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上册》(18)
常心可魅
说不上为什么,林微对骆家两个孩童莫名地牵挂,再加上一个月之后便是武林大会,二人稍作计议,便取道向东,奔少林寺而来。走了一日,嵩山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再一日在曙光里上路,更像是一脚踏入翠微之中,峰峦峭立,云雾缭绕,松柏与寺院掩映,高岩与塔林呼应,好一份葱茏古雅。待到能望见寺院了,那景色果然与骆建安扇面所绘相去不远,而双目一闭,心中的意象又似乎与画中更为接近。赫赫声名之下,少林寺依旧朴实无华,庭院坦荡,石板清净,有不少香客来往,却没有什么声响。他们入山门,过天王殿,再进大雄宝殿,四面高香氤氲,肃穆之中多出几分震慑之意。林微在蒲团上跪下来,冲华严三圣磕了三个头,无间乐呵呵地问道:“你求什么?”林微忽而有些恼火,道:“你说求什么?”无间想一想,指指那几尊塑像,道:“我小命不保的时候,他们便真的能助我一臂之力?”林微“呸”一声,道:“你敬,而远之,就好。”无间却又笑了起来,道:“我若是恭恭敬敬的,又何必躲得远远的,我若是躲得远远的,又何必恭恭敬敬的。”林微再懒得理他,只伸手在他脑后扇了一巴掌。
寺内当然算不得戒备森严,可即便宽庭敞院,空无一人,也还自有一股内敛沉静,让人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随着其他香客走一圈,也便下了山。山脚下的镇子只有十几户人家,连个名目也没有,沿街走走看看,抬脚进了一家杂货店子。店内坐着一个婆子,差不多五六十岁年纪,满脸皱褶,一口黄牙,看见他们,自顾自先笑成了一朵花。无间在神农谷剃了个光头,现今头发仍然扎不成发髻,加之面目黝黑,活脱脱像个刚从田间回来的长工。林微明眸皓齿,又一片冰雪聪明,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亦不能比拟。那婆子想不明白这样全不搭界的两个人何以会凑在一处,可偏偏是个自作聪明的,只道不更事的大小姐跟着伙计私奔来的,张口便道:“你们小两口可是来求个吉利签儿,父母早些认下这门亲事,也就能回去了?”
林微稍稍一怔才明白过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那婆子看她那副样子,还以为自己猜得没错,又道:“我守着少林寺,可是见得多了,前些日子就有一对儿,是个富家公子喜欢上自家丫鬟,偷偷跑出来结了亲。他们想着木已成舟,当爹妈的还真的不肯原谅?不想那老两口硬气得很,死活不让进门儿!后来还不靠我支招,才万事大吉。”林微笑道:“你支了什么招儿?”那婆子道:“隔代亲,隔代亲,我让那小两口先生个娃儿,再一日,抱着在门前一跪,那做爷爷奶奶的心便化了,哭哭啼啼,皆大欢喜。”眼睛连眨几下,又道:“这一招儿,你们是不是也该想一想?!”
她越说越不像话,林微却不知为何板不下脸,无间仍然似懂非懂,道:“你求告半天,菩萨把她给送来了?”那婆子这会儿抓住林微的手,口中啧啧有声,道:“这媳妇儿是怎么出落的,我王婆活这么久,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压低声音,又道:“你看上那黑小子,真的没走眼?”无间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小心我家小姐掌你嘴!”林微瞥他一眼,道:“这个黑炭头是我们家一个不中用的伙计,改日可能还要劳烦你寻个老大嫁不出的丑女给说和说和。”那婆子听得一愣,林微却已经换成一副笑眯眯的模样,道:“婆婆,有没有像样的我能穿的衣服?”那婆子忙不迭道:“有——当然有!前日李家媳妇刚拿了一件棉袄过来,她可是镇上一等一的女红。”
她转到柜台后面,取出一件黑底碎红花的薄袄,林微试一试,居然大小合身。小店里乱哄哄的,可是衣服鞋子、珠花首饰、铁锹锄头,各类杂货一应俱全。靠角的架子上放着几件春牛、摩合罗、蹴鞠、风筝之类的玩具,林微心下一动,指着问道:“这些卖得可好?”那婆子长叹一声,道:“不好,不好!前年有个商人到我这里,花言巧语,拿这些骗了我好多银钱,这不放了快两年了,也没有人要,也是怪我自己,一时糊涂,忘了这里是和尚的地界,又能有几个小孩子!”林微道:“便一个也不曾卖掉?”那婆子道:“那倒也不是,半个月之前来过一个大和尚,买走两只春牛。”林微多少等的便是这句话,问道:“哪个和尚,你可认得?”那婆子道:“便没有我不认得的和尚,那是达摩院的觉尘师父,最是慈眉善目。他们平日都是化缘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些碎银子,买东西还不好意思,拿了就走,余零也不要找;我一直还奇怪呢,他买那些做什么,寺院里又没有小孩子。”林微道:“果然是觉尘师父,你不会认错?”那婆子有些不以为然,道:“怎么会!”
林微道:“身上这件棉袄我要啦,你给我这哥哥也找件像样的衣服罢,一起结算。”那婆子答应着,钻到柜台下面翻找,林微又道:“婆婆,你怎么称呼?店里就你一个人打理?”那婆子道:“我姓王,人都叫我王婆,我有一个儿子,跑去洛阳,在他舅舅的酒馆里面当个伙计,我那死老头子说是想看看儿子,背上包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个,我正这儿怄气呢!”站起身,手里拿一件皂色的袍子,招手让无间进到柜台里面,亲手给他穿上,口上还不住唠叨,“这头发怎么弄成这样,会不会是个庙里的和尚?”说着话还真的扒拉着脑袋找找香疤,才放脱了。她走开两步,上上下下又打量打量,口中忽而“啧”一声,道:“虽说黑得跟碳一样,这不收拾收拾,还挺周正的小伙子,我就说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总不至于找个忒丑的!若不收拾利索,休怪别人说你坑拐大家闺秀!”
林微道:“婆婆,你只有一个弟弟在洛阳?”王婆道:“还有一个妹妹,我弟弟在洛阳做的是小本生意,仅能立足,这个妹妹才是真的有福气,嫁到大户人家里面去了。当年媒婆说媒,人家指明要我,可是我鬼迷心窍,一心要和那个没用的相好,爹妈就把我妹子许了出去。这不,妹夫飞黄腾达,去了洛阳,瞧瞧我,还在这里寒酸。”她开了话匣子,开始叨叨什么有福没福有缘没缘的废话,林微打断她,又道:“你和你这弟弟妹妹还有来往?”王婆道:“和妹妹有几年没见了,她人富贵,就不爱认我们了,和弟弟还时常走动一下。”林微道:“你弟弟家可有子嗣?”王婆道:“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和你这哥哥差不多年纪,还有一个女儿,过年过节,可比我这里热闹多了。”
林微眼珠转一圈,想不起还有什么要问的了,于是道:“婆婆,你送这店面给我们经营两天好不好?”那婆子只道没听清楚,道:“姑娘你说什么?”林微又说一遍,王婆说话的声音便有些儿颤,道:“你这是何意,抢劫不成?这里可是少室山,少林寺脚下!”林微道:“嗯,还真是抢劫。”那婆子发一会儿呆,又慌里慌张打量二人一眼,撒腿就跑,林微抢上一步,点了她穴道:继而又扑哧一声,自顾自乐笑了起来。无间道:“无缘无故的,你为何和她过不去?”林微道:“她说我和你私奔,呸,鬼才和你私奔。”无间道:“她还说我拐卖人口呢,是不是可以折抵些罪过?”林微道:“她那是夸我呢,还是骂你呢?你这样说,又是骂谁呢?”
无间将那婆子扛起来,安置到卧房炕上,再出来,林微丢给他一本烂乎乎的册子,道:“王婆认得几个字,这是她的账本,其中自有道理,你可别卖出亏空。”无间道:“你当真要在这里做买卖?”林微道:“那是当然,若有人问起,就说她去洛阳了,你是她弟弟的儿子,帮着照看几天店面。”无间道:“她说的那个觉尘会不会是我们在骆府撞上的觉尘?”林微道:“少林寺还能有几个觉尘?”无间道:“他一个大和尚买小孩子的玩物做什么?”话说出口,眼前一亮,“哈”一声,道:“难不成是买给骆家的两个娃娃?”林微道:“你说呢?他们接了人过来,可少林寺如何养得了小孩子,况且还是大户人家的小孩子?平常吃饭穿衣凑合凑合也就罢了,可总不能什么玩具都没有,所以他只能到这里碰碰运气。”无间道:“那咱们又怎样?”林微道:“等着。”无间道:“就近盯着不就成了,非要把那婆子吓成这样。”林微笑道:“只能这样,否则不等你前脚出门,范无间拐卖人口的事情就天下皆知了!”
再一日暖洋洋的,碧空如洗,春意盎然。林微窗前一坐,思绪扯开,不由得又有些怅然,这等时节,落雪山庄不也是同样的风物?那些叽叽喳喳的欢笑声犹在耳边,那样的雀儿,那样的柳絮,那样的草与那样的山——目光流转,寻到墙上挂着的几只风筝,正自惘然,门帘一暗,一位胖胖大大的和尚走了进来。看到无间,他像是吃了一惊,道:“王婆不在么?”无间道:“她去洛阳看兄弟去了。”那和尚点点头,道:“贫僧与这位小施主素未谋面?”无间谨记教诲,道:“我是她弟弟的儿子,帮她照看几天店面。”林微听了这话禁不住要笑,还好那和尚并不起疑,犹豫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道:“你看这些店里有没有?”
无间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红头绳一束,八岁男童鞋子一双、单衫一件,六岁女童鞋子一双、褶裙一件,泥人两个,陀螺一个。”林微每一样取出数件摆上柜台,那和尚挠挠头,于大小颜色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叹一口气,又取出一块碎银子,道:“若是都买走,这些够不够?”林微道:“够,足够了。”觉尘道:“那就好,不用找零了。”将东西包起来,背上身,这就要走。林微指一指墙上那只燕子风筝,道:“觉尘师父,这等天气放风筝最好不过,你给的银钱太多,就将它一并带上罢。”那和尚“嗯”一声,像是很喜欢这个主意,又谢一遍,取了风筝,转身而去。
无间瞪大了眼睛,道:“你如何便知道他是觉尘?”林微嘿嘿一笑,拉着他出门,径直往山上走去。在山腰处一坐,小镇子尽收眼底,过不多久,那只燕子风筝居然一振一振地飘到了空中。无间咂咂嘴,忽然明白过来,随着追到南面山坡,远远便看到了觉尘。他笑呵呵的,负手而立,不远处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大呼小叫,正玩到兴头上,而身上穿的正是刚刚买走的新衣。
山风紧了些,扯着那风筝向南面飘去,两个孩子也便紧一步慢一步溜下了山坡。这时一位灰衣人忽然从岩后转出来,手中寒光一闪,分明握着一把短剑;觉尘大吃一惊,叫一声“小缨,小红——”,可是不等迈开步子,斜刺里冷风扑面,另有两位黑衣人各执长剑直刺了过来。他心下叫苦,连使伏虎拳中的三招重手,可对方武功不错,且战且退,是一副纠缠不休的架势。那两位孩童被吓到了,待在原地,张开嘴要哭,那灰衣人却毫不手软,挥剑直刺那男童的胸口。
林微一跃而起,人在半空,先摸出觉尘给的那块碎银子掷了出去;那灰衣人听到风声,回剑一封,“铛”的一响,眼前跟着又是一花,簪子珠花铜钱儿如是等等,结成一串儿,相继袭来。他一挡再挡,被逼得连退数步,而无间借着这一瞬移步换位,双掌穿插,一招“一马平川”也推了过来。那灰衣人颇为诧异,不敢硬接,就地一滚避到一旁,林微顺势一手抱起一个孩子,无间则一招“潮水平”,一招“天行健”,继续没头没脑地招呼。那灰衣人连连后退,不由地大为光火,道:“足下何人?”无间却更为恼火,道:“你个王八蛋还有脸问我是何人?”
说话间二人“砰”地对了一掌,那灰衣人退出一丈有余方才站稳脚跟,再抬头望一眼,打声呼哨,转身就走。那两位黑衣人会意,连出数记杀招,逼得觉尘退开少许,亦齐齐后撤。觉尘并不追赶,转而大踏步走向林微,林微放开手,那两位孩童扑到觉尘怀里,放声大哭。觉尘稍作抚慰,站起身高呼一声“阿弥陀佛”,向着无间林微深深行下礼去。这会儿两名少林弟子从坡顶的小院一起窜出来,齐声叫道:“师父,出了什么事?”
那两位孩童果然是骆家遗孤,男童唤作骆缨,女童唤作骆红。林微心中自有算计,先取了那只自骆家墓室捡到的鞋子出来,骆缨眼前一亮,叫一声“我的虎头鞋!”,跑过来一把抓在了手里。他摩挲一会儿,忽而冲其中一名少林弟子做个鬼脸,道:“谁说找不回来?这不,不用找,它就回来了!”继而又拉住林微的手,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林微拍拍他脑袋,有些话想问却不忍问出口。觉尘更为诧异,道:“姑娘手里何以会有这只鞋子?”林微道:“说来话长,不过——这两个孩子可还记得些什么?”觉尘明白她的意思,摇摇头,道:“那一晚他们早早便睡下了,再醒过来已是早间,人却是在城外野地里,骆缨只知道丢了一只鞋子,一直念叨呢。”又望一眼无间,“你果然是王婆的外甥?二位能救下骆家两个孩子和贫僧的性命,应当算不上偶然了?”
一行人进院子,叙礼完毕,林微只说自己姓陆,无间也便还用“阿七”为名。她继而道:“适才偷袭大和尚的是什么人?”觉尘毫不犹豫,道:“神农教的人。”无间道:“你又如何知道?他们又为何和你过不去?”觉尘道:“他们不是和我过不去,是和骆家过不去,屠戮骆府满门还不够,居然连这两个孩子也不放过!”他义愤填膺,过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又道:“神农教武学尽走旁门左道,旗下和融门有两大祸害武林的独创,一个是腥风掌,一个是鸩锋剑,鸩锋剑剑刃淬毒,而且那毒药还随剑气挥发,防不胜防,适才与我交手的那两位用的正是这一手功夫,再者——”犹豫一下,还是从怀里摸出那把小药锄,道:“前些日子我奉方丈之命再赴洛阳查访命案,不想在骆府找到这个,唉,这件事情也就再没有什么疑问了。”他双眉紧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道:“中原武林与神农教一战只怕在所难免——”无间吓了一跳,道:“你们要做什么?”觉尘道:“其实方丈大师还有些犹豫不决,可若是问我,此事速战速决,便杀去神农谷,一举灭了这支西南邪教!”
无间接过小药锄看看,还真是神农教之物,并无造假。林微试探着问道:“神农教为何要和骆家过不去?”觉尘道:“这里有不少内情,还恕贫僧不便相告,不过,骆澎坤是死是活,至今无人知晓,这些谜团终究还要着落在他身上。”林微道:“骆老爷子死在卧虎山骆建安的墓室之内了。”觉尘大吃一惊,忽地一下站起身来,道:“你又如何知道?”林微道:“我们在洛阳游玩,听人说起骆家惨案,心下好奇,便去骆府看了一圈,也才知道骆家先祖里有骆建安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之后当然要去他们祖坟瞧瞧,不想找到了骆澎坤的尸首。”她将卧虎山的情形大致讲一遍,觉尘变得更加坐立不安,道:“如此说来,贫僧应当亲自去看一看才好。”林微便又取出那颗珠子,道:“这是什么?”觉尘端详片刻,道:“这是浙江普陀山的流云珠,说不上价值连城,却还是一件稀罕物。”无间道:“‘雨痕’二字又作何解?”觉尘摇摇头,道:“贫僧不知。”
林微转而道:“你大和尚由善生爱,由爱生情,在王婆那里进进出出的,可是算不得清静。”觉尘心下惭愧,低首道:“善哉,善哉,我护着两个孩子躲在这里,本来是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姑娘不费吹灰之力便找上门,可真叫人汗颜。”无间道:“极为隐秘?找上门的可不止我们,神农教的人不也来了么?”觉尘像是刚刚意识到这一层,思索片刻,又道:“骆家命案之后,方丈大师让明易师叔与觉心觉难觉方同赴洛阳,探查究竟;此事武林上下尽人皆知,他们算是落在了明处,费许多工夫,一无所获。再后来我暗地里接手,悄悄带两个孩子来此间安置,按说这些都是十分妥善的安排,谁承想竟这样漏洞百出!”林微道:“那知道此事的人应该没有几个?”觉尘道:“方丈大师知道:明易师叔与觉难知道:明灭师叔也知道——”这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提高了声音,道:“姑娘是说寺里有人将我们的行踪泄露给了神农教?”来回踱几步,搓搓手,又道:“此事应当尽快面禀方丈大师才对,而且这两个孩子也应该暂且回寺才好。”
这时房门轻响,他的亲随弟子慧末探头进来,道:“师父,方丈派人传话,要你即刻回山,说是什么东海沧浪峡十八岛岛主来访。”觉尘皱起眉头,道:“沧浪峡十八岛岛主?”慧末道:“他们说是要一个人。”觉尘道:“何人?”慧末道:“少林寺留了快一个月的人,方丈说提起来你就能明白。”觉尘迷惑之中又添三分惊诧,转而望望无间与林微,道:“二位可愿意随贫僧走一趟少林寺?”
众人不敢有丝毫大意,可是这一程却平安无事,骆缨骆红与林微分明有些一见如故的意味,一左一右随在她身侧,叽里咕噜说个不住。上得山来,山门外的空地上站着许多人,其中一边有数十名和尚,居中一位老僧,披一件灰色的袈裟,面目清燮,神态慈和,正是少林寺方丈明净大师。他身边几位均着黄袍,再后面几位则和觉尘一样,穿灰袍,最后一排都是年轻弟子,着黑袍。对面阵中也是数十人,高矮胖瘦,样貌迥异,有些人衣饰华贵,风度雅致,有些人却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居中的则是一位白衣公子,眉若柳叶,目如秋水,俊逸潇洒,光彩照人。他笑呵呵道:“老方丈,你终于出来了?”明净合十行了一礼,道:“少林寺待客不周,还请恕罪则个。”
旁边的空地上有两位知客僧倒地不起,正有数人围着救治,那公子伸手一指,道:“你们店大欺客,小小的门僮半点眼色也没有,我随手打发了,也帮你一正视听。”少林众僧心下冒火,却也暗暗吃惊,倒在地上的两位均是觉字辈弟子,在江湖上算得一等一的好手,不想竟这样不堪一击,这一位沧浪峡十八岛岛主名不见经传,看样子还真是有些来头,而且这样大咧咧地指点老方丈,也真是见识了。
明净道:“善哉,敝寺与沧浪峡十八岛并无来往,还问诸位今日有何贵干?”那公子扑哧一笑,道:“这十八岛是我编排了哄你玩的,你居然也信以为真?”明净并不动怒,道:“敢问施主高姓大名?”那公子道:“我姓杨,单名一个倾字。”明净所知既广且杂,却从不曾听说有这样一号人物,略一沉吟的工夫,杨倾又道:“老方丈,你交了人,我们即刻下山,再不相扰。”明净道:“你们要的究竟是谁?”杨倾道:“你又何必装聋作哑?一个多月之前太行山有人走漏风声,结果死的死,伤的伤,乱得如同一锅粥一般。那人逃到少林寺,若不是你方丈大师亲自点头,谁又敢将他留下?这回,我说得可够清楚了?”明净依然不动声色,林微却心弦震颤,忽然间再也无法淡定,太行山是天乙门总坛,难道此事与于未田有关?明净身后一位老僧忽然大喝一声,道:“少林寺墙内之事,你何以知道得这般详细?”杨倾微微一笑,打量他一眼,道:“你是明易?”
那老僧正是明字辈关门弟子明易,他为人豪爽耿直,在江湖上朋友最多,名声也极为响亮,这会儿双目一翻,道:“你认得我,那就对了,出家人不好争斗,我劝你好自为之,莫要自取其辱。”杨倾口中啧啧有声,转而望一眼明净,道:“老方丈,此人真的是你师弟?不都说少林寺高僧处之泰然,为何这一位与江湖野汉子没有多少分别?”明净淡淡一笑,道:“向佛之人,本真就好。”杨倾甚是不屑,道:“你让他去洛阳办事,他弄得一塌糊涂,不是说应该思过七日么,为何又跑来这里招摇?”明净不禁又吃一惊,道:“这位施主何以对少林寺内务这般熟悉?”杨倾笑道:“不是向佛之人,本真就好么?机心全无,院墙再高,又能有什么秘密可言?!”
明净道:“也好,你要的人是在少林寺,只是老衲何以要将他交出来,还愿闻其详。”杨倾道:“他可是少林寺的人?”明净道:“不是。”杨倾道:“那我带他走又有何不可?”明易道:“难道他是你的人?”杨倾道:“他又何必是我的人?我不过是说我带他走也好,他留在少林寺也好,都是一样的合情合理。”明易道:“那还要看他愿不愿意跟你走呢!”杨倾冷笑一声,道:“他想怎样又有什么要紧?你少林寺便真的在乎他想怎样?”明易“嘿”一声,道:“你究竟什么来路,小小年纪却这般霸道!你可记着,他皇帝老子在少室山也要收敛三分呢!”杨倾不由笑了起来,道:“我霸道?那就对了,我霸道,别人就不霸道了。”明净轻叹一声,道:“杨施主之言,老衲恕难从命。”杨倾道:“老方丈,你可想想明白——”伸出两只手作势掂量一下,“少林寺弟子的性命,于未田的性命,究竟孰轻孰重?”
“于未田”三个字便如同利刃一般刺进林微心里,她膝下微微一软,几乎站也站不住了。明净望一望杨倾身后,道:“杨施主座下众人为此赔上性命便值得了?”杨倾哈哈一笑,道:“值得值得,他们的性命轻如鸿毛,最算不得什么。”明净一怔,竟而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杨倾又道:“天下人都知道老方丈慈悲为怀,也好,我便送你一个慈悲的法门。少林寺武学名扬天下,今日我正好领教领教,咱们比试三场,你胜两场,我即刻下山,我胜两场,于未田由我带走,如何?”明净自然明白他有恃无恐,可是如此叫阵,少林寺也断无规避的道理,于是点点头,道:“阿弥陀佛,切磋一下也好,大家点到为止,莫伤了和气。”杨倾道:“刀剑不长眼睛,点到未止,也在所难免,你们弄死我的人,我不会计较,嘿嘿,若是有和尚丢了性命,你也不要纠缠不休才好。”
明易再也按捺不住,踏上一步,道:“我正要瞧瞧你究竟是什么道行!”他天生大力,人又耿直,与大开大阖的外家硬功格外合契,而少林寺外家硬功的极致正是降魔掌法,他勤修二十余年,早有大成,行走江湖,几乎从不曾遇到对手。明净略一沉吟,论及老到机变,他打这一阵还真是恰如其分。杨倾道:“人说你降魔掌法练得还算凑合,不过你爱走刚猛的路子,好像拳脚弄得铿锵有声,便是练到家了,殊不知任何一门功夫都有内向虚柔的一面,这个你若是想不明白,再练二十年,也还是一个凑合。”回头望一眼,张口叫道:“王不喜——”一位面目枯黄的老者踏上几步,抱拳问道:“公子有何吩咐?”杨倾道:“不是说他们少林寺有一套广为流传的罗汉拳么?还说若是内外兼修,练到极致,顶的过半吊子降魔掌法,今日你就用罗汉拳与他比画比画如何?”王不喜竟然丝毫不以为意,耸耸肩膀,道:“公子要我多少招胜他?”杨倾伸出两根手指,道:“二十。”王不喜还抱一抱拳,道:“二十就二十。”
罗汉拳圆融贯通,的确并非普通的入门功夫,可将它与降魔掌法相提并论,还说什么二十招便能胜出,可未免有些荒唐。少林众僧只觉这些人狂妄到了极处,也无知到了极处,有些小辈禁不住便鼓噪起来。而明净心中却又是别一番滋味,降魔掌法以快见长,掌法精义正所谓“降魔如魔,大道忘我”,而忘我之境与魔境本就没有多少区别,是以“大道”二字至关重要;浅一层它指的是掌法凛然之道,深一层指的却是心中佛道,明易一味好刚好勇,少一层从容,到头来在掌法上便总差着一隙,不能圆满,这些道理能明白的寥寥无几,而杨倾却一语中的,道出了明易武学修行的大限所在,着实耐人琢磨。可明易全没有这些念想,大吼一声,使一招“平地惊雷”,猱身攻了上来。王不喜不慌不忙,单拳递出,果然是罗汉拳中普普通通的一招“铁臂伏虎”。众僧对此烂熟于心,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是不知怎地,他后发先至,不等明易近身,拳头已经递到了对方胸口。明易吃一惊,身子一转,双臂摇动,使“醉步行癫”,合击他太阳穴。王不喜化为“垂云擎天”,向后一仰,踢明易下颌,而这一次居然又是后发先至,逼得对方再变一招。转瞬之间,两人各出五招,只是王不喜一再抢得先机,竟逼得明易连一招也不能使得完满。
明易连连倒退却又步步惊心,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降魔掌法会不济到这种地步,杨倾忽而咯咯一笑,道:“好了,十九招了,你还啰唆什么。”王不喜口中应一声,呼地又击出一拳,明易变招后撤,对方却如影随形,追出十余丈,“砰”的一声,还是打上胸口。他一跤坐倒,神情又是不解,又是惭愧,又是难以相信。杨倾不住摇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老方丈,我可赢一场了。”明净闭口不答,心下却倍感蹊跷,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却又分明有些不对。
既如此,第二阵也就再也输不得了,他有心亲自接招,身畔的明灭却低低道一声:“师兄,我来。”明净与明灭均幼时便在少林寺出家,同门数十年,那一份手足之情断非普通师兄弟所能比拟。明净天性淡泊,最具佛性,以佛学融汇武学要义,触类旁通,二者均入化境,明灭却是性情中人,优柔善感,论佛学,与师兄相差极远,可论及武学,天赋绝佳,又极为用功,是以在技巧上反而胜出半筹。他缓缓踏上几步,不等开言,杨倾便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道:“你是明灭。”明灭点点头,道:“贫僧明灭。”杨倾道:“人说你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有潘安之貌,只可惜是个和尚,如今老了,风采清俊,只可惜还是个和尚。”明灭淡淡地道:“施主说笑了。”杨倾道:“你若是再输一阵,丢了于未田也还罢了,少林寺颜面无存,岂不难堪得很?”明灭道:“少林武功博大精深,输一阵,只说明我修行浅薄,全无必要多做文章,再者,出家之人本应以佛学为本,武功一道,终究是末节而已。”杨倾不由扑哧一笑,道:“武学是末节?且问问身后的师兄师弟徒子徒孙,又有几个人做得到?就说你自己,又果然做得到?”明灭静默不语,杨倾进而提高些声音,叫道:“胡不瘳呢?你来讨教一下他的般若掌好了。”
明灭精通七十二绝技中的四门,其中般若掌又至为精纯,杨倾如此叫阵,竟然没有半点取巧之意。她身后一位矮冬瓜应一声,便站了出来,他双腿极短,胳膊却极长,小脑袋,秃头顶,鼻翼右侧有一枚铜钱大小的黑痣,看上去好生猥琐;小碎步走到场地中央,道:“老和尚,你我打一架。”语音尖锐,咋一听便如同老妇人一般。明灭道:“老衲孤陋,不曾听说过施主大名。”胡不瘳道:“我家公子让我找你打一架,打架就是,何必有这样多的废话!”说着就地一滚,长臂探出,径直攻向明灭下盘。明灭颇感无奈,摇摇头,撤一步避了开去。胡不瘳却并不起身,在地面上如同皮球一般围着他越转越快,明灭则严守门户,或拍或挡,一一拆解。二人一静一动,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乍一看像是明灭在抽打一只硕大的陀螺,甚是滑稽,只是他心中明白,对方虽则没有什么仪态可言,但个中身法高明之至,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他观望许久,才终于有所计较,右掌翻转,缓缓拍出一招“卷云风”。
这一招亦实亦虚,掌力雄浑却又飘忽不定,几乎完全罩住了胡不瘳周身大穴,可胡不瘳又好似浑然不觉,肉团儿一般猛地一弹,脱出掌风不说,竟还有暇伸手去点明灭脚踝。明灭撤开一步,心头茫然多于惊讶,实在想不出他何以能应付得这般从容,心中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因此又泛了上来,此种局面,是对手太过高明,还是自己不够高明?周身况味难以名状,仿佛偶感风寒,又似一夜辗转之后的清晨,说不上内息不畅,却也难以舒展;他不由得心下一叹,这几日忧心太过,未免失了条理。二人你来我往,堪堪斗过五十招,胡不瘳滚得如同泥球一般,却不露败象,而明灭看似从容,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再有四十招,真气难以接续,这一阵可真的悬了。
无间凝神观战,渐渐瞧出些与天和掌法的相通之处,交相印证,不由得大为兴奋。这会儿林微却打个哈欠,脑袋一歪,靠在了他肩上,道:“懒风暖香,偏你不觉着半点困顿。”无间“嗨”一声,并不在意,可不知为何,这句话又挥之不去,如同字幅一般在脑海里挂了起来。再一股风来,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分明浓了些,有花香似酒香,更兼有一星儿土腥气,教他心中突地一跳,忽然便想到了惘神香!伸手入怀,断疴木凉凉的,依然安在,转而再瞅一眼林微,再瞅一眼明净,便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胡不瘳身子一转,又点明灭脚踝,这是他第三次使相同的一招,明灭一如既往,撤步闪避,胡不瘳看似要一抹而过,却须臾间兜了回来,暴喝声里身形暴长,从不足三尺的一只球儿陡然化为一条七尺多高的大汉,双掌齐出,直拍明灭胸口。
明灭早已经神困力乏,而这一变防不胜防,这一掌又正好打在意念的空当之处,他心知躲挡不开,一挺身,居然再不守门户。胡不瘳心下狂喜,舍身而上,而明灭等的也正是这操之过急的一瞬,胸口受一记重击的同时,左掌一抓一放,连点对方三处穴道。胡不瘳闷哼一声,软塌塌跌了出去,再也动弹不得。明灭眼前一黑,几乎也要坐倒,可一旦坐倒,这就再不是少林寺的胜局,他强吸一口气,有心站稳,可丹田之内一片虚空,鲜血却几乎涌到了喉头。恰在此时有人伸手扶住了他,一股真气进而透过太渊穴缓缓涌了过来;他心下一怔,有心挣脱,可那股真气舒舒然,汩汩然,好一派坦荡平和,只片刻的工夫,胸口烦乱尽去,眼前复又是一片清明。他这才转头望望,身边不是少林弟子,而是一位浓眉大眼的灰衣少年,脸膛黝黑,并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