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上册》(12)
懵懂落拓相安在想起苏葇与王小酒等人,无间还是惴惴不安,好在当地不留发髻的大有人在,他索性便剃个光头,再换上一身短打服饰,活脱脱也变了个样子。第二日一早,人潮比前几日还多三层,他们也混入其中,向彩云谷走去。峡谷入口处路径狭长,却出其不意地平坦,而且走的人多了,寸草不生。这一行转过不知道多少弯儿,却仍然看不到尽头,人近乎有些百无聊赖了,再转身,眼前忽而成了一片广袤的绿地,而先前的诸多曲折此时又变得兴趣盎然,甚至有了些恍若隔世的意味。
绿地之上稀稀落落地点缀着许多树木,均是白枝白花,一派明净又一派幽然。周缘的山脉走势柔和,坡上则有八组宅院,每一组有九座院落,三纵三横,皆是白墙黑瓦。此外山脚处还有三条花带,一条紫色,一条黄色,一条红色,犹如水纹一般,绕山谷一圈。画眉雪山就在不远处,是一层朦胧的蓝色,峰顶积雪分外耀眼,衬得阳光也多一份别样的剔透。而青天丽日之下,碧草白树之间,又有成千上万只彩蝶翩翩游弋,云朵一般翻出不尽的斑斓奇瑰。如此风物,如此幻境,直教人心神俱醉,如在梦中。
不远处的山坡下聚有不少人,中间飘着五面大旗,居中一面为黄色,上有一把形状古雅的药锄,左边蓝色旗上有“百草”二字,红色旗上有“万灵”二字,右边紫色旗上有“尚武”二字,青色旗上有“和融”二字。旗子一侧有三张书案,坐着三位头面人物,再前面则排起长队,弯弯曲曲延伸出去好远。队尾是一个和无间年纪相仿的胖子,脸盘极大,下巴几乎贴在胸口上,而肚皮滚圆,托住一双蒲扇一样的大手。无间拍拍他后背,叫一声“这位大哥”,他应一声,吸口气,似乎才攒足力气,慢慢转过身来。林微问道:“我这哥哥想入神农教——”那胖子道:“在这里排队就成。”转而打量她一回,道:“你呢?”林微道:“我没有那个修为,也没有那个造化。”那胖子又瞅瞅无间,道:“亲哥哥?”无间伸头往林微脸边一凑,道:“你说呢?她配得上我这个哥哥,我还配不上她这个妹妹呢。”那胖子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自顾自说道:“我也有个妹子,不过她总嫌我太胖,给她丢脸,人前便假装不认识我,可是——”哈哈地笑一番,“她也没有比我瘦多少。”进而又道:“你慕哪一门之名?”无间一头雾水,道:“什么门?”那胖子皱起眉头,道:“当然是神农四门——”林微灵机一动,道:“万灵吧。”
神农教以灵药行天下,教内四门,百草门专攻毒花毒草,万灵门专攻毒虫毒兽,尚武门专攻毒术武功,和融门则将其他三门融会贯通,门下人数极少,可每一位均是高手,地位实则也略高一些。那胖子名为牛进,当地瑞江人氏,自小便喜欢摆弄花花草草,这次正是冲着百草门而来。他又瞅瞅无间,道:“入神农教可不是儿戏,你们要是图个热闹,还是赶紧死了心为妙。”无间道:“这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牛进正色道:“你可知道一旦入教,终生不能脱教?”无间道:“我想走就走,谁还追我到天涯海角不成?”牛进伸出三根手指,道:“神农教有三种毒药,揉心草、蚀脑丸,还有秋花露,这三种药制法与解法全然不同,但是作用大差不差,你一旦入教,便会被种上其中一味,之后每年必须服一次解药才行,否则毒发身亡,惨不可言的。”无间这也能听出乐子,哈哈大笑,道:“性命都典当了又如何卖命?”
牛进拧着眉毛看他一眼,道:“你小命若是不想被别人捏在手里,就不要乱凑热闹,而且这件事情上他们尤其讲究,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药,而即便是同一种药,还要看是谁人所制,谁人所种,解法也不尽相同呢。”林微在无间背上拍一掌,防他再胡说八道:转而问道:“那你呢,你不害怕?”牛进道:“我不会有二心,才不会害怕。”无间道:“若他们要你去做坏事呢?”牛进摇摇头,道:“神农教药毒心不毒,江湖上那些风言风语信不得的。”
无间便自称范阿七,随着牛进报上名,再接下来林微便不能陪着了,有些依依不舍,道:“这一别,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相见。”无间浑不在意,指一指当空的日头,又画小半个圈子,道:“它到不了那里,我就出来找你。”林微道:“你才不明白——”无间摆摆手,道:“此间少说也有两百余人,一个个都是知草知药的,而他们只收二十四人,又如何轮得到我?”林微懒得置辩,便取出沈湄那张小画,塞进他怀里,有一会儿像是有些走神,忽然问道:“你若是和那个殷姑娘朝夕相处了,还会不会念着我?”无间开始皱着眉头打量她,俨然觉着这话荒诞无比,林微这就来了气,伸手推他一把,道:“去罢,去罢,没心没肺的,还能怎样?等你出来了,回铭心馆找我就行!”
牛进因为肥头大耳自小便招人挖苦,如今遇到无间这样一位无所计较的,一肚子热肠都翻了出来。二人席地而坐,说个不住,待到将牛进包裹里各类好吃的一扫而光,交情也便胜过兄弟了。不多时一声锣响,一位中年男子走到空地中间,一身黄袍,面容干瘦,腮上有几缕灰白色的胡须,四面抱拳各行一礼,道:“在下神农教付青池,诸位远道而来,我先行谢过,规矩年年都一样,废话少说,这就开始吧。”
无间心道这人倒是利索,这几句话和没说一样,全无用处。这时便有神农教的随从走上来,给每人派发了一只竹筐,那筐子里有几张纸,纸页中间夹有七种药草,第一道考题却是要他们写下那些药草的名字。无间一样一样看过来,不出所料,什么都不认得,这种情形思考也没有什么用处,便只好百无聊赖地站着。待众人都写得差不多了,付青池道:“这七种药草,如果你全都认识,或者认识其中的六种,站去东边,认识其中三到五种的,留在中间,只认识其中一种或者两种的,站去西边。”众人乱一阵子,再静下来,有二十余人在东面,一百余人在中间,其他四五十人在西面,无间无可着落,只好硬着头皮问道:“若是一棵草都不认识,该站在哪里?”众人轰的一下笑了起来,付青池颇为恼火,道:“你一棵都不认识?”无间嘿嘿一笑,道:“不认得。”付青池道:“那你来彩云谷做什么?”
无间无可置答,付青池便挥挥手,让他去后面站了。众侍从检视一遍答案,有人因为错了,不得不换一个地方,这样又折腾一会儿,才算是尘埃落定。那竹筐之中另有四只竹笼,分别装有一只大红蜈蚣、一只灰蝎子、一只花蜘蛛和一只黑蜘蛛,而第二道题目却是要他们想一个法门,将毒虫从笼子里弄出来,逐一安置到竹筐里去。无间听着便不住摇头,这些虫子个个狰狞火爆,又如何能丢在一处?信手拎起一只小笼,在筐底一磕,倒出来的是一只大红蜈蚣。它抖索两下便来了劲头,开始摇头摆尾地来回走动,无间不由“哼”了一声,适才它在笼子里恹恹欲睡,可全没有这股精气神。
他不自觉地举起小笼闻了闻,掩入鼻息的是一股极细的酸味,竹筐里另有四只小瓶,装有四种不同颜色的浆汁,其中黑色的一瓶味道似乎与此相差不远。他若有所悟,捏起来,看那蜈蚣爬到竹筐一角,便淋了一些上去,再一瞬,那毒虫果然变得软塌塌的,拱进汁水里面,再也不动了。看这情形,那小笼所用的竹篾应该在黑汁里浸过,适才那只蜈蚣如此服帖,正是被药物镇着呢;想到此间,他不由得一拍巴掌,恨不能欢呼一声,另外三只小瓶应当各也自对应一只毒虫,如法炮制就好,易如反掌。
这会儿一名考生忽然叫一声“不得了!”,跳起身来,却是花蜘蛛和灰蝎子在竹筐里一来一往斗到了一处。一名侍从快步赶过去,捻些药粉止住毒虫,那考生便哭丧着脸,离了考场。这就好像起一个头儿,呼叫声开始此起彼伏,那几位侍从忙得足不点地,二三十人也相继被请了出去。无间看在眼里,不无得意,不慌不忙地倾些黄色的浆汁,放那只灰蝎子进去,又倒出绿色的浆汁,泡住那只黑蜘蛛,最后再拎起那只花蜘蛛的小笼嗅一嗅,眉头一皱,又没了主意。
小笼掩在一层淡淡的香气之中,可那瓶白色的浆汁却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他不敢冒险,便捏着小瓶凑过去,那花蜘蛛原本蔫蔫的,这时忽然翻个身,跳将起来,可小瓶移开些许,便又消停下来。看这样子,白汁的作用适得其反,个中道理还不尽相同,拧着眉头想了又想,一筹莫展,而这时场上有不少人已经安置好毒虫,站起身,依着指示走到了最前面。
无可奈何,他只好拿起笼子再闻一闻,那味道有深有浅,这会儿似乎被剥离开了,隐隐约约的,又透出一层花香。那气息一面遥远得无法捕捉,一面又似乎无所不在,再熟悉不过,他眯起眼睛,望望天空,却又哑然失笑,正头顶一株白树,白花一簇又一簇,素净如雪,而其中流动着的,可不正是这种味道?地面上散着不少花瓣,他捡起几片,堆在竹筐一角,这时心下一动,又想起纸片里夹着的那些药草,其中一片银中泛白,尖月弯弯,原来就是白树的叶子。他不由得嘿嘿一笑,这无异于目不识丁,怪不得付青池适才那般恼火,将那片叶子也摘下来,一并搭在花瓣之上,这才倒出那只花蜘蛛。那毒虫略一迟疑,爬上两步,钻到花瓣之下,竟然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付青池忽然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还不曾解开题目的,去场外就好。”那些仍然坐着的唉声叹气一回,各自垂着脑袋蹒跚而去,无间则惴惴不安,说不清到底算不算过关,而牛进站在最前面,看他留下来,乐呵呵地不停晃动大拇指。这一会儿,原本的三群考生又各自依着解开题目的快慢分成了前中后三组,除此之外便是无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外缘。众侍从依次检查功课,付青池则环视一圈,问道:“可有哪一位想说一说你的手段?”
场上有不少人同时举起手来,付青池随手指向东面的一位,那人一身灰衣,差不多三十多岁年纪,自报名头,系“长川文少敏”。他取一根树枝,俯身挑起那只黑蜘蛛,道:“这是桦山黑蛛,顾名思义,生于广北桦山,入秋之后,出入于枯枝败叶之间,以腐肉为食。”他捏起那只绿色的小瓶晃一下,又道:“这浆汁之中掺有腐肉,自然教它趋之若鹜,倾一些在竹筐一角,便是一道不可多得的大餐,它放肆享用,才不会生事。”
他继而挑起那只蜈蚣,又道:“这是长岭龙蜈蚣,长可盈尺,奔行如风,所以这一个‘龙’字断非浪得虚名——”这时人群之中一位青衣女子忽然摆摆手,道:“你莫要啰里啰唆说这些废话,我们若不知道它是什么,现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文少敏一怔,再望一眼,便有些尴尬,那女子年纪不大,站在东面前排,模样还算可人,只是额头大得有些突兀。她唇角兀自带着冷笑,声音更显尖锐,道:“你说完没有?这里不只有你,别人也要说话的。”文少敏咳一声,语速不自觉快了许多,道:“龙蜈蚣嗜酸,在酸梅树下常能见到,而这些黑色的浆汁是用走兽的皮毛熬制而成,对它极具安定之效。还有,灰蝎子生于川南,栖居于朝天椒的根茎之间,而黄色浆汁里溶有大理辛草,与它最为相宜。”透一口气,左右望望,又道:“只有最后这只花蜘蛛,我说不出它的名目,但是按照惯常的道理,色彩斑斓的毒虫多出入于向阳干燥的地方,而这一瓶白色的浆汁系由尸味菇制成,气息颓丧阴郁,花蛛应该避之不及,我在竹筐一角斜着浇了几条线,果然将它困住了。”
场内有不少人连连点头,唯有无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白瓶之中的道理这等浅显,他居然不曾想到,也真是笨到家了。适才那位女子却又嗤地一笑,道:“这花蜘蛛虽则色彩绚烂,但是装它的小笼却始终凉冰冰的,所以推算下来,应该还是性寒之物。我等地处南方,阳光充裕却又偏于寒冷的地方唯有高山之巅,可普天之下出没于高山之间的蜘蛛就寥寥无几,在云南境内,我听说过的便只有大理仰佛山的仰佛蛛。”她抬起头,目光亮亮地望一眼付青池,道:“付先生,这就是仰佛蛛?”付青池略感惊讶,但是嘉许之意溢于言表,道:“不错,这正是仰佛蛛。”继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微微一笑,道:“秀墨孙芸。”
她继续说道:“我还有两种独创的变化,一是尸味菇用得多了,能困住仰佛蛛不假,但也有可能让桦山黑蛛变得极不安分,早先那七片药草之中有一片是绵草,最能吸味,我碾碎了,撒一些在尸味菇的外围,是一层不错的屏障。此外,药草之中还有一片是黑心百合,在长岭颇为常见,那里的黄蚁喜欢吃百合的花蕊,龙蜈蚣便常常藏身茎叶之间,静等它们送上门来,是以我在龙蜈蚣边上还遮了那片叶子,教它更安静不少呢。”
有人听得甚是佩服,肃然起敬,付青池也不住点头,连声道:“不错,不错。”这时牛进忽然举起一只胖手,道:“灰蝎子一下子能窜出好几尺,就靠那点辛草汁,还是有点儿悬,那七片叶子当中有玉廉槿,我将它和绵草混在一起,制成一剂还说得过去的迷药,涂在了灰蝎子身上。另外,草叶之中还有乱肠草与诛心葵,将二者加入黑汁,会多一层木质的腐败之气,那黑蛛更喜欢得紧呢。”付青池不由得呵呵大笑,道:“你又如何称呼?”牛进喜不自胜,深施一礼,道:“瑞江牛进。”
他一团高兴,不想孙芸在一旁冷冷地瞅着,竟好似恼恨到了极点。这时众侍从也查检得差不多了,略一商量,似乎才看到了无间。其中一位颧骨高高的女子走过来,低头瞅一眼,“嗯?”一声,道:“这是霜蝴蝶的花瓣?”无间一脸懵懂,道:“霜蝴蝶?”好在心思转了过来,指指头顶那棵白树,道:“这是霜蝴蝶?”那女子双眉一皱,不屑作答,无间则赶紧说道:“花瓣是从地上捡的。”那女子像是有些恼火,转而冲付青池招了招手,他走过来审视片刻,似乎也才明白过来,问道:“你认得仰佛蛛?”无间道:“不认得。”那女子落井下石,插口道:“他连霜蝴蝶都不认得。”付青池道:“你说你七片草叶都不认识,那这些毒虫又认识几只?”无间道:“我认得蜘蛛是蜘蛛,蜈蚣是蜈蚣,蝎子是——蝎子,而已。”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付青池却不动声色,道:“那你的题目又是怎样解的?”
无间有些忐忑,嘿嘿一笑,道:“蜈蚣笼子里有一股酸气,与黑瓶里的味道差不多,黑蜘蛛的笼子臭烘烘的,与绿瓶相近,灰蝎子是一股火辣气,与黄瓶相近。它们在笼子里都蔫得很,我猜便是这种种气息所致,相应地倒一些浆汁在竹筐里,让它们继续腻着就好。”付青池难掩讶异,道:“那仰佛蛛呢?”无间道:“这个才是凑巧。”他拎起那只小笼,递给付青池,道:“这里面有霜蝴蝶的香气,对不对?”
众人一脸茫然,有几位还真的对那些小笼生了兴趣,捧起来使劲嗅一嗅。无间这些话印证在道理上平平无奇,可付青池听在耳中,却又完全是另外一种意味。这些小笼以特殊手法制成,种种药物互相弥补中和,不露痕迹,谁承想这少年竟然一闻便知。他转而望一眼那女子,道:“装仰佛蛛的笼篾果然用了霜蝴蝶?”她摇摇头,道:“没有,我们用的是桂梨花,霜蝴蝶的花瓣居然也有这等效用,我也是刚刚知道。”
无间心下一跳,不由得连呼侥幸,他隐约分辨得出二者气息不尽相同,却有心忽略,误打误撞,好在结果不算糟糕。付青池有所思量,似乎颇难决断,过好一会儿,才命人收起竹筐,转而道:“适才此间有两百余人,如今却剩下你们四十二位,而你所处的方位,也是你药学修为的写照,若是在东边三组,说明你知花知草,更胜别人一筹,若是站在靠前的位置,说明你在毒虫毒物方面别有心得。”他望一眼东面最前排的孙芸和牛进等人,又道:“你们几位表现最好,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跨进神农教的门槛,只是这第三轮,却不见得还能顺风顺水。”这时孙芸忽然大踏步走到前面,道:“付先生,今日便由我设擂如何?”
考试第三轮比的却是武功,待比试完毕,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要排一个毫不含糊的顺序出来。这听着复杂,实则不然,设擂者便是预设的第一,打擂者上前挑战,胜了便是新的设擂者,一旦有人交手,展露拳脚,其余人加以印证,大致便可以掂出自己的斤两,该进还是该退,也没有什么难以决断的。这样你来我往,不需要几轮便可以决出第一名,之后再如法炮制,决出第二名,继而第三名、第四名,依次类推,而且到了后半程,排名前两位后两位无关紧要,大多时候更进展得一团和气。不仅如此,任何一场比试还不得超过十招,如果十招之内不分胜负,一切便交由付青池定夺。
孙芸抱拳环视一圈,缓缓说道:“我自幼追随星煞道人习武,一十三年间,火云掌已有中成,我明白入教之后大家都是兄弟,可今日过招,事关个人前程,所以你好自为之,莫怪我手下无情。”星煞道人在大理名气颇大,那火云掌讲究什么“掌风似火,掌势如云”,也算是颇为高明的武功。众人心下揣摩,过了好一会儿,竟然无人叫阵。付青池略感惊讶,望一眼孙芸,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你该是想进和融门了?”孙芸头一扬,道:“我自忖医道药道武道无一不精,入和融门也是水到渠成。”付青池微微一笑的工夫,一位汉子接过话,道:“我自不量力,便先试一试好了。”
那汉子叫作高启,面目黝黑,差不多二十多岁的年纪,向众人抱一抱拳,又道:“在下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练过武功,只是人在峭壁上长大,山路走得多了,筋骨还算结实,今日便向孙姑娘求教一回。”说着走到前场,拉一个平常不过的姿势,冲孙芸点了点头。孙芸却冷笑一声,道:“我刚刚说过的话,你还真的都当耳旁风了?”
她身形一晃,抬掌拍向高启的胸口,高启有心撤开半步,孰料孙芸快得出乎意料,脚下一点,又转到他身后拍出一掌。他避之不及,身子撞了出去,而孙芸有心要他出丑,脚下跟着再使一个绊子,他“扑通”一声杵到地上,面目红肿,口鼻流血,当真狼狈至极。众人有些看不过去,窃窃私语一阵,文少敏便踏上一步,道:“我也请教孙姑娘高招。”
孙芸甚是不屑,道:“我露一手功夫,算是到了明处,你看得清楚,算计得明白?”文少敏有些不忿,道:“秀墨是何等民风,如何会生出你这等刻薄之人?!”孙芸道:“我所作所为,无不有言在先,光明磊落,你反倒消受不起?再说了,大家的心思彼此彼此,又何必道貌岸然?”说着话双掌齐推,一股热风直扑对方面门。文少敏不敢硬接,斜刺里跨出一步,去拿她右肩。孙芸身子一转,抬脚撩他下阴。文少敏翻身避开,心下亦不由得勃然大怒,转而疾攻三招,而第四招上孙芸又反客为主,攻了回来。两人功力本就在仲伯之间,转眼间斗有九招,不分胜败。孙芸心下焦躁,忽地腾空而起,使出了星煞道人的绝技“花影脚”。文少敏双掌交错抵挡,虽则不住后退,脚下却甚是稳健,不露败象。付青池看得明白,一拍双掌,示意二人罢斗。孙芸在空中随即一个转身,颇为优雅地飘了出去,文少敏也点点头,似乎想收势站好,只是不知为何,脚下又一个踉跄,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众人大吃一惊,牛进则“哎哟”叫一声,走上前去俯身查看。孙芸望望付青池,道:“付先生,过十招没有?”付青池道:“正好十招。”孙芸道:“那你和我一样,也是心中有数了?”付青池微微一怔,忽而不知该如何作答,年复一年,也见识得多了,品行不端的人他不喜欢,可是个性张扬些的,其实并不介意,孙芸使完花影脚,空气里便多出一丝千叶槿的味道:可想而知她在鞋底暗藏毒药,踢起粉尘,暗算文少敏,这种手段在中原会招人唾骂,可在神农教这里,却并无不可。他稍稍等一会儿,问道:“还有人叫阵么?”无间气呼呼的,道:“你便这样主持公道?”
付青池循着声音望过来,不由失笑,道:“又有哪里不公道?”无间道:“此人这等张狂还这等心狠手辣——”付青池道:“张狂又有什么不好?你若有手段让她收敛一些,那便使出来就好,如若不然,那她张狂得理所当然。”无间道:“不通,不通。”还要争辩,牛进却瓮声瓮气地道:“孙芸胜之不武,还请付先生明察。”付青池隐约之中等的便是这句话,只是面上仍然淡淡的,问道:“此话怎讲?”牛进道:“看脉象,文大哥应该没受什么内伤,这样昏迷,实在蹊跷。”继而指指文少敏衣领。“这里有些极细的粉末,像是千叶槿,我猜着孙芸适才半空中一踢一踢的,该是偷偷地使了毒药。”
孙芸脸色红赤赤的,忽然间身形暴起,使一招“火流星”直取牛进肋下。付青池历来喜欢放任弟子们冲突,如此最能看明白每个人的修为秉性,这一会儿小吃一惊,却仍然无心阻拦。牛进拳脚功夫太过稀松,吓得惊叫一声,低头抱住了脑袋,无间嘴上骂一句“王八蛋”,顺手从竹筐里捡起一只瓷瓶丢了过去。孙芸目光瞥见,还道是暗器偷袭,身子一转,取匕首可劲儿一拨,那小瓶“铛”的一声碎在空中,里面尽是黑浆,溅开来,泼了她一头一脸。她愈发怒不可遏,冲天而起,兜头撒下一把钢针,无间想不到转瞬间便成了这种比拼,稍一错愕,连中数针,脑中一声轰响,再想站稳,地面却晃晃悠悠地翻了过来,紧接着胸口一阵剧痛,便晕了过去。
无间再醒过来,人是在一张木榻之上,眼前则变成了牛进那一张喜不自胜的肥脸,他为孙芸所伤,虽则并无大碍,却还是迷迷糊糊睡了快一个时辰。牛进事无巨细,将后来的情形说一遍,原来他们连同孙芸文少敏高启等人均被录入神农教,无间还是觉着难以置信,道:“我排第几?二十四?”牛进哈哈一笑,道:“二十三,我是二十四。”无间道:“那孙芸第一?”牛进歪着脑袋道:“可不么!”
二十四人如今齐聚彩云八院中的兰花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落落寡合的唯有孙芸,只是她心冷气傲,却也丝毫不以为意。不多时夜幕降临,众人早早歇下,无间依旧神困力乏,再想一想,才记起来又是一个七日之期。无可奈何,他服些海蓝若,用功完毕,也到了中夜时分;睡意全无,可又不敢随意走动,正没理会,院子里忽然有脚步声传了过来。凉夜寂寂,声音异常清楚,却是一位女子说道:“二十四个都睡过去了?”
无间热血上涌,忽的一下站起身来,那竟然是殷茵的声音!他一面有些慌乱,一面有些兴奋,一面又有些释怀,真是手足无措。接话的是兰花院的管家汪福,道:“不错,都睡过去了,今年这二十四个不如去年那二十四个,没有一个疑心饭菜里下了迷药。”无间心下“啊”一声,忽然明白过来,而汪福又继续说道:“不过今年付先生指定了要用极纯的迷药,说新人当中有一位鼻息灵异,大非寻常呢。”殷茵有些好奇,道:“哪一位?”汪福道:“范阿七。”殷茵像是琢磨了一下,转而道:“付师兄拟的单子,你都准备好了?”汪福道:“那是当然,他们十一个用揉心草,十一个用蚀脑丸,还有一个,就是那个范阿七,用秋花露。”殷茵“哼”一声,道:“有这等必要么?”汪福道:“这是付先生亲自嘱咐的,他说范阿七一窍不通,就靠着闻来闻去,硬过了今天的考试。这种人天赋异禀,要么一辈子效力神农教,要么便让他死了算了。”殷茵不再言语,过一会儿又道:“你这些加起来也才二十三个。”汪福道:“嗨,我都忘了,缺一个高启,早先有人捎信进来,说老娘病重,他便心急火燎地去了,我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没办法,只能麻烦殷姑娘日后再走一遭。”
他们先后走进对面厢房,过不一会儿,烛光便亮了起来。无间隔着窗棂间的缝隙,看得倒是清楚,榻上躺着的一位是文少敏,正睡得鼾声大作,殷茵从褡裢里捏出几根金针,在他臂上肩上反复刺几次,继而又喂一颗药丸,便转到另外一张炕上去了。他们依次施为,过好一会儿,退出来,又进了下一间厢房。无间记着牛进日间说过的话,看来秋花露果然大有讲究,还是千万莫惹上身为妙,而且这关口被认出来,也让人头疼得很。他悄无声息地溜出门,纵身一跃,在房脊上趴了下来。
过不多时,二人便到了无间卧房门口,殷茵却道:“不急,种秋花露费时耗力,咱们先将其他人打发了,最后再收拾这个姓范的。”他们直接去了下一间,又差不多有一炷香的工夫,方才折回来。汪福推门而入,紧接着“嗯?”一声,道:“人呢?”前后找找,又回到院子里,道:“付先生有言在先,所以我还加倍留了意,他哈欠连天回的卧房,后来我还又专门看了一眼,装模作样地打坐呢,怎么就不在了?”殷茵道:“迷药太纯容易致幻,会不会半睡半醒地走了出去?”汪福皱着眉头,道:“若是那样,怎么都会弄出些动静,我不可能听不见的。”殷茵似乎并不相信他会这般仔细,转而道:“他们吃了迷药,横竖走不远,野地里睡一觉,转天就回来了。”汪福道:“往年倒是总有那么几个,要么舍不得爹妈,要么舍不得媳妇,伺机想溜,这个范阿七也有个小相好,两个人在彩云谷嘀嘀咕咕好久,才分开的。”殷茵毫无兴趣,道:“现在该当如何?”汪福道:“大半夜的也没法找,日后再说吧,我还问付先生要不要找人看住范阿七,他说不用,所以这事也怪不到我头上。”殷茵不再言语,窸窸窣窣收拾一阵,旋即告辞。汪福关了门,在院子里又找一圈,嘀咕一句“小杂种”,回房去了。
无间侧耳倾听,殷茵马蹄声踢踢踏踏,一路向西而去,于是展开轻功,疾步追了出来。兰花院与其他七院并称彩云八院,均在彩云谷面南的山坡之上。其中莲花院属和融门,梅花院、菊花院和兰花院属百草门,修竹院和牡丹院属尚武门,水仙院和芍药院则属万灵门。过了莲花院,路径向坡下延伸,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愈发轻快。无间越追越近,好几次差点叫一声“殷姑娘”,好在还是忍住了。山谷收束,变为狭窄的一条,差不多要进神农谷了,那蹄声却忽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无间心下诧异,紧赶几步,脚下却随之一软,踏入一片藤蔓之中。那藤蔓如同厚厚的一层垫子,夜色之下远远地绵延开去,同时一股浓香扑面而来,似花香却又带一点酒香,还泛着一丝土腥气,让人恨不得大吸几口,一醉方休。他有些飘飘然,可模模糊糊之中,又有一丝不安浮了上来;太白星寒光灼灼,冷冷地刺入眼界,心下一凛,陡然记起殷茵在小酒馆里用过的迷香——二者如出一辙,只是此处香气浩浩荡荡,浓出何止百倍,厚出又何止百倍!他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走,屏住呼吸接连退出十余丈,才重新透出一口气来。
他略感失落,却只能依原路返回,殷茵说什么迷药致幻,便将计就计,索性直接去拍院门。汪福睡眼惺忪地看他一眼,还道真的梦游到野地里去了,并不多问,挥挥手便让他进了门。他忐忑得一塌糊涂,又窃喜得一塌糊涂,回房里躺一会儿,天也就亮了。
来日里要确定每个人在神农四门的归属,那些有点念想的,难免坐立不安。神农教总教主傅长天,之下设文教主秦关、武教主韩及愚。三位教主之下又设两大尊者,麒尊者任千里,麟尊者张何萧。再之下便是四门,如今和融门掌门叫作云莫为,尚武门掌门叫作曹甚,万灵门掌门叫作吕霖,百草门掌门叫作尚一。此外与四门之首并立的又有十二使者,分别是青龙使、白虎使、玄武使、朱雀使、贵人使、螣蛇使、六合使、勾陈使、天空使、太常使、太阴使和天后使。苏葇即贵人使,而付青池实则是太常使,他们今日要等的人却是天后使吴双。汪福将这些都细细交代一遍,又道:“过了今日,你们小辈经年累月也见不到这些高人,那些有野心的,该拍的拍,该吹的吹,最不用顾忌面子。”
不多时,院门处脚步声响,众人心下一紧,同时站起身来。来者果然是天后使,一身紫衣,面目姣好,看样子甚是温和。所有人都见过礼了,她才缓缓说道:“付师兄挑出你们二十四位,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昨日我和他商量到深夜,才最终定下各自的归属,我念名字,你们依次上来就好。”说着话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一只布囊,从里面倒出一件三寸见方,药锄形状的雕饰。有人眼前一亮,难掩兴奋,道:“神农药锄?”吴双道:“不错,这是神农教教徒的信物,无论走到哪里,你们都要随身携带,切勿丢失。”说着又捏起一段两寸多长的木片,是淡淡的紫色,打磨得精致圆滑,可人如意。孙芸呼吸声分明急促了一些,道:“断疴木?”吴双笑着点点头,道:“神农教以灵药行天下,谷内药草无处不在,气息千变万化,有断疴木在身,可保你们不会糊里糊涂地在什么地方睡过去,丢了性命。”她随即从袋子里取出一张纸,看一眼,念道:“孙芸,万灵。”
如此孙芸便是去了万灵门,她大失所望,怔好一会儿,才走向前去领了布囊。除她之外,还有七人去万灵,文少敏等六人去尚武,无间与牛进、高启等人落脚在百草,而去和融的则一个都没有。之后吴双便带着他们离开兰花院,向神农谷走去,一路谈谈说说,讲了不少有趣的掌故。不等到谷口,那一股浓浓的香气便又飘了过来,天光之下,一层藤蔓绿油油的,清润如雨,中间还点缀着不少白花,繁星一般。孙芸一直走在吴双身边,这会儿更大声说道:“天后使,这可是天下闻名的惘神香?”吴双点点头,道:“付师兄夸你博学,果然不错。”孙芸道:“书上说,惘神香叶浓花腥,可致人失昏——”无间心中正发紧呢,这会儿也跟着不住地点头,吴双却微微一笑,道:“那你怀里揣的又是什么?”
孙芸恍然大悟,呵呵一笑,率先大踏步走了上去。无间去怀里摸一摸,揣摩着她们说的该是那块断疴木,可仍然将信将疑,这小小一块木片又如何应付这等来去无踪的迷药?脚下忐忑,可那香气氤氲而来,复徜徉而去,头脑之中却始终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异样。这样走到惘神香深处,他不由自主掏出断疴木摩挲了一番,暗叹一声,此物果然大非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