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别姬
皇帝锋锐的目光一寸一寸在我脸上划过,黑如墨夜的瞳仁中只看到小小一个自己,在他的钳制下哀苦着挣扎求存。他是睥睨天下的君王啊,生杀予夺全凭一念之间。我深深屏住呼吸,直到他的目光缓缓扫至我颈间那颗夺目的离火珠时,终于显出一丝柔软,我这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他放我离开怀抱,沉沉道:“前几日离妃因病薨世,朕念她一生无亲无故,特指了她生前相熟的几名宫人去陪她。”
“多谢皇上提点,奴婢不小心撞了脑袋,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多谢皇上开恩——”
他伸出一只手为我拭去泪痕,在我脸颊上轻轻摩挲着道:“莫忘,朕一意栽培你至今,孰轻孰重你自己应该分的清楚。朕——”他寡淡的唇角微微一动,后半句话没说,却吐出一句让我欣喜若狂的话:“素心没死,朕打发她去了冷宫。”
我知道自己喜极而泣的表情看在他眼中甚是满意——一点小小恩惠,便能让人感恩戴德,这便是权利带来的快乐吧,他于是给了我另一个泛着苦涩的恩典:“昨夜荣昭媛小产。听说她在昏迷中喊了你的名字。主仆一场,朕准你今天去看看她。”
晨光中,凝阴阁的朱漆大门在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的绿中亮出刺目的红。我拾级而上,用力叩响了门上沉重的黄铜铁环。应声而来的门房太监小义认出我来,话还没说眼泪先夺眶而出,当下跪在我面前哭道:“莫忘姑娘,你可来了!我们主子,我们主子——您再不来,怕是见不到我们主子最后一面了!”
我听得他这么一说,一颗心仿佛在火上煎烤,拔腿就往芳菲天疾步而去。老远看见小丫头银蕊端着一盆血水抽抽抽搭搭的往外走,由不得几步窜上去,拦在她面前道:“别哭了,是我!荣主子情况如何?”银蕊手臂一抖,大半盆水哗啦一声浇在地上,暑热中升腾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莫忘姐姐,你来了——”她抹着脸上的眼泪鼻涕,带着哭腔道:“夏大人正在给主子诊脉——从昨儿晚上开始,主子的血就一直没止住——”
我整个人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几步冲进了内室,眼见隔着一层苏绣屏风,夏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正跪在地上不断问诊指挥,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接生嬷嬷的声音:“——好了好了,血止住了!荣主子赶快歇着吧。”
说着莫知将几位嬷嬷从屏风后送出来,几人均是一脸疲惫。我顾不得与她打招呼,径直往里走去。
屏风后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榴花灿锦被下的云熙,残破的像个空空的口袋。好容易睁开睛看我一眼,眼角一粒残留的泪珠立时滑落下来:“莫忘,我没用,没有保护好他!”
“不是你的错。”我跪倒在床边,两只手紧紧拉住她伸过来的一只手,妄图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荣主子,您的路还长,孩子还会再有的!”
云熙毫无血色的脸上有着深刻的悲痛,两只眼睛却再没有泪水涌出:“莫忘,你信不信报应?昨天夜里,我在刀山火海里一边走,一边想,我欠她们的,可都还清了吧——”
“主子——”延绵的痛翻上心口,即便再有隔阂,她也是云熙,是我曾经拿命护着的云熙,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摸样:“您别乱想,养好身子,咱们来日方长——”
“怎么你在哭吗?”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拭我的泪,气若游丝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这个孩子在我腹中呆了四个月,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让他走了。”她的手指忽然发力死死扣住我的手背,尖利的指甲刺进皮肉里,锐利的疼骤然袭来:“莫忘,再帮我最后一次。若是天意我就认了,若是人为——”她通红的眼中射出摄人的利光,喉间咯咯作响:“若是人为,我定要她为我的孩儿偿命!”
“小姐——”我只觉心中不限酸楚,有心相劝却无言以对,只得点头。此时莫知送了夏冉后自屏风外走进来,见了此情此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噙着泪水好生劝道:“主子好歹歇一歇吧。莫忘姑娘来看您,就是皇上还惦记着您呢!只要有皇上在,孩子还会再有的。”说着,一边偷偷拉住我的衣角。
云熙当真是累到极处,一侧头便沉沉睡去。莫知引我来到正堂,话未出口先要下跪,被我一把拉住:“莫知姐姐,有什么只管说,你我之间不需这般!”
“不瞒姑娘,我家主子这胎掉得蹊跷!”莫知一抹面上残留的泪痕,无比肯定道:“姑娘休要听那些太医乱说什么主子内火虚旺,坐胎不稳!根本不是那样!原先都是好端端的,突然连着几日不舒服,昨天夜里突然见了红,然后,然后就——”
“荣主子的胎一直是夏大人看顾的,他可说了些什么吗?”我心头一沉。
莫知脸上显出无奈悲愤的表情:“以前没事的时候夏大人日日都来,偏巧前几日主子出了事,到处都找不到他人!昨晚上他倒是在了,可又有什么用处!”
我见她说话颠三倒四,话里话外都对夏冉透着一股子怨气,也不好多问,想了想又道:“主子的吃食一向还是小厨房做的吗?”
莫知点头道:“一直是银芯银蕊管着,他们是自己人,主子一向信得过。”
银芯银蕊自云熙入住凝阴阁时便伺候在侧,算是她身边的老人。我点点头,道:“姐姐别心急,事情已然发生了,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荣主子的情绪,其他的容后再议。荣主子是有主意有气性的,这些日子,可千万别再刺激她了。”
莫知点头应下,望着我的目光闪闪烁烁:“莫忘,还有一件事情,我大胆问你一句,昨夜在甘露殿侍寝的人,是你吗?”
我喉头一哽,想到昨晚光景心内酸楚难当,不由得白了脸色问道:“难道荣主子是为了这个才——”
“不不不!”莫知连忙摇头,恳切道:“只是这样的话宫里都传遍了。奴婢不过去送了送接生嬷嬷都听见一句两句。”她咬着唇诺诺道:“若是真的,姑娘千万不要忘了与我家主子的旧日情谊。”
此时此地她说这些话实在叫我心里厌烦,转个身想走,忽听室外传来通报声:“——宁妃娘娘驾到——”
出门矮身相拜,果然看见凝阴阁掌宫太监方无忧躬着身子,毕恭毕敬的引着一位丽人款款而来。眼见她着一袭湖水绿银花长裾,身姿娉婷,妙丽无双,不急不慢的跨过凝阴阁的大门,步步生莲般往芳菲天而来。走近了看,才发现螺髻上只配了简单的灿银点翠首饰,面上妆容亦是淡扫蛾眉,可见有心。
一眼扫过堂上几人,她将略带诧异的目光轻柔定在我身上:“起来吧。妹妹,昨夜事忙,皇上睡的可好?”
我持礼,将她的试探消于无形:“回娘娘话,昨儿后半夜奴婢未在御前伺候,所以不敢随便回话。”
“好丫头。”宁妃闻言一笑,本就笑面观音一般的面上直如春风拂来,转过脸来又问莫知云熙的情况,絮叨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家主子心里不快,你们更要紧着伺候。缺什么只管来找我,千万不得怠慢了,你们可明白?”说着示意身后的奴才将手中的锦盒交给莫知:“这是几株高丽进贡的野山参,还是以前皇上赐的,本宫一直没舍得用,如今赠与你们主子,正是物尽其用!”
莫知感动的涕泪横流,连声道谢。那捧着锦盒的小宫女也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位姐姐,听说高丽的野山参配乌骨鸡熬汤最能补气养人,姐姐试一试,荣主子不日定能大安。”她见端茶上来的银芯听的认真,不免有些卖弄:“人参也不用多,熬汤的时候放一两根须子在里面就行,比那些个甲鱼鸽子汤都好。我家娘娘的身子就是这样养好的!”
宁妃秀眉一皱,轻斥道:“半香住口!各人状况不同,怎能一概而论。”转而对莫知道:“该怎么用你自去请教太医,一切以荣昭媛身体为重。”
她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忍不住插嘴问道:“莫知姐姐,荣主子这几天都吃了些什么?”
莫知看一眼宁妃,见她神情关切并不以为忤,这才回我道:“主子近几日胃口不好,只爱吃一道芙蓉乌鸡汤下饭。鸡汤,鸡汤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素知银芯做的芙蓉鸡汤,不过是将乌鸡与香菇、红枣、枸杞等食材放在一起炖煮,算不上什么秘制的食材,且从没听说过孕妇不能喝鸡汤,便摇了摇头。忽听那快嘴的小丫头又道:“奴婢听说有孕的人胃口不好,大多不爱吃荤腥。荣主子爱喝芙蓉鸡汤,可见這做鸡汤的手艺真是一绝!”
见她口无遮拦,宁妃脸上早已有些挂不住,未及呵斥,又听她银铃一般道:“奴婢还听说有一道菜叫做‘霸王别姬’,说是拿甲鱼和老母鸡一同下锅炖制两个时辰,起锅后汤汁味道鲜美无比,姐姐不如试一试,看看比那芙蓉鸡汤如何——”还要再说,被宁妃挥手打断道:“又在胡言乱语!甲鱼性热,素有活血破瘀的功效,岂是荣贵嫔现在能吃的!再敢多嘴,看我回去如何罚你!”
“甲鱼?甲鱼吃不得吗?”莫知听的两眼发直,我正诧异她的表情如此奇怪,忽见她直直冲宁妃跪下,拉着她的裙角厉声哭道:“求宁妃娘娘为荣昭媛做主!我家主子和小皇子是被人暗害的!”
“你说什么?!”宁妃大惊失色,我也吃惊的愣在当场。立在一边的方无忧眼神忽闪,片刻犹豫间还是静静站在原地。只见莫知一拧身子,直直指着立在一边目瞪口呆的银芯恨声道:“贱婢,还不过来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