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上册》(19)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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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上册》(19)

朴素大江流明灭心头感激,问道:“少侠何人?”无间答一句“范阿七”,又有些心不在焉,躬身行一礼,走了开去。敞庭宽院,微风吹送,惘神香究竟从何而来,仍然无法分辨,而其中的分量恰到好处,让人困顿却不昏睡,功力打些折扣却不明所以。他目光最后还落在杨倾那里,道:“你使诈。”杨倾不动声色,心下却不胜恼火,道:“你是何人?”无间却又转身冲明净行一礼,道:“晚辈参见方丈大师。”

明净大为愕然,转头望望觉尘,觉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师父,他随弟子一起上山,此前刚帮了我一个大忙——”明净似乎便信了这少年是友非敌,道:“老衲琐事缠身,有违待客之道:还请少侠见谅。”无间摆摆手,道:“院子里为何会有惘神香?”明净暗吃一惊,可心下稍加印证,也变得将信将疑,还望向杨倾,道:“恕老衲孤陋,敢问施主是神农教的哪一位?”杨倾目光亮亮的,道:“你们嘀咕些什么?谁又是神农教的?”这时明易大声叫了起来,道:“怪不得,怪不得,原来都是你们这些妖怪弄的手脚!”杨倾冷笑一声,道:“傅长天卑鄙小人,你道我会与他为伍?”随即又扫一眼身后众人,道:“哪里来的惘神香?我不曾闻到什么,你们呢?”有人高声答道:“公子,你这还看不透么?这些和尚明知不敌,便搭一台戏,给自己找台阶下呢,想不到吧,说什么武林第一大门派,真是笑煞人也!”

众僧不想他们不仅推个一干二净,还要倒打一耙,饶是明净修养好到极处,也不由得心下动怒;不过说到傅长天,对方这样直呼其名,而且没有半点恭敬之意,倒也的确不是神农教的做派。杨倾又道:“老方丈,你东拉西扯,第三阵到底比还是不比?”山风一荡,那香气又变得无从分辨,明净心下好生为难,可箭在弦上,又如何收得回来?他轻叹一声,踏上几步,道:“阿弥陀佛,是非成败,还是由老衲一肩担当好了。”

无间道:“他做套儿,你还要伸脑袋?”杨倾愈发恼火,道:“老方丈,你少林寺怎么半点规矩都没有,这当口,也由得这些市井闲人指指点点?又或者这样正中你下怀,有人搅局,乐得做个缩头乌龟?”一干僧人怒火中烧,同声斥责,惟明净依旧淡淡的,冲无间点点头,道:“少侠美意老衲心领了,还请暂且退下。”无间挠挠头,终究移不开步子,道:“不好。”明净道:“哪里不好?”无间道:“即便是淡看输赢,也不能纵容坑蒙拐骗呢,适才若不是胡不瘳操之过急,少林寺可是已经输了。”明净心下不由轻声一叹,明灭看似胜得不着痕迹,实则赌上了一条性命,而这少侠居然瞧得明白,难不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高手?他望一眼觉尘,又禁不住向林微望去,林微嘻嘻一笑,道:“老方丈,你让他替你接这第三阵好了。”杨倾却不住摇头,道:“我不曾羞辱少林寺,自有人羞辱少林寺。”

明易明白个中利害,大声叫道:“使不得。”林微道:“老方丈,佛心无碍,你反倒没有这点胸怀?”明易道:“我少林寺千年盛誉,又岂能押在这小子身上?”杨倾道:“说得是呢,他输了,可不是少林寺输了,两不相干。”林微指指无间,还冲明净道:“那你收他做个弟子罢。”无间吃一惊,使劲摆摆手,道:“我才不要做和尚!”林微道:“你不舍得殷姑娘啊?”无间道:“没有殷姑娘,也不要做和尚。”林微道:“那你便是舍不得天下的姑娘。”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若是天下的姑娘舍不得我呢?再说了,还要喝酒吃肉呢。”林微道:“那你就求老方丈收你做个俗家弟子罢,打个心中有佛的幌子,为所欲为。”明易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冲觉尘一摊手,道:“这两位是做什么的?”林微又呵呵一笑,道:“老方丈,我这哥哥宅心仁厚,而且天性里便有些没心没肺,按照你们佛家的说法便是了无挂碍,若是问我,他和佛法可是别有契缘呢!”

明净只觉一切毫无来由,可是不知为何,又偏偏有一层水到渠成般的妥帖坦然,他本来便是洒脱之人,这会儿忽然再不犹豫,朗声道:“范阿七,你可愿意拜在老衲门下?”无间如同梦中一般,指指自己,又指指老方丈,道:“我拜在你的门下?”明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无间道:“那觉尘师父便是师兄了——”转念一想,又不由得喜出望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老大一个响头。明净走上几步,扶他起来,心头怪怪的,有些恍惚,却莫名地还有不少欣慰,杨倾则冷笑一声,道:“老方丈,你这出戏可演完了?”

无间转过身,赶巧又一阵风扑面而来,他若有所悟,一步一步走到杨倾身侧,拧着眉头瞅瞅,道:“你原来是个姑娘家。”杨倾双目之中寒光一闪,道:“胡说八道!”无间却又吸吸鼻子,道:“女儿香满满的,又骗谁呢?”这话他说来一派坦荡,可即便是明净,听来也尽是调笑之意。杨倾勃然大怒,却只低低唤了一声“祝不夷!”,身后有人雷鸣一般应一嗓子,一位一丈多高的汉子便站起身来。他膀大腰圆,走起路来地动山摇,之前从未有人留意,竟然是因为一直坐在地上,这会儿低头问道:“公子有何吩咐?”杨倾一指无间,道:“我要他项上人头。”

祝不夷再应一声,转而开始认认真真地打量无间;二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那情形有似于大树边上站着一只猴儿,相映成趣。祝不夷道:“我家公子让我来教训教训你。”无间道:“是你家公子,还是你家大小姐?”祝不夷答非所问,道:“今日你会死的。”举起酒坛子一般的拳头,忽的一下便砸了过来。无间明白这股蛮力硬碰不得,只好退开一步,祝不夷则变拳为爪,再横扫一下,无间无可奈何,只好再退一步。大块头跟着跨上一步,又是同样的一砸一扫,逼得无间再退两步;如此接连八下,一个进,一个退,套路一模一样,似乎再不会有任何变化。祝不夷忽然蹲下身来,道:“所有的人和我打架都是这个样子,你会输的。”无间笑道:“他们输得无聊,可你也赢得无聊,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祝不夷被这话绕得有些糊涂,晃晃脑袋,双手支着膝盖要站起来,无间心下一动,趁机双臂画圆,忽地使出一招“潮水平”。祝不夷“嘿”一声,双手一拢接下这一掌,可也禁不住打个趔趄,而无间一旦占得先机,再不停手,“一马平川”“天行健”“移山徙日”,如是等等,闷头连攻八招。祝不夷同一种姿势接八掌,退八步,最后只听“砰”的一响,他终于站住了,无间却被震退了一步。

无间适才连退一十六步,少林众僧一面叫苦,一面暗叹老方丈糊涂,这会儿神驰目眩,又开始暗赞老方丈慧眼独具,可即便是明净明灭,也有些难以相信眼前的情形。祝不夷点点头,又好似一副过足了瘾的样子,道:“不错,不错,好久没有人能逼我后退,你这是什么掌法?”无间内息不济,呼呼喘气,说不出话来,祝不夷复又嘿嘿一笑,道:“你既然攻不动了,可就该我了。”提起大拳头,忽的一下又从头来过。无间无奈,只好再退,而这一退,又是一十六步方才停下。

祝不夷体格魁伟,天生巨力,即便不习武,内力平平的人也奈何他不得,而他偏偏又天赋极佳,内外兼修,一身功夫使出来,气吞山河。身大不灵,力大不巧,他自然并非没有破绽,怎奈对阵之人起手便是弱势,想攻击他的短处,又谈何容易?而究其实,二人武功多有相通之处,若说不同,一个乃是真拙,另外一个却是大巧若拙,而以拙胜巧,无间还算驾轻就熟,以拙胜拙,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明净提纲挈领,心下了然,似乎又颇为感慨,道:“阿弥托福,你拜在老衲门下,还真是委屈了。”

无间倒是老实,道:“哪里委屈?就这点功夫,已经用到头了。”明净道:“你这一套掌法宛如鸿鹄凌云,足可俾睨天下,招式上老衲无可指点,但其中的道理,还是可以说一说的。”无间半点不客气,盘腿一坐,道:“敬请师父指点。”祝不夷大为好奇,伸着脑袋问道:“你们要做什么?”无间道:“学功夫。”祝不夷对他的掌法饶有兴趣,道:“我能听听么?”于天和掌法,无间所缺不过是画龙点睛般的一点参悟,而这一层道理若不与招式印证,终究毫无用处,明净心无禁忌,笑道:“你愿意听,自然可以听。”祝不夷分外快活,一屁股也坐了下来,道:“老和尚,你说。”

二人适才还斗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却又肩并肩的,如同亲兄弟一般了。少林方丈讲解武学,难得一遇,即便是杨倾,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没有出声阻挠。场上变得鸦雀无声,却又让明净心下一叹,看这情形,还真是机缘到了,遂朗声问道:“掌法精要何在?”无间依着经文答道:“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明净道:“因参而悟,因悟而破,因破而立,立于长风,心怀天地,他强他弱,我自为王,他巧他拙,何须锋芒,此等,你可明白?”无间双目微闭,一字一句默诵一遍,而那“我自为王”与“何须锋芒”八个字滴进心里,又好似滴在止水之上,轰鸣回响,他继而问道:“静而圣?”明净道:“心静为静,意圣为圣。”无间道:“动而王?”明净道:“势如破竹为动,君临天下而王。”无间道:“无为也而尊?”明净道:“不攻不守,俨然有度。”无间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明净道:“删繁就简,以利内息,大巧若拙,批亢捣虚!”

无间良久不语,十三式掌法在脑中一掠而过,刹那间清晰如画眉雪山的青天,透彻如揽月峰的清泉,细腻如落雪山庄的瘦梅。他不由心满意足,哈哈大笑,爬起身来,道:“弟子明白了。”明净点点头,道:“你要几招制住祝不夷?”无间想一想,道:“七招成不?”明净道:“再想。”无间略一沉吟,道:“那五招罢。”明净道:“再想。”无间忽而眉开眼笑,道:“三招,三招就好。”

祝不夷也站起身来,大脑袋摇个不住,道:“你这是哪门子的武功?”无间笑道:“师父让我三招胜你。”祝不夷道:“瞎说,瞎说,除非你作妖法——”一如既往,忽的一拳又砸了过来。无间内力无增,招式无改,可是一经明净指点,心界判若云泥;身在绝顶,才可以览尽群山,而这一层君临之气,正是天和掌法精要中的精要!这一会儿他襟怀浩荡,只觉天下之大,无不尽在掌握,而对手出招收招发力变力的种种变化,亦变得一目了然;长笑声里使一招“旷日引月”,抱臂半个转身,左手反转,右手虚握,于祝不夷内力将收未收之际,一牵一带,“咔”的一声,竟将他右臂打脱了臼。祝不夷心下骇异,却又暴怒不已,抡起左臂又砸了下来。无间跃起空中,使一招“天雨潇潇”,掌风细密,尽皆切在祝不夷腕间,而大块头像是被扯了一下,跌出数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仍然不能相信发生了什么,大喝一声,冲天而起,如同小山一般压向无间头顶。无间则还一招“参回斗转”,轻飘飘在对方脚踝,腰间,肩头各拍一掌;巧劲为引,实劲为续,拨得那大块头在空中呼啦啦连转十余个圈子,再轰然落地,头晕眼花,鼻青脸肿,兀自哇哇大叫,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无间看一眼自己的双掌,仍然不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可又不禁心花怒放,“扑通”一声又给明净磕了一个响头。明净却也有些喜不自胜,道:“这些还都是你自己的造化,我不过顺水推舟而已。”这时觉尘走了上来,在无间肩头一拍,递上一束香,道:“你入门入得不伦不类,好歹也上一炷香。”无间接过来,满口答应着向山门走去。

山门之上“少林寺”三个金字泛着柔和的光芒,门侧则有两只半人高的香炉,三尺高香燃得正好,紫烟袅袅,随着清风四面吹送。他心中一动,再走几步,便笑了起来——原来古怪是在佛香里面!早先那些该是在惘神香里浸过,再燃起来,气息随风而走,若有若无且不着痕迹,个中手法与当初殷茵在小酒馆之内所为好有一比。他颇为叹服,转头冲杨倾竖竖大拇指,继而拔起佛香,丢进了墙角水缸里。风再起时,众僧精神为之一振,也便明白过来,明净道:“这些香是谁人所治?”觉尘道:“平日里多是香客所留,偶尔冷清了,山门处的小沙弥才会上几炷。”无间却指指杨倾,道:“若不是她干的,才真是奇怪呢。”杨倾不置可否,只冷冷地道:“你果然叫作范阿七?”无间道:“你果然叫作杨倾?”杨倾道:“百日之内,我定当取你的性命。”无间笑道:“百日之后若还有杨公子,范阿七的性命他尽管拿去!”又好似来了兴致,继续道:“若是你不得不走一趟阴曹地府,可别嫌麻烦才好。”杨倾是何等身份,而此人大大咧咧,也真是放肆到了极处;她隐隐然似要发作,却咽下嘴边的一句话,一转身,带着众人疾步而去。

明净道一声“阿弥陀佛”,不待再开口,目光却又被山坡上一段身影给抓了过去。那是一名僧人,像是受伤不轻,踉踉跄跄却依然全速奔行,到了近前,再也支持不住,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众僧认得是慧通,七手八脚救治一番,他吐出一口血痰,才算透过一口气来,明净心知不妙,好在不失镇定,道:“何事惊慌?”慧通带着哭腔大声叫道:“方丈大师,于未田被人劫走了!”明净道:“怎么会?明殊又在哪里?”这时身后有人应了一声,道:“师兄,我在这里。”明净更为诧异,道:“你为何会在这里?”明殊道:“不是你专门差人叫我来的么?”明净道:“哪有此事?传话的又是何人?”明殊道:“是一名晚辈,具体名号我也说不上。”慧通道:“明殊师叔祖刚走,就有人攻上断意峰,我中了一剑,跌下山涧,若不是被一棵老树托住,又哪里还有命在。”明灭道:“那其他人呢?”慧通便哭了起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明净心下烦乱,带领众人直奔断意峰。那峰在少林寺西北方向,高有百余丈,多苍石峻岩,古树行云,本是正心意去杂念的清修之处。山峰半腰里有一挂瀑布,瀑布之上一片平台称为清微台,之下一片平台称为越衡台,清微台没有路径相通,只能走越衡台逆瀑布流水攀援而上,正因为这一层天险,将于未田安置在那里,便算得万无一失。众人一口气上了越衡台,入眼处只有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屋外空地上死了一名少林弟子,被人一剑穿胸,另有一位肩上挨了一刀,血流好大一片,那血泛着腥臭之气,显见凶手刀刃上淬有剧毒。屋内还有一位,名为慧月,横卧榻上,脸色乌青,眼神迷离,已是奄奄一息,觉尘喂他几颗药丸,又输一些真气过去,好歹算是保住他一条性命。

那瀑布高有十余丈,远看甚是纤细,走近了,水自半空里直坠下来,气势还是颇为惊人。明净明灭等人不作停留,飞身而起,单手探进水花里,连续借力,节节拔高,再一翻身,也便上了清微台。无间与林微端详片刻,也才明白水流之中有暗藏的山石,想一想,四手相握,借子非鱼之力贯通内息,随即同时跃起到半空之中;无间振臂抛起林微,继而伸手进水花里借力翻个跟头,赶上她再一带一送,又一起升起丈余。二人蝴蝶一般,接续数次,这才双双踏上高台,明净明殊觉尘等人看在眼里,不予置评,心下却啧啧称奇。

瀑布的源头是一方潭水,清澈到极处,却又深不见底。再过去有几棵枯瘦的老树,树根处伏着一位觉字辈弟子,后背之上一片血肉模糊。树下另有一幢茅屋,门槛之上还躺着一位,像是被人重手震死,双目圆睁,可不知为何,眉心处又有一丝淡淡的血痕。明净端详片刻,伸掌在颅上一拍,寒光闪处,一根弧形的细针自眉间跳了出来。那针是由鱼骨制成,血迹斑斑,却依旧泛着淡淡的紫色。觉尘道:“这是神农教的梨花针?”明净望一眼明殊,点了点头,觉尘道:“如此说来,这是杨倾声东击西,还是神农教的人乘虚而入?”明净报一声苦笑,摇了摇头。

梨花针所用系画眉雪山天方谭梨花鱼的骨刺,细如牛毛,内心却是空的,如此便可以用来蓄药,也就比简单的淬药多了数不清的变化。无间捏过来嗅一下,叹口气,还真是神农教的手段。林微道:“于未田一直被囚在清微台?”明净道:“囚是算不上的,于施主万般无奈,投奔少林寺,是老衲安排他在此处暂且休养。”林微道:“神农教的人又如何会找到这里?”明净无可置答,林微转而望向觉尘,道:“我猜着,他们能找到骆家那两个孩子,自然也能找到这里?”明净吃了一惊,听觉尘将事情略讲一遍,不由双眉紧蹙,道:“寺里难道有他们的内应不成?”

明净继而提纲挈领,将于未田的来龙去脉说了说;天乙门数人在落雪山庄逗留多时,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能回太行山。他们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一起始都捏着一把汗,谁也不敢大意,可日子久了,平安无事,心思难免怠慢,而天乙四杰中的李也义又偏偏是个爱出风头的,某一日小酒馆里喝得多了,居然全盘说了出去。他一觉醒来,还有些战战兢兢,可过些时日,似乎也没有什么,便完全丢在了脑后。岂不知这消息不胫而走,等少林寺有所耳闻,天乙门已经遭了灭门之灾。无间道:“这又是谁人所为?”明净毫不含糊,道:“神农教,他们夜袭太行山,只留下于未田一个活口,还逼着他服了揉心草,要递往神农谷面见傅长天。神农教行事历来周密,只是这一次不知为何,竟让他逃了出来。他狂奔一日一夜,上来少室山,昏死在天王殿前,于情于理于势,老衲都没有将他拒之门外的道理,更何况佛法无边,又有谁度不得?”无间道:“他中了揉心草?”明净道:“不错,而且还不是每年发作,是每日发作,一过正午,体内真气逆行,经脉如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少林寺不谙药道:按说救不了他的性命,好在——”伸手一指那挂瀑布,“揉心草属燥热之物,可这水是深山隔年的雪水,有奇寒之性,明殊于是想出一个主意,毒发时候便让他浸在水里,镇住心魔,明殊与其他三人再同时运功助他护住心脉,如此举步维艰,却也苦苦支撑了一个多月。”无间点点头,心想这果然有些道理,不过于未田受尽煎熬,而且每日里一个轮回,更甚于人间极刑了。林微一直不言不语,这时忽然开口问道:“他——可有悔过之心?”明净叹道:“他早有寻死之心,所以这样苟延残喘,按照他的话说,是希望来日有人可以亲手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林微身子轻颤,略一迟疑,还是问道:“他等的是谁?”明净道:“林剑无的女儿,林微。”

下了清微台,一名少林弟子正等在路边,这时赶上几步,道:“方丈大师,华山派丁盟主到了。”无间与林微心下一惊,当即止步,明净略感意外,道:“二位这是要去了?”无间道:“老骗子来这里做什么?”明净一脸茫然,道:“何出此言?”无间不由哈哈一笑,道:“但凡不妥帖,肯定不地道。”明净道:“这一段时间江湖上极不平静,是我修书请他前来商议一些事情,再过几日,可就是武林大会了。”林微道:“今日这一番阅历好玩得紧,只是我们是随遇之人,既然方丈有事在身,那就暂且别过。”明净点点头,道:“范少侠心怀方正,陆姑娘聪明绝顶,今日之事,老衲应当道一声谢才对。”林微指指无间,道:“你称他为范少侠?你不让他走,他又如何能走?”明净呵呵一笑,冲无间说道:“拜师之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当真亦可,不当真亦可,不必拘泥。”

二人当晚还回王婆那里歇下,过了中夜,无间仍然毫无睡意,在灯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比画天和掌法。林微几乎睡着了,却又忽地坐起身来,问道:“你可解得了揉心草?”无间吓一跳,想一想,道:“不见得。”林微跑去拍醒王婆,道:“此间可有水路?”那婆子哆哆嗦嗦不肯说话,林微笑道:“你莫害怕,真要取你的性命,才懒得费工夫往河里丢。”王婆道:“有一条大河叫作素水,说是有支流直通长江,你要去的话,往南走三十里,有个镇子叫作长店,在那里租船就成。”林微略一思索,拔腿就走,无间慌不迭好一番收拾,只是他出门,林微却又折了回来,解开王婆穴道,还丢给她好大一锭银子。这一回那婆子从害怕至极到释然至极,再到惊讶至极,最终又快活无比,天上地下地下天上兜过好几个圈子,双目圆睁又笑意膨胀,真的要晕过去了。

到了长店,天色刚刚放亮,二人便在街边小摊上坐下来吃点馄饨。素水绕而城下,算不得一条繁忙的水路,每日里来往的行船不足百艘,多是去江南做生意的。林微问那小二,道:“既然做的是小本生意,应该都是些小船了?”小二道:“不错,都是些普通篷船而已。”在话头上,自顾自便扯了开去,道:“还说呢,前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艘大船,从上面下来几十号人,领头的是一位白衣公子,模样真是英俊得很,只是那些随从要么五大三粗,要么奇形怪状,怪吓人的。”无间烫馄饨含在嘴里,差点噎着,道:“是杨倾?”林微不搭理他,还问小二:“那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小二道:“昨日午后,差不多是我这摊子最忙的时候。”林微琢磨一下,似乎也不必不着痕迹,道:“这回该是多了个病人?他们是抬着还是背着?”那小二甚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是有一位,用竹架抬着上的船。”

无间忙不迭道:“是于未田?杨倾还真是声东击西?”继而冲林微一抱拳,道:“敢问军师,你又是怎样算出来的?”林微笑道:“杨公子姑娘一看便是江南女子,走素水过来顺风顺水,何乐不为?再则,于未田若想活命,离不得水,所以也只能走水路。她说少林和尚全无机心,根本便没有什么隐秘可言,这话一点都不错,寺里的事情她还真是一清二楚。”无间依旧一脸困惑,道:“越衡台的事情只能是神农教所为,难不成她受了傅长天指使?”林微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一下,道:“你个木头脑袋,她若是神农教的,又怎么会不认识傅长天与沈姑娘眼中的红人范阿七?”无间哈哈一笑,道:“我虽说声名在外,可是有幸一睹芳容的还不就那么几个?”林微“呸呸呸”好几声,道:“走一趟神农谷,胡说八道里开始见恶心,还真是吃多了蜘蛛、蜈蚣不成?”

无间道:“可梨花针作不得假的。”林微道:“那针是不是见血封喉?”无间道:“那是当然。”林微道:“我且问你,那和尚是死于梨花针,还是被人重手所杀?”无间皱眉想想,忽然便有些糊涂,林微又道:“若是死于梨花针,又如何会被人重手震死?若是被人重手震死,如何眉心里会再吃一针?教我猜,他是死于胸口所中的一掌,眉心那一针是后来补上去的,为的便是嫁祸给神农教。”无间道:“既如此,梨花针从哪里来,惘神香又从哪里来?”林微道:“你们杵声谷不还混进去一个高全?偷两剂药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

两人租了一条乌篷船顺水而下,撑船的是个唤作二喜的后生,胖脸膛,小眼睛,始终笑呵呵的,憨态可掬。他甚是周到,从舱里搬出一只泥炉,烧些水,冲了两杯清茶;二人迎风而坐,看一天光景,听着竹篙出水入水的声响,倒也惬意。船走得又快又稳,不多时便到了白莎镇,江面开阔,如同一面大湖,再加上成千上万只白莎鸟出没其间,蔚为当地一景。江边有酒楼名为行云楼,白墙黑瓦,重檐飞角,又是观鸟的不二去处,远近闻名。相距还远,鸟群便一片片地飞来,几乎要盖住江面,而这时望过去,行云楼楼下一艘挂着三面白帆的大船也便来得尤其醒目。

二喜分明也认得,指着道:“这船昨日还在长店呢,领头的那位公子可真是俊得很。”说话的工夫,船上走下来三位,居中的白袍玉带,是一位公子哥儿,左边的像是王不喜,右边的瘦得跟竹竿一样,他们并不认得。三人走往行云楼方向,不时停停看看,甚是随意。这时不知从何处转出来一位大胖子,身上背着两只面袋,擦肩而过的当口,脚下一个趔趄,“扑通”摔了个跟头。那袋子随之砸到了地上,白面扑得到处都是,再被江风一吹,沾染那三位一头一脸。王不喜骂一句,那胖子连连作揖,赔半天不是,还捡起面袋,一摇一摆地走掉了。无间一脸惊诧,扭头去瞅林微,林微则点点头,道:“没错的,那是牛进。”

行云楼二楼环廊探入江中,本来便是一座观景台,置身其中,浪涛声与鸟鸣声相应,一张一弛,一沉一荡,别有一番趣味。这会儿廊上坐着二三十位,各自饮酒谈笑,不时会有人将各种吃的抛向空中,引得鸟群争食,一片片被拉扯得乱了章法。不多时那位公子哥儿到了环廊之上,凭栏而立,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另外两位则侍立身后,不发一言。水花翻动,一艘尖尖的篷船从二喜身后缓缓驶过,船上是位女子,头上扎着一块蓝巾,无间不经意瞥一眼,又差点摔个跟头,断无差错,那人竟然是孙芸。篷船行到对岸,隐入一众泊船之中,又一会儿,便开始有白莎鸟从里面飞起来,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断断续续,却源源不绝;水鸟在舟楫之间起起落落本是常事,也便始终无人留意。

那些鸟盘旋一阵子,混入鸟群,再无从分辨,可行云楼外那一片祥和又隐隐然变了滋味。再一瞬,漫空里响起一串尖利的鸣声,数百只白莎鸟忽然箭矢一般向环廊上扑去。众人轰叫一声,四散奔逃,可走没几步,又各自住了脚;那些鸟于他人视而不见,只着了魔一般围住那公子哥一行啄咬。王不喜与那瘦子或拍或捏,将之一片片自空中扫落,可鸟群猝不及防又数不胜数,那位公子还是被啄中脸颊,鲜血长流。

不多时群鸟死伤殆尽,王不喜二人为那公子检视一下伤口,护着他快步而去,其他人心有余悸,转眼间也走得一干二净。有几位伙计大着胆子,用扫帚将死鸟推入江中,弄出一片扑扑通通之声;浮尸不久便成了白花花的一层,顺着水流,向岸边飘去。无间俯身捞起来数只,不错,白羽黄喙,小巧精致,正是白莎鸟,只是手里的这些眼睛鼓起来老高,似乎随时会爆裂开来;再嗅一嗅,也便恍然大悟,它们该是被人喂了鹫心粉。

鹫心粉乃是以褐鹫草制成,可致人暴虐无常,忽忽如狂,喂给鸟禽,只会变本加厉;这样推算下来,牛进袋子里的粉尘该是用尸味菇做过手脚,扑进那三人的衣衫,生发腐糜之气,最终诱发群鸟作恶;那公子被啄伤,也便中了鹫心粉,若不及时用药,十日之后七窍流血,必死无疑。正这样琢磨着,孙芸又上了江面,混入其他行船,向下游飘去。而差不多相同时候,一条黑影忽然从大船之上一跃而下,掠过数只小舟的棚顶,再一个翻身,便上了左近的一只画舫。那人提起铁锚,忽的一下掷出来,正中孙芸的小船,再一拉,便扯着篷顶冲天而起。舱内聚着的几位瞬间变得一览无余,一个是孙芸,一个是牛进,还有一个是五短身材的后生,无间并不认得。那人再次掷出铁锚,又是“咔嚓”一响,在右舷砸出一个大洞,流水直灌进来,小舟打着转儿便往下沉。牛进等人相继落入水中,挣扎几下,复又被那汉子掷出的缆绳卷住脚踝,抛起来吊在了岸边树杈之上。

那艘大船这才缓缓行过来,船头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红衣女子,正是换回了女装的杨倾。她仰头望望,忽而指着牛进笑了起来,道:“好在有你,胖得这般离谱,让人瞅一眼便恶心许久,忘也忘不掉!”牛进心中懊丧,叹一口气,几乎要哭出来;杨倾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却又死了心,抬手掷出一只小镖,“嗖”的一声直扎进他右肩。牛进全不料她这般心狠手辣且全无征兆,疼得大叫不止,而鲜血迸流,亦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向河面上落去。杨倾又略略等一会儿,道:“都哑巴了是么?也好,那我就先一镖一镖将这个大胖子扎成窟窿再说。”

孙芸稍一犹豫,终于说道:“大家萍水相逢,还请问这位姑娘为何与我们过不去?”杨倾冷笑一声,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说这些废话,今日谁先交出解药,谁便有一条生路,剩下的两位,莫怪我手下无情。”孙芸道:“谁中了毒?你讨的又是哪一门子的解药?”杨倾道:“我哥哥中的是鹫心粉,你道我真的瞧不出来?”说着手上一抬,又一枚小镖“嗖”的一声还钉进了牛进右肩。

这时不知从何处游来几尾鲤鱼,开始在血水之间吞吞吐吐,咕噜有声;杨倾有滋有味地观赏片刻,似笑非笑地再抬起头,手里便又扣了一枚小镖。不远处的江面上忽然有人长叹一声,道:“杨姑娘行事不让须眉,在下可真是见识了。”一艘小船越众而出,船头那人一身青衣,面容干瘦,正是付青池。杨倾扫一眼,淡淡地道:“原来是太常使。”付青池略感诧异,不过还是拱一拱手,道:“还请杨姑娘放过他们,我奉上解药便是。”杨倾扑哧一笑,再抬手,那小镖居然直奔付青池而去。付青池接在手里,道:“这可不像是有求于人的表示。”杨倾道:“谁说我有求于你?”

说话间祝不夷纵身一跳,单脚倒挂在船舷之上,往水面上猛地拍了一掌。一团水花如同大鱼一般游出丈余,继而化为一道大浪,“哗啦”一响,竟然将付青池的小舟掀了起来。付青池脚下一点,跃向船头,胡不瘳却嘿嘿一笑,扬手撒过一把钢针。付青池反应极快,身子一仰,转而向岸边飘去,适才那位黑衣汉子却踏上一步,忽地掷出一只木浆。那浆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付青池腰间,撞得他斜飞数丈,“咔嚓”一声跌进了岸边一棵垂柳的枝杈之间。这三人事先并无演练,但是心意默契,一气呵成,饶是付青池武功不弱,竟也没有避开。他半身酸麻,再也动弹不得,可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又禁不住暗吸一口凉气,道:“云莫为,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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