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思考的能力
人死后尸体会膨胀，会发臭，会腐烂，会变成一个比出生的时候更加丑陋的东西。捋了捋杂乱的思绪，莱茵并不打算去参加可能在明天又或者是几天后会为冢原高干举行的葬礼，她怕到时候见到冢原高干的墓碑会忍不住，就让自己对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他突然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好。死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莱茵不知道，做了这么久杀人的人，冢原高干的死却是莱茵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死亡所蕴含的东西，第一次嗅到死亡的味道。
莱茵不能想，也不敢想，她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身边的人会离世会撒手人寰，但冢原高干的辞世无疑给她敲响了警钟。有的人不像自己和洛恩忒斯府上的这几位一样是永生的，人类会老，人类会死，人类很容易就会老死——对他们而言，自己几岁可能只是个数字问题和时间问题，最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永生的人因为衰老而死过。但人类不一样，他们能活到一百岁已经很夸张了，但就算在这短暂的生命之溪里，他们要经历“生、老、病、死”四个人生阶段。
已经如此白驹过隙的生命，为什么还能有那么多人类能把自己活成一幅煞有介事的样子呢？莱茵不知道。偌大的暗裔族，目前被人们记住的只有亚历克斯一个。但自埃修洛特诞生以来，仅埃修洛特出过在斯坦罗拉历史上留过名的人就已经有了数千甚至上万个。
“你什么时候休息啊，说要研究你的委托内容我怎么见你委托书都没翻开，发什么青春呆呢？”莉薇娅看莱茵呆滞有一会儿了，自己也闲着无聊，决定调侃一下现在这个盯着墙神游的莱茵。
“在想人生。”这不是什么敏感的话题，莱茵自然不需要遮遮掩掩，侧过脸看莉薇娅一眼，马上又陷入沉思。
“人生？你的人生？”
“不，人类的，和我的。”
“看来你师父的死还能帮助你成为个思想家？居然都开始想这么深奥的问题了。”莉薇娅有点欣慰，但这种欣慰的感觉转瞬即逝，更多的是开始思考莱茵为什么会想这些问题，跟前几天的卡里亚斯一样，两个人都像发神经一般地想到这些现在没答案，而且可能永远没答案的问题。莫名其妙的，莉薇娅也开始想关于自己或者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一些事情，不大的房间里重归缄默，这种安宁是外面喧嚣的街道和楼下哗闹的酒吧所不能影响的。
上神不喜欢会思考的人，所以让会思考且喜欢思考的人们多生异样——有的人疯了，有的人因为想了太多而秃顶、消瘦，有的人积劳而死，有的人信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宗教并视为正统，最终被钉死在刑柱上。所有会且喜欢思考的人都没好下场，所以人们也渐渐失掉了思考的能力，开始把前人思考的结果当做自己还可以继续活下去的教条来用。人们不敢再逆天而行，不敢去试着想明白上神不想让生物们知道的事情。就像伊甸园的两个人被放逐一样，上神对于自己的造物——可能自己也不是他们的造主；都颇为残忍，不想让他们拥有智慧，只想让这本就可悲的下界成为自己的附属品，让他们茹毛饮血，让他们割皮断肉。
思考的能力已经极其罕见，就算是对于莉薇娅这样长久且强大的存在也已经被碾磨得不再知道应该怎么去把一件事情想明白。但人类，有“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也有“四十九年一醉梦，一期荣华一杯酒”，更有“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这些人的寿命连莉薇娅的十分之一都没有——甚至可能连她的十分之一都远远不及，但他们有名，有名到了斯坦罗拉，斯坦罗拉上有的人甚至连伊洛写的诗都不记得几首，但对这些异世大陆的诗词却是熟悉得很。
人们也不再想拥有这样的能力一般的，伊洛的书开始千篇一律，变成了为了写书而写书，因为他的粉丝们，因为他已有的名气。喜欢他的人们不管他写的怎么样，也拿着他的书到处吹捧，仿佛伊洛.阿卡狄这五个字在斯坦罗拉上已经成了文学和写作的代表。而没能把他耗死的存在们——以人类为首，这些短命作家有许多邪恶的特别好的东西，但就因为不知道什么人把他和他的书拿来跟伊洛.阿卡狄做比，马上被伊洛的狂热粉丝们深批痛骂，甚至被以自己和家人的生命相要挟。这些人是注定熬不过伊洛的——他们没他有钱，没他命长，更没有他那般的名气。
他们认定了自己已经认定的东西，不想有更不容许有任何可能发生的改变，哪怕那只是沧海一粟的几率，他们也坚决不愿意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仿佛一个人的生死沉沦已经变成了跟他身后千千万万个人的性命相关的事情，好像这个人是否还有着跟之前一样的地位比他们的生死还重要。他们热爱盲从，热爱做一切不需要他们动脑子的事情，脑子对他们而言仿佛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生存必要的一种必需品，只记得身体内的器官们能给他带去什么，却忘了他能给人带来什么。虽然许多民族的文化传承至今，但文化的遗民们只因他们过去的文化而自豪，再不试着去创建什么新的文化，故步自封、惴惴不前，好像稍微生出来一点点变化都能把他们的世界搞个翻天覆地日月无光。
有的人被胁迫着向前，他知道如果他倒下了会带来什么——伊洛.阿卡狄，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成功的的可怜人。他早已功成名就，也早就想功成身退，但她的狂热粉丝们只要一听说他有这样的想法就会马上来个万人请愿，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走到街上，如果伊洛.阿卡狄不保证继续写作的话他们毫无疑问会为了这个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人自杀。当然，这其中有的人是真的喜欢伊洛，也有的人是来凑个热闹，还有的人是在卷入到这件事情中后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伊洛。伊洛.阿卡狄不用费任何力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一次免费的推广和宣传，还能得到新的忠实于自己的粉丝们，这样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于是斯坦罗拉上的文学开始“伊洛”化，以文人雅士自封的人们开始无脑地学习伊洛的文风，伊洛.阿卡狄成了神，成了一个永远不可能飞升的神。他不具备神力，他没有神的品德，但他在凡间的权柄远胜于上神。没了竞争对手之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简单，伊洛不再需要劳经费神去思考这篇文章要怎么写、下本小说的剧情是什么，想到的东西就写到纸上，哪怕就是一堆草稿都会被人觉得是大作，甚至只是为了构思剧情而写的一些狗屁不通的文字都会被别人当成诗文来拜读然后被编写到某个学校的课本中去。慢慢的，伊洛也没有了原来写东西时的激情和热爱，他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理想，而自己还稳稳地坐在别人理想的巅峰，没有任何人能超越自己。伊洛并非存心如此，只是人们已经没了思考的能力。他们的脑子成了浆糊，可能还没了浆糊的粘性，被别人从脑子该待的地方取出来后甩到墙上还会稀拉拉地流落或者弹回来。
当然，永远都有少数人，这些人被斯坦罗拉称为“异端”，这些异端们有着自己可能即将被消磨殆尽的思想，这些人被称为“背叛者”，但并非存在时间长久的人就是背叛者，恰恰相反，年纪大了的老骨头们非常顽固，对新事物的抵触甚至比人类更甚。就拿洛恩忒斯府来说，府上仍然拥有“思考”这一品质的只有莉薇娅和莱茵两人而已。现在两人共处一室，也的确在做着像是“思考”的事情。莱茵是因为年轻，而且暗裔的文化到她身上已经所剩无几，她找不到适合她的生活方式，她没有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她还年轻。
而莉薇娅，她永远年轻，永远热情洋溢，她是个叛逆的人，绝对是斯坦罗拉上最叛逆的人，但她跟能让她变得驯柔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她的叛逆成了她最美丽的美丽，她的叛逆成了斯坦罗拉上最美丽的美丽。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叛逆，她不怕她的叛逆会给她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因为她身后有卡里亚斯，有洛恩忒斯府。她敢叛逆，因为她能叛逆。她的叛逆留住了她的脑子。她没多少智慧，反正肯定没有萨墨莎那样的智慧，但她比萨墨莎更能思考、更会思考。
就这么神游，两人不在乎自己的思路跑到了什么地方，也不关心今晚想过的事情明天是否还会记得，更对今晚想的内容被别人知道之后会不会像那些试图推翻既定事实的人们一样被扣上一定帽子，被刻在一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会存在的耻辱柱上。她们的脑子可能不一定好用，她们的知识可能不一定充足，她们的阅历可能不一定比别人丰富，但她们在想，她们在思考，她们还有这样的能力，她们还没有泯泯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