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册》(13)
苦茶青灯
又行不远,青石路复又出现,只是更为平坦宽阔。依着北山山坡修有五座府邸,中间一座最深,乃是神农府,另外四座则呈环拱之势,自东向西分别是万灵府、尚武府、和融府与百草府。众府邸皆以巨木搭建,并无雕梁画栋,亦非披金挂银,是一层朴实的暗灰色,安闲地矗立于碧草之外雪山之下。到万灵府门口,有侍从将孙芸等人接了进去,到尚武府,文少敏等人则告辞而去,众人在神农府与和融府未作停留,到了百草府,吴双则引着众人径直进了门。她轻车熟路,将他们一个个分别送下,牛进临行前还专门给无间一个熊抱,才一摇一摇地去了。到了最后,吴双身边便只剩下无间一个,他想着秋花露的事情,又深恐撞上殷茵或者苏葇,心中越来越没有底。吴双像是看透了他的忐忑,道:“付师兄说你大非寻常,委重任于你。”无间道:“我误打误撞,其实一窍不通的,又如何当得重任?”吴双微笑不语,却转弯抹角,走边门出了百草府。眼前一条小径探进一片纤细的峡谷之中,谷口处的石碑上却是“杵声谷”三个字。转过谷口,视野开阔许多,山脉细如利刃,一片片自远处蜿蜒而来,又戛然而止,路径也随之变得芜杂,左一条又一条,如同水草一般。山叶之间有七座白色的小楼,檐角尖尖,斜斜地刺入空中。神农教草药一半来自定风谷,一半取自山野之间,二者均要先送到杵声谷,晾晒之后加以储藏,之后才在百草府被制成药剂。那七座小楼依山向阳,得天独厚,正是作晒药、储药之用。一行人走到山谷深处,拾阶而上,进了第五座小楼“清明阁”,吴双道:“此处是清苦些,可是你若用心上进,三年之后应当知百草、明医理,到时候无论想做些什么都易如反掌,便说我们十二使当中,便有四人出自杵声谷呢。”
她复又嘱托几句,便带着两位侍从去了。无间站在石阶上,瞧着她们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心头忽而不知该作何感想,大老远跑来神农谷,却又被发配到深山老林里离群索居,是不是也滑稽了些。好在他天性自在,不多时便安了心。阁楼一共五层,各有划分,药材林林总总,数不胜数。窗外斜坡上是一大片青石板,白亮亮的纤尘不染,正是作晒药之用。卧房不大,仅容转身,内有竹几一张、竹椅一把,案上则有一册《毒经》。那《毒经》乃是神农教前任教主曲关阳编纂,教内人手一册,详解天下奇花异草,尽述种种制毒用毒的手段。无间兴趣不大,但是转念再想,若是弄个药中圣手当当,谁说便解不来海蓝若?即便解不来,或者总还可以苟延残喘些时日?如此也便正襟危坐,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而接下来却也由不得他了,药草被源源不断地送上来,少的时候有十几种,多的时候则有几十种,如何处置,毒经之中各有说明。他只能临时抱佛脚,用到哪里,读到哪里,而行走于一排排的药剂中间,种种气息扑面而来,因为海蓝若的关系,又总能抽丝剥茧一般分辨出许多至为隐微的变化,由此再与经书印证,一来省了不知道多少力气,二来,其中神领意得之处,亦并非循规蹈矩之辈所能体会了。
如此忽忽月余,他在医理药理方面进境神速,虽则求解海蓝若愈发如同镜花水月,眼前的差事却应付得越来越从容。这一日沏一壶苦茶,在顶楼闲坐,山径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只毛驴,正不疾不徐地向清明阁方向走来。毛驴之上是一位绿衣女子,身材婀娜,稍显落寞,看模样便是殷茵。他心中“咯噔”一声,一面有些喜出望外,一面又想起了秋花露,如今熟读毒经,深知那是何物,一旦上身,这一辈子可再不得消停,前些时候他心神俱疲,晚间死睡如猪,会不会已经着了道儿?可转念又想,若真是如此,殷茵又怎会认不出他来?
这样想着,再一抬头,那毛驴仍然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殷茵却不见了踪影,“哼”一声,左右望望,身后却忽然多出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等回头,肩后微微一痛,早吃了两枚银针。他有海蓝若护体,不至于立即闭过气去,可脑中一荡,还是摔倒在地。一串细细的脚步声到了身前,殷茵绿色的裙裾旋即闪入眼角,她轻轻踢一脚,拔出针,便走了开去。无间伏在地上,口不能言,却还能看到对方的鞋子,她踱到架子边上,取下不少药材,随即转身而去。
再睁开眼睛,已是午后时分,四周静悄悄的,不觉着有半点异样,他这才恍然大悟,若不是因为海蓝若,这便如同大睡一觉,断断想不到殷茵来过这里。架子上的布置均是他亲力亲为,这会儿依着殷茵的步子稍作检视,差不多便知道她取了什么,其中一半还说得过去,另外一半却非比寻常,按着教内的规矩,没有百草门掌门人的亲笔信,万万拿不得的;思来想去,愈发不解,殷茵在神农谷地位非比寻常,断无必要这样行险,天晓得她在摆弄什么,居然到了这等不可告人的境地。
他对殷茵说不上朝思暮想,但是念头转到那里,再想开解,也并非易事,这时候门间人影一晃,高启竟然走了进来。他像是刚从山上采药下来,一头大汗,还背着老大一只竹筐。无间惊喜交集,大声招呼,他却指一指楼梯,拾阶而上,到了顶楼,一手搭上无间肩膀,道:“兄弟,近来可好?”说着话嘿嘿一笑,手腕一翻,竟冲着后心给了一掌。无间全无防备,一头栽倒,又差点晕过去。当天在彩云谷考试的时候,高启被孙芸打得全无招架之力,不像是有什么武功的样子,可是这一掌力道闪烁,当真非同小可。
高启上来又补一脚,看他昏昏沉沉,也便放宽了心思,卸下竹筐,揭开罩着的黑布,里面竟然坐着一位女子。他伸手解开对方哑穴,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道:“高启,你搞什么鬼,果真活得不耐烦了?”无间只觉这一回比适才来得还要天旋地转,殷茵兜一圈,竟然这样回来了。高启呵呵一笑,道:“殷姑娘,你帮我一个小忙就好,帮完了,我便送你回去,之后咱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各过各的日子,如何?”殷茵道:“在彩云谷你佯装不会武功,在兰花院又悄悄溜走,原来都是早有预谋?”高启避而不答,道:“这个忙你帮还是不帮?”殷茵道:“你居然趁我给你种揉心草的时候偷施暗算——”高启奸笑一声,道:“殷姑娘用药出神入化,年纪轻轻在神农教就秀出班行,我真是佩服得紧,不过这些日子你进进出出杵声谷,一趟又一趟的,可也蹊跷得很呢!”
殷茵一怔,跟着却冷笑一声,道:“我进出哪里还不都是我的自由,关你什么事?”高启道:“话是这样说,可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的那些药呢?”殷茵声音有些发紧,道:“你少胡说八道!”高启道:“但凡我将这些事情抖搂出来,依着神农教的戒律你会是何种下场?到时候我瞅着傅长天也救不了你!”殷茵半晌不语,可忽然间又笑了起来,道:“你去抖搂好了,大不了一死了之,谁还怕了不成!”
高启变得有些恼火,来回踱几步,再说话,又转了语调,道:“我实在不想伤了和气,才这样以礼相待,此处人迹罕至,你又是这样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嘿嘿,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殷茵“呸”一声,变得怒不可遏,道:“你以下犯上,果然不知道本姑娘是谁?若敢动我一根汗毛,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碎尸万段!”高启道:“以下犯上?你还真当我是神农教的人了?”他狞笑一声,走上几步,殷茵则大声喝道:“你不要过来!”两人相持一会儿,她忽然叹一口气,道:“你要我做什么?”高启声音瞬间恭顺许多,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殷茵穴道未解,在竹筐里动弹不得,高启便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开给她看。殷茵道:“这方子是从哪里来的?”高启道:“这个你不必问,我也说不得,不过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殷茵道:“这是秋花露的解药。”高启赞一句,又掏了十几包药出来,道:“神农教秋花露独步天下,我不过是想借你一双巧手,制一剂解药而已。”殷茵道:“你知道的,秋花露‘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是种药之人,即便是制出解药,也不见得有用。”高启道:“那个不用你操心。”殷茵道:“教内身种秋花露的人寥寥无几,且多为位高权重之人——”她忽然闭了口,想一想,转而道:“你药材尚没有配齐。”高启道:“还缺四样,其中三样清明阁就有,唾手可得,剩下那一样,不好意思,还要拜托殷姑娘给想想办法。”殷茵道:“你说的是萋心草?那个只有沈姑娘和陶大哥那里有,我想不出什么办法。”顿一顿,又道:“你才不想让我去定风谷,在沈姑娘那里,不消三句话,她就会明白我图谋些什么。”高启道:“所以你要去求你陶大哥——”殷茵道:“那你放我去好了。”高启却哈哈一笑,道:“去不得,你写一封信就好。”殷茵道:“那你去?”高启道:“我也去不得。”继而指指地上的无间,道:“他去。”
他取来笔墨,却只解开殷茵腕上的穴道,让她写好了,还取黑布罩上竹筐,过了不一会儿,无间只觉背上一紧,被提了起来,齿间进而一凉,口中便多出两颗药丸。高启手掌托在他颌下,内力一送,药丸相继滚下咽喉,第一颗暖洋洋的,烫熨五脏六腑,让人胸臆之内平坦不少,正是神农教养气疗伤的“华灵丹”,第二颗却凉飕飕地真刺丹田,想来是用诛心葵制成的毒药;既如此,高启应该以为他身受重伤,是以续命在先,再以解药相挟,要他乖乖听从指令。无间吐纳几回,才勉强站直了,高启随即递上那封信,道:“你走一趟万灵府,给陶不陶送过去。”无间道:“陶不陶是谁?”高启道:“陶不陶便是陶不陶,到了那里,一问便知。”
无间呆呆地站一会儿,丹田之内依然有万般不是,这一口真气提不上来,也就不敢轻举妄动。高启有些摸不到头脑,道:“你啰唆什么?”无间瞪他一眼,抬腿就走,高启却又变得有些忐忑,叫道:“你可知道你中了毒?若是两个时辰之内不能回来,会死得惨不可言!”无间置若罔闻,头也懒得回,只大踏步去了。
进了万灵府,稍作打听,陶不陶果然无人不知,依着指点,又走差不多一刻钟的工夫,到了西北角的一座小院。那小院独门独户,围有一圈篱笆,篱门外的地面上歪歪扭扭地画着“陶陶居”三个字。院内一面有几畦菜地,另外一面有两间茅屋,正中间则有一株亭亭如盖的霜蝴蝶,俨然一副田园居的景况。他在门外犹豫一会儿,心想既然殷茵称他为大哥,那此人应该年纪不大,清清嗓子,叫了一声“陶师哥!”院内静悄悄的,无人答应,等了一会儿,再叫两声,便推门走了进去。这时茅屋的窗户忽然“咔啦”一声开了,一只白花花毛茸茸的球儿探出来,叫道:“喊什么喊,死人了么!”
无间吓一跳,过了片刻,才分辨出那是个白发白眉白须的老头儿。他五短身材,比林微还矮一头,可脑袋却大得异乎寻常,在肩膀上一晃一晃的,似乎随时会滚下来,而眉毛又最为奇怪,弯弯的,几乎垂到口边。无间心知不妥,却还是忍俊不禁,抱着肚子哈哈地笑了起来。这一笑,那老儿反而对他生出些兴趣,道:“你笑什么笑?”无间深吸一口气,努力止住了,可眼光瞥见对方一颤一颤的眉毛,便又开始笑。那老儿道:“笑笑笑,笑你个大头鬼!”“咔嚓”一声关上窗户,人便缩了回去。无间本来差不多了,可听到“大头鬼”三个字,禁不住又要打跌,可这时风里忽而多出些怪怪的气息,丝丝缕缕,便如牛毛一般,直扑进喉咙里面,嗓子随即变得又麻又痒,不想再笑,却止不住了。他心下一惊,记起来毒经里所谓“悄悄笑”便是这等滋味,一旦中招,大笑不止,不死不休。
他一咬牙,硬生生闭上嘴,可喉咙依旧颤个不住,人便憋得面红耳赤,眼珠子仿佛也要喷出来了。这时窗户“咔嚓”一响,那老儿又探出头来,一面手足乱摇,一面哈哈大笑。无间心下疾转,忽然间有了盘算,摸出断疴木,张口咬在了嘴里,一股淡淡的香气沁入咽喉,再吞一口唾沫,也便止住了。那老儿分明有些惊讶,眯起眼睛打量一回,道:“你是谁,谁是你陶师哥?”无间道:“你总该是殷姑娘的陶师哥。”陶不陶道:“我是不是她师哥关你屁事!”无间的好奇心又转上来,道:“你这样老,如何会是他师哥?”陶不陶道:“我看她顺眼,她才是我妹子,你小子这副熊样,给我当孙子都不配。”无间火往上撞,却只能硬生生忍住,道:“殷姑娘有一封信送给你。”
陶不陶的脑袋缩回茅屋,旋即又探出来,道:“她来一趟不就成了,还真的当自己是大家闺秀,假模假式写开了信?”无间道:“她不方便。”陶不陶道:“她不方便?再不方便也比你方便。”无间懒得啰唆,走上几步,“啪”地一拍窗棂,将信递进去,道:“她命悬一线——”
可人便呆住了,嘴巴大张,全忘了还要说些什么。陶不陶手里捏着一根五六寸长的桂梨花枝,正逗弄桌面上的一只仰佛蛛。那虫一跳起来,他便半空里截住,还送回桌面上,如此一来一往,眨眼间斗了七八个回合。陶不陶斜着眼睛问一句:“谁命悬一线?”佛蛛又跳起来,只是这一次半空里一荡,居然绕过花枝,越窗而出。无间眼疾手快,捡起窗台上的一片霜蝴蝶抛了过去;那花瓣如同小舟一般,半空里承住仰佛蛛,飘飘摇摇落到地面上。陶不陶急得面红耳赤,跳脚骂道:“小王八蛋,弄丢我的虫儿——”
他继而“嗯?”一声,按住了话头,仰佛蛛趴在花瓣之间,怡然自得,竟没有逃开的意思。他眼珠一转,忽然明白过来,“噼里啪啦”拍一阵脑袋,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无间道:“什么对了?”陶不陶眼睛一翻,道:“你狗屁不通,误打误撞!”无间道:“你是说霜蝴蝶能制住仰佛蛛?”陶不陶“咦?”一声,更瞪圆了眼睛,上上下下又打量他一回,道:“你是谁?”无间道:“范阿七。”陶不陶“砰”的一下从窗户里翻了出来,道:“天下第二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如何会知道?你既然知道,你便是天下第一,可你分明不是天下第一,所以你应当不知道才对,可你又如何知道?”
无间听得一头雾水,道:“知道什么?你是说霜蝴蝶与桂梨气息相通?”他靠鼻子分辨,并不明白背后那些精致的道理,是以话说得尤其轻描淡写,陶不陶愣了一下,叫道:“不得了,不得了!你入教几年了?”无间道:“一个月。”陶不陶道:“双妹子说今年考试的时候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可是你?”无间道:“孙芸与众不同,数不到我。”陶不陶眼珠子又转一圈,道:“我陶不陶恭喜你入我正大光明神农教,来来来,用些餐饭再说其他。”
院内石桌上有四样小菜,两荤两素,只是不知道放了多久,早凉透了。陶不陶先坐过去,从每盘菜里夹一筷子吃了,然后道:“该你了。”他一脸坏笑,不胜期待,而无间也着实饿了,稍一犹豫,还是夹起一片清炒的菜叶放进了嘴里。那菜叶绿油油的,嚼起来脆生生的,竟是一等一的美味,他不由自主点点头,可口中忽而一变,泛起来一股难言的酸苦,“啪”的一口吐出菜叶,可诸般滋味依然牢牢附在舌上,进而更变得臭烘烘的。陶不陶这会儿笑得浑身乱颤,缓缓从凳子上滑到地上,道:“解药就在另外三盘菜里,你自己找,自己找!”
无间握着筷子,手悬半空,口中有诸般不是,心中却安静了许多。桌面上菜香交汇,有百般滋味,或者阴险,或者疏远,惟一息冷香,宛若游丝,却徘徊不去。他若有所悟,抓起饭钵扣在桌上,圆圆一团儿米饭上面,赫然有一片黄色的花瓣,呵呵一笑,取来含进嘴里,一刹时芳香四溢,舌尖的种种异味瞬间烟消云散。
陶不陶斜着眼睛瞅他一会儿,“咔嚓”一声踪影全无,可眨眼间又“咔嚓”一声,一张大脸便凑了回来。他身法如风,原来走窗户从茅屋里取出三株青草,一株叶子圆圆的,一株叶子尖尖的,还有一株则满是刺儿。他甚是得意,摇头晃脑地道:“你见过这草?”无间道:“没有。”陶不陶向前一杵,道:“你当然没见过,这可是我自己种出来的!”
几丝薄荷味道随之透了过来,圆叶的最重,尖叶的次之,带刺儿的那一株若有若无,可究其根本,三者并无差别。无间道:“这难道不是一种草?”陶不陶大脸一探,道:“你怎知道?”无间道:“气息相同,只是有浓淡。”默念毒经,指着圆叶的那一株,道:“这该是满月草。”陶不陶捋捋眉毛,一指尖叶的那株,道:“那这个呢?”无间道:“当然也是满月草。”陶不陶斜着眼睛,哈哈大笑,道:“蠢材蠢材,怎么能叫满月草!”无间道:“它本来就是满月草,当然能叫满月草。”陶不陶伸手扇他一巴掌,道:“这个叫作月牙草。”
无间好生恼火,腾地站起身来,陶不陶却又一指带刺儿的那株,道:“这又应该叫作什么?”无间顺着他的意思想一想,道:“月尖草?”陶不陶大摇其头,道:“不通,不通,哪里还有月亮,只剩一天星星,所以叫作星星草。”无间甚是不屑,道:“三株破草还就半个月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陶不陶却一味哈哈大笑,道:“你鼻子灵通,但是脑子不通,算是蠢材中的奇才。”
无间自怀里取出殷茵的信,陶不陶接过去瞅一眼,道:“傅长天让她配药,她没有萋心草,与我何干?”无间道:“这是她受人胁迫所写,不是真的。”陶不陶道:“你又如何知道?”无间有意讲一讲事情的经过,可陶不陶全无耐心,转而道:“你留下来做我的徒弟好不好?”这半日里算不上惊心动魄,却又无一处不是陷阱,每日里死上十回八回,可万万要不得,无间半点不含糊,道:“不成。”陶不陶道:“凭什么不成?”无间指一指脑门,道:“因为这里不成。”又指一指嘴巴,“所以这里也不成。”陶不陶双眼一翻,道:“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徒弟?”无间全然不为所动,道:“你就扯吧,生不如死的,谁稀罕做你的徒弟?”陶不陶搓搓手,居然并不着恼,道:“那升一辈,你做我兄弟好不好?”无间照旧脑袋一摇,道:“不做!”陶不陶瞪起小眼,道:“你道我当真求你呢?”无间道:“难不成还是我求你?”陶不陶道:“求人又有什么不好?”无间道:“求人又有什么好?”陶不陶道:“历来是求人的有好处,被求的什么都捞不着,你个木头脑袋,这也不明白?”他思绪不知被扯到哪里,转而道:“可你为何要救我茵妹子,你是她什么人,她又是你什么人?”无间心上一跳,便有些不知所措,道:“她不是我什么人,好好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受坏人欺负。”陶不陶却捧着肚子笑了起来,道:“你看上我那茵妹子了,是不是?”无间一张脸涨得通红,道:“我和她算不得相识。”陶不陶道:“那又有什么相干?我又没有说她看上你!”
他忽然间像是得了底气,道:“没有办法,你只好求我收你为徒,也好成全对我那茵妹子的一番心意。”无间有些糊涂,却也懒得再作纠缠,道:“我在清明阁当差,又岂是想留便能留下来的?”陶不陶道:“你个蠢材果然不知道陶不陶是谁?我是天下第二,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无间难耐好奇,道:“你是第二,那谁是第一?是不是傅长天?”陶不陶抬手扇扇,嗤之以鼻,道:“他那点小屁修为,哪里轮得着他?这天下第一么,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妹子,像你这样的傻瓜,一辈子都别想见到。”无间道:“她也如你这般张狂?”陶不陶道:“她冷冰冰,视人命如草芥,无聊得很。”无间道:“天下第一都不张狂,你张狂个什么劲儿。”陶不陶道:“错了,错了,这只说明她可以张狂,不说明我不能张狂。”继而一拍巴掌,道:“我那茵妹子究竟在哪里?”无间道:“清明阁。”陶不陶道:“哪一层?”无间道:“顶层。”
无间赶着说说那里的情形,可陶不陶听一半便不听了,走回屋,拎出一只布袋,继而摸出一颗药丸,置在无间掌心,道:“你吃了吧。”无间毫不犹豫,丢进嘴里便咽了下去,陶不陶反而吓一跳,道:“你便不问一问那是什么?”无间道:“你们都是一般心思,若是我一走了之,便毒发身亡,对不对?”话说一半,喉咙忽然一哑,声音先变了,面上的肉继而垂下来,一下子好似老了几十岁。他好生恼火,道:“这又是什么计较?”陶不陶捧着肚子又笑开了,道:“你憨头愣脑的,不过模样还说得过去,添几分风霜之色,防止我那茵妹子——”忽然闭了口,递上布袋,道:“这里面可有一件温顺无比的宝贝,你要是弄坏了,便掘个坑埋了自己再来见我。”
无间探头瞅瞅,不由得又吓一跳,里面竟然是一条黄灿灿的毒蛇。陶不陶继而又摸出一只葫芦,滴几滴汁液在他肩头,过不多时,漫空里飞来两只雀儿,绕两圈,便好整以暇地落了上去。陶不陶道:“你去吧。”无间道:“去哪里?”陶不陶道:“杵声谷啊。”无间道:“那萋心草呢?”陶不陶道:“蠢货,要萋心草做什么?!”这会儿才像是意识到了,道:“那个坏蛋要萋心草做什么?”无间道:“殷姑娘说和秋花露什么的有关。”陶不陶道:“废话,这还需要你说!”无间不再言语,等一会儿,陶不陶却双眼一瞪,道:“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无间怒道:“你说我做什么!”陶不陶老大不耐烦,道:“你愿意在这里站着就站着好了,若是那丫头死了,可别怪我陶不陶见死不救!”
无间明白再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拱拱手,说走就走。到杵声谷已是日暮时分,他不敢声张,蹑手蹑脚一直走到清明阁之下。四面一片静谧,肩上两只雀儿却先后叫两声,“嗖”的一下飞进了顶楼。他有些儿纳闷,想一想,又解开袋子放了那条蛇出来,它顺柱子爬上房梁,再一转眼,也看不见了。无间隐隐约约摸索到一些什么,可仔细想想,又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明白。这样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忽听半空中传来一片惨呼之声,高启竟然从天而降。
他“砰”的一声撞在不远处的石阶之上,脑浆崩裂,竟就死了,面上一团模糊,一只眼珠脱出眼眶,另一只却不见了,看上去甚是恐怖。无间一颗心跳个不住,莫名便想到了那两只雀儿,毒经中尝言,有雀名为“匕喙”,“灵动如兔,凶残胜虎,成双入对,守三十丈方圆,食蚊虫,尤喜火烈鼠”。他有所依循,拧着眉头再想,清明阁顶楼藏有不少三弦草,此草“生江畔水渚,色温味烈,微苦,有疏气祛痛之效,草间多生火烈鼠,气息相宜,互为依托”。念及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雀难不成便是匕喙?它们为三弦草所诱,凶兴大发,竟就啄死了高启?他陡然间对陶不陶大为折服,可心中跟着又是一跳,殷茵岂不是也凶多吉少?
他取一只竹筐儿罩在头上,快步上到顶楼,两只雀儿早已不知去向,殷茵却还在竹筐之内,一呼一吸,睡得正熟。他长出一口气,心下一松,目光凝在她的脸庞,不自觉生出好多爱怜。这时脚边忽然“咝咝”作声,那条金蛇不知从何处绕了出来,立起身子,信子吞吐,虽说不见得有伤人之意,却也绝不允许他再靠近半步。他不由“嘿”一声,一肚皮惊讶,又一肚皮释然,摆一摆手,悄悄退了出来。
他想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蛇,又何以会如此护住殷茵,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心悦诚服,还投陶陶居而来。到了那里,吴双居然在篱门外站着,看见他先笑了起来,道:“被你陶大哥喂了返老丹?”递上解药,又道:“也好,我与付师哥本就有心让你来这里呢。”无间大为惊讶,道:“难道不应当找一个小妖怪来伺候这个老妖怪?”吴双扑哧一笑,道:“陶大哥本来有一位帮手,叫作小谭子,他在这里待了三年,药学上成了一等一的高手,教里对他另有任用,派去了别处,之后我们找了好几个人来代他,可惜都不中陶大哥的意,弄出来那些千奇百怪的事情,可就别提了。我和付师哥一直在想,以你的资质,陶大哥没有不喜欢的道理,让你去杵声谷,也是为了先积累一下,不想你二人投缘,早早就撞上了。”无间仍然有些糊涂,道:“陶大哥究竟是什么人?”吴双道:“他可曾提过什么天下第二?”无间不住点头,吴双呵呵一笑,又道:“他是不世出的奇人,按说该是天下第一的,只是生不逢时,定风谷偏偏还有一位妹子,处处高他一筹。”
她想一想,又道:“再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不陶不陶会。”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不陶不陶会是个戏称,其实指的是神农教一年一度的毒虫大会,就是让各门各部的毒虫聚在一起,一决高下。”无间道:“那胜出的不应该是万灵门?”吴双道:“不尽然,天下毒物本不分家,其他三门的人触类旁通,也不遑多让的。每年大会都差不多聚上百余种毒虫,其中一小半儿是新近的发现,一大半则是大伙为此专门喂养的毒物。这些分为三组,组内轮番厮杀,各决出一个第一名,便有了三只毒虫,再加上头一年毒虫大会的状元,便是四只。最后一阵则将这四只毒虫拢在一处,让它们交相争斗,最后活下来的一个,便拔得当年的头筹。”无间听得怦然心动,成了一副颇为神往的模样,吴双又道:“过去一十六年,这第一名可都是陶大哥的,所以慢慢才有人说,毒虫会就是为了打败陶大哥才办的,打败他,陶不陶便不陶了,所以称为‘不陶不陶会’。”笑两声,又道:“这么多年了,陶大哥每次都会换一种毒虫,可每次都毫无例外地夺冠,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可里面的讲究多着呢,非同小可。今年早些时候,有人从田间捧回两只普通青蛙给他,说什么以毒制毒,终究难脱桎梏,以无毒胜有毒,才真的前无古人。平心而论,这些都是戏言,一笑了之也就罢了,可是陶大哥偏偏信了这个邪,说什么极毒还是毒,有药可解,无毒才是真境界,无药可解。过去这几个月,他一直在侍弄那两只青蛙,通宵达旦的,快走火入魔了。他为人好胜,若是想做的事情做不成,天晓得会折腾些什么出来,你在这里,不见得能帮他多少,好歹可要看住人,莫要有什么闪失。”
吴双告辞而去,无间便推门进了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陶不陶的鼾声时高时低,唱小曲儿一般,没个止歇。他略感局促,便就着菜畦边的石凳坐了下来。菜地里一片绿油油的,一共六行,每行各种六棵菜,而第一行的六棵各不相同,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长叶有短叶,有圆叶有尖叶,第二行与第一行一般无异,而第三行又是六种新菜,第四行与第三行相同,第五行又是新菜,第六行则与第五行一样。算一算,青菜一共一十八种,可是比照毒经搜尽枯肠,还是一种都不认得。正琢磨着,其中一棵叶片翻动,一只紫色的虫子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他“嗨”了一声,还道是整治不善,再定睛看看,不由得又吓一跳。原来每一株菜上均有一只毒虫,这会儿说不清是饿了还是时辰到了,慢悠悠地都现了身。他认得其中一只是仰佛蛛,所在的那一株菜绿叶白花,依稀是桂梨的模样,只是中间还插着一根霜蝴蝶的花枝,又是别样的合契。这时茅屋木门“咔啦”一响,陶不陶叫一声“开饭啦!”,双手各握一只青蛙,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无间赶紧站起身,叫一声“陶大哥。”陶不陶道:“你饿了?”无间饥肠辘辘,便老实不客气地点点头,陶不陶道:“那我说开饭了,你是不是高兴得要死?”无间隐隐感到不对,张张嘴,没有说话,陶不陶又道:“那我安排你与牵黄擎苍二将军同席如何?”
他走到菜畦边上,右手的青蛙放到第一行,左手的青蛙放进第二行。无间想起吴双之言,忽然明白了牵黄擎苍究竟何指。二位将军大小相同,通体碧绿,果然便是池塘里的普通蛤蟆;左边那只张口吞了一只蜘蛛,右边那只却费些周折,跳进菜心里,才吃了同样的一只毒虫。它们并不乱走,依次打扫完第一行六株菜里的虫儿,各自又跳到第三行与第四行,吃干净了,才又去第五行与第六行。不多时二位吃饱喝足,陶不陶弯腰捡起来,口里又“啊呀”一声,道:“如此不懂得客情,居然不给你们阿七兄弟留一些么!”一脸得意地摇到茅屋里,又一脸得意地摇回来,只是这一回手上变成了一根藤条,上面挂着六只装有毒虫的小笼。到了菜畦里面,他从每只笼子里取出两只,放在并排的两棵菜上,前后六次,弄好前两行,便进屋子又取六只小笼,周而复始,一共安置了一十八种毒虫。之后他先汲一大桶水,继而又端出一堆瓶瓶罐罐,每取一瓢水,便捡出一只或数只小瓶,倒出些汁液或者粉末,搅得匀匀的,仔仔细细地浇到菜叶上面;如此每浇一种菜,翻新一道手法,一来二去,自然又是一十八道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