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我不干。
门铃刚响起,陶维显就拎起提早准备好的大包小包把梁允姣送到门口。门缝里钻出个白瓷一般的娃娃,一下子扑到梁沅大腿上,小短手合力张开也只勉强把她爸的长腿环一圈。小孩仿佛连声带唇舌都要嫩一些,除非经常相处是不太容易听懂他们含含糊糊的话。粉团子先喊爸,再转过身小大人模样跟干爹告别,约定下次来要送她霸王龙。
小崽子抬头也只能看到大人的衣摆,直到梁沅把她抱起姣姣才发现跟在她爸身后的孟炀。碍于梁沅胳膊上有伤,孟炀挎起姣姣的东西就要伸手来接孩子,梁沅则顺势介绍,指着他要女儿喊人。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刚望了孟炀一眼的女孩哇啦一声就哭了出来,连忙扭身搂住梁沅的肩膀,变天一样倾泻下来的眼泪鼻涕抹他一脖子。三个大人面面相觑,不清楚这位祖宗怎么说哭就哭。只听姣姣哭得伤心欲绝,一边哽咽一边含混不清的喊:“人贩子!呜呜…不要捉我…”
哭起来反而吐词清晰了些,听清楚小孩为什么伤心之后的孟炀一贯处变不惊的脸都显现出松动,他讪讪收回手,恨不得现在就照照镜子,自己有那么吓人么?而梁沅哭笑不得,感慨如今幼儿园的安全教育真是到位的同时耐心安抚哭得抽抽的小女孩。
梁允姣趴在他肩上,小孩体温高加上因为情绪波动后背都微微汗湿。梁沅摸了一把,递给孟炀一个眼神示意他抽棉柔巾出来。没想到孟炀照顾小孩还挺细致,三两下就平平整整地用纸巾隔开汗湿的衣服和皮肤。而姣姣背对他们,根本不知道轻轻替她擦汗的正是把自己吓哭的“坏人”。
“乖乖不哭,这是来家里做客的伯伯,不是坏人。和干爹、覃伯伯一样,喜欢你。”梁沅执意托起女儿的小脸蛋,让她再次看孟炀,“爸爸和干爹都在呢,我们保护你,有坏人会打跑他的。爸爸亲亲就不哭了,好不好?”
起初梁允姣是不干的,说什么也拧着不肯把脸转过去。可是她最信她爸,他说没有坏人就是真的,脑容量有限的小脑袋转了又转,终于抵不过好奇用指头捂住眼,露小半眼睛偷偷瞧直挺挺站着的孟炀一眼。
“漂亮小姑娘都有礼貌哦,叫人。”见状梁沅继续引导,期待且鼓励地注视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令人一眼就沦陷的温柔。
“我乖。”说完梁允姣找寻肯定般去看她爸,得到赞许的点头后又朝孟炀喊道:“伯伯好。”
被叫到的人努力调动脸部肌肉,最终放弃,他怕自己挤出来的笑再次吓坏好不容易止住金豆豆的小姑娘。饶是一出闹剧,孟炀心里满足极了,可当他将这丝满足揪出来细细品味扎得他满腔酸涩的疼又泛上来。
陶维显看着离去的三人,回想刚才梁沅教小孩的称呼不由得摇摇头。他们的背影完全可以框出一幅阖家欢乐的画面,然而亲密的距离中间仍矗立着万重山川。
本来梁沅不放心直接让两个不熟悉的人独处,也算不上独处,毕竟还有一大帮保镖育儿嫂,孟炀最多陪玩,面对必须要他出去处理的事务梁沅还是很忧心。但他千设万想也没想到半下午回家时见到的会是这样一番“和谐”的景象,两人一狗,两蹲坐一执球,玩得不亦乐乎。
并排蹲的是他女儿以及大宝贝狗,这俩倒霉孩子面前孟炀坐在一根矮凳上,接过狗狗捡回来的球再向前扔去。忙于和狗追球的梁允姣甚至来不及迎接她爸,匆匆喊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就兴奋甜笑迈起短腿跟在驴打滚后面追。奈何硬件差异过大,小朋友一次没捡着球,又气吁吁地折返回来,乐此不疲。
做足假动作才投出球后孟炀扭着脖子有些心虚地朝梁沅笑,接住他目光的Omega一时不知道是感慨幸好客厅大还是苦恼自己生出来的崽缺心眼好。不过这通疯玩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让梁允姣玩累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有人能玩到好似小野牛的臭小孩犯困。
平时缠人得很的梁允姣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开饭前,期间孟炀出去过,但父女二人都不知道。梁沅的工作没处理完,提前翘班赶回来的,看过孩子又钻进书房同样是饭点才出来。
晚上八点半,育儿嫂或是梁沅就得开始哄睡第二天要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今天姣姣却指名要她新伯伯。饭后又陪玩一阵的孟炀趁孩子洗澡擅自粘着去书房,非要挨着梁沅看东西。
虽然嘴上赶了他好几回,梁沅仍然忍不住好奇频频看他手上的iPad。只见孟炀又勾又画,界面和他以前看过的婴幼儿辅食书差不多。
得到大小姐指令孟炀把屏幕一息轻手轻脚拉开门就出去,虽然他步子迈得稳当,微握的手心出了不少汗。
走进曾经属于自己的卧室前孟炀专门绕道去了一趟卫生间,冷面杀手面对镜子把卫生间的灯开到最亮。他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不断上浮下弯强迫症般调整,终于定到合适的位置上,他便一路保持对他而言最亲和的笑容推开小孩的门。姣姣已经换好睡衣坐在小床上冲他害羞地笑,甜甜的嗓音在喊伯伯。
床头的故事书翻到卷边,孟炀每掠过一页仿佛就能触到许多个夜晚梁沅指腹留下的温度。软软的小身体半靠在他怀中,眼皮开始耷拉,终于孟炀摸出被他体温捂热的东西。粗糙的手指捏住小小的扣头,环在梁允姣颈上。
小孩眨巴眼睛准备好奇地垂头看看,却被继而到来的拥抱阻挡视线。这位好玩的伯伯虚抱着她,对她道:“睡吧。”梁允姣穿过他的肩膀看到门边的爸爸,两双几无差异的眼睛对上,一个懵懂,一个万千感慨,这种感慨注定是前者读不懂的。
孟炀很快松开,半扶小孩躺下仔细掖好被子急匆匆离开。经过倚靠门框的梁沅时也只看了他一眼,梁沅疑惑回头好像见他在掏烟盒。他收回目光走到女儿床边,仍未弄明白状况的梁允姣看到熟悉的人下意识放松,随即她困惑地抹抹后脖子举起手,手心水痕反光,不确定地对她爸说:“那个伯伯哭了?”
“嗯。”梁沅匆匆扫一眼女儿的手心,扯过湿巾避开视线替她擦拭。不知是回避女儿的问题还是那个人会哭这个事实,梁沅将掖好的被子掀开,抱起女儿朝小衣帽间走,“爸爸带你去照镜子,看看喜不喜欢。”
梁沅快忘记,当初他是环着自己的腰哭过的。
戴在梁允姣脖子上的是块尺寸不大的平安扣,莫西沙的料子,算不上珍品,但胜在色足,是很甜的绿,莹莹润润,内里细雪白棉很有意境。孟炀见到他之前不清楚姣姣的存在,难为他临时找出这枚扣子。
幼儿园没念多久的小孩当然不懂这里头的学问,或许在他们眼里将近六位数的东西和下午茶发的硬糖果没什么区别。然而这是那位看起来吓人却对她特别特别好的伯伯送的,圆润起荧的胖扣子缀在细嫩透白的颈前看得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臭美的小姑娘十分满意。
她松开一只环在梁沅肩上的手对镜把玩这个小物件,柔嫩的小脸突然凑到近前,梁允姣很懂事地道:“我会好好跟伯伯道谢的,姣姣要给伯伯画蜡笔画。”
她爸笑着拍她的头,梁允姣可看不懂笑意中的苦涩,只当是得到夸赞,等她爸重新把她放回床上又耐心拍哄一阵后仍没睡着。梁允姣闭眼装睡糊弄她爸,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而她并不知道第二天自己琢磨过来的一些东西会怎样倾覆此时真心实意的动容与满足。
梁沅慢吞吞走回房间,说不清推开门时是怎样一种心情,期待还是庆幸。谜底终于揭开,门内大概背着他们抽过烟的男人特别将就地坐在床边。原因无他,梁沅把床上多余的枕头撤走,剩下那个端端正正摆在正中间,留出两边不尴不尬的空间以及摆明的不欢迎。
他今晚偷得闲,已经洗漱好,没分半点眼神给孟炀径直爬上床用专门换的窄被把自己裹成一个茧。床边的呼吸离开又靠近,“啪嗒”一声整间卧室暗下来,他再次落入温热的怀抱中――孟炀连人带被子把他抱住了,而后自然下躺完全是准备入睡的样子。
和头一晚一样,孟炀有太多想问的,甚至有些近似于逼问。清脆的嗓音在他耳边喊了整天伯伯,或许再听下去他会丢掉对情绪的管控。他贴向冰凉的耳朵把灼热的气息吹进梁沅脑子里,他问:“你还要否认吗?可能我妈都生不出和我这么像的小孩。”
这是梁沅第一次听他提起与父母有关的字眼,不免怔愣。但凡眼睛没问题都能看出梁允姣肖的父是谁,何况一大一小相处快一天,孟炀不瞎不傻。梁沅同样不傻,男人跟去接小孩时他就困扰于这个问题,但是没法解决,千真万确是孟炀的种,又与他出落得如出一辙,唯一能从这张小脸上看到梁沅影子的只有那双眼睛。
对于孟炀的问题,十有九规避,这个问题也不例外,不过从梁沅默许他跟自己去接小孩、赖着不走时有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曾经他也有过这种态度,无一例外都是在他们闹矛盾之后,孟炀可着献殷勤,除此之外多是梁沅更主动。于是他不解,不安,忍不住觉得他的Alpha都是为了孩子,看在孩子面上。
没有Alpha能抵挡繁衍的欲望,他们总是会施予为其生儿育女的另一半爱怜,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性与责任。他们都是俗人,孟炀必不例外。
“我一直都想你好。”孟炀没有思索该怎么说漂亮话直接回答,仍努力把话题绕回他想知道的事情上。
然而他没等来预期中伶牙俐齿不留情面的反驳,梁沅沉默了,从呼吸是听不出他想什么的。
一夜勉强入眠,翌日孟炀和几年前一样提早起床备好三口人的早餐。阿姨空出来便去买菜,送小孩的任务落到孟炀头上。临下车梁允姣忽然松开握在门把上的手,对上因自己迟迟未下感到疑惑的孟炀的眼睛。
暖阳破开晨雾为颈间润泽的物件镀上柔光,映衬到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姣姣仰头望向耐心照顾她的大人,问道:“伯伯,你是我爸爸吗?”
要说孟炀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只能是感慨不愧是梁沅生出来的,她才三岁。他停下顺便整理书包的手,退远一看,两边背带长短刚刚好,平齐地挂在肩上,然后才回答眼巴巴望他的小朋友:“对。”
他预想过很多种梁允姣会有的反应,唯独没想过会是这一种。小孩听完好像并不意外,垂头绞着一根头发丝对他说:“伯伯你走吧,不要在我家了。”
“姣姣不喜欢爸爸?”闻言孟炀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没有如梁允姣所愿听到自己的排斥立即开门下车卷铺盖滚蛋。些微超出安全座椅边缘的藕节小腿上鞋带开了,他弯腰专注系同时问道。
“你让我爸很难过。”说完便嘟起嘴从园服口袋里摸出朵粘土小花,花瓣厚薄不一并不精细,是件拙劣的手工品。等山一般的Alpha接过,小姑娘挥挥手从踏板上跳下去,马尾逆光轻盈地摇,背对孟炀走进哭声此起彼伏的幼儿园。
这天下班梁沅回家居然没见到孟炀,和他猝不及防地来一样又毫无预兆地走了。女儿今天很反常,梁沅耐住性子直到睡前才悠悠问出口,“那个伯伯呢?今天他没来接你放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