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左曾断交
1、两线作战同治元年(1862),在左宗棠向浙江进军的同时,清廷倚仗楚军、新楚军和淮军,在与太平军进行最后的决战。决战地域分为三大战区,投入决战的部队分为三个集团军。第一战区是金陵周边地区,由曾国荃集团军负责;第二战区为松江、上海、苏州和常州,由李鸿章集团军负责;第三战区在浙江省,由左宗棠集团军负责。在这三大战区中,左宗棠的责任区域最大,但他的集团军兵力最少。
前面说过,左宗棠集团军实际上是跨战区作战。他把一半兵力分布在皖南和赣北,在两江总督曾国藩的辖区内作战。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卫新楚军进军的后路,但在客观上给了曾国藩很大的帮助。
封疆大吏各有职责,左宗棠只有把外省的太平军挡在边界之外,才有可能完成对本省的蚕食。皖南地区太平军活动频繁,多走几步,就跨入浙江省界。为了后路有一个安定的空间,左宗棠宁愿抽调一半兵力到皖南作战。但是,当浙江军情吃紧时,那就对不起,不管曾国藩多么想留下新楚军,左宗棠还是只能咬咬牙,狠狠心,将部队撤回两省边界。曾国藩请他再次出兵皖南,他也只好置若罔闻。曾国藩想要慈禧向左宗棠施压,左宗棠也只好向太后辩解。
那时候,左宗棠的话说得颇为激烈。他请两宫太后明鉴:浙江的部队,应该以防守浙江为主;曾国藩是谨慎过头了,在皖南不攻只守,作战不力,才会导致被动的局面。
左宗棠给过去的老板骆秉章写信时,话说得更难听。他说:涤公既不会灵活用兵,又不善于筹饷。宗棠为了顾全大局,只能勉强迁就。这么做实在辛苦啊,谁能体会个中滋味?
封疆大吏为了完善自己的辖区,把责任分清,不吃大锅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由此而闹摩擦,也是家常便饭。慈禧当然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于两位肱股大臣,西太后只能调和矛盾。她想:两位汉人大帅只是争个理字,不会有损大局,时过境迁,自然不了了之。
然而,由于三个集团军在收尾之战中未能形成默契和谅解,仍然出现了颇为复杂的局面。
此时的左宗棠,总算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他在浙江的战略构想一步步实现了。他首先肃清了浙西和浙东,然后东西对进,攻克了杭州,下一步的任务就是肃清浙北了。
左宗棠于三月初二日进入浙江省城。他的入驻,标志着太平天国从此失去了浙江这个大后方。
左宗棠在湖南的师爷生涯中,已经表明他是一个和平治理一方疆土的高手。他进入省城之后,为了迅速地从大乱过渡到大治,立即发布命令,禁止部队抢掠,不许军士进入民居,规定妇女和财物各随其主,如果有人从太平军中抢人掠财,一定严惩不贷。传闻说,他亲自在城内巡视军纪,见有士兵从民家出来,当即下令将其斩首;又传闻有士兵在街市上抢食物,吃进嘴里,尚未咽下,头已落地;由此可见左军维护军民关系的纪律之森严。
部队没有扰民,省城就有了基本的安定。但是,省城民生凋敝,必须尽快恢复繁荣。杭州城内先前有八十一万居民,经过战乱,只剩下七八万人。
左宗棠一刻也未耽搁,下令开设赈抚局,收养难民,招商开市。他上奏朝廷,请求蠲免全省本年的农业税,停止收取杭州的关税,筹资收购茶、笋、废铁,修浚河道,开设书局,刊刻经籍。一时间,杭州人心稳定,有了希望。
左宗棠在浙江的“文治”,很快就取得了显著的成果,得到了百姓的热烈拥护。对此,一向和他交恶的赵烈文做出的评价,是最有说服力的。
在浙江,绍兴居民皆已复业,萧山诸境民船夜行,橹声相应也。杭省百废俱起,复城未两月,已议及海塘。各郡之漕皆减定,颂声大作。以此观之,左之吏治实胜李(鸿章)十倍。
左宗棠在加紧文治的同时,也在继续发挥武功。他派出追逐太平军的部队,到三月初五日为止,陆续攻克了德清和武康。石门的太平军觉得逃跑也是枉然,索性在当天投降献城。
湖州的屏障已经扫除,湖州城暴露在左宗棠军锋之下。前文说过,此地是太平军的坚强堡垒,苏州、常州、宁国和广德的太平军,在战败之后,都把湖州当作避难所。李世贤、黄文金等天国大佬全部聚集在这里。余杭城破时,陈炳文逃到德清,汪海洋逃到武康,李世贤从湖州出来与他们会合,打算奔赴孝丰。刘明灯和李耀南两部在荻浦拦截,大获全胜,解散几千名百姓。
李世贤等部仍有几万人,打算各奔前程。此时,天京以外的太平军已经支离涣散,左宗棠要对付这些游击部队,必须及时捕捉动态,快速做出反应。
在太平军离散之时,高连升认为机不可失,趁机进兵湖州,击毙几千人,烧毁船舶一千多只。李世贤所部绕道昌化,突袭绩溪,取道湖州,进入江西。汪海洋、陈炳文所部傍靠徽州,从深渡进击淳安与遂安,遭到王开琳所部阻击,企图退向浙江腹地。
在这种时候,左宗棠决不允许本省的太平军再次进入浙江腹地,也不容许外省的太平军越过浙江边界。他增派刘明珍和刘清亮两支部队,加强严州和衢州的防卫。汪海洋闻风而退,返回屯溪。湖州剩下了黄文金与杨辅清两部,营垒跨越菱湖、茅山、东林和菁山,拉起一道从东南到西北的屏障,又从长兴延伸到安吉,连营几十里。
左宗棠在部署好边境的防御之后,决定对湖州发起总攻。各攻击部队接到他的书面命令:湖州四面临水,必须先破菱湖,才能西进,实行合围。兹令高连升、王月亮、蔡元吉所部从德清进军灵山,攻击西南;刘树元、何培章所部从石门进军埭溪,攻击东南;刘连升、罗启勇率领水师作为先遣部队,攻击菱湖。
在湖州总攻战即将开始的时候,左宗棠的地位又有了提高。杭州的克复,加重了左宗棠在朝堂之上的威望,慈禧对他更为倚重。三月十二日,清廷下诏,赏加左宗棠太子少保衔,并赏穿黄马褂。他麾下的将士都得到不同程度的擢拔。
由于太平军在湖州精锐荟萃,左军的湖州战役仍然打得非常艰苦。三月十四日,新楚军水师攻破菱湖太平军一座营垒,但此后十天未有新的突破。湖州守军还有力量反扑,于三月二十五日出动几万人攻击高连升的军营,另派一万人从张村抄袭军营后方。高连升用兵谨慎,不敢贸然出击。他登高瞭望,只见敌军阵势后方密集,知道设有埋伏,不许部队轻率迎敌。双方相持到黄昏,太平军手举火炬进攻。高连升收兵回营,在壁垒旁密布火器,暗中发射,太平军受创,方才撤退。高连升令全军出动追杀,太平军自相蹂躏,伤亡惨重,尸体枕藉。抄袭张村的太平军遭到从武康出兵的罗大春部打击,也被迫而退。
左宗棠在攻打湖州的同时,备受外省太平军的压力。由于清军未能按照左宗棠的提议占据广德,该地成为江苏太平军南下的孔道。淮军攻占常州以后,太平军兵溃四方,金陵周边的太平军无处安身,广德与宁国的太平军决定南下。他们取道徽州与婺源奔赴江西,队伍络绎不绝。只要浙江边界的防御有所疏忽,这些太平军势必涌入浙江。左宗棠下令,坚决把这些敌军挡在浙江界外。新楚军各部在边界转战五天,把企图东进的太平军全部挡在江西境内。
于是,左宗棠在攻克杭州之前就预见到的情况出现了。江西省内一下子涌入这么多太平军,那里的清军抵挡不住了,很快就丢失了南丰和新城。太平军攻击福建边界,延平与邵武告警。这样一来,太平军跑了那么远,还是来到闽浙总督的辖区。左宗棠抽不出部队南下,只得命令福建清军勉力应战。
为了尽快抽出兵力保卫闽浙辖区,左宗棠下令加紧攻克湖州。四月初二日,蒋益澧湘勇分水陆两路对菱湖发起攻坚战。十天后,蔡元吉所部逼近菱湖东南扎营,于四月十四日渡河,攻破十座壁垒,进占荻港。刘树元、何培章所部大战长生桥,高连升所部会同水师攻破东林,正打算向西转移到妙喜镇,不料从常州溃败的太平军大批杀到,包围了高连升的两营先锋部队,战役陷入僵持状态。
这时候,宁国和广德的太平军开始第二批大转移,取道绩溪,攻击昌化。左宗棠坚持一个宗旨:不许他们立足浙江。张福齐和周绍濂所部扼守深渡,顽强阻击,太平军只得从婺源奔赴德兴。王德榜和刘明珍两部在广信的沙溪联手攻击,在广丰的洋口击败太平军,将他们赶到铅山。太平军在浙江边卡连连碰壁,纷纷涌向江西。李世贤所部驻扎崇仁,汪海洋所部驻扎东乡。赣水以东,到处都有太平军。
三个集团军都把太平军赶出自己的战区,致使江西成为新的战区。可是,这个战区没有形成得力的集团军,清廷得到报告,颇为忧虑。左宗棠早就预见到了江西的这种局面,也早就在为江西谋划。此刻,他拜发奏疏,请两宫皇太后下令在江西组建新的集团军,把太平军困在江西境内,不许他们返回皖南,救援天京。他认为江西本省没人能够胜任总司令,推荐杨岳斌督办江西和皖南的军务。他说:此人是曾国藩的水师统领,忠勇无双,确实可以独当一面。他从自己手下提供了另一个人才,推荐刘典担任副总司令。慈禧看得出来,左宗棠此议,绝非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而是出以公心,于是准了左宗棠的折子。
左宗棠在奏议江西增兵时,已派自己的部队到江西作战。四月二十五日,王德榜所部在弋阳全歼从德兴开来的太平军,左宗棠又增派王开琳部坚守边界防线。
湖州守军主将杨辅清和黄文金都是顽强的斗士,具有极强的攻击性。他们在湖州被围以后,不但死守,还屡屡出兵反击。五月初十日,杨辅清又率部出城,大举进攻荻港,蔡元吉不得不拼死抵抗。蒋益澧水师和陆师联合作战十多天,方才进克袁家汇壁垒,而黄文金又从太湖塘的杨溇攻击刘树元的军营,守军付出很大代价,方才将其击退。
五月二十四日,湖州守军又添援兵,因为淮军攻克了长兴,那里的溃军向湖州靠拢,逃入四安和梅溪的军营。蒋军将领们见长兴已破,提议全军从湖州东南发起攻击。左宗棠说:“我军在东南已驻重兵,若从此处攻击,会加速逆贼西进。把本省的逆贼驱赶出去,使之侵扰外省,乃我所不忍为。传我的命令:刘璈等部从黄湖攻打孝丰,杨昌浚部进军铜岭,攻取安吉。派快马送信,约淮军攻打四安,将逆贼之势截断!”
左宗棠不忍把湖州之敌驱入江西,因为江西集团军正在组建之中。江西巡抚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女婿,于公于私,左宗棠都不想增添他的负担,还继续让自己的部队在江西积极协助作战。王德榜和王开琳所部会师,在铅山和湖坊将太平军击败。刘典现已出任江西将领,率部开抵临江,等待浙江的部队开到贵溪会师。
湖州攻击部队按照左宗棠的命令行事,刘璈等部于六月初三日抵达湖州西南的孝丰。太平军没料到新楚军会杀到这里,仓卒凭城抵抗。谷香山和刘端冕冒着炮火与滚石搭梯登城,一举将守军击溃,斩杀敌将陈荣。第二天,新楚军攻克孝丰,留部驻守。蔡元吉所部深入挺进湖州西北部的东埠,两军形成对湖州的钳形攻势。
湖州太平军对蔡元吉部感到犹如芒刺在背,于六月初八日围攻该部军营,派劲旅绕到思溪和双福桥,断绝其运饷道路。蒋益澧湘勇从水陆两路赴援,被太平军战船抄击,无法前进。杨辅清和黄文金分头攻占湖州东南的袁家汇与荻港,湖州战役再次陷入僵局。
太平军死守湖州,意图非常明显,是为天京保留其周边的最后一个据点。李鸿章集团军把太平军赶出了自己的战区,曾国荃集团军不让太平军接近天京包围圈,左宗棠集团军继续在两线作战,攻坚与防御必须并举。由于军饷不足,他无法扩充兵力,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因此,直到曾国荃攻克金陵为止,湖州这个顽强的堡垒仍然屹立在三个战区的交界处,成为太平军的最后一个避难所。
2、惹恼曾国藩
左宗棠在浙江防守边界、攻打湖州期间,洪秀全于五月初八日在天京病逝,也可能是因绝望而自杀。其子洪天贵福被李秀成等人推为幼主,继位为天王。
洪秀全的去世预兆着天国的灭亡。六月十六日,曾国荃所部攻克金陵,太平天国失去了国都。以此为标志,历时十三年的太平天国运动进入了尾声。
金陵攻克之后,左宗棠与曾国藩这两位大帅应该都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们继三帅争饷之后,继续处在紧张的状态中,而且双方的争执骤然加剧。这个时候,曾大帅有些恐慌,左大帅则很气恼。
当时,曾大帅面对着两桩公案。善于断案的曾国藩一点也威风不起来,因为他此刻站在被告席上。
第一桩公案,是若干朝廷大员指控曾国荃集团军在金陵烧杀掳掠。一支军队要在已经占领的地盘上放火,通常是为了毁灭罪证。大火能吞噬一切,当然也能烧光劣迹。太平天国积累的财富不见了,证人蒸发了,发泄仇恨的杀戮也消泯于无形了,你可以说是被这把火烧掉了,但他也可以说这把火只是烧了几间房舍。这把火,再加上太平军焚烧王宫的那把火,更加烧出了一个不明不白。
但是,传闻是烧不掉的,疑心也是烧不掉的。于是曾国藩成了舆论的靶子。在那些指控曾国藩的折子里,左宗棠也署上了姓名。尽管慈禧没有下令开庭审案,但曾国藩仍然有好些日子坐卧不安。
第二桩公案,与洪秀全之子洪天贵福(也称洪福瑱)有关。这个少年人在曾国荃攻占金陵时逃跑了。他这一跑,太平天国就有了继承人,天国的军队就可以在他的旗帜下重新集结,太平天国运动就可能延续下去。因此,洪天贵福的逃脱,对于清廷而言,是一个严重的事件。
洪天贵福能够逃出金陵,当然不是曾氏兄弟的过错。无论多么厉害的军队,都不可能在混战中把敌人一网打尽。但是,如果你向朝廷吹牛,说你已将敌人斩杀干净,一个都没有漏网,而事实上却没有做到,那就是谎报战功,这可能就是一个很大的罪过了。如果皇帝想拿谁开刀,有了这个罪名便已足够。
曾国藩在攻克金陵之后的奏疏中,正是声称已将太平军“余孽”一网打尽,而洪天贵福又确实是从金陵逃脱了。洪天贵福的逃脱是左宗棠发现的,因为从金陵逃到浙江的难民,向他的部队报告:幼天王从江苏的东坝逃到了浙江的广德,被堵王黄文金迎进了湖州府城。
左宗棠接到禀报,认为此为重大军情,不能不向朝廷奏报。于是,朝廷从他这里得知了实情。虽然他并未指控曾氏兄弟谎报军情,但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很难一致,在各方面看来,他实际上等于提出了这条指控。
左宗棠对此百口莫辩。他确实不想指控曾国藩谎报战功,因为对于这种事情,曾国藩一般不会有意瞒报,只是不知情而已,充其量只能算误报,或者说是漏报。他可以指控曾国荃纵容部下烧杀抢掠,因为他对这种行为非常气愤,但他没有必要指控曾国荃抓不到洪秀全的儿子。他很清楚,曾老九已经杀红了眼,决不会心生恻隐,故意把这个小孩放走。
事实上,曾国藩确实有理由相信洪天贵福已经死在金陵城内。护送幼天王的李秀成已经被捕,一个小孩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何况,从金陵逃走的几百名太平军,逃到淳化和湖熟以后,已被湘勇擒杀。为首的将领有名有姓,名叫李万材,难道这还会有错么?
可是,洪天贵福真的是出现在浙江了,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左宗棠揭穿了真相,曾国藩必须承担责任。
当然,既然左宗棠的奏报实情变成了对曾国藩的控告,那么在这场官司中,被告就享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曾国藩的辩护是锋锐的,成了对左宗棠的反击,令人感到他已被左宗棠完全激怒了。他没有直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而是向裁判者指出,左宗棠的部队攻克杭州时,有十万太平军从杭州城内逃出。他指出:当时并没有谁弹劾该为此事负责的左宗棠,那么,这次金陵只有几百名太平军逃走,就更不应该弹劾谁了。
砰的一声,如同打排球,他把球捶到了原告那一边。左宗棠素以辩才著称,自然不会没有还手之力。他请两宫皇太后注意,杭州之所以有漏网之鱼,那是因为他兵力单薄,无法对杭州合围。漏网的敌军不能说不多,但曾国藩说多达十万,依据何在?李世贤从湖州、广德、绩溪前往徽州,然后由婺源进入江西,人数多达十几万,当时曾国藩曾奏报朝廷,说“皖南诸城岌岌”,说明太平军余部主要是从湖州撤走的,而其主力显然不在杭州和余杭两城之中,因此,从杭州地区逃出的太平军并非很多。曾国荃没能把金陵的敌军一网打尽,却是另一码事情。他的部队已将金陵围得水泄不通,不应该有人漏网嘛。总之,杭州和金陵,不可相提并论。左宗棠最后提出一条最有说服力的辩解:杭州的敌军首领漏网了,他是如实向朝廷汇报了的;而曾国荃没能在金陵抓住洪天贵福,却隐瞒了事实,没有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