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上册》(15)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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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上册》(15)

机心难断鬼不休耳际是叮咚的琴声,平淡委婉,似近还远,心思随着曲调漂浮,仿佛止水行舟,又似彩蝶飞舞,闲适到极处,也柔顺到了极处。与此同时一股香气沁入鼻息,凉凉的如春晨薄露,若有若无,却又清晰可辨。琴声住了,睁开双眼,原来是在一幢木屋的廊厦之下,头顶不远处挂着一只鸟笼,里面有两只雀儿,通体淡蓝,头上有一星白斑,极偶尔地会发出一声细鸣。再过去有一扇横窗,掩着一层白纱,那琴声正是从里面透出来,纱窗之下有一株淡绿色的盆栽,每一只叶片均不相同,望过去朦朦胧胧,仿佛在流动一般。他心下一动,想起陶不陶经书里提到过一种由一十四种香草配接而成的奇花,个中手法精绝妙绝,花成后有云水之意,旷谷之香,是以名为“水云”;陶不陶毫无讳言没有这等手段,那此间又是何人,竟如此高明?他翻身坐起来,周围是一圈圆圆的山谷,山色黛蓝,在阳光下略显迷离,四面遍布着五颜六色的花圃,一条条,一片片,纵横交错却又泾渭分明,一直绵延到山脚之下。而那木屋居于花海正中心,仿佛一叶小舟,于绚烂的七彩之中独守着一份木灰色,反而更添一层别致的素雅。

不多时从木屋里走出一位身材微胖的丫鬟,脸儿圆圆的,眉毛淡淡的,看上去凶巴巴的。她上来先踢无间一脚,道:“你醒了?”无间甚是恼火,想站起身却没有力气,只好缩一缩,靠着栏杆坐直了,道:“这是什么地方,阴间不成?”那丫鬟冷笑一声,道:“阴间会有这般晴好?”无间跟着哈哈一笑,道:“不是阴间,如何会有夜叉?”那丫鬟勃然大怒,又踢他一脚,道:“若不是我家小姐有计较,早送你见阎王去了。”

这一踢用了内力,直透骨髓,痛得他哇哇大叫,那丫鬟却蹲下身,搭搭脉搏,转身又进了屋。无间略作吐纳,内息平稳安定,若无人救治,定然不是这种情形,既如此,这条性命该是木屋之内的小姐所救?他清清嗓子,道:“在下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屋内有人低语几句,回话的还是那位丫鬟,道:“你本来就不会死,所以也说不上谁救了你的性命。”顿一顿,又道:“你何以会身中海蓝若?”无间心上怦地一跳,道:“你又何以知道?”四面望望,愈发惊疑不定,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丫鬟推门又走了出来,忿忿地道:“好歹在此间出入,不认得这是定风谷?”

无间“啊”一声,恍然大悟,道:“你家小姐便是天下第一了?”那丫鬟道:“哪里来的天下第一?”无间道:“陶大哥说的,他是天下第二,天下第一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妹子——”那丫鬟皱着眉头瞅他一眼,道:“你们这些浑人,好好的话也能说得没有半点可取之处。”无间道:“我要和你家小姐说几句话。”那丫鬟扑哧一笑,道:“想得倒美。”无间道:“适才弹琴的是不是她?”那丫鬟道:“是又怎样,她不和神农教之外的人打交道。”无间伸手将小药锄摸了出来,道:“你看这是什么?”不想那丫鬟“呸”一声,道:“恨的便是你这种半吊子,说要入教,却有二心,要是我,一剂毒药全送去西天!”无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太常使录我入神农教,光明正大。”那丫鬟道:“那你为什么没种秋花露?”无间心上又是一跳,道:“你怎知道?”那丫鬟道:“你那点伎俩如何瞒得过我家小姐,要么说你不是神农教的人呢。”无间“嗨”一声,道:“那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那丫鬟略感诧异,道:“你也知道大限将至?”无间道:“那是当然。”

他随后将华山倚天居的情形说了一遍,那丫鬟不再打断他,而木屋之内也变得极为安静,过了片刻,那小姐道:“你问问他,海蓝若心经他还记得?”那丫鬟双眼一瞪,道:“海蓝若心经你还记得?”无间只觉甚是好笑,可还是将经文背诵了一遍。那小姐听得颇为仔细,而且不时会指示那丫鬟询问一两句。背完了,无间道:“姑娘可有手段救我性命?”过了半晌,屋内没有半点声响,那丫鬟却呵呵地笑了起来,道:“早先神农教有两大镇教之宝,你应该知道?”无间道:“散骨散与海蓝若?”那丫鬟道:“不错,一药一解,无解无药,你也知道?”无间道:“知道。”那丫鬟道:“海蓝若无解,否则又怎会失传?你死路一条,乖乖等死就好,还做梦做到定风谷来了!”无间又是一肚子气,道:“谁还不知道海蓝若无解?可是既然见到天下第一了,还不能问一问?”那丫鬟又冷笑一声,道:“曲老教主是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才,可是他都束手无策——”无间道:“你是说你家小姐不如曲老教主?”那丫鬟眉毛一竖,道:“贱嘴!我家小姐即便治得,也轮不到你!你可连神农教的人也不是!”

海蓝若在神农谷讳莫如深,散骨散在《陶不陶曰》里却多有提及,二者均为天下奇毒,却一正一反,前者由七花天然合成,可致内力虚增,后者则由百余种草药精调细配而成,可致真气消弭,最终骨脆如纸,再承不得半点外力。早先二者药性飘忽不定,神农教历三代教主,始终不能尽得掌握,再后来神农谷得奇人曲关阳,他耗十年光阴为散骨散定方制解,沿用至今,可是于海蓝若,穷尽余生,依旧无能为力,而其中种种奇诡之变,断非人心可以推演,以之为祸,后果不堪设想,正因为此,他才会立下“一药一解,无解无药”的规矩。海蓝若无解,自然不得传世,久而久之,也就再无踪迹可寻。曲关阳一生飘忽不定,至今无人知道仙逝何处,不过由此来看,他原来在华山绝顶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而且海蓝若也因此留了下来。屋内那女子心思起伏不定,过得半晌,才对那丫鬟道:“你且问问,他又何以会坠入定风谷?”

无间不由得哈哈一笑,站起身冲纱窗行了一礼,道:“你这个样子,还不照样和我打交道?再说了,神农教之内怎样,之外又怎样,还不都是一纸标签?”木屋之内那姑娘依旧不声不响,那丫鬟却又恨得牙根痒痒,道:“一纸标签?在我神农教,人人要押上一条性命,也就是你,无法无天,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无间道:“他押给你一条性命,便不做坏事了?”那丫鬟道:“爱做不做。”“教我说,这便是小人之心。”无间指指纱窗继而道:“我倒想问问这位姑娘,你种了秋花露没有?”那丫鬟愈发怒不可遏,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休要放肆,真若是不想活了,还怕我家小姐不愿意成全?!”无间却仍不罢休,还冲着纱窗说道:“陶大哥说你视人命如草芥,可是真的?”

木屋之内还是没有声响,无间挠挠头,便又行一礼,道:“那在下这就告辞了。”那丫鬟道:“你要去哪里?”无间道:“去仙界峡找陶大哥。”他像是忽然回过味来,将冰花蜻蜓的事情讲一遍,又道:“瞧瞧,有人要做坏事,你扣着他一条性命也无济于事。”那丫鬟道:“你那瘾君子里面便是牵黄与擎苍?”无间道:“正是二位将军。”那丫鬟道:“我家小姐取了你一颗海蓝若。”无间又不禁笑了起来,道:“我命不久长,来神农谷撞一撞运气,不想续命不成,反而丢了七日性命。”

他拱一拱手,再不犹豫,大踏步下了台阶;身前的花圃是黄色的,左侧的一片却是粉色的,而右边过去的一片则交织着淡蓝色与深橙色,甚是养眼。他分辨一下路径,再走几步,衣角过处带起一些若有若无的粉尘,而一股雨水一般的郁香亦随之飘入鼻息。这一股香气意韵悠悠,一层层一叠叠夹杂着不知多少种滋味,他禁不住深吸一口,便有些如沐春风的意味,可回头再看,那丫鬟招招手,不知为何成了一副笑靥如花的模样。他心中咯噔一声,隐隐然感到不妙,再审视身前,不由恍然大悟,那四色花草分别是黄衣,粉尘,春水,秋烛,四香交会,便是教人神思恍惚的昏天散!断疴木明明还在,只是不知为何,在这里竟没有半点效用,他膝下一软,晃晃悠悠,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上。

再睁开眼睛,他却并不觉着真的醒了过来,而天空黄澄澄的,分明是又一日的清晨时分。身前多出一张小桌,桌上备一碗药,颜色清透,浮着几片细细的叶子,他闻一闻,有所悟,不由得又抬头望望木屋。廊下两只蓝色的雀儿鸣得正欢,而窗纱似乎拉开些许,琴声琮铮两下,该是那小姐调调弦,却没有奏什么曲子。他不做他想,端起碗慢慢喝了下去,那药起初温淡如水,可是一过喉咙,便化作刀子一般,割得肺腑七零八落。他龇牙咧嘴,满头大汗,过得良久,才终于直起腰来。药理上不差,那位小姐果然是在尝试着化解海蓝若。他心下感激,冲着纱窗拱拱手,道:“为了不死,要生不如死,是不是还不如死了的好?”

日头渐渐爬高,到了正午时分,更是火辣辣的没有半点遮拦。他一面被炙得好不难受,一面又像是脱出躯壳,远远地瞅着肉身受罪;经脉间依旧如故,那碗药宛如石沉大海,果然不是正解。日暮时分,那丫鬟才姗姗走来,探探脉搏,复又置一碗药在桌上,无间也懒得问,照旧喝下肚去,这一回腹内痛如刀绞,周身骨节便如同炸开一般,过有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好一些了。那丫鬟并不离开,就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甚是享受,无间道:“你又捣什么鬼!?”那丫鬟道:“你不是神农教的人,当然不能用神农教的药,我家小姐这是将你上午用的药尽皆化了去。”无间心知不差,可是这一番罪受得莫名其妙,火气便窜了上来,道:“我又不曾求她,折腾我做什么?”那丫鬟道:“谁也没有要救你,你就是个大药罐子而已,是死是活,我家小姐才不挂心。”无间忽然明白过来,心上气苦,却又禁不住笑了起来,道:“也好,也好,两不相欠,正可以安之若素。”

之后每一日早间,那丫鬟便会送一碗药过来让他服用。那药每次均不相同,有时辛辣,有时温吞,有时五味杂陈,有时清香宜人;用完之后,他有时神清气爽,有时头痛欲裂,有时丹田内炸开一样,有时候周身骨血又如同被化去一般,坐都坐不住。那丫鬟每次都会细细询问体内的症状,回木屋告诉那小姐知道,而到了傍晚时分,定然会逼他再服一剂,将早先药效化得一干二净。如此一来二去,转眼便是月余,这一番煎熬锥心蚀骨,断非常人所能想象,好在他筋骨强壮,又天性豁达,虽勉为其难,却还是受了下来。当日摔下定风谷弄得一身伤痕,衣不蔽体,那丫鬟给他换了一件花农的服饰,到如今轮番暴晒,初现褴褛,而且脸色黑炭一般,更添几分潦倒。不过他人在花阵之中,清醒时望望看看,心中也自有一番领悟,花田林林总总,千奇百怪,有些让人心旷神怡,有些则让人昏昏欲睡,一些剧毒之物与几棵看似全不搭界的杂草长在一处,即可以信手拈折,沾惹些花粉无甚大碍,可若是不小心带入另一片花丛,又足可取人性命。种种花香交相侵染,这一瞬相调相应,平安无事,再一瞬却恶意交叠,草木皆兵,定风谷无风,原来也断断不能有风。

再一日,服完药,体内如同有千万只蚂蚁噬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在木桌一角蜷缩许久,可是丹田之内又微微一热,浑身经络忽然变得无比通透,展展手脚,不由得便笑了起来,叫道:“今日最好,今日最好,这可是正解?”那丫鬟有些惊讶,把把脉,又回木屋问了问,转而道:“顶多是初窥门径而已,离正解还差得远呢。”无间道:“还差多远?”那丫鬟道:“我家小姐也说不好。”无间道:“我活不长,可是有你家小姐,也死不了,你且问问,若是她不愿意和我白头偕老,还放我去罢。”那丫鬟眉毛一竖,想要发怒,却听半空里扑棱棱一声,飞来一只鸽子;伸手让它落下,继而从腿上取下一只竹管,便进屋去了。不多时她又走了出来,不由分说,扣一顶花农的小帽在无间头上,道:“今日你也派上点用场。”

无间只觉脑门一凉,像是浇了一盆冷水,体内随即变得极为活络,吸一口气,便站起身来。那些花农每日里行走于花田之间,常让他捏一把汗,如今来看,这帽子里的文章更胜过断疴木。那丫鬟引他进门,指一指屋角一只两尺见方的铁箱,道:“你搬上这个随我家小姐走一趟。”无间半心半意,目光却去寻那位小姐;她一袭白衣,站在案边,黑纱掩面,看不出是什么模样,惟身材柔婉绰约,让人不知为何便想到了铭心馆沈湄。那丫鬟又叮嘱道:“箱子左右各有一个槽,你手指压住,千万松不得。”

无间答应一声,摸上去,那凹槽纹路奇特,似乎正好压着手上的穴道,说不出地别扭。他搬起铁箱,随着她们主仆二人横穿花圃,上了路边一辆候着的马车。车夫是一位侍从模样的青年人,黑脸盘儿,毕恭毕敬的。马车轻快,不多时便到了和融府,一位黄脸侍卫迎上来,带他们入内府,又过两重门,进了一座大院。门口一位中年人早已经恭候多时,呵呵一笑,道:“沈姑娘,好久不见!”无间心下不由琢磨,原来这姑娘也姓沈。

沈姑娘微微欠身,叫了一声:“李叔叔。”那人甚是和蔼,惟打量无间的眼神有些刻薄,道:“这一位就不必跟着了吧。”沈姑娘道:“鬼见愁机关诡异,不能换手。”那人略一迟疑,咽下想说的话,带他们还往里走。院子里松柏掩映,有假山流水、荷叶池塘,中间不时传来数声鸟鸣,有点摄人心魄。

进了厅堂,说不上为什么,身上便有些凉飕飕的,而身后大门则“吱呀”一声关上了。无间将铁箱放在当心一张木桌之上,取竹筷卡住两边的浅槽,便退到了屋角。厅里一共坐着九位,每人面前有一张长几,上面各有几盘菜肴,居中则是一位中年人,剑眉星目,骨重神寒,即便不言不语,也还是有一层迫人的霸气。那姑娘上前一步,叫了一声:“爹爹。”

无间心下陡然升起一串疑问,这姑娘不仅仅知草知药、天下第一,原来身份也非比寻常,寻思一遍,教内身居高位者好像无人姓沈,却不知这位中年人又是谁。那人苦笑一声,道:“颀儿,你终于还是让云莫为给骗来了?”无间心下随之再琢磨一下,她原来叫作沈颀。

沈颀极为诧异,道:“爹爹,此话怎讲?”继而望向左首一位模样精干的瘦子,叫了一声“云叔叔”。那人正是和融门掌门云莫为。他嘿嘿一笑,手掌翻开,掌心里赫然有一只石刻的印章,两寸多高,顶上镂有一只雀儿,乍一看没有什么,可其中又有一种难言的风骨,让人过目不忘。他进而道:“没有六合使模仿你爹爹的笔迹,再加上这一枚丹雀印,又如何能哄得沈姑娘带鬼见愁出定风谷?”无间心下又解一个谜团,沈颀适才说什么鬼见愁,原来真的是指那只箱子。

沈颀神色里添一丝寒意,望一眼适才那位李叔叔,却直呼其名,道:“李钧,那封书信果然是你所写?”李钧抱一抱拳,却没有说话,沈颀还望向云莫为,道:“丹雀印为神农教历代教主亲传的圣物,如何会落在你手上?”云莫为笑道:“你这也要问!?丹雀印在我的手上,自然是因为神农教教主在我的手上!”

无间不由得大吃一惊,再打量那位中年人,难不成他就是神农教教主傅长天?既如此,这位沈姑娘竟然是神农教教主的女儿!?可她又为何姓沈?傅长天左首是麒尊者任千里,右首是武教主韩及愚,再过来则是万灵门掌门吕霖与朱雀使高全;这几位均脸色凝重,双目微闭,嘴唇泛一层青色,发梢则结一层冷霜,呼吸之间,白气一团团的,竟像是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再过来却是贵人使苏葇,伏在案上,昏迷不醒,她身后的地面上露出一段绿色的裙裾,让无间心上又是一阵狂跳,难不成殷茵也在这里?难不成她已经身受重伤?

沈颀不动声色,心下却一阵阵发冷,在座无一不是用毒的高手,可无一幸免,均遭人暗算,而世间寒毒至阴者有九,至寒者有七,可是无论哪一种,都没有这等威力,而云莫为胆敢向他们同时下手,更可见所用毒药非同小可。她望一眼韩及愚,道:“韩伯伯,你还好?”韩及愚苦笑一声,道:“寒毒蚀骨,又有冷气攻心,一阵紧似一阵,如今还能靠一口真气勉强护住心脉,再过一会儿,可就说不好了。”沈颀道:“你说不出是什么毒?”韩及愚道:“惭愧,这个你还要问云掌门。”沈颀走上一步,有心探探他脉搏,云莫为却摆摆手,道:“沈姑娘,这里由不得你随便走动,会出人命的。”他坐直一些,手托下巴,又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也明白你的手段,按理天下便没有毒药难得住你,不过,嘿嘿,今日略有不同,若不是时间仓促,我还真想让你放手一试——天下第一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自家老子惨死,是不是也有趣得紧?”

他得意扬扬,禁不住仰天大笑,韩及愚“呸”一声,道:“你不用乱兜圈子,有胆量明说就好。”云莫为道:“我有胆量说,你还不见得有胆量信呢,按理寒毒蚀骨,热毒攻心,但是寒毒之中却有一味能摧折心脉,你可猜得出是哪一味?”韩及愚略感迷茫,沈颀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变化,道:“你说的是冰花蜻蜓?”云莫为一跷大拇指,道:“不错,是冰花蜻蜓。”这时吕霖“嗤”地一笑,道:“你手里有冰花蜻蜓?”云莫为故作矜持,道:“我手里便不能有冰花蜻蜓?”吕霖道:“就你那点药学修为,即便再加上六合使与太阴使,照旧贻笑大方!”

云莫为眉毛一挑,叹一口气,道:“吕掌门,你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可根子里还都是些文人的小伎俩,不值一提。教我说,你枉自守着神农教第一大活宝,却不知道该如何为己所用,才是真的愚不可及!”这时任千里缓缓抬起头来,道:“你指的是谁?”云莫为道:“你说是谁?”任千里道:“陶不陶?这与他又有什么干系?”云莫为手指轻巧敲案几,道:“不错,我是捉不到冰花蜻蜓,可是——”转而望望沈颀,“沈姑娘,你说陶不陶成不成?”沈颀心下一片雪亮,却不发一言,任千里则大声说道:“陶不陶捉到了冰花蜻蜓?”云莫为又一次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我云某人在登天石候个正着,手到擒来!”

其他人并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可无间脑袋越埋越低,大气也不敢透了,原来在仙界崖偷袭陶不陶的正是眼前这些人,又或者与他过招的那一位便是云莫为?心下又不由得连呼侥幸,当时脸面摔得一片瘀黑,如今又稀里糊涂地套着一身花农服饰,否则怎可能不被认出来?沈颀道:“前些日子有人出入杵声谷,劫持殷姑娘,图谋秋花露的解药,该是受了你的指使?”云莫为嘿嘿一笑,道:“沈姑娘果然聪明。”任千里道:“还真是蓄谋已久!不过你离开神农谷又怎样,不照样只有三年的性命?”云莫为淡淡地道:“三年就三年,胜似在神农谷三十年!”

杵声谷的事情非比寻常,傅长天交给尤渊去查,可过去这么多日子,一直没有什么回音;他冷冷地望过来,尤渊却心有感应一般,忽然睁开眼睛笑了起来。傅长天心下一叹,道:“太阴使,莫非这是你和云莫为联手演的一台好戏?”尤渊不再装作中毒的样子,伸个懒腰,双手枕在脑后,仰起脸悠悠地道:“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他声音不大,却浑厚沙哑,说不出为什么,让人耳际有一缕袅袅的回响,好久不去。

任千里道:“云莫为,你究竟想要些什么?这么多年大伙儿出生入死,什么事情没有经过?教主对你信任有加,就说今日,你说要吃酒叙旧,大伙儿抬脚便来了,没有半点犹豫。我就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念着旧日的情分,教主饶你一条性命,这件事情也便一笔带过——”云莫为却“嗤”地一笑,道:“千里兄,你我都是江湖老手,这一番话你自己都不信,又何必来糊弄我。教主野心有多大,你和及愚兄最清楚不过,说到底,大家还不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该丢弃的时候,他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嘿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代人杰傅长天也有遭人算计的时候,只此一层,便当浮一大白!”韩及愚道:“云兄,咱们这么多年肝胆相照的一份交情,真的就一钱不值?”云莫为道:“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又岂是你能明白?”韩及愚道:“没有二心,又何以战战兢兢?”云莫为鼻孔直喷冷气,道:“笑话,试看神农教上下,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你韩及愚便真的例外?!”韩及愚摇摇头,转而望向李钧与尤渊,道:“二位真的想清楚了?真就死心塌地跟着他犯上作乱?若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里,身不由己,教主日后给你们做主就是。”

李钧与尤渊相互望一眼,同时笑了起来,沈颀道:“云掌门,你素来对毒经药理兴趣不大,而鬼见愁里面不过是曲老教主的几卷手稿——”云莫为饶有兴趣地盯着她,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跟我虚晃一枪?”沈颀略感诧异,云莫为却指指朱雀使高全,道:“你问他好了,人是他杀的,东西是他抢的,简单直接。”他像是意犹未尽,又道:“贵人使弄得天山派七荤八素,教主则坐镇洛阳,由着朱雀使在骆家大开杀戒,二位可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苏葇依然昏迷不醒,高全却“呸”了一声,道:“教主之命,遵领就是,为何要有这么多毫无来由的念头!”任千里居然也吃了一惊,道:“河南骆家一案是你——与教主所为?”高全不置可否,云莫为却又好一番大笑,道:“千里兄,原来你也被蒙在鼓里!这一回神农教教主信任谁,不信任谁,待见谁,不待见谁,总该心知肚明了罢?!”

沈颀依旧不明所以,道:“鬼见愁里究竟有些什么?”云莫为道:“有朱雀使从骆家带回来的一片地图。”沈颀道:“什么地图?”云莫为道:“当年骆建安从北疆带回来的地图。”任千里声音微微颤抖,道:“当年随三十二皇子北上的骆建安?被称为‘中原神通’的骆建安?”云莫为翻翻眼皮,不屑置答,傅长天却忽然抬起头来,道:“你待怎样?”云莫为道:“教主,但凡你交出地图,我保你这一辈子再不会看到我们几位。教主手段高得很,心气更高得紧,可是这冰花蜻蜓也玩笑不得,再耽搁片刻,大家都死在这里,神农教因此土崩瓦解,是不是也得不偿失?”紧盯傅长天,走上一步,又道:“大家得和气处且和气,不见血光最好,更何况贵千金还在这里,她即便不会赔上性命,可折损一只手一只脚,又或者让花容月貌落点瑕疵——”沈颀随即望过来,道:“难道你有冰花蜻蜓的解药?”云莫为道:“没有。”沈颀道:“那爹爹不交出地图,是死,交出地图,还是死,你又凭什么要挟众人?”云莫为阴笑着耸耸肩膀,道:“沈姑娘,你聪明绝顶,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我自然没有冰花蜻蜓的解药,可是我又何必要有冰花蜻蜓的解药?那不是我云某人的事情,是你沈姑娘的事情!你能不能救活他们,我管不了,也不在乎,但是你有没有机会救他们,可是我云某人说了算的。”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众人一呼一吸,或轻或重,均变得清晰可闻。又过片刻,傅长天忽然轻轻叹一口气,道:“颀儿,鬼见愁的口诀你还记得?”沈颀略显黯然,点点头,道:“记得。”傅长天道:“你说给他听。”云莫为却摆摆手,道:“不必了,我云某人从来不做自不量力的事情!这鬼见愁是曲老教主所制,我没胆子也没本事去碰它,沈姑娘,你打开箱子就好,至于如何打开,与我无关。”傅长天道:“颀儿不懂武功,力不能及,你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呢?让他们来好了。”李钧与尤渊同时低下头,多少有些不自在,云莫为则略一思索,高声叫道:“王小酒——”

无间心下又是一跳,偷眼望去,屋门响处,有人探头进来,窄脸盘,白面皮,真就是王小酒。众人吃惊之余,怒不可遏,韩及愚道:“你不是死在天山了么?”王小酒嘿嘿一笑,猫着腰蹩进来,道:“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我那点小伎俩,居然还惊动韩教主了。”韩及愚道:“虚虚实实?今日你主子要借你性命用一用,你再兵不厌诈一次试试?”王小酒见机极快,伸手一指苏葇身后,道:“云大人可是忘了,这里还有一位没有中毒的,咱们自己人上,沈姑娘乐得借鬼见愁弄死几个,可若是殷姑娘,呵呵,那才是两全其美。”

鬼见愁系曲关阳亲手打造,以夺天工之巧向险恶诡诈里设局,即便懂得口诀,打开箱子也断非易事,而它又深置定风谷,有花海奇毒作为屏障,想拿到其中所藏,比登天还难。云莫为在仙界崖暗算陶不陶,先取冰花蜻蜓,之后融毒药于酒水,困住傅长天,最后则用丹雀印赚沈颀带鬼见愁来到这里,这一番布置做得有条不紊,可背后殚精竭虑,费了不知多少心机。这会儿王小酒给殷茵解开穴道,她忽地一下坐起身来,怒道:“还真是小瞧你了,中了乌青散,居然不死。”王小酒笑道:“命大而已,命大而已,在天问谷躺那一日一夜,差点儿让秃鹫给活活吃了呢。”

无间头脑之中锣鼓齐鸣,忽然记起大草坡上那两位天山弟子说过的话,既然如此,他们看到的所谓尸首竟然是王小酒?沈颀转而望望殷茵,道:“可难为你了。”殷茵并不害怕,径直走到鬼见愁一侧,翻开箱盖,道:“应当的,沈姑娘不必介怀。”箱子第一层空无一物,惟底面有不少樱桃大小的红斑,沈颀道:“口诀第一句,‘梅花一缕香’,红斑之中有五片暗合梅花之形,找到了,五指各按一片,稍稍用一些内力即可。”殷茵略作端详,指着其中一处,道:“是这里?”伸手按上去,箱内“咔嗒”一响,再试一试,木格便松了,取下来,第二层也便呈现在眼前。

底面有六道半寸多深的槽线,四横两竖,正好是一个“目”字。沈颀道:“口诀第二句,‘把盏泪两行’,泪从目、从水,还需要一杯清水。”王小酒取来一杯水,紧赶两步递给殷茵,沈颀又道:“将水倾在字上,水满槽线即可,不要多,也不要少。”殷茵倒小半杯方才停手,箱内好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再一瞬却“啪”的一声,有水线自两侧的小孔之中喷了出来,箱内随之又是一响,第二层也开了。

第三层四边分别注有“东”“西”“南”“北”四个字,底面之上则有许多色彩各异的圆点。沈颀道:“口诀第三句‘暮鼓催寒鸦’,既为暮鼓,西字一侧应当有鼓声才对,鸦为黑色,如果我记的不错,应该能找出十七个黑色的斑点。”殷茵数一遍,点点头,沈颀又道:“你两手各执一只竹筷,左手敲‘西’字一侧,右手一气呵成,要击中十七个黑点才好。”殷茵面有难色,可还是取来竹筷,深吸一口气,左手先起一串细密的鼓音,右手跟着点出去,“叮叮咚咚”数声之后,却又猛不丁地一滞,她随之低低“哼”一声,退开半步,小臂上竟已是一片殷红。她脸色苍白,挽起袖口,接连捏出几根银针,沈颀轻声道:“还好?”殷茵苦笑一声,道:“没有毒,不妨事的。”抹掉血痕再试一次,可敲到第十四下,又迟些许,再退开,一只手腕成了淡淡的红色,另外一只却成了淡淡的蓝色。她脸色凝重,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从双手腕间各捏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再摸一颗药丸含在嘴里,望一望沈颀,眼睛里便多了一层泪花。

在座尽皆知道她所中是极为难缠的冰火针,一时半会儿解毒绝无可能,只好先含一颗华灵丹暂行缓释。再走回来,鬼见愁之上弥漫的是一股淡淡的花香,密密层层,说不尽的清透,又说不尽的迷离,她思索片刻,终究猜不出再一轮又会是何种毒针,而曲关阳出神入化,沈颀是否有解也在未定之天。沈颀分明看透了她的心思,轻声道:“再来,可就是赌命了。”殷茵叹一口气,再看一眼手腕,莫名地又添一丝倔强,道:“还真是万死不辞。”

这样敲击,考校的是所谓“一心两用”,若是内功到了一定火候,意念随心,倒也算不得极难之事,怎奈她武学修为尚未到火候,如此施为,实在勉为其难。这次左手鼓声敲起,可右手试几次,始终落不下去——淡定,淡定,可为何总是这般心意峥嵘?生死,生死,却原来只有此一瞬与彼一瞬的间隔!怎奈鬼见愁再容不得这份迟疑,暗响成片,俨然山雨欲来,如箭在弦,恰在此时一股暖风拂上脸庞,身侧忽然多出一人,握住她右手手腕,一掠而过。一串儿轻响密如疾雨,分毫不差地落在一十七只黑点之上,鬼见愁之内随之传来一声脆响,第三层便这样松了。

她满怀惊讶,缓缓侧过脸去,身边的这一位面目黝黑,遮在一顶布帽之下,原来是跟在沈颀身后的那位小花农,但是心上又禁不住微微一颤,那样的眉角,那样的脸庞,分明与当日靠在那人胸前望过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呀”了一声,不由得方寸大乱,立在当地,却也全然忘了究竟处身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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