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上册》(16)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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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上册》(16)

天意续前由云莫为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可随即又变得颇为释然,还缓缓坐了回去。再下面一层又有数十条槽线,有疏有密,纵横交错,将底面切割为数百个大大小小交错重叠的方格。沈颀望一眼无间,道:“口诀最后一句,‘淡影入宫墙’,四壁为墙,盖下两格为‘宫’,上一层的一十七只黑点投射下来,刚好会落入这一层的两个方格之内,找出来就好。”殷茵应一声,并不觉着这是什么难事,伸出手指,潜运内力,依槽线划出第一个方格,再一个,一横一竖,并无不妥,折回来,心上却忽然多一层恍惚,那里有三条线挤在一处,似乎均无不可。这犹豫的一瞬,鬼见愁之内又是一片暗响,无间轻轻道一声“无妨”,握住她右手,沿着中间那条线缓缓折过来,再推上去,返回起点。掌心那一层温热犹在,殷茵低头不语,泪水却夺眶而出。

取下木格,再下面有几本古旧的册子,中间则压着一片黄色的锦缎,锦缎之上布满弯弯曲曲的纹线,果然是一片地图。露出的一角画有两条山脉,一条平着,一条斜着,在断痕处相交,夹角处还有一个圈儿,歪歪扭扭,似圆似方,像是一片湖泊。云莫为走到近前,拎起来看一眼,继而又翻翻那几本册子,不由得仰天大笑,道:“傅长天,人算不如天算,今日我云莫为一举两得,不留后患!”

说话间他双掌一错,直取沈颀,沈颀似乎并不意外,惟凄然一笑,还向傅长天望去。殷茵轻叱一声,指间弹出两枚毒针,同时抢上一步,将沈颀拦在了身后,而无间不及细想,双臂画圆,左掌压右掌,跟着推出一招“天行健”。众人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云莫为腾腾腾退开几步,面色赤红,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而殷茵那两只原本绵软无力的毒针借着掌风,寒光闪处,竟一前一后相继没进他的肩头。无间就地一滚,一手揽过沈颀,一手揽过殷茵,疾掠数丈,抢到了傅长天身侧。

这几下兔起鹘落,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这位皮糙肉厚、黑不溜秋的小子分明是定风谷一介花农,何以会有这等武功修为?无间放脱二女,目光落在沈颀脸上,“嗯?”一声,便再也移不开了,一样的青丝如瀑香腮似雪,眼前之人竟然是铭心馆沈湄。

沈颀脸上隐隐泛起一丝红晕,又似有些恼火,道:“你在铭心馆见到的是我的双生妹子。”无间想一想,恍然大悟,不自觉又哈哈一笑,道:“你这算不算和我打交道?”沈颀不再言语,他却还不罢休,道:“我就说是一纸标签,这个吃了药的犯上作乱,没吃药的忠心耿耿呢!”说着一扬头,笑呵呵地瞅瞅云莫为,道:“你还记得我不?”云莫为细细打量一回,却仍然将信将疑,道:“果然是你小子?”王小酒跟着“啊?”一声,道:“你不是死在天山了么?”无间道:“你不是死在天问谷了么?”

云莫为胸口气血翻涌,肩头却又如同扎进去一排锯齿,剧痛难当;整件事情他筹划了何止千遍万遍,从傅长天进和融府直至拿到地图,众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面上的每一种神情,都不曾逃脱他的估算,可是这一瞬波澜横生,又所为何来?而无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怀里掏一掏,摸出一颗药丸,递给傅长天,道:“你试试这个。”傅长天只觉一切匪夷所思,这少年是友非敌,毋庸置疑,可作为小辈中的小辈,却这等大咧咧的,也着实蹊跷。他稍加分辨,那药丸味道温和,泛着淡淡的酸气,居然大有讲究,无间又道:“这是陶大哥在画眉雪山上给的,他说防不得冰花蜻蜓的寒毒,却防得攻心之毒。”傅长天心思如电,再不犹豫,张口吞入腹中,丹田之内旋即升起一股暖流,热烘烘地顺着经脉发散开来。

云莫为在仙界峡与无间走过几招,似是而非,可今日这一掌,却半点也不含糊,这少年武功不弱,但是与他相比,依然差得甚远,更何况身边还有李钧、尤渊、王小酒等人,合力杀了沈颀,应当不在话下。而沈颀一死,世上便再没有人能救傅长天,如此一了百了,绝无后患。可这一瞬形势又急转直下,这少年偏偏是陶不陶的跟班儿,若说那老儿手中早有冰花蜻蜓的解药,再辗转到他的手上,却也让人不敢不信,而傅长天功力只消恢复三成,他们可就再也别想跨出身后这道门了。他尚自犹豫不定,无间却一兜一转,使一招“参回斗转”分拍四人。那掌法龙起云生,沛然无两,只这等气象,便教人心中再添一层黯然。云莫为终于明白今日之事不能尽如人意,退开一丈,恨恨地望一眼,随即带着众人闪出门外,快步而去。

沈颀稍加推演,便猜出那颗药丸乃是陶不陶借着喂养牵黄、擎苍的手法制成,而那些无间又最熟悉不过,如此交相印证,不久她便制出一剂缓释的方子,众人服了,算不得完满,却尽可以保住性命。之后沈颀又为每个人专门用药祛毒,这其中头绪多多,繁杂异常,即便有无间和殷茵援手,还是忙碌到午夜时分,方才罢休。之后沈颀陪傅长天回了神农府,殷茵护着苏葇回了百草府,其余人各行各路,到最后厅堂之内便只剩了无间一个。他也是累了,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一会儿,再醒过来,窗外风声飘渺,流水呜咽,便有些隔世之慨,挠头又想一想,该去何处安息才是正经?

房门处脚步声响,沈颀又走了进来,在暗影里站一会儿,忽然道:“日后你多多保重。”无间愣一下才明白过来,道:“我不用回定风谷了?”沈颀道:“定风谷当然留你不住。”无间笑道:“说得我好像黄袍加身一样——那我还有药吃?”沈颀道:“我一共用药三十二剂,心智穷尽,再不会更进一步。海蓝若,我解不了的。”无间“哦”一声,难过之余,又有些释然,闷头想一想,又道:“那日后我还能去定风谷看你么?”

沈颀微微一怔,不过在她面前,也从未有人这般放肆,稍一犹豫,还是说道:“定风谷时日叠加,了无生趣,你才不会有心去那里。”无间心思却又转了开去,道:“那我能去秀墨走一走么?”沈颀道:“如今神农三谷再没有你不能涉足的地方,不过爹爹下令封了彩云谷,也封了画眉雪山,此外还有十几路人马在追查云莫为,你若想散散心,可能还要忍耐几日。”她继而抬起头,郑重说道:“或者你并不在意,许多事情也还罢了,我——只谢你救了我爹爹。”无间哈哈一笑,道:“误打误撞,作不得数的,再说了,用药三十二剂,算不算已经谢过了?”沈颀摇摇头,道:“我救不了你的性命,便答应你一件别的事情好了,你想一想,日后告诉我。”说着一转身,径自去了。

当晚有人引着无间去一座深宅之内歇下,卧房里暖衾香枕,兰膏明烛,甚是奢华,弄得他反倒有些手足无措。早间饱餐一顿,左右看看,正无所事事,文教主秦关带着两位随从走进门来。寒暄几句,秦关道:“兄弟,教主有心让你做一件事情,让我来和你商量商量。”无间道:“他是教主,我听他差遣,还有什么可商量的?”秦关道:“兄弟功成不居,泰而不骄,这等修养,着实让人佩服。”无间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便问道:“教主要我做什么?”秦关道:“接掌和融门。”

无间手一抖,一杯茶差点倾在胸前,抬头再看一眼秦关,笑道:“你说什么?”秦关道:“教主想让你接掌和融门。”无间站起身,指指脑袋,道:“你瞧我这个样子,哪里像个掌门?”他头发根根直立,黑面皮,一身花农打扮,而且长袍之上大褶子叠着小褶子,样子甚是滑稽。秦关面上微笑,心下并不觉着好笑,道:“你是什么模样,又有何妨?”无间道:“就说你罢,果然相信我能统领偌大一座和融府?”秦关道:“兄弟你在毒药方面的修为如何?”无间道:“如何?”秦关道:“沈姑娘说你得陶不陶真传,有他六成的本事。”无间大为兴奋,道:“她这样说过?”秦关又道:“你在武学方面的修为又如何?”无间道:“如何?”秦关道:“教主说你功力与云莫为相差不远,可入高手之列。”无间变得更加快活,道:“教主果然这样说过?”秦关道:“更何况你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接掌和融门,又有何不可?”无间“嗯”一声,点点头,紧跟着又大摇其头。

秦关又道:“昨日之事,你立下一件不世奇功,是神农教不折不扣的恩人,你可明白这有多大的干系?”无间道:“恩人?这帽子也忒大了些,人在局中,秉性而为,算不得什么。”秦关道:“还有一层,为何今日里是我来这里和兄弟说话?”无间道:“为何?”秦关道:“云莫为是教主一手提拔的亲信,却做出这种事情,你能体会这对他震动有多大?”无间忽然想起林剑无与于未田,不住点头,道:“你以为是个好兄弟,他却是个大坏人,最糟糕不过。”秦关道:“如今教内谁还有二心,教主自己也有些吃不准,按说昨日在和融府的人都没有问题,可是冰花蜻蜓乃天下奇毒,没有两个月的工夫,他们不能复原,其余人等,教主真正信得过的,也就只有两位。”无间道:“哪两位?”秦关道:“我是一位,究其原因,多年来我随他出生入死,若有二心,尽可以做出更坏的事情,还有一位,你道是谁?”无间道:“沈姑娘?”秦关忽然有些恼火,道:“那个不算,她是自家千金,当然信得过。”无间按捺不住,转而问道:“为何教主姓傅,沈姑娘却姓沈?”

秦关眉头微皱,道:“她随娘家的姓。”无间道:“铭心馆画画的沈姑娘也是教主千金?”秦关道:“她们姐妹双生,长相一模一样,可性情大不相同,妹妹不问神农教事物,寄情书画,为人平易,最有仁爱之心,姐姐则久居定风谷,是百年不遇的药学奇才,直追当年曲关阳曲老教主。不过她为人冷淡,甚至有些孤僻,因为妹妹的关系,从来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无间若有所悟,道一声“怪不得”,也明白扯得远了,还找回来,道:“教主还信任谁?”秦关思量好的话被弄得失了条理,说不出的别扭,不过还是耐住性子,道:“你。”无间“哦”一声,想一想忠心耿耿什么的,自己也算不上,于是挠挠头,道:“谢过教主了。”

秦关原以为这少年定然会受宠若惊,不想他淡淡的并不怎么当回事,犹豫一下,还是说道:“论毒药,论武功,你修为均臻于上乘,如今又立下大功,深得教主信任,接掌和融门,又有何不可?”无间这才明白还在绕这件事情,又笑了起来,道:“我胜任不了,又没有野心,真去做掌门,我头疼,弄砸了事情,教主头疼,这才是得不偿失。”秦关道:“这些你且想一想,不见得现在决定,教主还要做一件事,只怕你不答应也要答应。”无间道:“什么?”秦关道:“和我一道查一查和融府。”

云莫为居所称为亮剑阁,现如今人去楼空,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住在偌大一座院子里面,连个仆人也没有。屋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清苦,走一圈,并不见什么可疑之处。再过去是一片厅堂,乃是云莫为习武的地方,靠墙一边有一座两人高的架子,挂满各种兵器,对面墙上则有同样高的一排书架,满是武学典籍,一本本都平摊着摆放。无间扫过一眼,少林派的罗汉拳法与降魔掌法、杨家的杨氏长枪、武当派的太极剑法与清风掌法、崆峒派的四方拳法、华山派的青冥剑法与落雁掌法等均赫然在列。秦关道:“云莫为嗜武如命,再说了,练不练尚在其次,能找来这些秘笈摆在这里,便是不得了的能耐。”无间答应着,又瞅一眼,天山派除了长风拳,天落掌法,天寻刀法,云海剑与写意七式之外,居然还有一本奇脉心法。

陈歧和可说过奇脉心法乃是天山派的不传之秘——他取下来翻一翻,书页崭新,墨香犹在,像是刚刚誊抄完毕,思绪跳转,天山藏经岩里的经书不翼而飞,而王小酒又一度将梅花令据为己有,人死了也就罢了,可又并非如此,或者这中间有什么关联不成?经书翻到末页,左下角有一行蝇头小字,“彩云谷郎小豪抄撰”,他于是问道:“郎小豪是谁?”秦关道:“他是此间首屈一指的抄匠,写的一手好字。”无间道:“能找他来一趟么?”秦关愈发觉着这少年着三不着两,只是他涵养极好,尽管心下不快,还是派人去了。过不多久,一位青年书生走进门来,一身白袍,面容清瘦,先冲秦关行一礼,叫了声“秦教主”。无间拿起奇脉心法,道:“这是你抄的?”郎小豪接过去瞅一眼,道:“正是。”无间道:“什么时候?”郎小豪捏着手指算了算,道:“差不多一个月之前。”无间道:“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郎小豪道:“一般抄誊之事多送到我们书院去做,唯有这一次,云掌门点名让我上门。他这里简朴得很,和料想中的一点都不一样,所以我记得异常清楚。我写了整整一日,完事告辞,他赏我不小的一锭银子。”无间道:“你是比着一本经书抄的这本经书?”郎小豪稍稍一怔才明白过来,道:“不错。”无间道:“那原稿又是什么样子?”郎小豪道:“是手稿,像是一件古董,勾画得甚是凌乱,有些地方费我不少工夫,才弄清楚究竟写的是什么。”无间道:“那原稿去了哪里?”郎小豪耸耸肩膀,道:“我又哪里知道,该是云掌门自己收起来了吧。”

无间意犹未尽,却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才好,挠头想一想,又道:“你抄书,便没有和云掌门说说话什么的?便一切都好,没有出半点差错?”郎小豪道:“话是说过几句,不过无关紧要,无外乎纸啊墨啊字体啊时辰啊之类的事情,若说差错,还真是有一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继续说道:“原稿上落了些青心玛瑙的花瓣,我吹一口,有些落在墨里,我却不曾留意,再后来蘸墨的时候带进笔毫里,写坏了几个字,对我来说,这算是大纰漏,好在云掌门并不在乎,也就过去了。”无间道:“什么瑙?”郎小豪伸手一指窗外,道:“青心玛瑙,这院子里就有一株。”

无间“嗯”一声,迈步走了出来。西北角果然有一棵一人多高的青心玛瑙,枝叶间还有不少指尖大小的花朵,有些已经蔫了,一阵风来,窸窸窣窣往地上落。花盆乃是木制,漆成古铜色,中间修饰着一些横向的纹线,看上去颇为古雅。秦关这会儿忽然多了一丝好奇,道:“兄弟,你在想些什么?”无间道:“心法原稿上的花瓣,只能从这里来。”秦关心下一叹,走一圈,挨个儿踩过就近的石板,可目光最终还落到花盆之上,审视片刻,伸手扒一下,想一想,又稍稍一按。纹线之间原来隐着一条细如发丝的空隙,这时“啪”的一声翻开了,露出一个三寸多高的窟窿。他拉无间退开一步,稍稍等一会儿,才命人点起一支蜡烛,凑上去细细端详。那是一只浅浅的抽屉,拉出来,里面有几本经书和一些杂物;秦关望一眼无间,惊讶之余又颇感惭愧,教主说这少年非比寻常,果然不差。

那几本经书均是天山秘笈的手稿,正是取自天问峰藏经岩。依常理推断,方闻松的地图应该与其他手迹一同存放在藏经岩之中才对,也正因为此,苏葇才会为了梅花令煞费苦心。王小酒黄雀在后,在大草坡拿到令牌之后便直奔天问峰,得以收尽藏经岩中的旧物,可最终还是没能扛过乌青散,昏倒在天问谷。那两位天山弟子从他身边经过,取走了令牌,却全不曾留意他身后包裹里尽是珍本秘籍,而他被尤渊所救,得以不死,再回来神农谷,经书自然也就到了云莫为的手上。云莫为一番大喜,又一番失落,还好有奇脉心法,算得上些许慰藉,也才会让人誊抄整齐,陈列在书架之上。秦关翻看那些杂物,忽然间吸一口凉气,神情便凝住了;抽屉内角赫然有一支神农药锄,系纯银所制,只是锈迹斑斑,还泛着一层古怪的紫蓝色。他端详片刻,眼眶湿润,自顾自说道:“如此说来,勾陈使已经不在人世了。”无间也知道十二使的药锄与众不同,仔细瞅瞅,道:“是被云莫为所害?”秦关道:“他赴中原公干,一去不回,原来是这样的结局!”

抽屉最下面还有一封信,上书“傅长天亲启”五个小字,秦关心下诧异,小心翼翼拆开,里面居然还有一只信封,只是这一只纸片薄脆,是一件旧物,上面则有“思慎亲启”四个字。无间道:“思慎是谁?”秦关道:“少林寺上一辈方丈大师。”再里面则是一封短信,写道:

思慎师弟,汝见此信时候,吾当已圆寂多时。吾身入空门,却贪恋尘缘,难化心中戾气,不能戒杀,不能戒盗,终与佛法擦肩而过。师弟尽可将吾除名,冥冥之中,可洗刷几多少林清誉,于垂死之人,实为又一层慰藉。天净沙白,樱花满山,葬身此间,但求莫污了一隅海岛。因果报应,嘿嘿,此生得脱,又何必再修来世!

思明于乙未年一月末

无间不禁问道:“思明又是谁?”秦关脸色凝重,有些心神不属,着人取来一只木盒,将经书药锄书信尽皆装好,匆匆而去。无间瞧着他的背影,心头却怪怪的,这位秦教主一起初头头是道:最后却神神叨叨,真是毫无缘由。自从进了神农谷,他未有片刻清闲,可这一会儿,时光忽然多得打发不尽;回到昨日歇息之处,却又想到可以去百草府瞧瞧牛进等人,及至抬脚要走,内息又提不起来了。又是七日之期,无可奈何,只好服一些海蓝若,回卧房老实用功。

来日早间,屋里屋外几位小厮嘀嘀咕咕,说什么百草府牛进被押去了听天石,他吓一跳,盘问一番,原来是牛进一组四人出了纰漏,被秦教主抓个正着——这让人好生纳闷,秦关头一日和他一直在和融府,何以又跑去百草府查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那小厮进而小心翼翼地道:“他们说牛进还是小事,罪不至死,出了大事的是殷姑娘。”无间脑中嗡的一声,道:“哪个殷姑娘?”那小厮道:“殷茵姑娘,贵人使身边的丫头。”

听天石指的是画眉雪山山脚下的七根石柱,系神农教按律执法之处;伏法之人被锁在石柱之上,少则一日,多则十日,死便死了,死得其所,可若是能熬过来,则罪责抵消,来去自由,所谓听天,正是听天由命的意思。那里是一片山谷,南面阴湿,北面干燥,神农谷毒物十之六七在此间出没,而其中又尤以毒蛇为众,而因为这一层,想熬过时日,谈何容易。过去百余年,便没有人在听天石上活过七日,这其中被毒虫咬中瞬间毙命的算是幸运,那些遭蜈蚣、蜘蛛啮噬,蝙蝠、蚊虫吮血,苦撑数日慢慢死去的,所受煎熬尤甚于凌迟剥皮之类的酷刑。无间心头一团乱麻,所能想到的便是殷茵在杵声谷做的事情露了馅儿,可那又能是多大的罪过?而她冒死打开鬼见愁,便不能将功折罪?

那几位小厮带着他出来神农谷,走北坡过山脊,再经一条弯弯曲曲的石缝,便到了听天石。七根石柱浑然天成,两根直立,四根弯曲,还有一根状如桥拱,自有一份阴森森的风骨。柱子下面押着五个人,其中三位无间并不认得,再一位是牛进,最后一位果然是殷茵。她一袭绿裙,孤零零地守在远端,神色间是一副无所萦怀的样子,正望着天际的流云发呆。

周缘洼地里好多人一直议论纷纷,这时忽然安静不少,却是傅长天引着秦关与麟尊者张何萧一起走了过来。殷茵转头望望,叫了一声,“傅叔叔。”傅长天道:“小茵,你可知错悔过?”殷茵道:“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只是不后悔。”傅长天声音里添一丝冷峻,道:“你自小在神农谷长大,我待你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可你如何会与云莫为等人搅在一起?”殷茵颇为诧异,道:“我和云莫为搅在一起?谁说我和他搅在一起?”秦关道:“执法之人到你那里,你未有一句抗辩,束手就擒,如今反倒要改口?”殷茵道:“我错是我的错,和云莫为又有什么关系?”顿一顿,又道:“那我明白为何要绑我七日了,我原想三日也就够了,不过三日也好,七日也好,都是要死,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秦关眉头紧皱,字斟句酌地道:“在天山你本应助贵人使一臂之力,可你为何串通王小酒,偷走经书带给云莫为?回了神农谷之后,你四处散布王小酒的死讯,更是别有用心——”殷茵道:“我与王小酒串通?才不会!他用百花针暗算我在先,无奈之下,我只好用了一回乌青散。我还道取了他的性命,谁承想他居然扛了过来。”秦关道:“既然如此,贵人使为何一无所知?”殷茵道:“我不曾告诉她,她当然不会知道:错,或者就错在这里。”秦关道:“那你又是何居心?”殷茵叹一口气,道:“她若知道了,定然会让我学她的样子去骗人,我才不要骗他。”

她声音柔和,惆怅的女儿情怀历历如画,听得人心下轻颤,却又一头雾水。无间同样似懂非懂,天山大草坡一番遭遇,她竟然没有告诉苏葇?秦关道:“过去一个多月,你进进出出百草门与杵声谷,一面鬼话连篇,一面恃宠欺人,弄得牛进等人置教规于不顾,任你取走数十种奇花异草,这又是为了什么?”殷茵望一眼牛进,道:“牛哥,是我连累你们啦!”牛进叹一口气,并不言语,秦关又道:“勾陈使外出公干,一去不回,而他的药锄却出现在云莫为那里,那药锄沾染污迹,色彩古怪,我拿去定风谷,沈姑娘说是清静散所致。清静散化尸消骨,不留痕迹,由此推算,他应该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着人查了查,教内清静散并无丢失,所以化去他尸骨的,只能是新近所制。天下有这等手段的人屈指可数,除了沈姑娘与陶不陶,勾陈使本人算一个,你殷茵算一个,可云莫为算不得一个,而李钧尤渊王小酒等人更是数都数不上——”殷茵忽而扑哧一笑,道:“你是说我偷药制出清静散,害死了勾陈使?”秦关神色肃穆,道:“难道不是么?配制清静散需要三十二味草药,你从百草门取了其中的一十七种。”殷茵一怔,略一思索,似乎才明白过来,进而轻轻叹一口气,道:“这个我还真的没有想到。”

秦关声音缓和了一些,道:“殷姑娘,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又图谋些什么,还是老实交代为妙,教主感念旧情,或者会饶你不死。”殷茵望一眼傅长天,道:“傅叔叔,我只不过是贵人使身边的丫头,历来与云莫为无涉,也从不曾将他放在心上,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为他效力?”傅长天道:“你取那些草药,又作何之用?”殷茵道:“我想解一个人身上的毒。”秦关道:“何人?”殷茵摇摇头,道:“我不想说。”秦关道:“那他中的又是什么毒?”殷茵道:“天下奇毒,你不会信的,他早先说给我听的时候,我也不信,不过若你们都信了,他可就再也走不掉了。”

无间脑中“嗡”的一声,难不成她说的是自己?只是他懵懂多于感动,愈发不明所以。傅长天道:“小茵,秦教主说你还有一桩过错。”殷茵道:“那个我也知道,是那封信,对不对?”傅长天点点头,殷茵便又叹一口气,道:“这件事我早该告诉教主,可心下总想取巧,结果还是露出了马脚。我每月初七会出彩云谷采办器物,差不多一个月之前,回来的路上在兰花院撞上汪福,他说有一位老和尚来过,有一封信要交给教主,既然我顺路,也就带上了。回到万灵府天色已晚,我想着隔天送过去就好,谁承想第二日信就找不到了。我着急了两日,后来想一想,汪福也没说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问,教主不问,这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所以才一直瞒了下来。”秦关并不相信,道:“果然这样简单?果然便是这样巧之又巧?他云莫为与你两不相干,漫空里便知道这封信事关重大,不早不晚又从从容容地偷了过去?”殷茵“嗯?”一声,道:“那封信到了云莫为那里?”继而明白过来,又道:“你是说我将那封信交给了云莫为?”秦关道:“难道不是么?”殷茵道:“信里写些什么?”秦关道:“你问你自己好了。”殷茵撇撇嘴,道:“好无聊,我问自己做什么,问自己就能知道了?”

傅长天略显踌躇,不过还是望一眼张何萧,道:“若小茵所言不虚,该处何罪?”张何萧道:“听天石三日。”傅长天道:“若秦教主所言不虚,便是七日?”张何萧道:“不错。”傅长天道:“既然如此,那就五日好了。”他注视殷茵片刻,忽然身形微动,踏上听天石,抬手在她肩上拍了两下,道:“小茵,你保重。”殷茵嘴一瘪,叫一声“傅叔叔”,便哭了起来。傅长天再没有别的表示,飘身而退,挥挥手,转身要走,这时忽听有人叫了一声:“黄麻紫!”

一条小蛇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攀上殷茵衣袖,又不紧不慢地游上了肩头。那小蛇二尺有余,脑袋是蜡黄色,上面鼓起一个拇指大小的紫包,看上去甚是狰狞,所谓“黄麻紫”,正是由此得名。殷茵本是弄蛇高手,即便手脚被困,一般毒蛇也不会伤她,只是黄麻紫非比寻常,性情捉摸不定,而且蛇毒见血封喉,即便是万灵门也至为头痛。场上鸦雀无声,数百双眼睛齐齐盯着那条小蛇,它从左肩游到右肩,复从右肩回到左肩,信子吞吐,咝咝有声,殷茵屏息凝气,虽则努力忍着,但是胸口起伏,依旧极为紧张。再一瞬,忽然有一颗石子破空而过,“啪”的一声打在小蛇的脑门之上,一片紫色的汁液溅上殷茵衣衫,小蛇则摔在地上,死了。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听天石乃是神农教执法圣地,所谓“视而不见,生死在天”,百年来从不曾有人坏了规矩,如今有人出手射杀毒蛇,可是犯了大忌。张何萧脸色铁青,喝道:“谁人所为?”无间老老实实踏上一步,先冲傅长天行一礼,叫了声,“教主”。殷茵循着声音望过来,一霎时又惊又喜,身子颤抖,几乎要晕过去了。牛进精神一振,道:“是阿七?”无间道:“可不么!”牛进道:“听说你立了大功,做哥哥的欢喜得紧。”无间叹一口气,道:“这不正将罪折功呢。”秦关眉头紧锁,道:“阿七,有些规矩你不明白,不要乱来。”张何萧却道:“既然是神农教的人,又怎能不懂规矩!”无间半点也不含糊,道:“你罚我便是,可是殷姑娘不能不救,牛大哥也不能不救。”张何萧近乎怒不可遏,道:“不能不救?你道听天石果然在乎你这些儿女性情?”无间道:“大不了一起死,可心意总要成全,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认罚,也算不得坏了你的规矩。”

秦关是心细之人,这会儿多少看出些苗头,道:“阿七,你难道属意于殷姑娘?”无间不想他大庭广众之下有此一问,略觉尴尬,扭头望望殷茵,忽而又哈哈一笑,道:“还真是未尝不可!”秦关却再无怀疑,道:“你立下大功,教主又有意栽培,我劝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因为儿女情长,自毁前程。”无间却从这话里得了提示,转而对傅长天,道:“秦教主说你有意让我执掌和融门,可是真的?”

傅长天一怔,心下不由得勃然大怒,此类事情议而未定,便是不宣之秘,这少年如此相询,要么全然不通世故,要么便是愚不可及。无间却浑然不觉,仍然自顾自说道:“我一直就说胜任不了,他让我想一想,可是想一想又不会长本事,所以还是胜任不了。若教主也认为我立了大功一件,那不赏我做和融门的掌门也罢,便饶过殷姑娘和牛大哥他们的性命如何?”傅长天脸色铁青,怒火更炽,若这一切均如同交易一般,可以讨价还价,那此人目空一切,也是张狂到了极处。他低低喝一声:“拿下!”张何萧身形一晃,提掌便拍了过来。

无间哪里有这样多的体会,“啊呀”一声,斜跨三步,使“天行健”接了下来。张何萧道一声“好小子!”,再出手,还是同样一招。他不变招,无间自然也不变招,只是这一回气血翻涌,退出去足有六步方才站稳。张何萧喝一声“再来!”,居然还不变招,无间无奈,再接一掌,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天和掌法参透临阵御敌进招拆招的种种机变,其中有八招以拙胜巧,甚是明了,另有五招以拙胜拙,意念之间却远为玄妙。无间绝少与人交手,对后一层的体会极为有限,而其中返璞归真且睥睨天下的心界,更不得其门而入。张何萧系神农教两大护法之一,武学修为与傅长天相去不远,虽则不认得天和掌法,但一起手,便瞧出了其中大巧若拙的精要所在,如此不宜取巧,便化繁就简,硬碰硬抗衡,这一手果然奏效,三招下来,胜负立决。

这时殷茵先哭了起来,道:“教主手下留情,我在听天石受罚便是,他没心没肺又快人快语,却从来没有什么恶意,求你念他头一日的功劳,网开一面。”秦关掂量一下,也低声道:“教主,他是楞了些,却并非目中无人。”傅长天丝毫不为所动,道:“既然不能为神农教所用,自然要早些废掉,免生后患。”秦关低声道:“不见得。他对殷姑娘这份情意,还真不是装出来的。”傅长天摇摇头,又无法置若罔闻,不由得便向殷茵望去,而殷茵目光里更似多一分痴然,冲无间说道:“你可知道从天山回来,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她断非扭捏之人,而且西南民风也远较中原来得淳朴坦荡,可是大庭广众之下流露心迹,还是让人不胜羞涩。秦关道:“阿七,你得殷姑娘垂青,难能可贵呢。”无间叹一声,道:“既如此,大家都下听天石,去和融府喝喜酒好了。”秦关正色道:“你若有心迎娶殷姑娘,今日之事还真不见得没有出路。”无间道:“你待怎样?”秦关望傅长天一眼,道:“将功折罪,找回云莫为取走的东西,殷姑娘呢,教主自然可以暂且不杀。”无间扭着眉头想一想,再望望殷茵,在天山大草坡她一嗔一笑的模样忽然画儿一般映上心头,胸口一热,道:“你给我多少时日?”傅长天道:“一年。”无间伸出手指,道:“三年。”

他身中海蓝若,命不久长,说的久些,当然殷茵他们便活得久些,到时候让林微将尸骨送回来,或者一切既往不咎,也说不定呢。傅长天神色之间添一丝厌憎,道:“你只有一年。”无间道:“那就两年好了。”张何萧喝道:“你小子果然不识抬举?!”无间哈哈一笑,再懒得计较,道:“也好,一年就一年。”

他大踏步走到殷茵身侧,自怀里摸出在琦山捡到的那只珠花,道:“这个还你。”殷茵眼前一亮,道:“我一直不能释怀,原来它落在了你的手里。”她双臂被缚,不能接过,无间想一想,伸手插在了她鬓角之上;珠花里的那一层剔透映着腮边的泪痕,更衬得她肤如凝脂、目如秋水,万千可人之处无可描摹,只教人恨不能抱她一抱。殷茵低声道:“你真的还会回来?”无间并不含糊,一字一句道:“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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