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上册》(17)
铁骨可碎
出了彩云谷,到秀墨的时候正值午间,他一怀心绪,颇多惘然,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铭心馆依然如旧,探头瞅一眼,那小二居然还记得他,乐呵呵地招呼。打听下来,林微早先常在这里消磨时光,后来便来得少了,至今有十余日不曾现身,之后又找去客栈,还是同样情形,同样离开好一阵子。他当街一站,忽而有些后怕,这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可千万别遇上什么不测。清风拂动,将大街对面的一条布幅吹进眼帘,上面是一行张牙舞爪的大字,“密萝岭佣工一月,今日白吃米线”。布幅之下有一间草棚,里面横七竖八摆着些桌子板凳,几条大汉正埋头吃饭,或者是因为米线太烫,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无间也是饿了,腹中叫得厉害,可摸一摸怀中,竟然一文钱也没有。草棚外面长凳上坐着一位油光满面的胖子,全看在眼里,笑眯眯地道:“你年纪轻轻却这等游手好闲,便是不知羞耻,也罢,赏你一顿饱饭,随我去密萝岭做点正事如何?”无间道:“密萝岭在哪里?”那胖子道:“由此向南十里便是。”无间道:“做什么事?”那胖子道:“去密萝岭,自然是摘菠萝蜜。”说着话,变戏法儿一般擎出一只金灿灿的果子,又道:“你要不要尝一尝?”无间被那香气勾得不能自持,接过来咬一口,大声叫好。
他到草棚之内,连吃四碗米线,方才停下筷子,这时就听对面“咣当”一声响,一位黑脸汉子重重地将饭碗扣在桌子上,推开一直和他嘀咕的伙计,气冲冲地叫道:“胡老妖,你欺人太甚!”棚口那胖子蹩进来,道:“李九,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叫什么叫?!”李九道:“你说的是白吃米线,又如何有脸让人拿工钱去抵饭钱!一日的工钱只抵一碗米线?你活剥人皮呢!”胡老妖道:“谁说的可以白吃米线?”李九一指那布幅,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你欺负我不认得?”胡老妖念道:“今日白吃米线——一碗,哪里不对了?”那“一碗”二字小如蚕豆,不经意才不会看到,李久不由又跳了起来,道:“胡老妖,你个奸诈之徒不得好死!”胡老妖面不改色,道:“你吃我三碗,便是欠我两日工钱,蠢得像猪一样,没出息得也像猪一样,上来就吃,还吃那么多,你能怪谁!”
李九恨恨的,却分明有点儿害怕,不敢甩手就走,抬头撞见无间的目光,竟而开口骂道:“你这饭桶,看什么看,何不再吃他二十碗,将你一个月的工钱全折进去?”无间只觉此人窝囊到极处又无理到了极处,不等回嘴,胡老妖先皮笑肉不笑地望了过来,道:“你又欠我多少银钱?”无间道:“你这取巧都算不上,不折不扣便是耍赖。”胡老妖头眉毛一扬,道:“你待怎样?”无间无心与他计较,道:“不怎样,吃人嘴短,我做工还你饭钱就是。”
那胡老妖便领着他们几位到不远处的树荫里歇下,过不多久,上当的便又来了几个,其中两位年纪甚轻,蔫蔫的,谁也不搭理,还有一老一少的两位,一直骂骂咧咧,停不下来。胡老妖领着他们出了秀墨,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南走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密萝岭。那岭是一座小山包,正好落在另外两座青山的犄角处,得天时地利,菠萝蜜长得又大又多又甜。香气被暖风拉扯,温熏熏的充塞山谷,让人头脑昏昏沉沉,有些起腻。山脚处支起偌大一座帐子,旁边空地上菠萝蜜一筐筐堆得小山一样。帐下有一张长榻,铺一排光秃秃的席子,足可睡下二三十条汉子。有人迎上来寒暄几句,又稍作讲解,便给每人派发一只竹筐,赶上山干活去了。这不过耗些体力而已,无间并不觉着怎样,可是上上下下走十几趟之后,也不得不感慨胡老妖的米线果然贵得离谱。
到了晚间,起来几片云朵,凉快不少,众人用些餐饭,借着天光冲个凉,便要睡下。这时胡老妖带着一高一矮两个伙计走过来,抬手丢给无间一只布包。无间不胜诧异,解开一看,里面是一件浅色的衫子,揪住衣领一抖,“啪”的一声掉出一本册子,蓝皮儿,留白处写着四个大字,“落雁掌法”。他吃一惊,赶紧塞进怀里,转而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胡老妖道:“我哪里知道,莫名其妙出现在我榻上,上面有张字条,写明要交给范阿七。”无间若有所思地套上长衫,右手伸进袖筒,忽然摸索到一张纸片,展开瞅一眼,正是林微的笔迹,“经书大方翻看,置于枕下即可”。
他心下狂喜,乐呵呵地去席子上坐好,端起册子读了起来。里面的文字与武功全不相干,尽是些君子小人修身养性之类的古语,弄得脑袋沉甸甸的,困倦不已。不多时,长榻之上鼾声响起,众人一个接一个睡了过去。地面上有十余只陶制的火盆,里面熏着驱赶蚊虫的艾草,这时亮起来,燃得津津有味。无间伸个懒腰,将册子塞在席子下面,一歪头,也入了梦乡。
再睁眼,凉风轻送,已是中夜时分,他略感诧异,意识里不过打个盹儿,如何便成了香甜一觉?苍穹混沌,云海浩瀚,不时有星光自缝隙中间滴出来。周遭火把都还燃着,只是有些萎靡,透出一层古怪的淡蓝色。一片静谧之中,远远的似乎有女子的呼救声,弱不可闻,却又像是投在心上,清楚分明。所有人依旧死睡如猪,他无可印证这些判断,可既然倦意全无,便翻身下地,寻了出去。
迎面是一片树林,进去不多久,四面即变得一团漆黑,那女子的呼救声没来由地清楚许多,而且还多出一丝拿捏之意。他不敢点火折子,硬着头皮再走一阵子,身边忽然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吃一惊,想要跳开,掌心里却又多出一只温软的小手。耳边随即有人嘻嘻一笑,直教他心花怒放,几乎要叫出声来。
林微引着他小绕一个圈子,还回到帐子边,找隐蔽处躲了起来。不多时和无间同来此间的那两位年轻人从榻上坐起身来,其中一位身法极快,到无间枕边摸索一阵,取了那本经书出来。另外一位低声道:“咱们的落雁掌法如何会落在他的手里?”先前那位像是看清了里面的文字,不住摇头,道:“不对,不太对。”这样又嘀咕几句,便一起进了林子。周遭又安静下来,借着些许光亮,无间凑近打量一眼,又差点笑出声来——胡老妖早先带在身边的矮个儿随从原来是她所扮。这时长榻上那一老一少的两位也坐了起来,那少年道:“你都听见了?他们原来是华山派的。”那老者满脸困惑,道:“范阿七手里居然有落雁掌法,难道他也是华山派的?”挠挠头,又道:“你可听到有女子的呼救声?”那少年道:“我正纳闷呢,四周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可真的竖起耳朵去听,又什么都听不到。”那老者想一想,带着那少年也进了林子,林微又等一会儿,才拉着无间跟了进去。
早先二人离开天山,一路走到神农谷,谁承想华山派锲而不舍,仍然寻了过来。林微察觉有异,不得已才销声匿迹,她躲到密萝岭,刚好撞上胡老妖横行霸道,便出手制住他,又逼他在秀墨搭起棚子,专等无间现身。无间出了彩云谷,那两位华山派弟子瞧在眼里,自然跟了来,可秀墨是何种地界,华山派出入其中,神农教又怎会不知?那一老一少正是教里的暗哨,于是追着华山派,同样到了这里。无间林微走出不远,便看到了神农教的两位,一个伏在长草之间,另一个隐在大石之后,再前面的空地上有一丛跳跃不定的篝火,一位女子披头散发,席地而坐,而手脚均被缚住了,动弹不得。这样有一阵子,那老者沉不住气,先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那女子吃一惊,抬起眼睛,变得不胜惶恐,那老者四面又望一圈,道:“姑娘何以会流落到此处?”
那女子摇摇头,显见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来。那老者想一想,忽然间飞身而起,可是双足落地的一瞬,草丛里忽然传来一串细响,两片白刃各自滑出一道弯弯的弧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一左一右同时钉进他小腿。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而留在后面的那位少年又惊又惧,叫一声“刘老大”,也赶了过来。这时地面上又一声脆响,一根长索卷住他脚踝荡起来,晃晃悠悠,挂在了树上。
数名华山弟子随即从树后转出来,为首一人又矮又胖,竟然是丁岸。他样子颇为恼火,道:“尔等是什么人,坏我大事。”那老者见机极快,道:“我们是胡老妖的帮佣,走失了两位兄弟,稀里糊涂寻到这里,还请这位兄台高抬贵手,饶过我们性命。”丁岸不置可否,一位年轻弟子却走上前,刷的一剑,挑开了那少年胸口的衣衫;许多物件噼里啪啦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一把木制的小药锄,像是微微吸一口凉气,道:“他们是神农教的。”丁岸盯着那老者问道:“那你又如何会是胡老妖的帮佣?”那老者并不慌乱,道:“秀墨人士,入教平常得很,可即便入了教,不还要讨口饭吃么。”那少年在空中跟着不住点头,道:“我神农教与华山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也好自为之,莫要因此结下梁子才好。”
这话一出口,场上忽然变得静悄悄的,那老者望他一眼,不由得长长叹一口气。丁岸神色僵硬,道:“谁说我等是华山派?”那少年依旧含混,道:“这是秀墨地界,神农教又岂是吃素的?”丁岸双眉紧锁,忽然挥一挥手,先前那位弟子会意,提剑便向少年咽喉刺去。那老者大吼一声,撒出一把钢针,同时飞身而起,一刀斩断吊着那少年的长索,喝一声“快走!”数名华山弟子同时中针,相继倒地,丁岸跟着劈出一掌,那老者哼也没哼一声,仆地而亡。
那少年吓得脸色苍白,踉踉跄跄跑出没几步,四名华山弟子便迎头赶上,提剑直刺后心。无间深悔没能救下那老者的性命,这时再不犹豫,抬手掷出一把石子。那四人大吃一惊,各自躲避,他则向前一扑,在那少年腰间着力一推,送他远远地飞了出去。丁岸惊怒交集,一掌劈过来,无间回转身,双掌擎天,合而为一又一分为二,接一招“天行健”。掌力相撞,“砰”的一声响,他退开几步,丁岸却退出一丈有余,扶住一株大树方堪堪稳住。无间好生得意,嘿嘿一笑,道:“都这么久了,你还惦记着呢。”
可与此同时,颈上微微一痛,背后有人跟着“扑哧”一笑,道:“可不么,没有一日不惦记着呢!”他心知不妙,斜跨三步,避开连环三剑,再站住脚,颈上那一缕利刃般的刺痛也蔓延到了整个脊背。偷袭之人却是适才坐在火堆一侧的女子,惟这一会儿眼神亮亮的,笑靥如花,原来是丁汀。林微又恨又恼,轻叱一声,使一招“蹑云逐月”先攻了上来,丁汀咯咯娇笑,还一招“云起太华”,再继一招“冷云抱石”,双剑相交,“叮叮当当”几声之后,她倏然而退,站到了丁岸一侧。
丁汀偷袭无间,所用毒针称为“九节蛛”,那本是极为霸道的毒药,若非无间有海蓝若护体,又哪里还有命在?他心下明白,左右望望,抬手摘一片树叶含进嘴里,再俯身左边右边的拔几颗野草,分别涂在伤处和几处要穴之上,一霎时便精神不少。林微颇为诧异,道:“这是新学的妖法?”无间道:“我可是堂堂神农教弟子,搞不好还是天下第三呢。”哈哈一笑,随即与林微一前一后,同时递出一招“一马平川”。
那兄妹二人目瞪口呆之余,更显力不从心,丁岸直撄其锋,砰的一声撞在一棵树上,好半天才一摇三晃地直起腰来。林微不知为何心下一软,摆摆手,拉着无间这就要走,丁岸却轻轻咳一声,道:“二位留步,家父要我传个话。”说着递上一只布囊,又一字一句地道:“尔等三缄其口,一年之后,还可以有药相赠。”
林微满腹狐疑,可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既如此,丁否该是知道无间服了海蓝若,此举自然是要他恪守秘密,保全武林总盟主的名声,作为回报,这会儿先送他一年的性命。她想一想,道:“这话是你爹爹教你说的?”丁岸脸色铁青,只是道:“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林微转而瞅一眼无间,道:“他捏着你的命,你捏着他的梦,哈哈,交易不交易,你决定好了。”无间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哈哈大笑,道:“他最差还能做一回行尸走肉,我可不想只一场春秋大梦。”丁岸似懂非懂,不过还是抬手将布囊丢了过来。
无间林微这一番久别重逢,心中滋味不尽相同,可分明又亲近许多,似乎唯有朝夕相处,一切才平安放心。无间将神农谷所历一五一十地讲一遍,说到冰花蜻蜓,林微不胜神往,又翻出那只小手炉摩挲一阵,道:“言念君子,原来是这样讲究。”说到鬼见愁一节,她心旌动摇,却又将信将疑,“为了区区一片地图,傅长天果然灭了骆家满门?”到听天石一节,她不禁哈哈大笑,道:“范无间,你这便是私订终身,日后可要规矩些才好!”可笑完之后,又有些不忿,伸手在他脸上拍了一下,道:“你还真是有讨女孩子欢心的本事,为何在我面前深藏不露?!”
“中原神通”骆建安鼎鼎大名,林微早就有所耳闻,林剑无说他与宫里“过往甚密”,果然不差。一晚上她前思后想,忽然便来了兴致,非要走一趟洛阳不可。“中原”二字魅力无穷,说服无间不费半点周折,而且定风谷之后,他又好似黯然里添一层通达,既然短命若斯,那就走马观花,愈发无有不可。如此二人便择路向北而来,这一行不紧不慢,最为消遣,等着过了长江,冬雪渐消,又到了春寒料峭的时节。
中原腹地这一番繁华却又非西北或者西南边陲之地所能比拟,再辅以名胜古迹,佳肴佳酿,只这胸臆间的陶醉,便教二人不胜感慨。到了洛阳,垂柳泛青,花枝见彩,中间又掩映着几多玉楼金阙园苑长陌,个中意境,又是别样的韵味悠悠。他们沿街看景,不多时便到了府衙门口,两侧的高墙上贴满各类捉拿凶嫌的告示,最显眼处的几张都与骆家命案有关,其中还配着一副粗糙的画像,乍一看,还真是与朱雀使有三分神似。
骆式形意拳名震江湖,骆家也便当仁不让地号称中原第一武林世家,除此之外,他们还是中原第一生意世家,单论家产,便占了小半个洛阳城。灭门一案震动极大,如今过去这么多日子了,街巷间那一层灰蒙蒙的仓皇之气依旧挥之不去。二人走不远,信步进了一家酒楼。那酒楼名为“古都”,略显破败,但是贩夫走卒进进出出,仍然热闹非凡。又等一会儿,才得一张空桌坐下来,可那小二甚是马虎,随便上来几个菜便再也不管不问了。东面一桌有两位书生在讨论科考之事,西面则有数个貌似风雅的闲人在编排一名青楼女子,南面有一男一女一直嘀嘀咕咕,北面则是父子二人,老头儿喋喋不休,长篇大论地讲些做人的道理。过不多久,那两名书生起身而去,新来的两位满脸胡髭,颇有风霜之色。那年轻一点的便没什么好气,甫一落座便问道:“我走了两个月,今早刚回来,你居然让我后日又走?”
那年长的一位不慌不忙地喝一口茶,道:“这不骆家镖局没了,咱们才多了些生意?你年纪轻轻,便多跑几次,挣点银子,又有什么不好?”那年轻的道:“话是这么说,可谁又舍得下家里两岁的娃儿?”叹一口气,转而问道:“他骆家真的就没了,被人连锅端了?”那年长的一位道:“可不么,即便是现在,大伙儿也怕得很,晚上不等上灯,大街上就没了人,尤其那些大户人家,更是战战兢兢,既然堂堂骆家都会摊上这种事,就没有谁真的平安。”那年轻的似乎还是不能相信,道:“骆家四代同堂,一共几十口,便死得一个不剩?”那年长的道:“不知何故,他们最小一辈的两个娃娃被掳到城外去了,却也因此躲过一劫,第二天早间有人在野地里看到他们,送回家,也才发现死了那么多的人,也才报的官。”
那年轻的一位叹一口气,又道:“我们镖局虽则一直被骆家压着,可是说老实话,他们行事还算厚道,而且打点方方面面,出手尤其大方,真是想不出什么人会和他们结这样大的梁子。”那年长的道:“说的是呢,坊间猜着这是骆澎坤老爷子年轻时候落下的仇家,终于还是找上门来,正应着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事情也蹊跷,骆家形意拳再加上三十六路打穴扇子功,都是不得了的功夫,而且老爷子的四个儿子都得了真传,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可到头来却这样不堪一击,连点声响都没弄出来,便丢了性命。”那年轻的道:“既然这样,那骆老爷子岂不死得最惨?”那年长的不住摇头,道:“这才是最邪乎的地方,官府出动上百衙役,掘地三尺,硬是没找到骆老爷子的尸首!”那年轻的“啊?”一声,道:“难道他没有死?”那年长的道:“谁又说得清楚!唉,这种情形,活着还不如死了呢。”那年轻的道:“那官府又查到些什么?”那年长的道:“连根毛也没有!不过这等江湖仇杀的案子,天知道他们有几分认真,再说,也不见得敢查,搞不好惹火烧身,吃不了兜着走!”这时小二上来饭菜,二人狼吞虎咽地吃一阵,那年轻的又道:“骆家那两个娃娃如今在哪里?唉,可真是举目无亲了。”那年长的道:“在少林寺呢。”那年轻的道:“这事惊动了少林寺?”那年长的道:“这还用说么!明净大师从罗汉堂派过来四位高僧,查了一番,好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为了稳妥起见,走的时候,将那两个孩子一并带上了。”
他们叽叽咕咕开始说些别的,无间林微无心再听,稍微吃点东西,便走了出来。当街有六名公差,正晃晃悠悠,不知要去往哪里,林微一琢磨,拉着无间远远地跟在了后面。那六人穿街走巷,不多久便到了骆街;骆街堪比洛阳城的中轴大道,两侧尽是骆家的产业,起始处是一座光彩熠熠的牌楼,再过去有“骆家镖局”“骆氏武馆”“骆家当铺”,如是等等,此外还有一座唤作“满庭芳”的酒楼。牌楼之外有不少行人,之内却冷清得很,那六位公差看样子是去骆府,径直走了进去。
林微不敢再跟,停下步子四面望望,骆府在酒楼与当铺后面,向北延展出去好大一片。二人沿着院墙走到拐角处,进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到僻静处,轻轻一纵,越墙而入。落脚之处是一片小花园,有一方池塘,几树垂柳,和一座孤零零的亭台。沿着游廊,慢慢走入深宅,果然是大富之家,规整之余添一层森严,森严之余又添一层安闲,让人恭敬恭敬,还不失自在。
阳光温吞,懒洋洋的,但是流动的风里又渗着一股凉飕飕的气息。命案是不久前的事情,可宅子里已经有了破败的迹象,房门坍塌,窗棂散落,财物多被洗劫一空;地面再无人打扫,经过几场风雨,落满枯枝败叶,泥痕俨然。进了内宅,四面开始有血迹出现,墙上、地上、门边、床边,一片又一片,黑乎乎的,触目惊心。尸首被收殓了,可骨血渗入地面,轮廓依然清楚,一个个横七竖八,或坐或卧,从每一个角落侵入眼帘。一路走来,心头震颤,渐渐地呼吸也不能自主了。
骆府西北角有一幢两层小楼,房门少了一扇,另一扇则斜斜地坠在框上;走进去,迎面香案上积了厚厚一层浮土,供奉香果的盘子却碎在地上,瓷片到处都是。南窗之下有一棵盆栽,早已经枯死了,东面墙上原本该挂有不少饰物,如今却只剩下一些形状不一的白印儿。香案上尚有两块牌位,一块立着,上书“先祖骆建安之位”,另外一块歪在一旁,写的是“先父骆朝明之位”,后面墙上对应挂着两幅画像,右边的骆朝明脸盘微胖,衣饰华贵,像是一位一本正经的乡绅,左边的骆建安该是四十多岁时候的样子,面容清瘦,持一把折扇微笑而立,显得颇有城府。这左边一副画笔要精致许多,上方题款处写有“乙未阳春小婉作”,再下面又有一首小诗,笔迹不同,却更为舒展,道:“江湖归不易,京邑计长贫。独夜有知己,论心无故人。一灯愁里梦,九陌病中春。为问清平日,无门致出身。”林微若有所思,盯着看了半晌,再低头,香案之下还有一本册子,却是骆家族谱,捡起来又翻一翻,这才上到二楼。房内堆有好多木箱,里面多是衣服鞋帽书册纸张之类,此外还有一幅画轴,打开一半,丢在了地上;画面上是一位样子威猛的青年,题有“澎坤而立”四个字,无间道:“这就是骆澎坤?”林微道:“三十岁时候的骆澎坤。”
便在此时,院门处“吱呀”一响,有脚步声传了过来。二人吃一惊,蹲下身,透过阁楼向阳的小窗,看着一位和尚和一位黑衣红帽的公差并肩走了进来。那和尚道:“这是骆家的先人堂?”那公差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道:“说不上,里面只供着让骆家光宗耀祖的两位先人。”他们跨进门,声音便从楼梯口传了上来,那和尚分明指的是墙上的两幅挂像,问道:“这就是骆朝明和骆建安?”那公差道:“正是。”那和尚道:“这个‘小婉’又是谁?”那公差道:“穆小婉,骆建安的夫人。”那和尚道:“可有人死在这里?”那公差道:“不曾见到,这里平时无人居住。”那和尚道:“楼上都是些什么?”那公差道:“骆家先祖的遗物,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像有人在找什么东西。”那和尚“嗯?”了一声,提步上了楼梯。
无间林微心头怦怦乱跳,望一眼小窗,这就想走,这时那公差忽然说道:“你看这是什么?”那和尚的脚步声随即从楼梯口移开了,半晌没有动静,那公差继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觉尘师父——?”那和尚犹豫一下,道:“这是神农教的药锄。”
无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惊讶地瞅瞅林微,朱雀使居然如此大意,将铁证留在了此处。那公差道:“你是说云南的那个神农教?我早有耳闻,他们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乃是天下第一邪教。”觉尘道:“是有此一说。”那公差道:“这药锄又是什么讲究?”觉尘道:“这是信物,教众人手一个。”那公差的声音忽然变得极为兴奋,道:“这岂不意味着命案是神农教所为?若是这样,我们也可以交差了!”过好一会儿,觉尘才说道:“此事干系重大,万万不可妄下结论。”那公差似乎充耳不闻,仍然说道:“这里没有死人,是以我们一直不曾好好查看,不想今日竟找到这个!觉尘师父不愧为有道高僧,只这半日工夫,便查了个水落石出!”
这时窗外“咚咚咚”一阵鼓响,接着喇叭唢呐响成一片,原来是有人迎亲,正好走过墙外大街。机不可失,无间林微趁机跃上房顶,再翻过几道院墙,也便出了骆府。无间皱着眉头,有好半天一言不发,林微笑眯眯地道:“怎么,神农教让你大失所望?”无间叹一口气,转而问道:“觉尘是谁?”林微道:“他是少林寺的和尚,在江湖上名气大得很呢。”无间道:“那他便是罗汉堂的人了?”林微摇摇头,道:“好像也不是。”过了片刻,却又变得愤愤不平,道:“凭什么我就没看到那只小药锄?”无间眉尖一挑,道:“你没看到,我还没看到呢!不过几寸长的物件,漏过了,还不正常?”林微撇撇嘴,道:“你木头脑袋,看到了才是奇怪!”无间道:“那位公差的说话音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林微转而盯他一眼,道:“这才是疑神疑鬼。”
过了一会儿,无间道:“那现在呢?现在又去哪里?”林微道:“卧虎山。”无间道:“卧虎山是哪里?为何要去卧虎山?”林微道:“那是他们骆家祖坟所在的地方。”无间道:“你怎么知道?”林微道:“那本族谱上写得明明白白,也就你,除了殷姑娘,什么都看不进眼里。”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你高高在上,又怎能埋怨别人看不见你——咱们去做什么?”林微道:“还能做什么,去瞧瞧骆建安。”
从北门出城,走不多远便看到了卧虎山;一条碎石小径从大路岔开来,弯弯曲曲向山顶蜿蜒,从山腰处便开始有一座座的坟茔出现,果然葬的都是骆家先人。山顶将至,又有一大片墓冢,正前方的石碑一丈多高,赫然写着“骆建安穆小婉之墓”。白日偏西,天空湛蓝,冷风里有一群雀儿掠过,莫名地多出几分悲凉。无间心中有感,念叨几句,向着墓碑深施一礼,目光垂下,又不由得“咦?”了一声,墓碑底座上有一粒圆圆的珠子,泛着暗光,捡起来瞅瞅,又呈给林微,道:“这是什么?”林微摩挲一下,道:“念珠?”无间道:“这里为何会有念珠?”林微却答非所问,道:“骆澎坤是向佛之人,骆府可是供了不少佛像。”
低头慢慢看过来,居然又找到不少,其中一颗裂开了,刚好嵌在墓碑与底座之间,原本严丝合缝的地方也便多出一条略可分辨的空隙。无间禁不住好奇,手上不自觉便去推那石碑,试两次,也说不出究竟摸索到什么,慢慢地便使出了天和掌法中“移山徙日”的力道。那石碑随之一震,居然缓缓移开些许,地面上也便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鬼魅之气随之荡起来,让人不由自主打个冷颤,点亮火折子照一照,目光所及,不过是一段又窄又陡的石阶。二人挤进去,摸索着走出七八步,火折子的那点光明变得愈发微弱,再一脚,无间像是踢着什么软绵绵的物件,“噗噗”数声,坠下台阶去了。踏上实地,摸索到墙边,接连点起数支碗口粗细的蜡烛,目光也便随着灯火铺了开去。墓室当心有两具石棺,一具还好,另外一具的盖子却被移开了,石棺之前有一片浅浅的石台,前方置有一张石案,有人伏在案上,已经死去多时。再走,脚下“咔啦”一声,原来地面上有不少细碎的琉璃片儿,踩上去响成一片。林微捡起来略作端详,又向石棺内打量一眼,一具骷髅身着红袍,仰天而卧,右手虚握,置于胸前,左手则平放在一柄长剑之上,那剑的剑柄处嵌有一颗翡翠,在烛光下散出一片冷晕。
石案之上的那一位一头白发,样子英武,与骆家一些厅堂里的挂像一般无异,正是骆澎坤。他神情里有三分讶异,栩栩如生地刻在脸上,竟好似刚刚死过去一般。林微只觉难以置信,转头去瞅无间,无间道:“云莫为说他是被朱雀使毒死的——”有心检验一下尸身,谁承想手指一触,骆澎坤便如死肉一般,瘫倒在石案一侧;而指间探过,竟然摸不到一处完好的骨头,仿佛都化掉了,只剩下皮肉。他挠挠头,道:“这与虚怀子的死法相去不远。”林微道:“那他也是被人重手所杀?”随即又恍然大悟,道:“虚怀子是你们毒死的?”
石棺底脚处另有一把折扇,扇坠系琉璃所制,原本该是一个核桃大小的圆球,却摔碎了,满地残片正是由此而来。扇骨是生铁打造,扇面非纸非布,亦非皮质,一面题有一首诗,“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字是狂草,汪洋恣肆,名字署的是“行易拙笔,玷染四弟铁骨扇”;另外一面是一幅画儿,淡云数抹,青山几刃,山脚下有一座红墙碧瓦的寺院,题字写的则是“即从弱云涂鸦七弟乡愁之境”。林微略一思索,道:“不错,这就凑在一处了。”
无间道:“什么凑在一处了?”林微道:“当年随皇子北上的十二名随从当中有一位武当派的道士,便是行易,如今来看,其一,他写的一手好字;其二,画的一手好画;其三,他们一十二人该是撮土为香拜了把子,而他年纪偏大,排行前三;其四么,铁骨扇是骆建安的,所以他肯定是老四;其五,这位七弟不知道是谁,不过画里既然是一座寺院,那就应当是一位和尚,而且这山也越看越像嵩山,所以八成便是少林寺思明——”无间一怔,道:“哪个思明?给思慎写信的思明?他究竟是什么人?”林微道:“爹爹说过,前推数十年,江湖上武学造诣最高的一共有四人,所谓‘北离南魅,一昇一明’。‘北离南魅’指的是虞念离与李天魅,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一点芝麻大的私情挟持整个武林,无聊得很;‘一昇’指的是九州派莫禾昇,可能还没有死,只是极少现身江湖,都说他乖僻邪谬,最讨人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而这‘一明’指的就是思明,他出身少林,该是四人当中最教人相敬的一位,少林七十二绝技,极少有人精通两门以上,他却身兼十一门,所以单论武学修为,可能比其他三位还要高上一点。思明随三十二皇子北上,南归之后在少林寺住过一段,再后来便不知所踪,若是你在神农谷看到的那封信所言不虚,该是死在海上了。”
她举起铁骨扇,又指一指扇坠的残片,道:“那片锦缎原来就藏在这里。”无间道:“你怎么知道?”林微道:“你可记得骆家先人堂里那幅挂像?骆建安手里抓的便是这把扇子,那扇坠儿带一抹黄色,可这里满地碎片都是透明的,那黄色又从何而来?所以,里面肯定是装了东西的。此外,骆家三十六路扇子功高明得很,对他而言,这扇子既是玩物,也是兵器,生不离手,死不离身,所以将锦缎放进扇坠里就是一个绝佳的主意,随身携带,却又不着痕迹。”继而又叹一口气。“这也是为何骆澎坤会死在这里的原因,朱雀使强索那片地图,他无可奈何,只好带他们来此处找铁骨扇。”
她若有所思,目光探索,落在暗处的一只鞋子上面;那鞋子五六寸长短,面上绣着一只虎头,像是殷实人家的孩童所穿,而适才被无间从石阶上踢落的,正是此物。她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好半天不再言语。无间心头戚戚,整理好骆澎坤的尸身,不等站起来,却听“嗒”的一声轻响,一颗珠子从右手掌心里滚了出来。那珠子有铜钱大小,中间有一个小孔,挂着些断开的丝线,看样子该与地面上那些念珠同属一串儿;他捡起来,凑在烛光之下端详,又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这一颗清润剔透,纹线流溢,如云彩一般变幻不定,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此外,暗泽之下还有一丝极淡的纹刻,稍加分辨,原来是“雨痕”两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