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灭心
半丈之长的方正龙床上垂纱如雾,黄金帐勾轻轻一挑便滑落如水,薄烟一般将明亮的烛火挡在外面。帐内昏黄的暧昧气氛涌动,皇帝眼中燃着欲望的火,一语不发的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蝉翼般的细纱罩袍掩不住一个女子玲珑的体态。我在他掌中辗转,仰着脖子去看帐顶勾描的团花暗纹。那纠结的花纹一路缠绕一路延伸,仿佛交颈燕好的男女。他带着热力的手掌熨帖在我胸口,一个力道拿捏不稳,便有疼痛急速传来,混着体内一波波激荡的情愫,在慢慢的发酵和升腾。在安息香的味道中,我朦朦胧胧的想起,曾经有个男人在我唇畔颈间狂热的亲吻,大约因为不可得,所以越加疯狂。
慕容霆的脸居然浮现在眼前,我于是忍不住冲他呵呵笑起来:“你答应我的事情,还能做到吗?”
“看着我!”忽然一只大手狠狠钳住我的下巴,顿挫的疼痛传来,刺破所有的旖旎:“你在说什么!”皇帝急怒的面容映入眼帘,情欲的颜色还没有在他眼中完全退去,但我分明看到那双幽谭般的深黑瞳仁里燃着愤怒和怀疑的火焰:“你在和谁说话?”
“这里只有皇上,奴婢还能跟谁说话?”我愣愣望着他,忽然惊觉他和慕容霆其实并不相像。前者阴沉深邃,后者刚毅果决,即便血脉相承,却也是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绝然不会呈现同一张面孔。
“你今天的话特别多!”皇帝的面孔在我眼前急速放大,他钳住我下颚的手滑至颈间微微握住,那里须臾不得离身的离火珠散发出特有的热力,将欲念再度扇起。他于是低下头去吻我的唇:“莫忘,朕喜欢你以前的样子!”
我偏过头躲开他炽热的双唇,精神又开始恍惚起来:“其实奴婢一直都很喜欢说话,只是在皇上面前说话太累了。可是今天奴婢的话说得特别畅快,皇上,您不喜欢听吗?”他将我压倒在松软的被褥里,长长的黑发垂在我的鹅黄织金白玉兰花抹胸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有句话奴婢很早就想对你说了——喂,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压迫在喉间的力道蓦然一松,我望着他微有动容的俊美面孔,不无遗憾的说:“这句话一直藏在我心里,几乎成了个念想,如今问出来,却发现原来答案我早就不在乎了。皇上,奴婢死了以后,求您叫人把奴婢的骨灰扬到太极宫外去。活着的时候出不去,死了随风飘一飘也算遂了心愿——”
脸颊边他亲吻的余温不知何时消散得无隐无踪,澎拜的激情索然褪去,我的手脚开始逐渐冰凉,却颤着手主动去解他内衫的珍珠扣子:“皇上,奴婢的话说完了。奴婢给你宽衣——”
一记耳光淬不及防的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浮在面皮,却怎么也烧不进心里去。铁青着脸的皇帝冷冷隔开我伸去的手,咬牙道:“莫忘,你好大的胆子!”
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好侧着头愣愣看着他。他的眼中暗火已消,空余一脸的愤怒狠狠瞪着我,看了我一会神情渐渐转成疑惑,又渐渐不安起来:“说话!你不是想要说话的吗?”
“皇上要奴婢说什么?”我越来越迷糊,脑子里好像蒙上一层厚厚的浆糊,怎么转都转不动。咬着牙拼命去想,结果连眼神都涣散了:“皇上别生气,奴婢错了,奴婢不该不知道说些什么——奴婢——头痛——”后脑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叫我瞬时白了脸色,原本平躺着的身体不由自住的蜷缩着开始痉挛,眼泪瞬时急涌而出。
“你——忍住!”剧烈疼痛中依稀听到皇帝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响起:“来人,宣御医——”接着一床温暖的大被子从天而将,将冷汗淋漓的我裹了个严实。接着我被拥入一个紧实温暖的怀抱,有人在耳边轻轻安慰:“不要怕,朕在这里,你坚持住——”
果然不消一刻内室里已然纷乱如麻。我只觉颅内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走了一遍,劈得脑中鲜血淋沥,眼前迷迷蒙蒙看不清来人是谁,直到知道伸出帐外的指尖被利针狠命一刺,连带着心口发疼神智这才稍稍清明,耳边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朗朗道:“姑娘后脑的瘀血未散,若然血气上行以致血脉阻塞,这才引发头痛。微臣方才为姑娘放了些血,稍事便能缓解症状。”之后又降低了音量道:“皇上,恕微臣斗胆直言,以姑娘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并不适合承幸。而且血块在颅内压迫筋脉,只怕日后还会有失忆的可能。”
太医退下后,坐在帐外的皇帝沉默不语。我只觉得头上疼痛减弱,隔着垂帘能看见外间人影栋栋,忽听得赵明德立在门边颤着声音道:“启禀皇上,凝阴阁来人求见,说是荣昭媛不好了!”
皇帝惊觉而起。我的心从未有过的往下跌落,却一直都到不了底。一手掀开重重垂帘,正看见赵明德匆忙为他整理衣饰,我有心想求他带上我同去,一开口刚喊了声:“皇上”,只觉胸口血气上涌,一口鲜血便毫无预兆的喷了出来。
到底皇嗣为重。皇帝不放心的看我一眼,返身而去。我挣扎着起身,却被几个宫女七手八脚的拦住:“姑娘,动不得!皇上还会回来的——您此时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几个的命就保不住了!”她们苦苦哀求道:“求姑娘可怜可怜我们吧——”
我哪里还有力气跟他们拉扯。也不知被她们按在床上多久,直到又一位太医抖抖索索
进来,从小药箱里掏出一个珐琅小瓶子在我鼻前绕了一绕。一股异香袭来,顺着鼻端又走到四肢百骸,我原本就无力的手脚瘫软如泥,连带着意识也渐渐模糊,居然挣扎着昏睡过去。
醒时睁眼,残灯已灭,青烟早散,东方鱼肚白的天色微微照亮内室的景象。方正大床上的垂帘被金帐勾固定在两侧,男人松散的披着一件云鹤织锦的团绒披风,和衣沉沉睡在身侧。我轻手轻脚的坐起来,细细端详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在他颜色寡淡的唇角上轻轻一吻。
他是皇帝,他有许多许多的不得已,他杀了素心,他是真的爱我。
他是我最初最初的一切美好幻想的开端。我爱他,可是爱他太不容易,在他身边的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颤。我真的累了,从这一刻开始,我将不再爱他。
门外传来悉索的脚步声,那是叫起的太监摸不清内室状况不敢随意出声。赵明德的声音不高不低的自门外响起:“皇上,该起了——”他的眼帘微动,习惯性的睁开眼。想是昨夜睡得不安,眼睑下方有明显的青色。
我起身,毫不避嫌的当着他的面将身上那件被揉皱的薄纱罩衫换成昨夜备好的一套芙蓉流云长裙,散着发将寝宫的门打开一个小缝,轻声道:“准备梳洗吧,皇上已经醒了。”
正在外面踌躇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贴身大太监赵明德。见我这般摸样来应门,先是一愣,旋即低头垂眼,行礼道:“莫忘姑娘长安,昨夜皇上睡得可好?”
我一愣,随即会意道:“赵总管客气了,我昨夜头疼,并不知道皇上睡的好不好。”说着将房门敞开,让伺候梳洗的宫人鱼贯而入。
稍事整理一番后回到内室,皇帝已然起身,正就这宫人手中的铜盆净面。我走过去,顺手拿起托盘上一柄锋利的银妆刀:“皇上,奴婢为您理一理发角。”
皇帝一双幽黑的眼睛淡淡划过我平静的面庞。赵明德脸色一变,几步上前道:“不劳姑娘,奴才来吧——”
“不,就让她来。”皇帝眉目深沉,坐在桌边由得我站在他身后,蘸着混着精油的清水细细去刮他下颌处冒出的青茬。银妆刀锋利无比,贴着面皮只消轻轻一轮,皮肤便光滑如初。我拿捏着劲道一路向下,雪亮的锋刃划过他的鬓角、下巴,停留在喉间。
“皇上昨夜说,要给奴婢一个什么位份?”我弯下腰,将嘴唇贴在他耳边,毫不避讳的暧昧让随侍左右的宫人无声退下。赵明德目瞪口呆的望着我二人,直到皇帝冲他摆摆手,这才急忙退了出去。
他喉结滑动,我手中的刀锋不得不放宽一分:“莫忘,你昨晚说的话朕都听见了。”
“奴婢不想死。”我的手微微发颤,但声音却异常稳定:“可也不想那样活着。皇上,您还信得过奴婢吗?”
话音未落,只觉自己持刀的手被大力一扭,银妆刀“当啷”一声跌入尘埃。而我被手腕上的力道轻轻一带,顺势跌进他的怀里动弹不得。他另一只手挑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冷冷注视着我,仿佛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我望着他隽永的五官,笑得不甚哀弱:“皇上,您明知道,即便奴婢手中有刀也伤不了您半分。奴婢求您,看在奴婢对您的真心上,放过奴婢吧。”
我当然伤不了他,我也没想伤他——太极宫甘露殿里谋害皇帝,我是疯了才会这么做。昨晚上那口喷涌而出的心头血叫我清醒过来,我想活着,我要活着,我不要只有死后才能自由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