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人之将死
一道炸雷响起,没有任何的预兆,埃修洛特的冬天开始下起了大雨。可能也不那么大,但对于连雪都不怎么见得到的德赫瑞姆,已经算是很离奇的事情了。雾蒙蒙的天空洒下一滴又一滴的泪,也可能不是泪,是传说中住在云朵中的上神不屑的尿液甚至是口痰。伊露里冲进德赫瑞姆城,莱茵急切地在雨幕中想找到香取神道流所在的地方,她怕她的师父撑不住——似乎很多老人都是在冬天死的,还有一些是在雨天死的,现在又是冬天又在下雨,正应该是冢原高干的生命最危险的时候。莱茵已经忘了德赫瑞姆的构造,在漫无目的——或许说找不到目的地浪费了半个多小时后,莉薇娅终于提议两人找路人问问。莱茵完全找错了方向,香取神道流的道馆在城南,两人从德赫瑞姆的东门进来之后就一路向西,伊露里比一般马快上许多,眨眼之间就已经过了中央广场,已经可以看到西门的影子了。于是马上调转马头,再一次路过中央广场的时候莱茵终于有了头绪。
“师父!师父!”跌跌撞撞地冲进道馆里,甚至连鞋都没有留在道馆门口。正在练习着剑技的弟子们见到这一幕想上来拦,但刚走到莱茵面前就被一个飞撞扑倒在地,莱茵则滚翻起身,往她熟悉的那个房间跑着。在那里有把她点醒的人,让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人的人,使她看清楚自己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血肉横飞的人。
“师姐,您……”
“您什么狗屁您,滚!”粗暴地扯住男人的衣领甩到一边,泥巴早被踏在地板上的靴子跨进冢原高干的房间里。没有像莱茵想象中的一样气若游丝、不省人事,冢原高干依旧摆弄着他的茶壶,只是手会偶尔颤抖。或许是一直在颤抖,有的时候会激烈地抖上几下而已。
“谁准你穿着鞋子进来的?”冢原高干不用看莱茵都知道她肯定没脱鞋,毕竟之前她一路跑进来的时候不像是光脚的声音。
“但您说……”
“脱了鞋进来,让跟你一起来的人也把鞋放在门口。”冢原高干倒满三杯茶,左右两边各放一杯。
“阁下就是莱茵的老师吧,幸会,”莉薇娅听到了冢原高干说的,听话地把鞋子放在门边,进到里面,“莱茵经常会跟我们说起阁下,今日一见……”
“谢谢,但我想聊天的对象是莱茵。”冢原高干礼貌地对莉薇娅笑笑,双眼从她身上转到刚刚跪坐在旁边的莱茵的时候外面又是一声雷鸣,“还以为见不到匿了,怎么这么快?”
“我姐姐的马比较快,所以就来的快些。”见老师没什么事,莱茵也算放下心来,“您寄给我的信里说,您可能时日无多了,所以就让我姐姐陪我一起来,她的马快。”
“是,估计活不过今天,”冢原高干把脸转向莱茵,那张脸依旧苍老,但没有了之前的神韵,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此时显得不再那么清澈甚至已经有些浑浊,茶杯凑到唇边,莱茵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嘴唇在轻轻地蠕动,“还好,你来了。”
冢原高干不想听莉薇娅说话,莉薇娅也很给面子,乖巧地坐在一边,享受着屋内的宁静和屋外的雨声,她不像莱茵一样心急如焚——之前不像,现在更不可能,只是想听听这位老人要跟莱茵说些什么,最起码不要是毫无用处的废话,这样才对得起伊露里和自己的疲累以及莱茵的紧张。
“莱茵,快一年了吧?”困难地再给自己添一杯茶,冢原高干看着莱茵,“从你得到香取神道流的印可到现在,差不多一年了吧?我没记错的话,去年你离开的时候德赫瑞姆城刚下了一场雪。”
“是,师父。”
“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你一样入我的眼了,严格来说,我这一辈子都只遇到过一个你这样的人,莱茵,”冢原高干慢慢转过头,凝望着面前的虚无,但他瞳孔中的光芒似乎在变化,在移动,莱茵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有好好待村雨吗,今天有带来吗?”
“师父,这……”
“不用给我,我已经拿不动剑了。”左手慢慢抬起示意莱茵把剑放下,“在东瀛有一句从汉那边传过来的话,叫‘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在上个月发现我可能阳寿将尽的,这段时间仔细想了一些问题,肯定是没办法传给你远在东瀛的大师兄伊势国司了,但还能告诉你。”
“请师父赐教。”
“人这个东西啊,活着各自有各自的欲求,就怕活着或者把自己为什么而活、怎么活的忘了,有的人爱钱,就为了钱活一辈子,但就算赚到了足够的钱还不愿意去死,还想守着自己的钱,这就太可悲了;我不希望你活到有一天连这些东西都全部忘诸脑后,你是个聪明的人,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聪明的人,但你也是个危险的人,是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危险的人。
“因为你的心理还不那么健全——要是你能像上次来陪你的那个萨墨莎或者和你的师兄伊势国司一样,我不会担心你,这两个人都是沉着冷静、处事不惊的人,但你不一样,你容易意气用事,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还不知道你的人生在什么方向,如果你忘了,你把这些东西都忘了,我会对你很失望的,莱茵。”
老头儿讲的还挺有道理,真该让卡里亚斯来,说不定他这段云淡风轻的讲话能进到卡里亚斯的心里。莉薇娅这么想着,用从伊洛那里学来的品东方茶的方式吧茶水喝下,清香,柔润,当然,烫嘴。
“是,师父。”莱茵把冢原高干说的话记下。
“打雷啦,打了好多雷啊,”忽然,冢原高干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表情看着前方的虚无,“明年要死好多人啊,要死好多人啊!”
“师父?”
“你死啦!你死啦!他也死啦!她也死啦!它还在苟延残喘……”冢原高干笑得更加诡异,语气也变得愈发亢奋,“要死好多人啦,你们看不到吗——看,那个是死掉的埃修洛特人、那个是个精灵、那个是恶魔、吸血鬼、矮人……全都死了。”
话音刚落,雷声轰鸣。
“老爷子,您说什么?”莉薇娅听得有些发懵,不知道他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刚跟莱茵把那一串还算正常的话说完就开始发神经了。
“我说,要死人啦,好多人都要死啦!”冢原高干吼一声,眼睛短暂地清澈之后马上变得更加浑浊,“莱茵,照顾好自己。”
“师父?”
“为师会在天上为你祈福的,我的爱徒。”片刻的宁静,冢原高干的微笑有自豪和信任,也有不安与担忧。
倒在地上。
没有任何预兆,冢原高干话说完就倒在地上,脸贴着榻榻米,与之前的疯狂截然不同,现在的冢原高干看起来十分安详,安详得似乎只是睡着了一样。
就那么倒在地上,终止了与外界的所有沟通,呼吸成了过去式。身上的衣服整齐、干净、朴素且老旧,但找不到任何破损的地方,没有补丁,没有线头,一切都是那么岁月静好,静好到完全没办法把几秒前死掉的这个人跟更几秒前疯癫狂乱的那个人联想到一起。
如此的戏剧性,那么的让人不敢相信。
“师……父?”之前是宁静,现在是死寂——被人们所数轴死寂,以及死了人后的寂寥。
没有像莉薇娅想象中一样的崩溃大哭,没有直接扑到冢原高干的身体上试探他是否还活着,莱茵理理衣裳站起来,左手把断罪和村雨打到身后,莱茵鞠一躬,又深又久的一躬,深到莱茵的韧带有些发痛,久到莱茵的腰肢稍微发酸。冢原高干安静地躺在那里,莱茵安静地弯在旁边。莉薇娅不能理解为什么急匆匆地来到师父面前的莱茵现在表现得这么平淡,反正如果是她很在乎的人要就这么死了的话,她会像所有文学作品和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哭天喊地,想尽一切不可能的办法让这个人奇迹般的复活。
直起身,莱茵颔首三两分钟,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姐姐,咱们走吧。”
“你不再做点什么?”
“已经够了,走吧,”把还懵着的莉薇娅拉住,推开房门,“师弟,师父已经仙逝了。”
跟莱茵的反应大相径庭,这些没有得到冢原高干太多关照和爱护的弟子们哭得震天动地,哭声跟道场外的雨声交织,奏出一篇仿佛气壮山河、悲天悯人的乐章。在莉薇娅的帮助下,莱茵骑上伊露里,两人要去莱茵之前住过的酒馆,直到莱茵把阿萨辛行会的委托办完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