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秀才遇兵
大明永乐十三年,夏。
爆竹声声,震耳欲聋。蔚州城门外,几十名乡亲正在送别两个书生打扮之人。二人各骑一头驮着书箱的毛驴,在朝阳下与父母亲朋们挥手作别,迎着晨曦出发了。
此二人中,少年者年十五,名苏震,中年者年三十,名王振,皆是蔚州秀才,此行正是去往太原府参加今年的乡试。苏震这是头一次出远门,对周遭一切都十分新奇,对考试也是充满着憧憬。而王振这是第四次赶考了,屡试不第的他一边作教书先生一边继续考举,苏震便是他最得意的一名学生,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纪便中了秀才。二人名为师生,情若父子,一路上有了王振的照应,苏震的父母倒也少了许多担心。师生同考在当时也是比较常见的事,甚至有许多人考到满头白发,还在和儿孙一同考试,毕竟若能得中功名,即可飞黄腾达、光宗耀祖,读书人十年寒窗,无不为此。
一路上或吟诗作对,互相考较,或由王振讲述一些奇闻怪事、赶考见闻,师徒二人倒也不觉旅途劳顿。
这一日晌午,二人来到了五台山脚下,王振对苏震说:“从蔚州到太原的这八百里路,到了五台山就算是过了一半了。”山中天气无常,一小片云飘来,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快些走,我记得前边有个茶棚,去那避避雨。”苏震跟着老师骑着毛驴疾驰而去。半盏茶的工夫,果然看到路边有个茶棚,二人赶紧躲了进去。王振看着二人几乎湿透的衣衫,忿忿不平的说道:“连老天爷也捉弄你我这辛苦赶路的读书人。”这时,茶棚主人迎过来招呼道:“二位客官甭生闲气,这山里的雨呀,就是说来就来,快来老汉这炉子边烤烤火,别受了凉闹病。”王苏二人口中称谢,在火炉边坐下。那茶棚主人说:“二位可是去太原府赶考?”王振答道:“正是,这不秋闱快开始了么。”茶棚主人沏了两碗热茶摆到二人面前,道:“老汉我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粗识几个大字,可是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考了几年秀才都没考上,老汉我生平最仰慕读书之人,这两碗热茶便算是我请你们的。”王振连连推辞,主人道:“不碍事,二位可能有所不知,这五台山又叫清凉山,别看是夏日炎炎,山里可不一样。你们淋了雨,山里冷风再一吹,小心病了耽误赶路。赶快吃碗热茶去去寒气。菩萨保佑,过往香客都来老汉这歇脚喝茶,不差这一碗两碗的茶钱。你们慢用,老汉我招呼客人去了。”
王振目送茶棚主人去招呼其他客人,对苏震说:“这佛门脚下真是人心淳朴啊,快把衣衫烤烤,不然真要受风寒了。”苏震烤着火,目光望向山顶,虽然山脚下着雨,山顶却是阳光普照,问道:“先生,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说的是不是就是此种美景啊?”苏震第一次赶考,还没经历什么挫折,王振却是三考不中,不像苏震满心的兴奋憧憬,心中对前程多少有些担忧。他看向山顶,没有回答。顿了顿,叹了口气吟道:“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失路情无适,离怀思不堪。”苏震道:“先生,我知道这是岑嘉州的《六月三十日水亭送华阴王少府还县》,去年的七月初三你教过我。”王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苏震的头,心想这个学生虽然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毕竟少不更事,还未体会到科举之路的苦涩与辛酸。
这时旁边一人说道:“喂,卖茶的,你家卖的是茶还是醋啊,酸死我了!”王振和苏震转头看去,见靠墙的桌子独坐一人,身着紫衣,朗目如星,神采非凡,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年纪,似乎是个富贵公子。翻着白眼瞥了他们一眼,还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王振知道对方是在揶揄自己,苏震却不自知。茶棚主人听到声音跑了过来,说道:“小哥你甭说笑,老汉卖的虽然不是上好的茶,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咋会是醋呢……”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王振和苏震,才明白是在捉弄他们,“我说这位小哥,读书人吟诗作对那可是很高雅的,咋能说人家酸呢,老汉最佩服断文识字的人了。”
那紫衣青年笑道:“哼,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苏震忍不住反驳道:“不对,你说的不对!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紫衣青年哈哈大笑,说道:“你个小书呆子,口气倒是大得很。那我问你,六首状元黄观,读书读得好吧?救得了朱允炆吗?南京城破,他投河自尽,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读那么多书有何用?。正学先生方孝孺,读书读得好吧?连太子少师姚广孝在他死时都说‘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可是救得了朱允炆吗?又有谁敢看他的文章藏他的书?天下读书人,没有比他们读的更好的了吧?那你说,读书有何用?”
他每说一句话,苏震就点一下头,可是点到最后,却愣在那哑口无言。苏震被伶牙俐齿的紫衣青年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的已经不知如何回答了,心里感觉他说的不对,可是又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破绽。是啊,黄观,二十七岁时高中状元,且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连中六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方孝孺,国之大儒,学贯古今,著书无算,天下确实在没有比这二人读书读得更好的了,看起来似乎他们没有能改变某些事情,可是,那是因为读书没用吗?苏震求助的看向老师王振,却看到王振脸上凝固着尴尬的笑容。
那紫衣青年看苏震不说话,以胜利者的姿态大声地咂了一口茶,二郎腿翘得跟高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多时,一高一矮两名捕快打扮的壮汉走进了茶棚,大声喊道:“哪个是此间主人?”那茶棚主人见是官差打扮,连忙点头哈腰地迎上前去:“老汉我就是,二位官爷喝点什么茶?”个子稍矮的捕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掏出一张画影图形举在茶棚主人的面前,大声说道:“喝个毬茶,老子哪有这闲工夫!老子问你,看没看到这个人?仔细点回答,要是说错话耽误了拿人,小心老子烧了你的烂茶棚!”那老汉看了一眼被雨水浸湿洇染、完全看不出人样的画,哆哆嗦嗦地说道:“回二位官爷的话,这官道上每天去山上烧香许愿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老汉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这……认不出来啊。”那矮捕快似乎因为追捕嫌犯的事情十分恼火,一巴掌将老汉打倒在地,骂道“老子看你就是和那贼人一伙的!”老汉倒在地上捂着脸,哀求道:“真没注意啊官爷,老汉我……”话没说完那矮捕快一脚踢在那老汉身上,老汉疼的满地打滚,不住求饶。
这时一人哈哈大笑道:“哈哈哈,这是画影图形?我怎么看它像是一坨长了黑毛的浆糊啊?哈哈哈……”说话的正是方才那位揶揄苏震的紫衣青年。高个子的捕快指着那紫衣青年,喊道:“老四,我看这厮就很像人犯!”二人手持铁尺包了过来。
那紫衣青年却不慌不忙,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二位官爷,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知我所犯何罪呀?你难道你们想抓便抓?”那矮个子的老四说道:“干了啥事,跟我们兄弟回去,公堂之上由大老爷一审便知!跟老子走!”伸手就抓向紫衣青年。那紫衣青年被两个官差各抓住一只手,却仍旧不慌不忙,说道:“喂,小书呆子,你不是要为生民立命吗,你看,被冤枉的生民要被狗仗人势的恶奴抓走杀头了,你如何为我立命?”那矮捕快轻蔑地看了苏震和王振一眼,怒道:“废他娘的什么话!”掏出绳索要绑那紫衣青年。
突然一声“住手”从旁边传来。高矮二捕快循声看去,看见火炉边围坐着两个书生。
说话的正是苏震。
王振连忙捂住苏震的嘴,呵斥道:“苏震你干什么!”转头向捕快赔笑道:“小孩子不懂事,还请官爷见谅。”矮捕快走上前几步,说道:“你把他放开,老子好好看看谁在教训我。”这时苏震挣脱了王振的手,站起来向着矮捕快正义凛然地说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们身为大明官差,为何无缘无故欺扰百姓?”矮捕快仿佛听到了很可笑的笑话,对旁边的高个子捕快道:“哎呦,三哥,你听到没,这小崽子给咱俩上课呢,哈哈。”王振连忙拉住苏震,小声喊道:“别胡说,你个傻孩子,不要命了!”苏震对王振说道:“先生,不是你教我的吗,是非分明,仗义执言,这老伯多好的人,却受无端打骂,这位朋友虽然看不起我们读书人,但也并无大罪,怎能不由分说就抓走?我们读书之人不就应该……”话没说完又被王振捂住了嘴。高个子捕快一本正经地说道:“老四,你看这小穷酸,像不像他的共犯呢。”矮捕快眼珠子一转,笑道:“还是三哥眼光毒辣,没错啊,十六七八岁,这么高,就是他了,哈哈,这回一下抓到俩,少跑好多路啊,三哥,回去交了差,咱哥俩好好喝一顿去!”
王振明白,这是要将苏震拿去顶罪啊,只恨这紫衣青年激了苏震一句,年轻气盛的苏震就中了激将法,便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读了几本圣贤书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连忙求饶:“二位官爷,我师徒二人是蔚州的秀才,正要去往太原府赶考,初来宝地不懂规矩,但并非是歹人啊,二位官爷高抬贵手啊,我这小学生才十五岁,不懂事……”矮捕快骂道:“滚一边去,小心连你一块拿去!”说着就要去抓苏震。苏震又气又怕,大叫道:“你们、你们这哪是官差,分明是强盗!我又没干坏事,凭什么抓我!”矮捕快推开旁边的王振,用绳子把苏震的手捆上,笑着说:“是不是强盗,可不是你说了算。三哥,走吧,回去交差去。”拉着苏震就要走。
这时那紫衣青年咯咯大笑,笑的前仰后合:“还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啊。”两捕快一看,这人都被绑上了还这么神情自若、谈笑风生,他哥俩当差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犯人抓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那老四拿着铁尺就想教训一下这紫衣青年。紫衣青年又说:“我说两位官爷,这佛门重地,菩萨脚下,你们这样肆意妄为,冤枉好人,不怕遭报应吗?”高个子捕快说:“老四,别和他废话了,把这几个人一块带回去。”王振一听自己也收牵连,连忙跪下磕头求饶,苏震却站得直直的,怒目圆睁,盯着两个捕快。高个子捕快握着绑着紫衣青年的绳子,矮捕快拿着绳索走向苏震和王振,正要将他二人一块绑了,突然啪啪的两声脆响,两个捕快脸上各多了五个红红的指印,刚才还绑着那紫衣青年的绳索,一头还被高捕快握在手里,另一头已经软塌塌地躺在了地上。那紫衣青年面露得色,一边轻轻拍了拍手,好像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一边得意又挑衅似的看着两个发愣的捕快。
两个捕快知道是遇到硬茬子了,挥舞着铁尺大叫道:“匪党拒捕啦!”一起向紫衣青年打了过去。苏震在旁边还大喊:“兄台当心!”却见那紫衣青年身法灵活,避开铁尺, 运指如飞,苏震看都没看清,两个捕快就已经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王振在旁边惊呼了一声“我的亲娘啊!这是要造反了啊!”头也不回地跑了。苏震向老师的背影大声呼喊,可是老师只是高喊“快跑”,一溜烟就不见了。
苏震望着老师远去,有些不理解。他站在原地,用安慰的口吻说道:“这位兄台,你不要怕,小生愿为你作证,确实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那紫衣青年问道:“小书呆子,你的老师都跑了,你为何不跟着跑?你就不怕牵连进来吗?”苏震正色道:“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忧戚。《大明律》凡四百六十条,我无一触犯,问心无愧,怕什么。”紫衣青年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个书呆子,不背书会死吗?”他一开始本是有意戏弄这个小书呆子,没想到这个小书呆子居然呆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界。
此时两个官差双手捂着脖子,口中咯咯有声,嘴角淌出血来,躺在地上不动了。苏震好奇地问:“这位兄台,这二位官差是怎么了?”紫衣青年得意地说:“哦,我把他们的喉咙捏碎了。”苏震惊呼一声,不知是惊于紫衣青年的手段,还是无法想象人被捏碎了喉咙之后会怎么样。“他们是死了吗?”紫衣青年显然有些烦了,翻着白眼说:“要不然我把你这个小书呆子的喉咙捏碎,你试试会不会死?”苏震连忙捂住脖子摇头。紫衣青年又说道:“我要走了,小书呆子,你走不走?”苏震呆呆地问道:“啊?去哪?”紫衣青年十分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