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上册》(11)
笑纳忘年义无间再醒过来,人是在瀚海院,林微听见声响,探头进来瞅一眼,道:“范少侠,你好些了?”无间依旧有些糊涂,道:“我可是睡了很久?”林微伸出手指,道:“三日,陈大哥说你受的箭伤非同小可,可你却并无大碍,苏葇打那一掌,按说没什么大不了,却差点要了你性命。”无间道:“海蓝若于人无补,于事却有大补,若是死了,算不算死得其所?”林微作势在他脸颊上打一下,转而道:“你受了内伤,陈大哥还有褚忘尘他们围着你忙活好久,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还说什么人尽其力,听天由命云云,到最后了,才轮到我来试试,这一试,原来我比他们都管用。陈大哥说因为子非鱼,咱们内力相辅相成,因此我能激起你体内涣散的真气,让你自己给自己疗伤呢。”无间道:“你害不害怕我就此一命呜呼啊?”林微道:“他们怕,可是我不怕,你是有缘人,才不会死在这里。”听到这话,无间不知为何便想起了殷茵,道:“有缘?和谁有缘?”
殷茵的解药不差,苏葇的解药同样也不差,林微、思义、陈歧和甚至常歧齐均已经痊愈无碍。无间将天问峰这一遭前前后后说一遍,林微撇撇嘴,道:“那个殷姑娘——”刹住话头,转而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无间想一想,道:“我也不知道。”林微道:“这都不知道:还知道什么?”继而指指门外,道:“若是她就在这里,可以陪着你说说话,你会不会高兴得紧?”无间不自觉点点头,又道:“可是她凶巴巴的,才不会陪我说话。”林微道:“你懂什么,从前有人写过一首词,意思是说男子不要让女子惦记,喜欢你也好,恨你也好,被惦记了,就是坏事一桩。”无间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她才不会惦记我,不过我有些惦记她倒是真的,那她算不算做了坏事一桩?”
他恢复得极快,中间褚忘尘来探望过一次,而陈歧和每日里或早或晚总会过来坐一会儿。又几日,差不多行走无碍,林微与陈歧和便带他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院子前面。那院子名为“幽篁”,早先是苏葇的起居之处,如今人去楼空,平地上落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响成一片,而神农教手段防不胜防,是以陈歧和一直严禁任何弟子靠近此处。无间无所顾忌,嗅一嗅便推门而入。迎面是一间宽敞的厅堂,摆着偌大一个架子,上面有许多盒子袋子瓶瓶罐罐,装满各种说不出名堂的药草,架子前面有两只捣药的石臼,靠窗的地方则有三尊泥炉,炉边有一张方桌,上面又置有大大小小十余只砂锅。再一侧有一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桌脚边则有一个火盆,里面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灰烬。再过去右首便是苏葇的卧房,被褥帷帐皆为浅浅的紫色,透出一种莫名的草香味道;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甚至不见衣服鞋子胭脂珠花等日常用品,直教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在这里住过。
林微看了一圈,略显沮丧,轻声道:“雁过尚且留声,人过岂能无痕?”走到厅里,又检视一遍那些药草,叹一口气,在书案边坐了下来,目光流转,又“嗯?”一声,蹲下身,自火盆一侧的暗角里捡起一只纸团儿。展平了,上面有字,笔迹温婉,正是苏葇所书,言道“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陈歧和点点头,迎着林微疑问的目光,道:“我师祖‘闻’字一辈,方闻松行一,木闻钟行二,郑闻山行三,赵闻云行四,四人的名字均出自这首诗。”林微若有所悟,道:“他们都不在了?”陈歧和道:“木闻钟行二,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早年他寸步不离天山,可年过半百之后忽然有心游历天下,便走了出去,如今不知所踪,却不见得过世。除他之外,郑闻山英年早逝,赵闻云终老瀚海院,还有就是方闻松——”略一迟疑,才又说道:“这件事情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二位想必听说过三十二皇子北上的事情?”林微与无间对望一眼,一起点点头。陈歧和道:“方闻松是当年北上的十二位侍从之一,他后来回到中原,在天意峰一住数十年,创下一套写意剑法,再后来该是下峰去了,踪影全无,再没有人见过。”无间道:“这么说,三十二皇子的地图有一片在天山?”陈歧和摇摇头,道:“我从不曾见过,师父也从不曾提起过。教我说,地图这件事情多半是以讹传讹,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而已。”无间并不罢休,道:“那方闻松可留下些什么?”陈歧和道:“有写意剑法的手稿。”林微心下一动,道:“可是在藏经岩中?”陈歧和道:“不错。”林微道:“苏葇想要的,可就是打开藏经岩的钥匙。”
陈歧和愈发不解,道:“神农教想要写意剑法?”自己也不能相信,不住地摇头,又道:“也罢,横竖经书已经不在了。”无间吃了一惊,道:“怎么就不在了?”陈歧和道:“那一日她在磊落台取走梅花令,我旋即让歧林与歧雯带人直奔天问峰,可到了那里,还是晚了一步,好多经书已经不见了。此事的确让人颇为费解,神农教武功有独到之秘,再辅以种种毒药暗器,千变万化,令人防不胜防,原就不输任何中原门派,更何况傅长天心高气傲,说他从不曾将天山派瞧在眼里还差不多,说他觊觎此间的武学秘籍,为此不惜派出贵人使这等人物,我自己都觉着牵强,更何况——”长出一口气,“天山武学的精华乃是奇脉心法,可心法终稿依旧好端端的在藏经岩里,她竟然没有带走。”无间道:“那她带走的都是什么?”陈歧和道:“那里的经书一半是手稿,系列位前辈亲手所书的经文要义与心得体会,另外一半是终稿,以千年墨誊写于缎金纸上,以作永久典藏。苏葇取走的都是手稿。”情不自禁摇摇头,又道:“或者此事果然与方闻松有关?或者她真的是为了三十二皇子的地图而来?”
回来瀚海院,又说一会儿话,陈歧和便告辞而去。夕阳西下,天际是一片温和的深紫色,头顶则是一片温和的湛蓝色,苍穹弯弯,一枚早月如同剪纸一般贴在半空,一派静好。林微有所思,盯着苏葇写的那首诗发呆,无间无所事事,便信步走了出去。磊落台前一众天山弟子正在练功,呼喝之声响成一片,他听听看看,正觉着有趣,忽听有人叫一声:“无间兄弟!”他认得那是陈歧和的九师弟歧亦,二人寒暄几句,不想越说越投机,便天空海阔地聊了起来。无间惦记着适才听到的话,问道:“天山写意剑法是什么,很不得了么?”歧亦颇为兴奋,道:“你要不要学?”无间道:“我是外人——”歧亦道:“闻松师叔祖早有嘱托,有缘人皆可修习,不必拘泥于门户之见。”无间心下不由得微微一动,这也能扯上一个“缘”字。
说着说着他便真的教了起来,无间跟着比画几下,也变得兴致盎然;那本就不是什么高深的功夫,如此有半个时辰,也便学个大差不差。再回来瀚海院,林微笑呵呵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该称呼陈大哥一声师伯了?”无间嘿嘿一笑,取墙边竹棍挽个剑花,道:“我现在可比你多会一门武功!”林微道:“不就是什么写意七式?连你这个过路的都会,便不是什么正经功夫。”无间道:“这是闻松前辈观摩好友泼墨山水心有所悟而创,讲究的是一个‘准’字。”说着木棍直刺,触及桌上蜡烛的火芯儿,“还有一个‘精’字。”说着连转三转,脚尖在地上画出一串圆圆的圈子,继而眉毛一扬,道:“你学不?”林微道:“我才不稀罕,从山水画里悟什么武学之道,牵强附会还自以为风雅,一点儿也不好玩。”无间道:“你就是所谓无缘人,玄机在手,亦懵懂不知。”林微道:“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只这半日,便走火入魔了不成?”
无间不由分说,厅堂当心里一站,道:“看好了,第一式‘雾锁天山’!”他出手如风,木棍望空虚点连连,接着又道:“第二式,‘批亢捣虚’!”一个转身,木棍斜批,脚下一转一折、一来一回踏出十余步;再一式所谓“高山仰止”,上下腾挪,纵跃七次;第四式“群山尽染”,则运剑飘飘,似挥似抹;接下来“层峦耸翠”最为繁复,手中木棍勾挑拨点,不一而足;到第六式“月明星稀”,则跃起空中,连劈连击,好一番气势;最后一式名为“怀宝迷邦”,脚下进退反转,左一绕,右一绕,最后双脚合拢,木棍斜斜刺出,凝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收势,可眉目间仍然是一副如痴如醉的神情。林微笑道:“过足瘾了?”无间道:“既为泼墨,自然畅快。”林微道:“这剑法指指点点,圈圈绕绕,虚招多,实招少,就是画画儿,临敌全无用处。”她有心取笑,拎起屋角的扫帚在水缸里浸些水,递给无间,道:“你再耍一遍给我瞧瞧?”
无间撇撇嘴,大为不屑,不过抓着扫帚,忽而也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起手第一式使完,迎面墙皮上帚丝痕迹断续拈连,果然有些云雾的味道;第二式使完,水印成片,大有山势连绵的意象;第三式使完,他呆立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墙上水迹一起一伏,依稀就是天山七峰。他叹一口气,道:“果然是作画不成?”林微竟然也颇为惊讶,道:“你继续,我要瞅瞅这位方老前辈究竟搞的是什么名堂。”
无间依言而为,第四式渲染,第五式点缀,第六式则勾出万里长空,活脱脱还是作画。只是到了第七式,变化全在脚下,转来转去,让人猜不出又是何种用意。林微道:“这一招叫作‘怀宝迷邦’?”说着自顾自摇摇头,“莫名其妙,早先那个有缘无缘的,又是怎么说的?”无间道:“无缘人玄机在手,亦懵懂不知。”林微轻声重复一遍,又道:“你收势的时候是何种模样?”无间再演一遍,扫帚尖儿凝住,顺着望过去,迎面墙上却是早先画就的天意峰。林微心下一动,道:“陈大哥说方闻松从北疆回来之后便久居天意峰?”想一想,“那咱们就去瞧一瞧,看他究竟怀哪门子的宝,又迷哪一家的邦。”
第二天一早,二人便即告辞下山。于陈歧和而言,他们来得毫无来由,注定也会走得毫无来由,是以心下不舍,却并未多作挽留。洒泪别过,林微即辨明方向,奔天意峰而去。那峰是七峰中至柔的一峰,轮廓舒缓,一片青葱,其间山路弯弯,迂回却并不崎岖。这样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不远处出现一块巨岩,赫然刻有“天意徊峰”四个大字,往左是一条小径,斜斜地向坡上蜿蜒,往右则是一条山谷,转过弯便看不见了。无间道:“怎么走?”林微道:“左边。”无间道:“为什么?”林微道:“猜啊。”无间“嗨”一声,道:“这本事我也有,咱们走右边才对。”林微笑道:“我猜走左边是因为古人说‘天意怜幽草’,这里是天意峰,而山坡上绿草幽幽,所以走左边。”无间道:“那‘怀宝迷邦’起式还是往右跨呢。”林微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道:“那就走右边。”无间莫名地有些得意,道:“我是不是比你更高明那么一点点?”林微道:“算你更靠谱那么一点点。”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山谷渐行渐高,分出三个岔口,林微道:“这回又怎样?”无间道:“走中间。”林微道:“这又是什么讲究?”无间道:“‘怀宝迷邦’是右前一步,然后正前一步,所以走中间。”林微笑道:“也好,虽则是猜,也猜得有个章法呢。”如此再走,两侧山崖拔高,山风流动,牵出各种声响,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转弯处又分出一道支岔。林微道:“那这一回呢?”无间道:“走这岔口。”林微道:“还是一样的讲究?”无间道:“那是当然。”林微忽然来了兴致,道:“你将‘怀宝迷邦’再走一遍给我看看。”无间道:“这一招全是下盘,讲究的是方位方向步伐步幅,一丝一毫也错不得的。”他一边说,一边演,谷底多细沙,一招使完,地面上足迹纵横转折清楚分明,林微盯着看一会儿,不由自主“哼”了一声。
无间也伸长脖子瞅着,道:“你看出什么了?”林微道:“你起始向右斜跨是半步,然后向前是一步,而我们到第一个岔口,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到第二个岔口,差不多一个时辰。”无间道:“那又怎样?”林微道:“这第三步是一个转身,你右足画个半圆,而咱们脚下正好也是弯弯的一条路,这些都是巧合,还是别有讲究?而且你跨的是一整步,或者意味着我们要走一个时辰?”无间皱着眉头想一想,似乎才明白了,可嘴巴却半天也不能合拢。
放开脚步,走出差不多一个时辰,却再没有岔路出现。无间比画一下,道:“下一式是高高跃起,面向右侧落地。”林微望一望两侧石壁,展开轻功攀缘而上,几个起落,也便出了峡谷。眼前景象开朗许多,一层绿茵茵的浅草绵延到山脚下,隐入层层叠叠的松木之中,而右边不远处,隐隐约约的,竟然真的有一条小径。那路径年代久远,许多地方早已湮没,但坚持着走一阵子,它总会信守承诺一般重新出现。如此又两个时辰,二人不曾走到尽头,却已经置身于一大片密林之中。无间道:“现在又怎样?”林微道:“你收势又是何种讲究?”无间道:“口诀中说的是‘剑指北斗’。”林微望望天空,捡起一根树枝,斜斜指出去,道:“北斗应该在这个方向。”
视线的尽头是一棵大树,树顶浑圆,叶子七片一组,乍一看如同手掌一般,显得既古雅又庄严,而树根处还有一个黄色的土包,光秃秃的,在一片碧草之间显得颇为醒目。无间走近一些,左右瞅瞅,道:“这树好像只此一棵?”林微道:“它叫作无忧树,爹爹从前讲佛经里的故事提起过的,也叫娑罗树,本是佛家圣树,在南方的样子还不尽相同。”想一想,拍拍额头,又道:“你可知道‘怀宝迷邦’讲的是一个圣人?它出自《论语》,是一个叫阳货的人说的,他说孔老夫子有一身本事,就好比怀里揣着许多宝贝,所谓‘怀宝’;却不当官,任由国家乱糟糟的,也就是所谓的‘迷邦’。方闻松这一招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而我们圣人没有找到,圣树却见到一棵,所以牵强归牵强,寓意还不算太差。”无间一脸茫然,道:“那又怎样?”林微道:“你还不明白?树中藏着宝贝呢。”
无间满怀好奇,却并不相信,手脚并用,一边往树上爬,一边不住地敲敲打打,到了高处,上下看看,忽然笑了起来,道:“若这树是个圣人,那我现在差不多就在他怀里了?”话音未落,脑袋边上扑棱棱飞起来一只鸟,吓一跳,这才发现树皮中间有一个黑漆漆的窟窿,原来是一个鸟窝。他犹豫一下,伸手进去,先扯出两把枯草,再摸索,忽然触到一些冷冰冰的铁石之物,“哼”一声,指间再探,依稀握住什么把手,稍一用力,居然拉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惊叫一声,再不能自持,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了下来。
那盒子没有上锁,唯上缘有一个精巧的机关,用力一按,也便松了。翻开盖子,里面有一只油布包裹,再打开来,中间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上书“天和掌法”四个字。林微说不上为什么,稍微有些失望,道:“不曾听说天山派还有这样一套掌法。”无间却颇为兴奋,搓搓手掌,道:“且看你我也弄个武林高手当当。”
经书页面微微发黄,可摸上去仍然柔软致密,掀开扉页,上面有四行小字,“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再下面又有一行题款,“闻松藏经,有缘者自取”。无间颇为慨叹,道:“这果然是方闻松的遗物?”林微点点头,道:“他还真是懂些佛学,否则也不会弄一个圣树的把戏在这里。”继而伸手拍拍无间肩膀,道:“但凡事情落在一个‘缘’字上面,便逃不过你的掌心。”
再翻过一页,上面有一大段文字,起首写道:“绍兴三十一年,随皇子北出塞外,身背湛卢剑,方悟得世间功夫十有八九全无用处。”无间只觉这几行字对极了胃口,不由得一拍手掌,叫了声:“妙哉!”林微有些不以为然,瞥他一眼,可再一转头,泪水却无声无息地溢满了眼眶,林剑无在这件事上耗费半生,直到辞世之前,才终于摸索到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而眼前这些文字言之凿凿,再不会有半点差错,若是他看到了,又会是怎样一番感慨?
经中继续写道:“天下武功林林总总,但细究个中套路,大多四分为攻,三分为守,两分为虚,其余则全无用处。湛卢剑之利,销魂蚀骨,是以一剑在手,无以为虚,无须为守,如此便仅余四分剑法可用,而这四分之中,一分繁复弄巧,作茧自缚,一分装腔作势,纯属雕饰,如此便只剩区区二分!千年武学,却无以匹配一把好剑,无地自容,无地自容!”无间一字一句读来,似懂非懂,却还是手舞足蹈,高兴得不成样子。林微莫名地有些恼火,道:“你都明白了?”无间道:“窥其心意,又何必明白?”林微道:“一柄利器而已,也能牵出这么多轻狂!”
经书另起一段,写道:“吾意并非仗剑欺人,只是由此了悟,武学之道一味讲究防人之心,未免入了歧途。两人交手,若是一人见招拆招,也还罢了,若是另一人也见招拆招,则因变而变,为变而变,又与嬉戏何异?人之为人,不役于式,即临敌,必制胜,一则心意坦荡,取君临天下之境,二则删繁就简,直截了当。我不拆招,我只递招,我不变招,迫你变招,个中意象,正可谓‘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由此,吾得天和掌法。”
无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习武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有些招式究竟有什么用处,别人还不见得要攻呢,又何必处心积虑去守?为何便不能一心去攻,让对方来守?经书里的这些话,是不是这层意思?”林微不置可否,转而指着书页底端一行小字,轻声念道:“我心从佛,而这套功夫最无佛性,是以当传向善之人。”
接下来书中详解天和掌法,一共不过一十三招,招式平平无奇,意象却高远辽阔,回肠荡气。书页翻到最后,忽而有一片黄色的锦缎掉了出来,林微一愣,竟多出一丝难言的释然。那锦缎折在一起,四四方方,展开来,果然又是一副地图的残片。无间将固安城头得来的那一片也取出来,二者虽不能衔接,但是纹理质地笔迹画意均如出一辙。林微这才恍然大悟,道:“神农教暗算天山派,原来是因为这个——”思绪跳转,又道:“虚怀子被杀,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原因?”无间道:“他也是神农教所害?”林微却变得有些神往,道:“当年三十二皇子北上,有人才有兵书有宝剑,还有至精至绝的武功,按说这些都是定国安邦的神器,怎奈都不能尽其为用,到头来便是大宋国忍辱蒙羞,‘怀宝迷邦’,嘿嘿,原来是这样一层意思!”
之后二人便在天意峰住了下来,开始一心一意修习天和掌法。无间天资有限,可也天性坦荡,浸淫其中,与掌法相互生发,个中快意,却也并非林微所能体会,而且正因为此,体内真气渐渐被激发出来,内外相辅,打下些吐纳的根基,也才有了收放自如的样子。可他功力突飞猛进之余,对海蓝若的依赖也一日甚于一日,有时候等不到七日,便要再服一次药丸。他心中无奈,口上依旧放肆,只说世间居然还有这等死法,醇厚如酒,无限回甘,林微却渐渐生出些挥之不去的念头,既然一切始于神农教,或者也该止于神农教?又数日,心意已决,就走一趟神农谷好了。
临行之前,他们取了那片地图,却将天和掌法原样包好,还放回到树洞之中。已是知寒时节,风中多出一丝阴险的清凉,满山草木为秋色浸染,一面如花绽放,绚烂异常,一面又让人有些心意萧索。他们走得颇为从容,数日之后,才出了天山地界,再往南,仍然是无穷无尽的崇山峻岭,村镇无多,罕见人迹,唯有日头一日比一日暖和。待进入云南,夏日光景便又被找了回来;地方湿热,毒虫毒草无处不在,无间行走其间,海蓝若带来的种种感应纷沓而至,亦是别一种滋味。异族风情的衣饰蜡染花绣手工,让二人大开眼界,而当地人说话时候的语音语调,又尤其让无间忍俊不禁。而那些人视毒为友,以之入药入酒入茶,手法窍门层出不穷。至为有趣的却是那些蘑菇,人言越毒的越是甘美,林微一直引为笑谈,说那都是死鬼耿耿于怀的遗言,到了这里,也才真的开了眼界;许多蘑菇毒性极强,单吃一种会赔上性命,可依着法门将数种混在一起,则毒素中和,惟余美味,只是有些道理即便说清了,她仍然颇为小心,不像无间,肆无忌惮,一味地大快朵颐。
神农三谷,定风谷居内,神农谷居中,彩云谷在外,彩云谷谷口有小镇名为秀墨,乃是一个风景如画、闲适清透的所在,人来人往,一片祥和。正逢蝴蝶节,蝴蝶无处不在,青山之上,峡谷之侧,一片片幻若彩云,如烟似雾,而孩子手里的玩具,街边小摊上的摆设,店铺里的布绣,灯笼上的纸饰,亦无一例外。再者,这是神农教的地界,街边路人说起神农谷,便如同提及城外的一座寺庙或者山里的一座道观,不惊不怵,平平淡淡。无间还道天下第一邪教该是在一个阴风肃杀、鬼火孤鸣的地方,可眼前偏偏是这等世外桃源一般的景象,亦是好生感慨。
正午时分,两人就着街边小店吃米线,林微道:“要不你就留在这里罢,加入神农教,养养毒物,一日三餐,煲些蘑菇长虫,炒炒蜘蛛蜈蚣什么的,岂不逍遥快活。”无间哧溜溜将一根米线吸进嘴里,道:“无有不可。”林微道:“还有你那个梦中情人殷姑娘,说不定哪天就能碰上呢。”无间念头转到这里何止一次,道:“可不么!此处可谓天上人间,那大家便都是神仙,说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嘿嘿,我也过过又是鸳鸯又是仙的日子。”话说到这里,心思周转,竟而多出些不似惆怅的惆怅,开始盯着窗外发呆。这时市面上忽然传来一片喧哗,好多人异口同声喊道:“沈姑娘来了!”
隔着窗户望出去,却见一位年纪不大的姑娘远远走了过来,一袭白衣,青丝如瀑,虽在闹市当中,那一股娴静仍然如同冰花一般,清凌凌的摄人心魄。路上行人纷纷躬身行礼,那姑娘却只是低头走路,进到对面茶馆里去了。无间口中唏嘘两声,眼睛便有些发直,林微伸手在他脑后拍一下,道:“你平日里还算本分,到了这个妖孽横行的地方,竟然也这般不知羞耻。”无间哈哈一笑,道:“这姑娘貌若天仙,不作观瞻,才是不敬。”林微“呸”一声,道:“别拿厚道做轻薄的本钱。”继而又撇撇嘴:“她像是一个有城府的狐狸精,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
对面茶馆名为“铭心”,匾额上另有两行标注,所谓“花香袭人,茶香有痕,十盏不饮,枉自为人”。林微生了趣味,拉着无间进门坐了。茶馆之内适才还空荡荡的,沈姑娘一来,忽然便聚起好多人。东面窗下有偌大一张书案,她正提笔作画,周围有十几位一声不响地看着。小二递上茶单,林微问道:“你这‘枉自为人’,又是怎样一种讲究?”那小二道:“二位不像是本地人,有所不知,彩云谷向阳一面出的茶名为‘沉碧’,茶色清绿,香气温而郁,背阳一面出的茶名为‘玉蕊’,茶色浅黄,香气淡而远,就近画眉雪山有四花,冰寒处为‘衣雪花’,温热处为‘香笼花’,风行处为‘醉云花’,雨浓处为‘凝脂花’。沉碧和玉蕊本身已是茶中极品,但是花香入茶,又别具一格。衣雪属冷,香笼属温,醉云泛苦,凝脂味甜,两种茶是两种滋味,再各自与四种花匹配,便又是八种滋味,这十种滋味,嘿嘿,皆是人间极品,你不尽尝,便是白来这世间走了一遭!”林微道:“你好大口气,江南龙井毛峰碧螺春,话也没有说得这样满。”那小二呵呵一笑,道:“姑娘貌美如花,想来是江南人士,这样说话,便是嘲笑我们地方小,没见过世面,不过这块匾是数十年前一位江南的贵公子写的,所以这‘枉自为人’也不是我们自己封的,我猜着,秀墨比之江南或有不如,也不见得逊色多少呢。”林微道:“你这一套一套的,好像真的有那么多讲究一样,我便十盏茶都尝一尝,也像模像样地做一回人如何?”
那小二领命下去,不一会儿便摆了茶上来。他先泡沉碧,后治玉蕊,再依次加入四花,林微无间一杯杯品来,果然不同凡响。林微又道:“你们这位沈姑娘可真是个大美人儿。”那小二道:“她姓沈,单名一个‘湄’字,人好看,性情还最好不过,此外还画得一手好画。她是我家主人结义兄弟的千金,偶尔会来我们茶馆小坐,但凡有人求画,没有不答应的时候。”说话的工夫,有人捧着一幅欢天喜地地去了,沈湄又和另外一位说几句话,点点头,便又开始画新的。林微忽而问道:“我们慕神农教之名而来,你可知道怎样才能入教?”无间“嗯?”一声,几乎要叫出来,林微却在他手上一拍,道:“喝你的茶便好。”那小二丝毫不以为意,道:“你们这样的大有人在,只是千里迢迢从江南跑来,还真是不多。不过二位运气好,再巧不过,明天是蝴蝶节的第四天,也是神农教公开考试招收弟子的日子,正好可以去试试。”无间忽然来了兴趣,问道:“考什么?”小二道:“考武功武学,考医理药理,考毒虫毒草。”林微道:“在哪里?”小二道:“彩云谷。”
过不一会儿,那些求画的人散了,沈湄闲了下来,靠窗坐着,一面品茶,一面翻书。林微拉着无间走到她身边,浅浅地行个礼,道:“沈姑娘好,我也求一幅画。”沈湄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林微又道:“你画画我吧。”沈湄有些惊讶,抬头打量她一会儿,道:“姑娘便如同画里的人一样,却还要入画,可是有心给我出难题?”林微指一指无间,道:“我这个傻哥哥要一个人去一个地方,你画好了他正好带上,也算有个念想。”沈湄这才看一眼无间,道:“她在你心里的样子可有些什么不同?”无间琢磨一下,还是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道:“难不成我心里惦记的还不是眼里看见的?”
沈湄微微一笑,提起笔,轻勾浅挑,画寥寥几丝线条,便收了手。画中之人连眉眼都没有,可林微的样子却跃然纸上,无间捧着,直到出来茶馆,还是赞不绝口。林微拍拍他肩膀,指指天边,无间跟着望过去,不想手上一松,画便被她捏了去。他甚是恼火,道:“你不是要送与我么?”林微道:“才不要送,让你保管几日而已,偶尔看一看,免得被迷了心窍。”无间一怔,这才记起来,道:“你说我一个人要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林微道:“神农谷。”无间道:“去那里做什么?你就不去么?”林微道:“你命里和神农教有缘,它却不见得与我有半点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