好好地在天山派做个千金宝贝,非跑去华山学那些三脚猫的功夫?”陈思玉听见这话,哭得更难自已,段开德有些手足无措,便冲明净做了个请的手势,明净轻叹一声,道:“陈姑娘不必害怕,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老衲为你做主便是。”
陈思玉站起身,望一眼丁否,又望一眼爹爹,终于说道:“前些日子天山乱得很,爹爹没有办法,只好带我们搬回琦山,可是冯澜师哥自小便和思玉要好,耐不住思念,便找了来——”她声音变得细不可闻,可头一扬,又淡定许多,一字一句地道:“于是我便背着爹爹,随他私自走了出来。”
武林之中对这一类事情看得淡些,可群雄还是小吃一惊,更何况陈歧和的身份非比寻常。她则继续说道:“那天在潼关,几位华山派弟子无缘无故便围了上来,说我们偷了华山武学秘籍,要押我们去玉女峰。我二人得贵人相助,侥幸脱身,可无论怎样,和华山派算是落下了过节。再后来我们辗转到洛阳,师哥在当地豪门骆家谋了一件差事,也便安顿下来。”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下一紧,她似乎也意识到了,续道:“骆家遭灭门大祸的那天,师哥幸好不当差,躲了过去,可是自那之后,日子也再难消停,先是官府的人叫去问话,一轮又一轮,转过天,各大门派查案的人也到了,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探问内情。师哥在天山的时候人脉还好,生怕被什么人认出来,就别提有多紧张了。我们想走,可又害怕真的一走了之,会落下嫌疑,正这样纠结呢,华山派的人便进了门,说巧不巧,来的那几位就是在潼关和我们交过手的几位,说没几句话,便将我们抓了起来。”
她轻轻叹一口气,又道:“他们押我俩回了华山,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冯师哥,我在一座小山洞里待了好久,再一日便来了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我姓谁名谁,何门何派,他全都一清二楚,讲了一番道理,总之我必须给爹爹写一封信,要他推举丁否做总盟主,否则我身败名裂不说,爹爹在江湖上也再不能抬起头来。”听到这里,群雄轰的一下乱作一团,段开德口中啧啧有声,又一指洪方虬包横等人,道:“我就瞅着今日像是一出戏,果然不假,你们一群虾兵蟹将,是儿子孙子也被掳了去,还是许给了金银财宝?”继而斜着眼睛还望望丁否,道:“丁老儿,你做出这种事情,比旁门左道还旁门左道,我瞧着这盟主也不要做了,先回华山修行几年,明白什么叫‘学为好人’,再出来招摇!”丁否一直眯着眼睛,这会儿却精光一闪,冷冷地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问天山派。”陈歧和道:“何事?”丁否道:“范无间在哪里?”
群豪又一回一片哗然,陈歧和却更为不解,道:“我又如何知道?”丁否道:“天山内讧的时候,他与林微双双现身天寻峰,乃是众多武林人士亲眼所见,可自那以后便踪影全无——”意味深长地望望四周,便截住了话头。陈歧和道:“你此话究竟何意?”丁否道:“你我尽知,社稷神鹿终究还要着落在范无间身上,而你天山派早已经手握一份方闻松的地图——”陈歧和怒道:“你道我陈某人也图谋前朝皇子的秘籍?”丁否冷笑一声,道:“这类事情大家都喜欢装聋作哑,可谁又不是心知肚明?”陈歧和道:“他二人的确去过天山,不过那是半年之前的事情,而天乙门和落雪山庄是就近的才有的消息,我也是因此才知道范兄弟与神鹿还有这样一层契缘。”丁否道:“他们小小年纪,了无机心,被你套出神鹿的底细,还不是易如反掌?”陈歧和气得双手直抖,道:“空穴来风,一派胡言!”包横却阴阳怪气地插嘴说道:“你陈歧和行掌门之实,却不居掌门之名,下了黑手,得了好处,还不着痕迹,这等老谋深算,真是少有人胜得过你。”
洪方虬继而喝道:“陈歧和,你先将范无间和林微交出来,再说其他。”段开德紧跟着摆摆手,叫道:“慢着!慢着——”指着丁否干笑两声,又道:“你丁老儿当我等是傻子么?又搭台演戏!我们原本说什么来着,说你拉帮结派,图谋不轨,这和范无间又有什么相干?”丁否鼻孔里直冒冷气,道:“要么说中原武林没有卓见果敢之人,你活脱脱便是又一层见证,教我来看,无事不与范无间相干!你找到他,他便不会落入神农教手中,如此傅长天便得不到社稷神鹿,也便无法染指当年三十二皇子留下的宝物,自然也就不能更进一步为祸武林。若林剑无所言不差,你我便应该押着他走一趟北疆才对,釜底抽薪,先取了秘笈,只这一层,天知道会消弭多少祸患,挽救多少生灵!”他言辞慷慨,群雄之中有不少人为他所动,不住点头,段开德似乎也有些糊涂,“哼”了一声,叶乘宗却摇了摇头,道:“丁掌门,敢问你说的这些与你刁难陈姑娘又有何关联,与你胁迫陈歧和又有何关联,与你处心积虑想做总盟主又有何相干?”
丁否双眉一扬,道:“不错,若说我丁某人没有半点野心,只怕诸位也不会相信。扪心自问,在思玉姑娘那里,我的所作所为并不光彩,但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若是我借此制衡陈歧和,并进而找到范无间,你说值得还是不值得?我丁某人如此施为是迫不得已,也是义不容辞,诸位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赞同也好,不赞同也好,敬请自便,我问心无愧,皆无不可!”
群豪回想这一番话,有一大半儿还是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这时峨眉派掌门人了寂师太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善即是善,恶即是恶,难道你为恶反倒成了行善不成?”丁否躬身行一礼,道:“师太,何为末节,何为大义,即便是出家人,心头也该有杆秤才对。我等从不曾刁难陈姑娘,而且冯澜也好端端的,就在山下客栈之中,华山派一身清白,并没有做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明净朗声道:“丁掌门,还恕老衲不能苟同,恶即是恶,大恶为恶,小恶为恶,因善而恶亦是恶,何为大行,何为细谨,何为大礼,何为小让,人在局中,又如何说得清楚?”丁否昂然道:“我虽不修佛,但为善为恶,胸中了然,老方丈佛心通达,可是看待武林中的事情,非善即恶,又或者非恶即善,未免太过局限,傅长天机变百出,无所不为,又无所不能为,你如此应对,便是作茧自缚,再不会有翻身的时候。”明净道:“你这等善恶之辨,无所不用其极,与傅长天又有什么区别?”他叹一口气,似乎心意已决,又道:“丁掌门,老衲实在不能将这总盟主之位交托给你,若上上下下数百门派随你误入歧途,为祸只会更甚于傅长天。我服众也好,不服众也好,既然今日不曾让位,便责无旁贷,该当治你失职、妄为、蛊惑三宗大罪;你若有心请辞,不伤和气,自是最好,如若不然——”长出一口气,便顿住了。丁否冷笑一声,道:“你待怎样?”明净道:“我只好罢黜你盟主之职。”丁否道:“也好,也好,既如此,我便领教一下老方丈的无相掌好了!”
少林武学博大精深,又是区区华山派所能比拟?群雄心下愕然,又好生不解,丁否道貌岸然也就罢了,还真的会这等自不量力?明净似乎也略感意外,却并不犹豫,道:“便容老衲见识一下华山派绝技。”丁否走上几步,挥手做一个请的表示,隐隐然却是一招“朗月清风”,明净袍裾一震,扬了起来,他微微一笑,还一招“大象无形”,一派安闲之下,长袍复又平整如初。丁否道一声“好掌法”,继而右手为掌,左手为勾,使出一招“鹰心雁爪”,明净望空连出三指,带出三声钝响,将对方前赴后继的三层力道尽数消解。丁否足下换步,双掌抱圆,转而使“捧月轮”取明净左肋,明净内力应和,以“劈空见月”化解,丁否撤开几步,再使“弄辰星”攻他右肋,明净以不变应万变,仍然以同样一招消解。接下来丁否并无新的招式,还是重复适才所用,一左一右,各攻两次,二人瞬间对过六掌,丁否不动声色,明净心中却略感释然。
他苦思多时,一直不能明白当年丁否何以能击败玉龙子,是以起手时极为谨慎,如今数招一过,对方的武学修为却又变得清楚明白,此人或者较觉尘为高,但比之任何一位明字辈高僧应该均有不如。第七掌,丁否转攻中路,左掌擎,右掌平,正是落雁掌法中至为简洁的一招“摧刚为柔”,明净则不紧不慢,双手抱圆,使出一个“蓄”字诀。无相掌与佛法精要一脉相承,遇强不惧,遇弱不取,强时能摧三山五岳,虚时又可容四海之水,这其中的变化绵绵密密,又岂是华山派一掌一剑所能比拟?他心下暗叹,第七招上便拿下堂堂华山派掌门人或者有些不近人情?只是这念头刚刚浮起,扑面而来的力道便为之一变,一霎时犹如海啸巨浪,横飞暴涨,个中气象,又岂是人力所能为?
惟这心下巨震的一瞬,无相掌层层防设也已经土崩瓦解,而丁否双目之中寒光如剑,竟一心一意要废去他一身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