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死生一瞬
第99章死生一瞬朔州，南扼雁门鹅毛口镇内，陆云州身着一身皂色交领窄袖长袍，手握着还在滴血的银枪端坐在上气势摄人心魄，他正前方的案上摆的是三海碗烧刀子，账下几百个将士，或坐或卧身上无不双眼赤红，发间带血，却无一人开口发声，偌大个营帐除了呼喘之气，再不闻半点杂声。
“骁勇右军神风营，重伤十七人，轻伤二十八人，死亡十三人。”
“骁勇右军天机营，重伤十四人，轻伤四十一人，死亡十五人。”
“骁勇右军玄机营，重伤六人，轻伤十二人，死亡十八人。”
沙场不必女儿家的闺房，没得崴一下脚便算作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习俗，着这里，便是轻伤也是挨了刀子，而重伤更是便是指开膛破肚救不回来这样的大伤。
神风营，天机营，玄机营是骁勇右军的主力，里头皆是在演武大会中夺名亮相过的健儿，不说以一当百，但以一敌十还是不难，可在这一战里头却折了两个副指挥，四个小旗，还有数不得的伍长，队长，这些人里有各地有名的豪强士族之后，也有默默无名靠着明日勤加操练升上来的小卒，更有被触怒了龙威被罚来的罪臣，可现在他们都死了……
一位位还存活的将士们竭力自己营帐中死去的兄弟都点算出来，用木炭为笔，将死去战士们的祖籍，家乡，还有家中存活着、等待着的亲眷姓名都写下，再将他们遗物打点好，由军营寄回抚恤金时一并带回。
沙场苦寒，为了能多一线生机，大多数将士都把银子都用去买御寒的棉衣和称手的兵器，他们死后这些东西不是被鞑子夺走了，便是被军内其余能用的人领走，所以能被打点出来的东西基本装不了一个包袱。
轻飘飘的就是一条命，账中的将士垂下眼眸，一面看着满是砂砾的地板，一边发起了呆，似再想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朔州，又会怎么死去。
“骁勇右军新兵营，重伤八十八人，轻伤一百零四人，死亡……八百九十二人。”
说话的是个身量瘦小皮肤黝黑的少年，他本名叫做程平顺，原是抚河乡下的庄稼汉，为抵家中欠债才自愿入伍混些军饷，因在家中排行老二又属狗，所以被同伙起了个二狗的诨名。
他虽身体孱弱了些，但好在平日里也算是个极为开朗机灵的，新兵营的人怜惜他年幼体弱，砍柴捕猎之类的体力活总是能帮就帮，闲暇之时程平顺最爱同军医学字读书，肚子里虽还没盛得二两墨水，但在军营这个粗人遍地走，草莽多似狗的地方也算是半个读书人，时常被同火之人拉去写家书，在新兵营也算小有名气。
“名单中除了同火的三十五人，我只大致记得二十来个，再多的人我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姓甚名谁了，便是连他们的家我也只能记个大概，呜……”话说道后来，程平顺乌黑干瘦的小脸上已是挂满泪珠，身子也好似寒风中的落叶般不住颤抖。
城内虽设置了演武场，但操练起来总归太过狭小，所以每月骁勇右军总会挑出几日让将士们出城演武，一是熟悉地形，二是练习马术。
也不知是从何处走漏的风声，一声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后，鞑靼人旗帜就出现在土坡的尽头。
新兵营大多没有行军经验，所以这次战斗可以说是鞑子单方面的屠杀，虽有他几个营竭力赶来相救，可这些才离开家上沙场的青涩将士们已然死得差不多了。
作为获利唯一的生还，他理应是该庆幸的，可此时的程平顺却像失了骨头般趴伏在地上嚎哭，那么不安，那么愤怒，那么恐惧，第一次在这个瘦小而懦弱的少年嘴里冒出的了脏话，他咒骂着鞑子，咒骂着老天，咒骂着征兵制，咒骂着陆云州，甚至咒骂着因为拉稀而没有出城捡回一命的自己。
这样的负面情绪在军中显然是不恰当的，但却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像是疯了一般的程平顺，大多数的将士只是静静地看着，似乎想用这个少年之口，将自己心头所有的憋屈都发泄出来。
到底是瘦弱的，没嘶喊几刻，程平顺便脱力般瘫软在地，连声音都细小了起来，自言自语一样的呢喃了起来：“李牛叔能拉开一百石的弓箭，火长能在疾驰的马上一刀砍掉鞑子的脑袋，包涂大哥最厉害了，火力的打牙祭的猎物都是他设陷阱捉的，他明年就要娶媳妇了……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没有人该死。”
就在神机营的指挥想要出手将程平顺压下去，免得扰乱军心之时陆云州忽然开口。
大抵是账内灯火昏暗，此事的陆云州脸上少了份冰冷刻板，多了份从容温情，便是那深潭似的眸子，也比往日瞧着要平易近人的多。
“你同火的人李牛，苏牧，包涂，何尚，崔富等人最各有所长，但便是他们家起来，能写出的人名也不足你十分之一。你今日若是除了城门，不过是在沙场上多一副尸骨，正因为你还活着，这些将士的遗骨才能返乡见到亲人！”
灾年招募流民和饥民当兵，丰年从田庄乡镇压来壮年参军，这是梁启一项传统国策，所以新兵营有两个特点：
一是人杂：高矮胖瘦，老弱病残，什么模样的都有，征兵时候按人头算钱，只要你不怕死就能进来。
二是将士所在的地方杂：不论你先前天南的还是海北的，只要你入了军，往后被送到何处便是神佛也不知晓。骁勇右军中也是如此，甚至有的将士说得方言更本没人听得懂，平日只用手语比划着度日。
没想到陆千户居然能将自己同火的姓名，还将他们所在的乡镇准确的写出，程平顺一时惊得连从地上爬起来都不顾，只傻乎乎的掉着眼泪，却再不提什么‘你死不如我死’的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