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追马车的人
柳芳国是南方的一个偏远小国，百姓多以打渔和种地为生，穷极穷，富极富。
朱世珍原是学堂的教书先生，清瘦文弱，衣着简朴，三十未娶。饥荒年，学堂停课，朱世珍无事可做，便帮姐姐和姐夫看店，每月得些工钱过活。
朱世珍的姐姐和姐夫在集镇上开点心铺，卖各种手工糕点，也卖糖果、饼干和时令水果。
朱世珍话不多，做事勤快，姐夫打心眼里感到满意。有一次，朱世珍匆忙间未吃早点，不多时肚子已饿得咕咕叫，姐姐给了他两块糕点，就回家去做午饭。
朱世珍一口就吃掉一个糕点，这时，刚从外边回来的姐夫看到了这一幕，误会了朱世珍，以为他擅自吃店里的东西，碍于情面，他只是笑笑没说什么。但姐夫为人吝啬，对自己的东西盯得很紧，现在他撞见一次朱世珍吃店里的东西，心里便怀疑他以前是否也偷吃过，更担心他以后还会继续偷吃。
姐夫很苦恼，甚至动了辞退朱世珍的念头，但由于妻子性情泼辣，姐夫担心引起争吵，只好打消了这个想法。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办法——把进货的差事安排给朱世珍。每隔三天，朱世珍就得外出去运一些时令水果回来。姐夫暗暗得意，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时刻守在店里，不给朱世珍任何偷吃东西的机会。
朱世珍对姐夫的安排没有多想，比起百无聊赖地待在店里，他更愿意出去走走。
第二天一早，朱世珍就跟着李源雇的马车出了城，去往进货的果园。朱世珍依照李源的吩咐，到果园里挑选龙眼、芒果和杨梅，龙眼肉薄，芒果和杨梅卖相都不好，非小即烂。朱世珍知道这是由于今年闹旱灾，种水果的都没个好收成。
朱世珍仔细考虑一番，只要了两筐桂圆。果园主人再三游说他把芒果和杨梅也买了去，朱世珍心软，经不住劝，各要了半筐。
回程路上，朱世珍听到后面有人奔跑的声响，掀开布帘往外一看，随即见到一个少妇牵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男孩拼命追着他们的马车。那两人皆是衣衫褴褛，全身脏兮兮的。朱世珍吓了一跳。
车夫用力拍了拍马屁股，边说:“朱先生不必理会他们，这两人是专门讨要水果的。”
马车了一会，朱世珍回头望向车窗外，那少妇和小男孩仍是追着他们跑。朱世珍忙叫车夫停车，他从竹筐里抓出一把龙眼递给少妇，说:“这位大姐，请你们尝尝水果吧。”
少妇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有芒果和杨梅。”
朱世珍心里暗暗惊奇，他解释说:“芒果和杨梅长得不好……”
小男孩插嘴道:“不要紧，我和娘亲喜欢吃。”
朱世珍便送给他们一些芒果，又把杨梅装在一个喝水的碗里，递给小男孩。母子俩得到了水果，这才不追了。
回到城里，朱世珍对姐姐和姐夫说了芒果和杨梅长得不好等情况。姐夫说:“不好也没办法，如今闹饥荒，城里那几户富贵人家，还是天天要吃新鲜水果哩！”
姐姐朱玉掀开水果筐上的纱布，愕然道:“珍弟，这水果也不似你说的那般难看嘛，我看比以前的还漂亮呢！”
朱世珍定睛一看，呆住了，只见筐里的杨梅和芒果个个肥大匀称，一点也没有烂皮的迹象。朱世珍揉了揉眼睛:“这可怪了！”
第二次去果园，朱世珍挑选了姐夫所要的那四种水果，另外，自己出钱特地多买了两斤芒果和杨梅。
路上果然又遇到那母子俩。这次，朱世珍一见到他们就让车夫停车，把打包好的芒果和杨梅送给他们。少妇脸色讶异，久久没有出声，小男孩接过水果，冲朱世珍笑了笑。
往后几次，皆是如此。朱世珍仅有的一点工钱，大部分都花在买芒果和杨梅上，生活越发清苦，再也买不起肉。
发愁之余，姐姐和姐夫却对他采购的水果赞不绝口。每次从果园运回来的卖相丑陋的水果，到店里一看，总是莫名变得圆润饱满。水果很快销售一空。姐夫多次惊叹:“如今的天气，那果园竟然还能种出这等好水果，实在令人费解啊！”
朱世珍心里也纳闷得很，他疑心是那少妇和小男孩暗中帮助他，但很快又否定这种猜测，他们看起来那么无助，哪能有什么神力呢！
六月底，朱世珍又去了一趟果园。这次在老地方却没有见那母子俩，途中倒是遇到一个身着灰布衣、靠着树干坐在地上休息的老头子，样子似乎很疲惫。
朱世珍把原先准备送给少妇的水果转送给这老人家。老头子感谢着接过去了，十分豪爽地说:“好极了，我正渴着哩！”
朱世珍坐下来和他谈天。老头子心直口快，说漏了嘴，说自己是柳芳国雨师的仆人。朱世珍被勾起好奇心，请求他继续说下去。
“罢了，说给你听听也无妨。”老头子这才细细道来——原来，老头子此次外出是奉雨师的命令，出来寻找雨师的女儿，其名云贞。据说，雨师和云贞父女关系极其糟糕，当年云贞爱上凡间男子，雨师大发雷霆，故意对凡间男子设阻，有一天凡间男子突然不再出现。云贞认为自己的情人已被父亲暗中杀害，悲痛欲绝，怒而出走。一去七年，杳无音讯。
如今雨师病重，快一年还不见康复，无法操持雨水事务，柳芳国便长期无雨。雨师想到如今也只有女儿有能力安排降雨公务，只好吩咐贴身仆人务必找到云贞。
灰布衣老头子一路找来，察觉到这一带有云贞的气息，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影。老头子叹息道：”无功而返，实在无颜见主人。“
朱世珍意识到云贞对柳芳国百姓的重要性，他忙对老头子说：”这一带我常往来，您老把云贞小姐的相貌特征说一说，我帮您留意着。“
老头子只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对朱世珍详细描述了云贞的五官和身高，告别前，他想起自己刚吃完的水果，后知后觉地说：”真是巧了，小姐最爱吃的就是这芒果和杨梅。“
朱世珍立刻联想到那个追着他马车跑的少妇，只可惜，他没有仔细留意过她的相貌，印象中没有老头子描述的这般秀丽。
再一次遇到少妇和小男孩，是半个月后了。朱世珍中途歇息，蹲在河边洗脸，被那小男孩叫住，只听得一声脆生生的”朱先生“。朱世珍笑着说：”这次可没水果吃啦！”又问小男孩从何处得知他姓朱。
小男孩说：”朱先生从前在学堂教书，我经常去听课。“
朱世珍摇摇头：”也许你记错了，我不记得见过你呀。“
小男孩笑着说:“不可能记错，这镇上就那么一个学堂。悄悄告诉您吧，我去听，是不让任何人见到我的。”
朱世珍正琢磨着他的话，这时，小男孩的母亲从远处走来，她向朱世珍略一施礼，并不言语。在她稍稍低头之时，朱世珍忽然发现她今日脸上洗干净了，其相貌果然和灰布衣老头子所描述的极其相似。
朱世珍问起少妇的姓名，少妇摇摇头，不肯相告。朱世珍联想起先前发生的怪事，觉得她和小男孩确实拥有神力，心里越发肯定眼前这女子就是云贞。朱云珍顾不得再次确认她的身份，将灰布衣老头子所说的话都告诉了她。
听闻雨师病重，已卧床接近一年，少妇脸色凝重，盯住朱世珍问:“谁告诉你的？”
朱世珍把老头子的身份和相貌都讲述出来，少妇总算信了他的话，忽然，她流着泪狂笑:“报应！报应啊！”随即恍恍惚惚地向前走。
朱世珍冲着她的背影喊:“柳芳国的百姓需要雨水，云贞小姐，请你大发慈悲吧！”
少妇停下脚步，回头望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继续向前走去。
小男孩闷闷不乐地说:“娘亲性情阴郁，对周围的一切几乎麻木无知觉，加上向来视外公如仇敌，我想她是不可能回去降雨的。”小男孩紧追着母亲的脚步离去了。
朱世珍相信此事无望了，内心只能祈祷雨师早日康复，好让柳芳国的百姓尽快脱离饥荒之苦。
第二天夜里，屋外忽然响起“沙沙沙”的声响，朱世珍连忙起身打开窗户，见到雨水正丰沛地落到干旱的土地上。街上人声响动，百姓纷纷跪地磕头，感恩这场久违的大雨。
一个月后，学堂恢复了，朱世珍继续回去教书。他发现，云贞的儿子也来听课了，他坐在最后的座位，冲着朱世珍笑。
朱世珍问起他母亲云贞的情况，小男孩说他母亲终究还是回去了，接替了外公交给她的使命。而那个凡间男子，他的父亲，还活着，只是当初不堪考验，抛下怀有身孕的云贞离开了。
朱世珍心下愕然，说:“你娘亲竟然愿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