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无忧
皇帝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探,自手边那张黄杨木雕如意灵芝方几上悠然取过天水青色的薄胎瓷盅,划着清澈茶汤里的一枪一旗仿若打趣道:“怎么?难道荣容华不是因为醋意才调你去的浣衣局?还是真如她所说因为你做事不当心才以此对你小惩大诫?”他轻轻抿一口茶汤,无意似得划过冷冷笑纹:“浣衣局劳役辛苦,这小惩未免严厉了些。”
“皇上——”我心中陡然一个激灵,没轻没重的冲口而出:“您是疑心马厩里的巴豆是荣容华指示奴婢放的吗?那日在殿上容华说的分明,奴婢也敢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朕不过与你说些风月,你想到哪里去了?”皇上笑颜深深,却是眼波沉沉:“云儿是你旧日主子,即便你护着她,也有情可谅,朕不会怪你。”
“奴婢没有!”我的口气虽然焦急而笃定,却依然有心虚的冷汗顺着脊背渗出皮肤:“那日在马厩中,除了薛更衣和薛将军外,奴婢只看见侍候的马奴进来出去,其他再无外人——”
大约是怕再卷入是非之中,谎言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然而那日的情景俨然历历在目——穿着立领黄衣掌宫太监服饰的瘦小身影在马槽间灵活走动,分明不是连双也不是连成,却无端叫我的疑虑一层一层加深——在望天殿上云熙突如其来的那声嘱咐,实在叫人疑窦大开。
每每回想,如今即便是我也越来越不敢肯定,此事与云熙真的毫无关系。到头来不得不承认,这个谎与其说是在说服皇上,倒不如说是在麻痹自己。
“马奴?”皇帝沉吟片刻:“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惜那日打死了,成了桩无头悬案。”他好整以暇的将茶盅搁下,眯着眼细细看我:“左右这件事情定在薛氏身上也算得上应时,能给太子一个交代。”
他在我手背上轻轻一拍,道:“好好养着,想要什么就跟伽罗说,朕答应了宁妃去她那里晚膳,迟些再来。”
说罢,起身稳步出了浣花阁。
然而之后一月内,他再没有踏进面前那扇朱漆檀木双面雕花对开门半步。
他不来,倒不是说我再没有见过他。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好歹并没有骨折,拼着年轻又将养的好,我肩头的伤势早已好的七七八八,只是太医直言日后年岁渐长每逢刮风下雨就会有些酥麻。素心心疼我道:“可怜小小年纪就落了风湿的毛病。”我却觉得这一番风波中能活下来已然是大幸,只这点小小损失,便再未放到心上。
伤势日见好转,我的胆子也渐渐大起来,日间无事便出了浣花阁。到底不敢乱闯,又不敢出甘露殿大门,便只在殿内一坡园林里流连,终于有一天迎头跟皇帝碰了个正着。
“能逛园子可见是好的差不多了。”他虽然板着脸,但语气却温和如三月春风:“迟些叫人送些书籍你好好去看,朕得闲可要来考你!”
第二日,便真有一摞子书本送到浣花阁,最上边几本分明是“三字经”、“百家姓”。我认得送书的太监是专门为皇上打理御书房的李文,不禁瞠目道:“李公公,皇上当真要奴婢读这些?”
李文陪笑道:“姑娘好福气,这些书都是皇上亲自挑选,吩咐奴才送来给姑娘的。皇上还说,这些书都读完,姑娘就能看得懂《唐史》了。”
素心私下里打趣我:“看样子咱们这里即便出不了贵妃,也是能出个天子门生!”
以前跟在云熙后面虽然识得几个字,勉强背得出一句半句诗词,但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好在书本由浅入深,一个多月看下来,《春秋左氏传》虽是半懂不懂,但《诗经》已然翻得纯熟。
我从未想过,原来宫中的日子也能过得这样沉静美好。春光明媚的午后,有落花旋转着飘落在簇新书页上,静谧中芬芳四溢。隔着样式繁复的花窗可以看见浣花阁内素心临窗,借着明亮的日光凝神绣一方同心莲花的藕色绢子。
从前只觉得繁华中处处都是做不完的工夫操不完的心,如今才慢慢品出这极致富贵的好处。精致细腻的生活慢慢浸润我的骨髓,一晃神日头便由东边移到西边,将金色的霞光浅浅印上我的额间发梢。
如何能够不感动呢?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生活。在如今身份未明的状况下,这是他能赋予我的最好的礼物。
月中偶有一两次,他招我至书房考问功课,亲自解我困惑。闲时与我对弈,杀得我片甲不留。听着白玉棋子落在曜石棋盘上,悦耳如山泉叮咛。
月余伤痛平定,伽罗姑姑便要我时刻跟在她后面,学着在御前伺候。
那时只消掩起耳朵,太极宫的风便吹不进甘露殿紧闭的大门——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身处其间,我并不能做到真的不听不闻不看。素心不经意得在御花园走一圈,便能捕捉到太多讯息,比如薛氏回到太极宫的当日就被太后下旨送去了冷宫,又比如慈宁宫的赏花大会上,几位士族姑娘风采卓越,其中一位当夜就承恩于甘露殿,次日晋贵人位,封号嘉字。
是的,即便皇帝将我安置在浣花阁,甘露殿的春风也并不曾因此而停歇。在凝阴阁时我便知道他并不沉溺后宫,一月之中只有半数会招妃嫔侍寝。当时总觉的他流连后宫的机会太少,如今,却觉得太多了些。
然而我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之前皇帝将我抱进甘露殿的轩然热议,仅仅一月时间便被默默平复。六宫的风向瞬息万变,这边即没有得到我晋位的圣旨,也没有听到宫女侍寝的风声,那边几位新晋小主高调入宫,于是这件曾令太极宫沸反盈天的大事,就这样消逝如春雪化泥。而作为主人公之一的我,则成了闲暇时人们口中偶一咀嚼的陈旧谈资,渐渐再无被提起的价值。
还有一件令我隐隐不安的事,是素心一次无意间的提起:“——嘉贵人受宠,其他小主自然都淡了下来。听说前几日荣容华生辰,皇上只叫人送了几样东西过去,和往年相比可大不如前了。”
原来已到了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云熙的失宠在春光减退中一点一滴的显露出来。人人都道是因为炙手可热的嘉贵人分薄了其他女子的宠爱,而我却清楚的知道,皇上,终究是对云熙起了疑心。
宫中如今已是百花齐放的好时节,就连寿宴之上,太后面对一众珍宝贺礼看也不看,只拉着皇帝的手谆谆教导:“你的孝心哀家明白。只是霄儿霖儿年纪都大了,雪儿虽好却是个姑娘家,霈儿没个差不多大的兄弟一起玩耍难免孤单,现下又添了新人,皇儿可不要辜负了哀家的苦心啊!”
说得座下一干年轻美丽的女子双颊绯红,越添娇艳。
彼时我立在伽罗姑姑身后充当皇室家宴中一样不可或缺却又无人在意的摆设。一边细细观察她为皇帝施酒布菜,一边忍不住偷眼在满堂华彩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在那个不上不下的位子上,我终于瞥见一袭宝蓝色莲花玉兰织锦长袍挂在云熙纤弱双肩上盈盈欲坠,仿佛一口气吹去,就能将这个没落寂寥的身影吹出百福殿的朱红大门,随着喧天的鼓乐飞上云霄。
垂下眼帘不忍再看——这便是一位宫嫔的起落吧,我陪着于她默默中萧瑟度日,又眼看她一飞冲天享万人瞩目,再伴着她寻找深宫生存度日的节奏和法则,如今终于一代新人胜旧人。也许凭借皇帝对先贤淑皇后的情谊,她还不至于被深深埋没。但在帝王怀疑的目光中,又能过的如何舒心呢?
这情形让我忍不住想起逝去的江氏,“轮回”二字乍然跃入脑海,没得激起一片凛冽的鸡皮疙瘩。
宴毕,皇帝借口酒醉未招妃嫔侍寝。回到甘露殿的寝宫内屏退左右,只让伽罗姑姑整理床铺,我便跟在后面托着鎏金团龙的小香炉熏染帐幔。赵明德弓着腰进来,看了我一眼,恭敬立到一边:“皇上,太后已安置了。”
皇帝仰在金丝梨木九龙美人榻上,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漫漫道:“你只管说。”
赵明德没有一句废话:“禀皇上,冷宫里的薛更衣,已经有三个月了。”
殿内每个人的动作都随之一顿。伽罗姑姑眉心微皱,放下手中功夫,几步便跪倒榻前请罪:“此事未能及时上达天听是奴婢的疏忽,求皇上责罚奴婢。”
我跟在她后面连忙一起陪着跪下,但见皇帝酒气上了面色,就连耳尖脖颈都是一片赤红,闻言不置一词,只揉着太阳穴问道:“可曾查过彤史?”
“奴才查过了,都对应得上。”赵明德小心翼翼道:“奴才还查问了薛更衣的贴身宫女,说是薛小主一直有信期不调的毛病,以前吃过几回药不见好,就再没当一回事儿,是故一直都没有发现。太后寿诞前两天,薛小主亲手绣了一副袜套求人送去慈宁宫。今儿上午太后垂怜派人去冷宫探望时,正巧薛小主晕了过去,宣了太医查看后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甚好甚好!”皇帝闻言连连冷笑,酒气怒气混在一起浓浓散发出来:“难怪太后有此举动,薛氏自己倒是混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怀了孩子也不知道?!”他双目猛然一睁,将手边一只盛着解酒汤的蓝釉天水心琉璃瓷碗狠狠往地上一掼:“朕的后宫是无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