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上册》(20)
轻舟过尽波千荡那黑衣人一直低眉垂目,隐身在众人之后,这时终于抬起头来,果然便是云莫为。他拱拱手,道:“付兄别来无恙?”付青池却笑了起来,道:“云莫为,感情看人脸色的日子比你在神农谷来得舒坦?给人做牛做马比兄弟义气来得爽利?”冲着杨倾一扬下巴,又道:“这恶女便是你的主子了?”云莫为不再言语,杨倾却轻笑一声,道:“你交出两样解药,我便放你一马,到时候你若还想算算旧账,他陪你便是。”付青池道:“你居然向我讨解药?神农教出尔反尔,卑鄙无耻,你不怕我借机毒死你上下一窝?”又瞅一眼云莫为,道:“云兄,你这位主子大小姐宁可同十恶不赦的神农教打交道,也不向你伸手,又是何意?”
林微却也是同样的疑问,悄声道:“他是和融门掌门,居然制不出揉心草和鹫心粉的解药?”无间道:“他在药道上不过尔尔,解鹫心粉可能差不多,解揉心草,想也别想。”这时杨倾呵呵一笑,道:“人说付青池是寡言之人,原来肝火旺成这样。唉,早知如此,前些日子看住于未田,又如何会弄成这等局面?不过你也想想清楚,今日得逞又怎样,傅长天便真的会放过你?所以呀,识些时务,还是听我的安排,事后给你找个稳妥的地方养老就是。”付青池仰天打个哈哈,道:“白日做梦!我付某顶多和兄弟们一起死在这里,不枉今生,不愧来世,谁还怕了不成?”杨倾道:“也好,一起死,又有什么难的?”
胡不瘳闻言提起一张弓,搭箭在弦,先瞄准了那位矮个儿后生。他丝毫不惧,凛然向付青池道:“太常使,弟子先走一步。”付青池眼角含泪,道:“也好,且在黄泉路边等我片刻。”胡不瘳右手一松,“嗖”的一声,竹箭射穿那人胸背,他身子一紧,“嗬嗬”叫两声,便再没了动静。胡不瘳再换上一支箭,转而瞄向孙芸,付青池轻叹一声,道:“孙姑娘,付青池有幸与你相识一场,你我来生再会。”孙芸却没有说话,目光从杨倾身上转到云莫为那里,继而落在胡不瘳手上,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付青池,“怎么会这样?不是说这一回万无一失么,怎么会这样?”
付青池心下一震,脸色转为肃然,喝道:“孙芸——!”孙芸却是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道:“杨姑娘,你要的可是鹫心粉与揉心草的解药?”杨倾点点头,道:“不错,你可解得?”孙芸道:“鹫心粉的解药我身上便有,于未田的揉心草是我亲手所种,自然也能救他的性命。”付青池怒不可遏,又骂几声,云莫为却不动声色地抛出长绳,卷起孙芸,带上了船头。这时牛进忽然间大声叫道:“孙芸,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信义之辈,果然不差!贪生怕死,你活过今日又怎样,神农教照样会取你的性命!”杨倾道:“这大胖子倒提醒我了,既然她不死,嘿嘿,你们便不能不死。”胡不瘳心神领会,手上一松,又一支竹箭直奔他咽喉而去。牛进双目圆睁,几乎要喷出火来,眼看着箭尖由模糊转为清晰,复又清晰转为模糊,似乎近在咫尺了,一只茶碗却晃晃悠悠兜过来,扣着它掉进了水里。与此同时一只小舟疾掠而过,无间林微一跃而起,一个拎起牛进,一个携过付青池,飘行数丈,还落回船上。再一眨眼,那小舟撞入疾流,被夹裹着冲过行云楼,径直向下游奔去。
素水过了行云楼便入远啸峡,河面收拢,风高浪疾;一过远啸峡,却又一分为二,北边的一支还称作素水,南边的一支却直通令人谈之色变的愁杀荡。按照二喜的说法,那愁杀荡从前称为清武湖,向南直到武当山,方圆足有数百里。前朝湖西连峰山出过一位叫作李天目的山大王,专劫湖上水路,杀人无数,弄得鬼气森森。人迹少了,芦苇便一层层一丛丛蔓生起来,渐渐地接天蔽日,再进去便走不出了,如此才有了愁杀荡这样一个名字。而素水甫出远啸峡的一段尤其难走,稍不留意便会被卷入南向的疾流,一泻千里,再不能回头。林微胆敢现身救人,赌的也正是杨倾大船难以掌控,断不会追过远啸峡。
二喜惊魂未定,可也无暇多想,除了紧紧撑住小舟,再没有别的办法。牛进失血极多,早已经不省人事,付青池也受伤颇重,只能靠着船舷打坐用功。水花铺天盖地,小船被一个浪头吞没,又被另外一个浪头吐出来,起起伏伏,却也快得异乎寻常。过了远啸峡。水道笔直,两侧的石壁几乎接在一起,水声轰轰然沛沛然,是教人肝胆俱裂的阵仗。二喜神色间愈发郑重,借着水流,将小船一点点地向北岸靠拢,可再一转瞬,众人又不由得大吃一惊,杨倾的大船宛若离弦之箭,呼啸而来,眨眼间竟抢了过去。
一排大浪袭来,抛起小船,向一片巨大的漩涡里砸去,船身兜半个圈子,几乎失控的当口,又被一股激流推着,蹿出丈余,才“砰”的一声落回水面。再抬头,不远处现出一座小山,水流也因此一分为二,南面的一条浩浩汤汤,依旧湍急,北面一条却转入又一片山谷,缓和不少。杨倾的大船在激流与巨岩之间游刃转折,不知为何,竟慢了不少,而小船被风浪夹裹,不由自主便靠了上去。不多时,祝不夷和云莫为双双来到后梢,大喝一声,各自甩了一条长索出来。长索末端连有一只铁钩,“砰砰”两声扣住小船,大船随即风帆一展,陡然加速,拖着它向南岸甩去。林微暗叫不妙,拔剑去削长索,不想浪花之中寒光一闪,一串儿银镖流星赶月一般急袭而来,无奈之下,她使一招“浮光掠影”一一拨开,可双脚再落地,长索却又松了。小船荡开来,瞬间被激流攫取,无可挽回地撞向南边的岔道;而大船则风帆一转,横切水流,向北而去。
小船被冲出百余丈,却依然势道不减,河道转弯,右首是直上直下的石壁,左首却没来由地多了一片浅滩。林微心头一动,无暇细想,取缆绳交到付青池手上,与无间同时出掌,送他腾空而起。付青池掠出数丈,堪堪要落进水里,子非鱼之力一起一合,竟又扯着他斜向里冲出两丈,跌在浅滩之上。再抬头,空中暗影一闪,牛进竟也被送到了空中,他重得如同小山一般,走出不远便无以为继,付青池心下领会,聚起所余功力,抛缆绳缠上他腰间,继而双臂一振,将人扯进了岸边水坑里。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如法炮制,将二喜也拉下来的同时,心下又不禁微微一痛——那小舟在浪花里现身复又隐身,晃几晃,早去得远了。
无间撑住小舟,那些山崖石壁急弯缓弯一道道擦肩而过,又一道道扑面而来,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却依旧没有穷尽的迹象。可是再一转眼,一切又好似疲了倦了一般,倏然隐入背景,小船便从从容容地慢了下来。寂静宛若苍穹,无声无息地坠入四野,一丛丛芦苇缓缓掠过,又好似牵动了月光,带出一串喑哑的金属之声。便是这神思惘然的一瞬,呼吸声与心跳声接踵而至,鱼在水底翻身,星芒在波心荡漾,夜色向苍茫里流动,一切的一切,竟似乎都有了声响。二人泛舟于平湖之上,又仿佛泛舟于天与地的混沌之中,所谓愁杀荡,原来是这样一派勾魂摄魄!
他们筋疲力尽,索性放开心怀睡了过去,再醒来天已破晓,小舟却并未漂开多远。风起成片,忽左忽右,眼界里则除了芦苇还是芦苇,一层层漫无边际。无间顺着其间隐约的水路走出一段,可是兜兜转转,最终又像是回到了出发的地方。他乐得死心,转而取小泥炉烧些水,开始泡起茶来。林微颇感好笑,道:“你死到临头,还顾着逍遥?”无间道:“我修炼来去,修炼的不就是‘死到临头’这四个字?”说着话,取细绳结住早先落在船头的一只银镖,甩出去再收回来,扑腾腾,拉起一条大鱼。
林微皱着眉头,道:“若是被困在这里,再也走出不去,还不如死了好呢。”无间头一摇,道:“不见得。”林微道:“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的殷姑娘了!”无间像是想了想,还是道:“不见得。”可转头又笑了起来。“这样你岂不要和我厮守终身?”林微“呸”一声,道:“鬼才和你厮守终身,木头脑袋,无聊也无聊死了。”无间指指天,又指指地,道:“这算不算天造地设?”林微道:“天造地设又怎样,也还要你情我愿才好。”无间捏着下巴,好似深思了一番,道:“讨你做老婆,除了看着高兴,看着爱惜,还真是没有什么好处。”林微作势要打,却又不知想到些什么,道:“其实你还不算讨厌。”无间脑袋便探了过来,道:“你还真要嫁给我不成?”林微不由笑了起来,道:“这样罢,若是你和我在这里三年都出不去,我便嫁给你好了。”
无间口上说笑,手上却没有闲着,片刻的工夫,便将那条鱼洗剥得干干净净。二喜船上油盐酱醋甚是齐全,他就着那只小泥炉烧制半晌,再信手扯一些水草野果相佐,这一番滋味竟也妙不可言。如此忽忽数日,二人鲜鱼野味吃了不少,出去的路径却始终不能找到。再一日又是夕阳西下,芦苇间像是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他们说不出这一行又到了何处,惟水路显得有些森然,像是一条山涧,幽幽的通往不知名的所在。无间撑着船,每次觉着该到尽头了,那水道便转个弯儿,又远远地延伸了出去。二人多出几分好奇,一门心思往下走,最终视线的尽头现出一片沙洲,方圆数丈,间杂着有几片绿草,再一侧却停着一只小船。无间忽而变得有些紧张,叫道:“有人没有?!”
四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篷舱,弄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声响。二人对望一眼,双双跃上沙洲,那船泊了不知多少时日,早已破败不堪,只是船帮上的油漆尚未完全剥落,仍可分辨出中间的四个小字,所谓“周记制舟”。舱内还有一些零散的铁钉,落座之处也缺了两条横木,看情形这船还没有造好,便忙不迭被撑到了这里。再走进去,舱尾有一具白森森的尸骨,掩在一件不曾完全蚀掉的道袍之间;他右侧断了数根肋骨,却又以高明至极的手法接续完好,但其中两根之间又有一个奇怪的缺痕,像是被人刺过一剑——又或者正因为这一剑,他才会死在这里?
无间扯扯那件道袍,道:“愁杀荡南接武当山,他会不会是那里的道士?”林微端详片刻,取木棍儿从褶皱中间夹出一根黑乎乎的木片,道:“你告诉我他是不是道士?”无间接过来就着湖水清洗干净,忽地一下站起身来,道:“这是断疴木!”林微道:“那他是神农教的人?”又挑起那件道袍,“小药锄又在哪里?”
二人船上船下边边角角查看一遍,却一无所获,无间漫地里一拍脑袋,将断疴木递了过来,道:“这个送你,揣怀里就不怕惘神香了。”林微“呸”一声,道:“死人的东西,我才不要。”无间嘿嘿一笑,道:“那将死之人的东西你要不要?”呈上自己的那一片,转而又道:“勾陈使来中原公干一去不归,这会不会是他?”林微道:“他的小药锄不是被云莫为得了去?”无间一拍手掌,大为兴奋,道:“这就对了!”林微道:“可你们天下第一的沈姑娘说药锄上有清净散,所以他的尸身该被化掉了才对。”无间便又怔住了,好半天无言以对。林微转而道:“你是天下第三,教你说,他是怎么死的?”无间捡起数根骨头端详一会儿,却还是拿不定主意,道:“他该是被人毒死的。”林微道:“这才对了呢。”无间道:“哪里对了?”林微道:“他是死于揉心草、蚀脑丸,还是秋花露?”无间忽然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他受困愁杀荡,最终被自家的毒药取了性命?”
沙洲当心处有一根孤零零的木桩,是用抽下来的船板捆扎而成,埋进土里好几尺;林微端详片刻,挥剑斩断缆绳,木片散开,竟露出一只灰色的油布包。无间满怀惊讶,一层层翻开,最里面却是一只折起来的纸包,墨迹洇透纸背,显见另一面有字,再翻开,二人又不由得齐声惊呼,中间居然夹着一片黄色的锦缎。展开锦缎,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耳坠,耳坠里面嵌有一只琉璃做的蝴蝶,小如米粒,栩栩如生,外层说不出是何种质材,七色交织,流光溢彩,无论用心之奇还是做工之巧,均绝无仅有,显而易见与殷茵的那只珠花属于同一套件。无间“呀”了一声,捏在手里,半晌说不出话来,林微笑道:“想到你的心上人了?”无间道:“可不么!”林微转而道:“勾陈使叫什么名字?”无间道:“章寒溪。”林微道:“他又有什么神通?风流成性?”无间摇摇头,道:“不曾听说,不过论及用药高手,他算一个,差不多仅次于沈姑娘和陶大哥。”林微道:“你这样说,他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三?”接过耳环也端详一会儿,又道:“或者这不过是看着稀奇而已,实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锦缎是三角形,两边平滑,一边参差不齐,显见又是一片地图。林微摩挲一下,却又好生困惑,他们已经有的两片绸料均属上层,沉甸甸的,这一片却像是从寻常市井得来,质地普通,颜色也浅一些;比着天光照照,又轻轻一抖,便丢给了无间,道:“这是假的。”无间揉搓一阵,又取出另外两片比一比,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林微嫌他啰唆,目光瞥过,忽然又笑了起来,继而将布片横过来一些,道:“这些纹线弯弯曲曲,拉拉扯扯,可是这样看过去,是不是‘造化’二字?造化弄人,骗的就是你。”
那张纸上同样画满纹线,说字不是字,说画不是画,说是地图却也不像,林微瞅一眼,随即陷入沉思,再一会儿,便索性回船头坐下,盯着开始发呆。无间将那道士的尸骨埋了,自个儿唏嘘一番,又去破船上搜罗一阵,居然找出来一卷丝线和几支钢针弯成的鱼钩,早先掷镖捉鱼,尝尽浅水处的美味,如今有这些家什,正可以向湖底探索。他手舞足蹈,放饵进去,不多时真就拉上几尾红彤彤的鲫鱼。
林微赞一口他奉上的烤鱼,笑道:“你在这里养老罢,地方可以改个名字,叫作乐杀荡。”无间道:“那纸上画的是什么?”林微道:“走出愁杀荡的路线图。”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愁不如笑,笑不如呆,在你身边做个呆子就好。”林微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一下,道:“不过呀,这路线图也是假的,依着它,正好撞入死门,万劫不复。”无间“啊?”一声,黯然不少,道:“这两张图一张是假的,一张是坏的,臭道士死了还要设套,肯定不是善茬。”
林微却又呵呵一笑,道:“不过这张纸也提醒了我,此间的芦苇丛还真是依着五行之变而生,不仅如此,四季更迭,潮涨潮落,其中变化多多,亦可谓曲尽其妙呢。”无间道:“莫非也是天成?”林微摇摇头,道:“这里的一切均是人为,如今这些水路似是而非,正是因为年深日久,失了维护,你还记得二喜说起过湖边有一个叫作李天目的山大王?他实则是武当宗师张三丰的隔代弟子,于五行八卦一道,尤得老道士真传,爹爹说起来,也推崇得很呢。人说他桀骜不驯,疾恶如仇,没有办法不问世事,便下山去了,自那之后,极少有人说得清他的去向,如今来看,还真是做起了杀富济贫的勾当。”无间并不明白,道:“那又怎样?”林微道:“他将偌大一口清武湖变成了愁杀荡,这些水路,这些芦苇,原本便是他布的阵法,普通人想走出来,又谈何容易?”
接下来一日,林微渐渐变得胸有成竹,或走或停或转或绕,稍加思索,旋即明白。现成可走的水道不过七成,另有三层他们不得不拨开芦苇丛,强行通过,到了向晚时分,着眼处仍然烟水茫茫,可是气象上却焕然一新。再一日,雨一早便淅淅沥沥地飘了起来,又走一阵子,二人便又扎进一大片无边无沿的芦苇丛里。细雨蒙蒙,是一层密致的混沌,可雨声的背后分明还有一层水声,更为低沉,有一股说不出的磅礴之势。再无路径可循,无间只好运起内力,撑船硬生生碾过去,这样又一个时辰,饶是他内力不弱,还是弄得筋疲力尽。雨住了,那水声却更加清晰,愈发像是有一座瀑布就在左近,休息片刻,再走,天际开始有山峦出现,湖水里亦多了一分流动的意味,又一篙下去,那小舟没来由地挤进一条水道,晃几晃,被水花推着,越行越快,进而眼前一亮,竟然自芦苇丛中脱颖而出。
好一份空旷开阔倏然掉回到视野里,青山自两侧的天际蜿蜒而来,却不曾合拢,缺口处果然是一挂大瀑布,水汽氤氲,飘入半空灰色的雨云之中。那小船并没有慢下来,而是被暗流拥着直冲了过去,二人并不惊慌,待小船被抛出数丈,才笑哈哈地同使一招“蹑云逐月”,轻飘飘向崖下水面上掠去。那瀑布状如半环,不算高却宽阔无比,远远望过去,长天如画,白浪翻涌,竟还有一份别样的文静。
稍事休整,出了山谷,已是日暮时分,算一算,再一日竟然就是武林大会了。他们不敢耽搁,隔天起个大早,直奔少室山。天色晴好,走在半路上,林微忽而来了兴致,找来一身古董衣服,穿戴好,继而头发一盘,再扑一层黄粉在脸上,便有了三分王婆的样子,之后她又在无间脸上涂抹一番,修成了一副中年农人的模样,这还不尽兴,又剪些头发给他做一捋假须,弄得极为猥琐。二人笑够了,重新上路,走过山腰,转上大道,也就开始看到一群又一群的武林人士,一个个持刀佩剑,神色肃然,静悄悄的不发一言。无间想到李实与陈歧和,进而又想到丁岸丁汀,心下忽然便忐忑起来。
寺外的开阔地上聚了何止千人,除了武当峨眉天山诸大门派,还有上百个小帮会,各色旗子飞扬,分外热闹。少林众僧居于北面正中,领衔的正是明净,武当派居左,为首的是一位面容清瘦,略显愁苦的老道,却并非寻一,华山派居右,立起一面紫色的大旗,迎风招展,旗下站着一位中年人,身材稍胖,却又沉稳儒雅,这会儿白袍在风中一荡一荡的,平添一份从容泰然。无间想不到丁否是这样一副尊容,说不上为什么,忽然好生不屑;如此目光转到天山派那一面褐色的大旗之下,心头又不由得一热,当前站着的一位正是陈歧和。
过了没一会儿,从崆峒派阵中走出一位大个子,生得膀大腰圆、浓须豹眼,大步流星到了场地中央,先冲着明净行一礼,道:“段开德参见老方丈。”明净赶紧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段施主不必多礼。”段开德挥挥手,道:“老方丈,那些不三不四的小门派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我看你就不用等了,这阵子江湖之上乱哄哄的,我没有耐心,想听你先给大家说道说道。”明净微微一笑,尚未开口,丁否却抢先说道:“你心急火燎的,最没规矩,你崆峒派大些又怎样,他们天狼帮小些又怎样,老方丈一视同仁,就没有多少区别。”段开德皱起眉头,横他一眼,想理论,又闭了嘴,转头还问明净,道:“骆家命案,老方丈可查出个所以然了?”丁否却将话头又抢了过去,道:“少林寺达摩院觉尘何在?”
觉尘大为惊讶,不过还是踏前一步,道:“丁盟主有何指教?”丁否道:“方丈大师着你追查骆家惨案,你应该最清楚不过,我且问你,骆家一共死了多少人?”觉尘道:“六十七人。”丁否道:“骆老爷子的尸首可找到了?”觉尘望一眼明净,稍一犹豫,还是如实答道:“找到了。”丁否道:“在何处?”觉尘道:“卧虎山骆家祖坟。”丁否道:“你亲自见到了?”觉尘道:“正是,前些日子我为此专门走了一趟洛阳。”丁否道:“他是怎样死的?”觉尘道:“他看似被外家硬功震死,可是尸身不腐,有中毒的迹象。”
说话的工夫,丁否一步一步踱到了场地中央,觉尘心下却更为忐忑,想不清他这样盘问是得明净授意,还是别有所图。丁否又道:“江湖传言,骆家命案是神农教一手所为,依你之见呢?”觉尘道:“传言不虚。”丁否道:“何以见得?”觉尘道:“在骆家,我找到了这个——”说着从怀里取出小药锄,高高举了起来。段开德大声问道:“那是什么?”觉尘道:“神农药锄。”段开德不由得“哼”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丁否却又问道:“骆家两位遗孤如今还好?”觉尘道:“为了周全起见,明易师叔专门将他们带回了少林寺。”他仍然有些悲愤难抑,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谁承想神农教心狠手辣,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找上少室山,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段开德颇为诧异,道:“还有此事?他们胆子居然这样大?”觉尘道:“我亲身所历,又怎会有假?”段开德道:“你可有证据?”觉尘道:“他们与我过招,用的是鸩锋剑,而且此事与骆家命案一脉相承,除了神农教,又会有谁一心要置两个孩子于死地?”
丁否转而高声叫道:“华山派丁岸可在?”丁岸上前一步,道:“总盟主有何吩咐?”丁否道:“太行山天乙门命案一共死了多少人?”丁岸道:“二十四人。”丁否道:“又是何人所为?”丁岸道:“他们乍一看是死于内伤,可是又不见半点打斗的痕迹,教人好生不解,再后来有华山弟子误饮了灶间水缸中的水,瞬间毙命,我们也才恍然大悟,这原来又是神农教的人做的手脚。”丁否点点头,转而望向明净,道:“方丈大师,屠戮天乙门的真凶究竟是谁,你应当最清楚不过了?”明净道:“不错,此事的确是神农教所为,他们只留下于未田一个活口,还逼他服了揉心草,再后来于施主侥幸脱困,一度藏身少林寺,老衲就此与他多有商榷,一则,他明明白白指认神农教,二则,那揉心草断断不会有假,他受的诸种煎熬,老衲也真是见识了。”丁否道:“那于未田如今又在何处?”明净略一迟疑,还是说道:“十余日之前,神农教声东击西,将他掠下少室山了。”
群豪不想少林寺也会栽在傅长天手里,不由一片哗然。丁否转而望望天山派阵营,道:“歧和——?”陈歧和应道:“丁盟主有何吩咐?”丁否道:“天山派内耗可是因为神农教背后挑拨?”陈歧和道:“傅长天觊觎天问峰藏经岩里的经书,派人潜入天山,害得我师父一病不起,之后又唆使陶师伯和常师弟抢夺掌门人一职,天山上下因此受了不少委屈。”丁否道:“你又如何知道这是神农教所为?”歧和道:“他们来天山的人谎称苏荑,实则是神农教贵人使苏葇。”
群雄越听越是心惊,只觉神农教这一盘棋大非寻常,果然要与全天下为敌不成?丁否还转向明净,道:“方丈大师,我明白你有许多顾虑,但是傅长天野心之大,谋划之深,断非你我所能猜度,如今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依我之见,你还是将真相公布天下为妙;大家心知肚明,也才能筹措一个应对之策。”群雄听了这话,愈发诧异,又是段开德抢先叫道:“老方丈,你有什么事情瞒着大伙儿?”
明净望着丁否,不由得摇头苦笑,在他看来,所谓真相同样会搅得人心惶惶,真的说出来,不见得是件好事,早先二人各执己见,谁料对方会如此相逼?他三言两语,将三十二皇子北上避祸的事情说了一遍,群雄于此并不陌生,区别只在信与不信之间,有人高声叫道:“老方丈,这件事情原来是真的?”明净道:“不错,当年北上的侍从一共一十二人,其中有六人最终还回了中原。他们各携一片锦缎,拼在一起是一幅地图,注明了皇子最终的落脚之处,自然,也就注明了那本武林秘籍的所在之处。”段开德道:“那此事与傅长天又有何干系?”明净道:“回来中原的六位侍从之中,有一位是天山派的方闻松,还有一位是‘中原神通’骆建安。”
群雄恍然大悟,却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陈歧和道:“神农教图谋的是闻松前辈的遗物?”明净道:“那正是丁掌门和老衲的推断。”陈歧和若有所悟,道:“藏经岩里的经书还真是被人偷走大半。”段开德道:“那方闻松的地图已经到了傅长天的手上?”陈歧和叹口气,摇了摇头,段开德便又瞅瞅明净,道:“那此事与太乙门又有何关联?”明净道一声“阿弥陀佛”,又将社稷神鹿与落雪山庄的事情讲了一遍,群雄一番唏嘘之后,丐帮帮主叶乘宗问道:“既然傅长天图谋的是三十二皇子的地图,那在下便不得不问,当年回到中原的另外四人又是谁,傅长天便不曾对他们下手?”明净道:“叶帮主所虑正中要害,另外四人分别是少林寺思明大师,武当派行易道长,还有两位是宫中九州派的人,具体名号,老衲却说不出了。”
林微立于人群之中,心头况味无可名状,一切如同故事一般,可是故事里的一点一滴又是亲身所历,思绪震颤,几乎便想大哭一场。她被叶乘宗的话刺了一下,又想到虚怀子那里,如此说来,他被傅长天所害也算得顺理成章?叶乘宗又道:“明净大师,寻了道长,恕在下无礼问一句,贵派依然安好?”武当派那位老道正是寻一的师弟寻了,他点点头,道:“多谢叶帮主惦记,武当山还算稳妥。”明净则长叹一声,道:“老衲不便明言,但是少林寺近来的确出了不少纰漏——”这时泰山派的掌门人洪方虬忽然走上几步,接过话来,道:“老方丈最好还是说说看,大伙总是被蒙在鼓里,我泰山派第一个就不喜欢,你虽说是武林总盟主,但是泰山派的运命还得泰山派说了算,对不对?”明净双眉微皱,不明白他这话又从何而来,不过此人历来不通世故,也便没有什么计较的必要,谁承想洪方虬掰着手指头数落开了,道:“骆家那两个娃娃差点丢了性命,是不是该追究你少林寺的疏忽之罪?于未田那厮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干系武林命脉,青天白日的,也能让人给抢了去,是不是该治你一个无能之罪?”
明净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惊,这几句话说得放诞至极,却又句句切中要害,此人粗鄙不假,但是从不僭越,如此行事,难不成得了什么人的指点?洪方虬却没有心思等他回话,进而又道:“若是此事出在我泰山派,你老方丈又如何饶得过我?即便是你饶过我,”伸手一划拉,“天下群雄又如何饶得过我?没二话,这掌门人横竖是没脸做了。”少林众僧渐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异口同声喝道:“洪方虬,你唯恐天下不乱么!泰山派没有能耐作此种担当,就不要妄议是非!”洪方虬白眼一翻,道:“我泰山派是做不来这种担当,我没担当砸小锅,你有担当砸大锅,这还不是同样道理。”耸耸肩膀,又道:“是个错,总要问个责,走到哪里都是如此,也就是你少林寺,拍拍巴掌一团和气,没事人一样,既往不咎。”
明净本就心中惭愧,只是不曾想洪方虬会这样不留情面,长叹一声,望望寻了,又望望丁否,道:“老衲引咎,辞去总盟主之职也无不可。”群雄略感恍惚,想不出为何议题便到了这里,可明净所提又实在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只是洪方虬依然不依不饶,道:“那你还啰唆什么?”明净道:“老衲哪里啰唆了?”洪方虬道:“傅长天心怀叵测,视我等为眼中钉,如今骆家死绝了,天乙门也死绝了,天山派被弄得七荤八素,于未田这事么,便是他们在你头上撒了一泡尿。”他三角眼一瞪,又道:“我等认你做总盟主,便是要你为中原武林撑腰,可你这里要慈悲,哪里也要慈悲,这里要稳妥,那里也要稳妥,等你啰唆完了,刀也架到我们脖子上了,若要问我,时不我待,咱们这就走一趟神农谷,杀他个片甲不留,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除了几位少林弟子出言呵斥,场上居然一片安静。明净脸色惨淡,道:“阿弥陀佛,老衲最该有自知之明才对,力有不逮,却妄居要职,委实惭愧——”叶乘宗连连摆手,道:“方丈大师,此事还须三思而后行,不过,你大可不必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傅长天断非等闲之辈,而且人在暗处,棋走先手,我等失于被动,在所难免。再说了,除了方丈大师,又还有谁能胜任总盟主一职?若是中原武林落下一个群龙无首的局面,岂不正中傅长天下怀?”明净沉吟不答,段开德却问道:“寻一老道士呢?这当口,他做什么去了?”寻了道:“他卧病在床,无法前来。”段开德道:“他也得病?他能得什么病?老道士武功这般高明,有什么病能困得在他?”寻了道:“体虚气短,纠结反复,可是有一段时间了。”段开德嘿嘿一笑,道:“难不成你武当派已经被神农教算计了?”这话说得众人心中一凛,寻了却分明有些恼火,道:“你口下留德,不会有什么坏处。”段开德道:“要他拿个主意呢,他却不在,这样论下来,总盟主什么的,他也无力担当了?”洪方虬冷笑一声,高声道:“那便由丁掌门接任总盟主之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