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上册》(14) - 无间传 - 王新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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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上册》(14)

雪霁长天碧无间在陶陶居留下来,菜畦里的事情自然一股脑落在了他的头上,其中有十八种青菜、十八种毒虫、十八种浇溉的配方,而那配方又分别由数种或者数十种药物制成,其间又有种种相生相克的道理,循环往复,不胜其烦。饶是他熟读毒经,又有海蓝若相助,也还是费了十几日的工夫,吃了不知多少苦头,才尽皆掌握。陶不陶作息不依常人之道: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而他不睡的时候谁也别想睡,不吃的时候谁也别想吃,无间因此也过得黑白颠倒,茶饭无常,一面昏昏然无所用心,一面又无可奈何,不得不用心。陶不陶才没有什么良师益友的风范,有的时候宁可将事情弄砸,也要看他出丑取乐,因为这一层,他时不时便被药剂所迷,恍恍惚惚还算好的,眼前一黑一头栽倒的时候更是不计其数。好在他天性豁达,又心直口快,与陶不陶吵吵嚷嚷的,不存嫌隙,而陶不陶更好似凭空得来一件宝贝,言必称“好兄弟”,与他勾肩搭背,亲热无比。除此之外,他还给无间一本经书,名为《陶不陶曰》;曲关阳的毒经编纂甚好,有图有字,条分缕析,而这本经书却是陶不陶所著,而他文字功底本就稀松平常,所书又是艰涩无比的道理,再加上许多灵光乍现的痴话呓语,无间读来七荤八素,脑袋几乎要爆裂开来。可也正因为此,他在药理医理方面的见识向偏僻隐微处生发,渐渐入了常人难以窥视的境界;而这之后,他也才知道殷茵在琦山所用的虫儿称作紫眸星,所用的草称作求鱼草,二者均出自于《陶不陶曰》。

转眼又是月余,这一日午间,陶不陶难得地呼呼大睡,无间喂饱那两只青蛙,浇溉完毕,坐下来也歇息片刻。神农府该是有什么聚众的活动,热闹非凡,从大清早开始,便有时高时低的哄闹之声传过来。再一抬头,吴双不知何时到了篱笆门外,他赶紧起身行个礼,吴双则道:“你们可准备好了?”无间道:“准备什么?”吴双道:“陶不陶会啊。”无间“啊?”一声,若有所悟,转而道:“陶大哥还睡觉呢!”吴双笑道:“不妨事,这是他故作高深的把戏,而且他是要大伙儿等的,否则可不够威风呢。这半日,三组的头名都决出来了,有万灵门的一条蜈蚣、百草门的一只蝎子,还有和融门的一只撞钟蛤蟆,就差你陶大哥了。”无间不禁笑了起来,道:“撞钟蛤蟆?神农教真是同和尚势不两立?”吴双道:“那是去年和融门的王小酒自画眉雪山的冰窟窿里得来的一只毒蛤蟆,起初只有巴掌大小,现在快赶上一个西瓜大了,声如撞钟,所以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无间心中“咯噔”一声,道:“王小酒?”吴双道:“怎么,你认识他不成?其实牵黄擎苍二将军也是他送的。陶大哥一门心思要赢这个赌,可是王小酒已经不在了,所以即便赢了,也难免有点兴味索然。”无间道:“王小酒不在了?”吴双只觉着他前言不搭后语,却还是道:“他出去办一件差事,死在外面了,那撞钟蛤蟆也就由他兄弟王小盅接手,一直养到现在。”

吴双先走一步,无间却不安起来,那二位将军无牙无爪,每日里不过优哉游哉,吃吃虫儿,从不曾被调教学些游走搏斗之术,又如何能应付一只西瓜大小的蛤蟆?这怎么想都像是一个圈套,更何况王小酒阴险狡诈,他早有见识——推门进屋,陶不陶还是呼呼大睡的模样,可是一张肥嘴却怪怪地咧着,似乎费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无间摇一摇,他便腾地坐起身,道:“今儿将军们多一顿饭,你说该带牵黄去,还是带擎苍去?”无间道:“你还不两只都带去?”陶不陶道:“一个吃,一个看,这样厚此薄彼的事情,我可做不来。”说着,走到养青蛙的瓷缸面前,左左右右天地玄黄地嘀咕一会儿,捧了擎苍出来,又道:“走吧!”无间瞪大了眼睛,道:“这样就走,也不准备准备?”陶不陶道:“你要准备什么?屁大点事,你要准备什么?”

他趿着鞋出来院门,之后便再不转弯儿,走一条直线,有墙的时候翻墙,有屋的时候上屋,无论落在哪一座院子里,面不改色,照旧大摇大摆。无间拼尽全力,才堪堪追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有些担心。”陶不陶道:“你担心什么?”无间道:“天后使说有一只西瓜大小的撞钟蛤蟆,咱们不见得斗得过呢。”陶不陶忽地立住脚,脸色也变了,道:“有西瓜大小?”无间使劲点点头,陶不陶一边跺脚一边挠头,道:“糟了糟了,忘了这一出了!”无间又道:“那撞钟蛤蟆是王小酒捉的,你这二位将军也是王小酒送的,这其中会不会有诈?”陶不陶长叹一声,哭丧着脸道:“我早知道那小子没安什么好心,可怎么就未作提防?”

他仰脸望天,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疙瘩,无间更为不安,搓着双手,道:“这如何是好?这又如何是好?”这会儿他想起了林微,又道:“我有个妹子,若是她在这里,肯定会有法子。”陶不陶道:“你还有一个妹子?你的好妹子不是殷姑娘么?”无间道:“殷姑娘眼里又哪里有我。”陶不陶伸长脖子,道:“所以你不要殷姑娘这个妹子了,又弄了一个妹子?”无间“嘿”一声,转而开始打量陶不陶,那老儿眉宇间有一丝坏笑,渐渐不能控制,荡漾开来,变成了捧着肚皮的哈哈大笑。过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好兄弟,你一脸天塌下来的样子,好玩至极,好玩至极!”

两人跳出万灵府南墙,眼前一亮,空地上聚了何止千人;众人望见他们,发一声喊,变得一片欢腾。陶不陶却谁都不理会,大步流星径直走向中间的空地。地面上有白线浇出的一座方阵,三个角上各坐着一位,唯有东北角空着,陶不陶一屁股坐上那里的一张小凳,道:“双妹子,今年你备的是什么酒?”吴双与其他数位头领坐在正前方的长几一侧,这会儿呵呵一笑,道:“前些日子有人去江南办事,我嘱托他们买回两坛绍兴花雕,就在我屋里放着呢。”陶不陶道:“双妹子,你好是好,就是太啰唆,想孝敬我两坛好酒就尽管孝敬好了,还非要弄个狗屁毒虫会庆功的噱头。”空地西南角坐的是万灵门尹云飞,他像是对这话颇为不屑,而且并不掩饰,“啪”的一声,响亮地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他脚下小笼里是一条七寸长的蛇花蜈蚣;峨眉山有花蜈蚣,长不过寸许,却是极毒之物,有所谓“一寸花蜈蚣,十里风含腥”之语,海南则有噬蛇蜈蚣,长可盈尺,凶猛成性,常捕小蛇为食,蛇花蜈蚣正是由二者交尾而得,阴毒之至却又如狼似虎。方阵西北角坐的乃是百草门岳令,他手边有一只偌大的陶碗,里面则是一只取自藏南奇花谷的帚尾蝎子;那蝎子尾巴上毒刺不是一支,而是一排,状如扫把,由此得名。岳令在奇花谷候了七日七夜,折损五只公鸡,才终于捉了一只,之后费尽周折带回云南,又用独门的九花九草养了一年,弄得它毒性猛增不说,个头大了又何止一倍。而王小盅则坐在东北角,是一位白生生的胖子,面目与王小酒有三分相似;脚下有一只瓷缸,比脸盘还大一圈,里面不时“嗡”的一响,显见是那只撞钟蛤蟆。

那三人依着规矩各自说了说毒虫的来历,轮到陶不陶,他却打个哈欠,懒洋洋道:“我有小酒兄弟送我的两只蛤蟆,二位将军掷骰子,擎苍赢了,来吃顿饭。”没有谁明白他叨叨些什么,可也没有谁感到意外,吴双稍稍等一会儿,看他再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点了点头。有人提起一只大壶,走白色方格的对角浇出两条交叉的红线;那线里有神农教的聚灵丹在里面,引毒虫爬到中间,自然会斗在一处,而外围的白线里另有药剂,可以防止它们爬出场外。场外众人继而一起喊了起来,有人叫“百草”,有人叫“万灵”,有人叫“王小盅”,但节奏分明而且最为响亮的还是“陶?不陶!陶?不陶!”四人相继放出毒虫,尹云飞和岳令眼睛圆睁,身子微微颤抖,王小盅不动声色,陶不陶则瘫在凳子上,成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四只毒虫各自沿着红线爬动,擎苍一跳一跳走得最快,到正中央,西南方向的蛇花蜈蚣差不多在五尺开外,西北方向的帚尾蝎子在八尺开外,而东北方向的撞钟蛤蟆一摇一摆走得最慢,还差着一丈多远。擎苍毫不犹豫,向左一拐,迎着蛇花蜈蚣跳了过去;差不多相距一尺,两只虫同时停了下来,成为相持之势。这会儿那帚尾蝎子也到了中央,前后左右逡巡几步,向右一拐,竟也上了蛇花蜈蚣这条线。众人吸一口凉气,同时安静下来,只这一眨眼的工夫,擎苍将军竟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

那撞钟蛤蟆依旧在它那条线上,走得不疾不徐,而那些心思灵通的也恍然大悟,它看似迟钝,却无形中成了坐山观虎斗的一个,这一番以逸待劳,背后的算计可谓精明至极。无间几乎合不拢嘴,拍一拍陶不陶,他却鼾声大作,睡得愈发瓷实。擎苍一动不动,全神与那只蜈蚣对峙,那蝎子好似知道有机可乘一般,悄无声息地掩上来,尾巴反转,一排毒刺尽皆扎在蛙背上。擎苍吃痛,“呱”地叫一声,高高跳起,翻一个跟头,而那蝎子竟牢牢附着,没有被甩下来。与此同时那蜈蚣千足翻动,风一样地游走起来,忽地一下扑上了擎苍面门;它七寸多长,将小蛙的上半截完全覆住了,看上去有些毛骨悚然。三只虫儿相互角力,再没有半点动作,而那撞钟蛤蟆一扑一扑的,终于也凑了上来。

它停下步子,俨然小山一般,开始打量眼前的情形;过不一会儿,擎苍将军一摇一摆转过身,跳两跳,隐隐然竟有挑衅之意。那蜈蚣依然扑在面上,可这样一来,便完全晾在了那蛤蟆的口吻之下。众人“嗯?”一声,暗赞擎苍机灵,而那蜈蚣亦有所警觉,起身要走,可挣两挣,头尾不住摇动,却动弹不得,原来肚腹反而被擎苍咬住了。撞钟蛤蟆又走上两步,“咕”地大叫一声,长舌电光一般探出来,粘住蜈蚣收进嘴里,略加调整,咽了下去。那青蛙轻快许多,转过身来,开始一窜一窜地向前跳。那蝎子依然伏在背上,可如今竟也成了诱饵;那蛤蟆紧赶两步,长舌“啪”地一下便又攫住了它。那蝎子似乎知道事关生死,牢牢钳在青蛙背上,并不放开,那蛙则撑开双腿,卖命地向前挣去。一霎时三只虫儿僵在当地,而那蛤蟆粉色的舌头越绷越紧,先转为赤红,又转为暗红,紧跟着空中弓弦般一声轻响,那蝎子还是被扯了下来。它在空中转几个圈子,不知为何又得了自由,尾巴一挺,反而落到撞钟蛤蟆的背上,长螯高举,毒刺倒转,猛地便扎了下去。大蛤蟆背上毒泡“啪”地爆了一个,黑汁四溅,那蝎子被淋个透,身子一抖,摔在地上,只是还未就死,变得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这时擎苍纵身一跃,含住它送到撞钟蛤蟆腹下,复又转身跳了开来。那蝎子攀住蛤蟆肚皮,索命一般蜇上去,再不放松。

那蛤蟆奈何蝎子不得,“咕”地叫一声,转而开始追逐擎苍,擎苍一跳一跳的,不紧不慢,却渐渐脱离了红线。众人这才瞧出这小蛙的奇异之处,它与蛇花蜈蚣和帚尾蝎子缠斗许久,受了不知多少毒液,却依然脚步轻快,毫发无损,陶不陶的手段果然非比寻常。如此拖拖拉拉这一阵子,那蝎子早被揉搓成一摊肉泥,而蝎毒发作,大蛤蟆腹下也黑了一片;它似乎有些难以为继,越走越慢,最终伏在地上不动了。擎苍这才转过身,打量片刻,继而“呱”地叫一声,开始绕着它转开了圈子。这时陶不陶忽然打个激灵,睁开眼睛,道:“赢了?”无间手舞足蹈,正自点头,撞钟蛤蟆却也如同被唤醒了一般,“噗”地一跳,扑出三尺有余,张嘴叼住擎苍,一仰脖吞进了腹中。

众人只道擎苍胜局已定,谁承想形势急转直下,竟这样收场;撞钟蛤蟆一直慢吞吞的,可奄奄一息之际,那一跃又有流星赶月之势,其中的门道着实耐人寻味。年复一年,毒虫会变化莫测,而胜者能够胜出,正是因为有此等常人不能领会的手段。大伙儿回味片刻,欢呼声相继炸开,而陶不陶孤独求败一十六年,真的败下阵来,亦叫人唏嘘不已。那老儿面如死灰,又心有不甘,走到场上瞅瞅大蛤蟆,冲王小盅道:“你这蛤蟆死了。”王小盅正自张狂,张口顶了回去,道:“那又怎样?”陶不陶道:“毒虫会赢的不死,死的不赢。”场上忽而嘘声大作,有人叫道:“陶不陶,输了就是输了,大家看得一清二楚,莫要耍滑抵赖!”又有人叫:“陶不陶不陶咯,不陶不陶咯——”吴双心下不忍,叫一声“陶大哥”,略一迟疑,还只能说道:“今日——还真是撞钟蛤蟆赢了。”

陶不陶道:“果然么——”再抬起头来,却又是一脸灿烂的顽皮。这会儿撞钟蛤蟆腹下全烂掉了,流出来不少红汁白浆,可不知为何,竟然又动了一下,王小盅喜不自胜,指一指陶不陶,道:“是你说赢的不死?撞钟蛤蟆可没有死!”说话的工夫,那蛤蟆又接连动了几下,王小盅愈发兴奋,叫道:“赢的不死,赢的不死!”话音未落,大蛤蟆忽地跳起半尺,却又如臭皮囊一般,“噗”地拍在地上,一声脆鸣传来,擎苍竟然自血污之中一跃而起,不偏不倚,正好落上陶不陶的掌心。陶不陶志得意满,哈哈大笑,与之对望一眼,扭头就走。

无间足不点地地跟在后面,身子飘飘的,几乎也要飞起来。他这时方才回过味来,那蛤蟆早就死透了,最后一动一动的,还都是擎苍破腹而出所致;此时再思量那十八棵菜、十八种虫,以及浇灌园子的种种配方,个中寓意忽然变得清晰之至——那两只小蛙原来早被调理得百毒不侵!陶不陶说什么无毒才是极毒,莫非便是这样一层道理?此外,那所谓的撞钟蛤蟆实则是福建武夷山的流星蛤蟆,行走如风,快捷无比,而王小盅事前该是给它喂了蚕丝草,与地面上的聚灵丹相互生发,才弄得它行动迟缓,老态龙钟,如此是一层障眼法,却又助它得尽渔翁之利;而最后追逐擎苍,它脱开红线,蚕丝草也就失去了效用,那一扑虽说是强弩之末,可依旧动若脱兔,尽显本色。这其中的算计一层又一层,断非无间所能领会,但是陶不陶高屋建瓴,出神入化,却又断非王小酒王小盅之辈所能揣度了。

当晚吴双果然送了花雕酒过来,陶不陶喝不过两杯,便面红耳赤,呼呼大睡起来。这等酒鬼模样,却又如此不胜酒力,让无间难免大笑一通。他放开心怀,吃喝一顿,再放下酒杯,已是午夜时分。四面俱寂,烛火摇动,想起林微,便摸出那副小画瞧了一眼,当日在铭心馆的情形一幕幕浮上心头,难免有些怅惘;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他似乎刚刚睡熟,便在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里苏醒过来,睁开眼睛,陶不陶正上蹿下跳地收拾东西,扭头瞅瞅他,道:“就冲你这等死睡如猪的架势,便应该杀你七百八十回。”无间瞥一眼窗外,道:“大半夜的,你做什么?”陶不陶道:“上山。”无间道:“哪门子的山?”陶不陶道:“当然是画眉雪山。”无间道:“去做什么?”陶不陶道:“说不得。”无间道:“要去多久?”陶不陶道:“少则三日,多则三年,实在不成,便三百年。”无间懒得再问,翻身爬起来,不一会儿便将自己那点器物打进了包里。陶不陶一抬手,丢过来一只明晃晃的小罐儿,道:“这个你收好!”那是一只手炉,与殷茵在小酒馆里用过的那只如出一辙,只是镂花不同,而且大了一圈;无间“嘿”一声,道:“这是什么?”陶不陶道:“你堂堂神农教弟子,居然不认得瘾君子,丢煞人也!”无间道:“这叫作瘾君子?”陶不陶道:“有何不可?”无间不由笑了起来,道:“谁过瘾,谁又是君子?”可陶不陶不再理他,又翻出一只更大的瘾君子,将牵黄擎苍二将军一起装了进去。

天色一团漆黑,可他们依然脚程极快,不足黎明,便已经上到画眉雪山的山腰处。脚下是莽苍苍的大草甸,一望无际,神农五府依然能够看到,却一脉玲珑,如同一排精巧的玩物。再走,山阴里开始有成片的积雪出现,眼界里则变得雾蒙蒙的,到午间,天色转阴,冷雨飘摇,脚下却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石。那雨渐渐化为鹅毛大雪,浸过衣衫,将一层别样的酷寒送入肌理,可是经过半日颠簸,瘾君子也亮了起来,红彤彤的如同暖玉一般,将二人胸前熨得一团妥帖。

瘾君子乃是以画眉雪山独有的焰火石溶在水银里制成,内里常温,装上毒虫,即便是极寒之地也去得,此外其中还有诸多惘神香之类的手法,弄得那些虫儿昏昏欲睡,即便一连数日不饮不食亦无大碍。又走一阵子,便到了仙界峡,眼前除了绝壁便是冰壁,颇有些走投无路的意味,陶不陶甚是明白,找避风的地方歇了下来。天色将暮,山影迷离,极远处青灰的云雾未能压住几缕橙色的晚霞,森然之中平添一分出人意料的柔美。无间还感慨了一番,陶不陶却全没有这等情怀,抱紧瘾君子,翻个身便睡了过去。

再上路,又是破晓时分;雪停风住,碧空压顶,画眉雪山秀丽的一面亦如冰花一样绽放开来。仙界峡对面绝壁高耸,没入云雾之中,这边崖畔则有一块巨石,斜斜探入半空,正是所谓登天岩。陶不陶跳上去,自包裹里取出一根长索,挥一挥望空一掷,挂上峡谷对面一棵老树,他则哈哈一笑,拽一拽,随即一跃而下。长索荡开,他横掠数十丈,晃晃悠悠落上对面山石之间,继而展开轻功,再几个起落,也便上了岸。他将长索抛回来,无间依葫芦画瓢,只是没有陶不陶的功力,“砰”的一声撞上对面山石,弄得头晕眼花。

再往上走,山岩也看不到了,目力所及,唯有一道又一道的冰川;这样又两个时辰,便到了一大片冰壁前面。陶不陶熟门熟路,径直钻进左下角一条狭长的缝隙。洞中初时还算清透,不多时便只剩下漆黑一团,气息古老却不陈旧,可那一份寂静庞然厚重,似乎沉淀了一层又一层,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点起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好久,视线的尽头忽而现出一丝光亮,泛着淡淡的蓝色,安静得如同水晶一般,却又活泼泼的,似乎永远也不会消逝。脚下的冰层越来越厚,光滑异常,溜下长长一段斜坡,眼前竟又变得一片敞亮。四周满是姿态各异的冰柱,有的自洞顶垂下,有的从地面升起,有的一团浑浊,有的则晶莹剔透,封住许多大如手掌或者微如指尖的雪花。再往里走,地面上多出一个洞口,有氤氲的水汽断断续续冒出来,无间小心翼翼凑过去瞅一眼,那洞深达百余丈,底端火光融融,竟然是熔岩。

他满腹狐疑,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陶不陶嘿嘿一笑,道:“喂蛤蟆。”他瞅着无间一脸懵懂,甚是知足,神秘兮兮地又道:“你可听说过画眉山冰花蜻蜓?”不等无间回答,便又摇头晃脑地继续道:“世间毒药千奇百怪,但是顶尖的那么几种却像谜一样,最教人捉摸不定。冰花蜻蜓可以制冰花毒,无色无味,遇风可化,入水可溶,论及杀人无形,天下无出其右者,不过谷里的人从来不提这个,个中原因,嘿嘿嘿,哈哈哈,丢也丢死人了,神农教守着画眉雪山,又号称最会使毒用毒,可这么多年以来,便从没有抓到过冰花蜻蜓!”无间依旧似懂非懂,道:“你是说这里有冰花蜻蜓?”陶不陶指一指洞口,道:“那里有冰花蜻蜓。”无间道:“不就是蜻蜓么,怎么就抓不到?”陶不陶道:“那你捉一只给我看看。”无间道:“等着看见了,自然可以一试。”陶不陶道:“你知道冰花蜻蜓什么样子?”无间道:“蜻蜓还能是什么样子。”陶不陶伸手向空中一指,道:“冰花蜻蜓是那种样子。”无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一眼,道:“哪种样子?”又凑过去打量半天,道:“这里什么都没有!”陶不陶笑得不能自已,道:“这就对了。”无间道:“什么对了?”陶不陶道:“冰花蜻蜓便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而这个‘什么都没有’可玄妙得很,其一,可能的确什么都没有;其二呢,可能你以为什么都没有,实则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无间“嗨”一声,道:“啰唆,冰花蜻蜓是透明的?”陶不陶道:“那是当然。”无间道:“我看不到,难道你看得到?”陶不陶道:“我也看不到。”无间道:“那你乱指个什么劲?”陶不陶道:“我指给你看冰花蜻蜓的样子,又没指冰花蜻蜓给你看,难道还指错了?”

他取来一根长索,缚在冰柱之上,另一端丢进洞里,继而又搓搓手,喜滋滋地摸两张烙饼揣进怀里,便纵身溜了下去。无间想一想,也取两张烙饼,再加上一块腊肉,这才一跃而下。起初周缘皆是冰壁,不多久气息转为清凉,再不久更变得暖洋洋的;绳子到尽头,洞底依然遥不可及,不过四壁也成了凹凸的乱石,石缝之间多有涓涓细流,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而熔岩火光一闪一闪泛上来,还不算黑暗。他们展开轻功,辗转而下,周遭越来越闷,热气渐渐如同炉火一般,一股接一股地涌上来。无间只觉着眉毛头发快要烧着了,陶不陶才停下步子,落脚在一块还算宽敞的石台之上。他三下五除二除掉上衣,却又“啪”地一拍脑袋,道:“又忘了带些冰块下来。”无间“啊?”一声,道:“你来过这里?”陶不陶却眉峰一皱,食指啜在口边,道:“听——”

无间竖起耳朵听了听,道:“听什么?”陶不陶怒道:“呆子,你说呢?”无间若有所悟,心神随之一转,一层“嗡嗡”的声响旋即透了出来;那声响忽远忽近,忽高忽低,飘忽不定,却又逗留不去,再一瞬,眼前忽然有红光一闪,陶不陶随之大叫一声,道:“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

那红光稍纵即逝,可个中影像活脱脱便是一只蜻蜓,而且又像是被一根丝线牵住,绕在了脑海之中。陶不陶摸出烙饼啃一口,道:“我花了十年才找到这个冰窟窿,又三年才找到这个无底洞,又两年才想出一个法子,又一年才养成二位将军——”无间大为惊讶,道:“你是说牵黄、擎苍?它们不是王小酒送的么?”陶不陶不由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养它们是为了狗屁不陶不陶会?王小酒无意之中帮我一个大忙,他若是明白过来,后悔也后悔死了。”他捏着手指,一张大脸又凑过来,道:“冰花蜻蜓只有一寸多长,通体剔透,看不见,摸不着,我想啊想,想破了脑袋,可还是想不出怎样才能将它们捉到手。”说着话,指指右边额角。“你看到没有?”那里亮亮的,秃了铜钱大的一块,不留心看不出,可一旦留心了,闭上眼睛也在那里晃悠。他冥思苦想的时候要么拉扯眉毛,要么一根根地拔掉额角的头发,久而久之便弄出这样一个印记,无间不由得嘿嘿地笑了起来,道:“你陶不陶也会‘想破头’?”陶不陶伸手扇他一巴掌,又道:“那一日王小酒屁颠屁颠地送上两只青蛙,还放了一堆什么有毒无毒的厥词,嘿嘿,哈哈——”无间并不明白,道:“他帮你什么了?”陶不陶道:“你不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你不明白?青蛙吃蜻蜓,是——也——不——是?你看不到蜻蜓,不见得二位将军也看不到,是——也——不——是?”

无间这才恍然大悟,冰花蜻蜓无论怎样来无影去无踪,在两只小蛙那里仍不过是一只飞虫而已,一物降一物,难违天则。陶不陶又道:“既然要捉蜻蜓,那总要‘捉到手’才行,有二位将军,算是过了‘捉’这一关,可真要‘到手’,照旧棘手得紧。这蜻蜓虽则生在湿热难当的洞底,却仍然属于寒毒一脉,真的刺你一下,冷风罩身,奇毒攻心,真气凝滞,须臾丧命!”无间不住地点头,牵黄擎苍被养成百毒不侵,从药理上走阴寒的路子,果然是为冰花蜻蜓而设。陶不陶一吹胡子,道:“你明白了?”无间道:“明白什么?”陶不陶道:“怎样‘到手’啊?”无间道:“不明白。”陶不陶连骂数声“蠢材”,却又难以自已,续道:“我为人是不是厚道无比?”无间道:“你凭什么就厚道无比?”陶不陶道:“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尔虞我诈;聪明人和笨蛋打交道:苦大仇深。”无间似懂非懂,照旧甚是不屑,道:“苦大仇深的又不止你一个。”陶不陶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二位将军防得住冰花蜻蜓的攻心阴毒,却防不住它的蚀骨寒毒,是以——”无间道:“怎样?”陶不陶道:“一旦咬住蜻蜓,它们会冻成冰的。”无间道:“那岂不更糟?”陶不陶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一下。“蠢材,二位将军冻住了,吞不掉我的虫儿,可也不会放脱我的虫儿!”

填饱肚子,陶不陶摸出瘾君子,又递一支火折子给无间,道:“待会儿放出两位将军,我看着牵黄,你看着擎苍,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管跟着就成。”进而又递上一颗药丸,道:“你血气浊污,冰花蜻蜓才看不入眼,可它们若是心情大好,叮你一下,你便吞了这颗药丸,能多活半个时辰。”他拍拍脑袋,再想不出别的什么可叮嘱的,便搓搓手,按开了瘾君子。二位将军甫一落地,即变得极为警觉,牵黄跳去左边,蹲在一块岩石之上,擎苍却向右走,沿着石壁跳下数尺,才停下脚。洞底火光翻动,寂静则如同一团丝线,越拉越紧,教无间额头湿漉漉的,仿佛能听到汗水滚动的声音。有“嗡嗡”声飘到近前,微微一震,散去了,可再一转瞬,便又飘了回来。这时擎苍猛地一跳,不等落地,身子便僵住了,石块一般向洞底跌去。无间纵身一扑,疾坠丈余,用袍袖拢住,继而伸脚向岩边借力,接连几个转身,才攀着一块石头立住脚。脸颊蹭伤好大一片,火辣辣生疼,而热浪如火,更炙得发梢透出一股焦味。他小心翼翼爬回来,陶不陶接过擎苍,翻开蛙嘴,火光之下,果然有一只透明的蜻蜓在不住地翻动。他用竹枝夹着,放进那只小的瘾君子里面,之后还用大瘾君子装好擎苍,席地一坐,大笑不止。无间道:“牵黄怎样?”陶不陶道:“先你一步,大胜而归。”说着话,忽然双膝一跪,冲瘾君子连磕三个响头,道:“你们可不要死啊,千万千万不要死啊!”

当晚就在洞边歇了,陶不陶一手抱一只瘾君子,左边拍拍,右边摸摸,手舞足蹈一番,求天告地一番,如此这般,一宿不得安宁。到晨间,无间背上大个儿的瘾君子,他则无限呵护地揣上小个儿的瘾君子,启程下山。这一路滑行居多,嘿嘿哈哈,不多时便到了仙界峡,陶不陶豪气冲天,望空一跃,借着山风横跨峡谷,晃晃悠悠向登天石飘去。无间在崖边稍驻,没奈何,深吸一口气,循着陶不陶的身影,也一跃而下。

山风鼓荡,云雾飘摇,陶不陶时隐时现,笑声却清亮亮得响彻峡谷。堪堪到岸边,他身子一攒,可两侧却微微一凉,一股疾风疾袭肋下;忽然明白这是有人藏在登天石之后偷施暗算,可身在半空,无可依凭,而一口真气堪堪用尽,再想变招,又如何能够?他闷哼一声,被打个正着,风中一荡,径直向崖下坠去。无间在空中看得一清二楚,叫一声“陶大哥!”,眼前却有光亮一闪,陶不陶竟然将瘾君子抛了上来。他伸手接住揣进怀里,脚上又是一紧,崖上之人竟然甩出长鞭,缠住他扯向登天石。他再没有思索的余地,没头没脑先劈出一招天和掌法中的“天雨潇潇”,对方全不料这小跟班有这等功力,吃惊之余,被掌风扫到,相继跌在一旁,而他双足落地,一枚金色的小镖也射到了胸口;再也避之不及,闭眼咧嘴的一瞬,只听“铛”的一响,小镖正好砸中怀里的瘾君子,弹起数尺,“啪”地落在了登天石上。

对面数人皆用黑布蒙住口鼻,手执长剑,并肩而立,还有一位远远地站在一棵苍松之下,而那一枚金镖正是由他所发。那人压着嗓子,道:“留下瘾君子,留你一条性命。”无间好生惊讶,道:“你知道瘾君子里是什么?”那人不再回答,就近的两位则心领神会,同时提剑刺了过来。无间无路可退,提一口气,双掌穿插,再使一招“一马平川”。天和掌法气象无两,推得对方又栽一个跟头,他则看看手掌,惊讶之余,又好生得意。殊不知这一招占得先机,正可以溜之大吉,而耽搁这一瞬,也就前功尽弃了。鬓角冷风扫过,远端的那一位移形换位,擎长剑直逼上来,无间使一招“潮水平”,再续一招“天行健”,逼得他接连退开两步,只是这一位极为老到,再起式,剑光缭乱,化为一天落英,纷沓而至。无间眼前一花,心下陡添一层怯意,殊不知天和掌法要旨正在于无忧无惧,洞若观火,这样一来,精气神打个折扣,再进招,便有些似是而非的意味。那人刷刷刷接连三剑,“嗤”的一声划破胸前衣衫,怀里的瘾君子也便“铛”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那人抢出一步,先捡起来,无间心下着急,连拍数掌,可真气一滞,不由得断了一截,略一回味,不由得大叫糟糕,不早不晚,这当口海蓝若偏偏又要发作。丹田之内一股燥热搅动翻涌,弄得内息再不能聚拢,他不敢缠斗,虚拍一掌,转身就跑,对面几位相互望望,做个手势,一起追了上来。如此一前一后,走出一炷香的工夫,无间脚下虚浮,摇摇晃晃,看着随时便会栽倒;可后面一干人也愈发摸不着头脑,这少年掌法非同小可,明明可以逃走,却这样忽快忽慢,玩的又是什么名堂?他们深恐有诈,也就不敢逼得太近。这样又过一座小山,右首一条小径款款没入林间,正是来时走过的路,左首则是一片斜坡,疾落十余丈,消失在一片断崖之后。无间长叹一声,走右首断断没有活路,还只能走左边撞撞运气;只是溜出没几步,便跌一跤,滚了起来。一霎时天旋地转,五脏六腑几乎都呕出来了,四面却又空了,眼界里化为一片恒定的青天,原来是直挺挺向谷底坠去。等待在尽头的该是一声响亮的钝痛才对,可又始终没有到来,相反地,一片厚厚的草甸沉下去又弹起来,转而将他又送上一道斜坡;鼻息里有甜香袭来,教他不由得微微一怔,这一瞬头脑里依稀是林微的模样,再一瞬便一团漆黑,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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