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弃珠
113、
脆薄的瓷胎砸在厚厚一层鹿绒织花地毯上,闷闷“噗”了一声便碎成两半。赵明德应声而跪,磕头伏在地上道:“奴才该死!求皇上酒后万勿动怒,保重龙体!”一边恳求一边不断的冲我和伽罗姑姑使眼色。
伽罗姑姑也吓了一跳,伏低身子请罪道:“是奴婢办事不利,求皇上——”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冲出喉管,使得她语不成句,消瘦的身体颤抖着伏在地上,双肩抖动不堪:“——奴婢——失仪——罪该——咳咳——咳咳——”
我跪走几步上前扶住她的双肩,触手蓦然惊觉伽罗姑姑竟然瘦成这样——手中几乎只剩一把枯骨,纸片般的人儿只消轻轻用力便能扶起。靠的近了方能清楚看见她精致素雅的妆容下容颜憔悴。
“你的老毛病还没有好吗?”皇帝见状语气放轻了些许,眉头依旧聚拢如峰:“明天叫太医好瞧瞧去。”见伽罗姑姑顺了口气,这才问她道:“宁妃那里怎么说?”
“回皇上,”伽罗姑姑扶着我的手,勉力道:“近期宁妃娘娘忙于安置新进宫的小主,对冷宫难免有些疏漏,怕是并不知情。”
“如此——”皇上酒意稍稍发散,面上潮红已退,显出冷硬的苍白颜色:“这件事情不必告诉她,还是你去办。”他幽邃漆黑的双目深深望着跪伏在下首的伽罗姑姑:“伽罗,你做事朕一向放心,莫要再叫朕失望。”
“奴婢遵旨。”伽罗姑姑长拜告退。我原本打算跟着她一同离去,却听见皇帝语音沉沉道:“莫忘留下。”
我心头一阵狂跳,伽罗姑姑走时望我一眼,眼中含义不言而喻。赵明德识机放下层层幕帘,偌大一间甘露殿,便只有此间方寸旖旎无限。
内室只得我与他二人,在此夜深人静处难免有些有些羞于出口的绮思。但望向于榻上缓缓立起的皇帝,我知道今夜他并无舞风弄月的情致。
果然,为他宽衣时听见头顶处出来沉沉的声音:“可知道为什么朕留你下来?”
我肃容垂首道:“皇上有何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穿着明黄睡衣的皇帝有倏忽的定顿,语气轻缓道:“朕想跟你说说话。”
我便乖巧如一只驯服的猫,倚在床脚仰头望他:“奴婢听着,皇上要说什么?”
他垂下凤尾般的长睫,目色沉如浩荡夜空:“朕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愿意。”
我不意他如此直白的开场,面上一热,低低道:“奴婢没有不愿意。”
“朕待薛氏不算薄情。”他并不理会我,只自顾自说道:“身为天子妃嫔却心有旁骛,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获罪下狱。朕只将她降为更衣放在冷宫,并没有要她的命。”
提起薛氏我心中不免有些戚戚,忍不住想为她说上两句好话:“皇上,薛更衣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此番又有了身孕,皇上是否可以酌情回缓——”
“你是心存内疚才为她求情。”皇帝居高临下,语气淡漠道:“莫忘,你是不是觉得,朕偌大的后宫,这么多的妃嫔,理所应当不是每一个人都真心待朕?”
我哑然,只听他又道:“后宫妃嫔可以不爱慕朕,却必须敬畏朕。如果连这一点本分都做不到,朕容不下她,太极宫也容不下她!茜仪,她明明有了身孕,还随朕狩猎骑马,她不在乎朕的骨血,她什么都不在乎,朕不杀她,已经是格外的恩赦!”
“她的孩子生下来,只会成为争权夺利的棋子。朕的血脉,怎能容得他们这样糟践!”
“皇上!”我惊得几乎弹跳而起:“可那是——”
他目光沉沉的望着我,俊美刚毅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奴婢——”我在他阴郁的目光中惊魂乍回,忽觉无限的悲凉:“奴婢失言。”
“打击薛氏是为了整饬朝堂。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就给了薛氏起复的希望,蝇营狗苟之辈必然望风而动,之前种种势必功亏,”他低低叹道:“这些你不懂,不懂也好。”
“你只要明白,朕有朕的无奈和不得已,朕——”他终于叹出一口气,唇角边的笑意不胜悲嘲:“我心里很难过。”
漫漫睡意涌上他的眼角眉梢,我适时扶他躺进锦绣大床的深处。垂幔里男子睡意深沉,自语一般喃喃问道:“朕可是说了些醉话?”
“皇上酒浓,什么都没说就睡了。”我轻声回应。
“唔——”他侧头合目沉沉睡去。只在我行将离去时,金丝霞幔深处突然传来语焉不详的一句:“伽罗身体不好,这件事情你和她一同去办——”
我跪在被醒酒汤沾污的纯白织金花海兽的华丽地毯上,硬下心肠俯身应道:
“——奴婢遵旨。”
起落之间,命运已然不可更改——
翌日,从冷宫出来的时候,天色阴沉,乌云于东南方滚滚而来,貌似一场好雨将至。我不由加快了脚步,赶上走在前面的伽罗姑姑道:“姑姑,下雨了,咱们先找个地方躲躲吧。”
仿佛应着我的话,豆大的雨点说来就来,噼里啪啦打在路边肥厚葱郁的芭蕉叶上,溅出晶莹的水花。说不得二人赶紧避入前方一座四角凉亭,只等雨停了才好回宫交差。
傍晚的风裹着水气凉凉袭来,居然带着几分潮湿的冷意。伽罗姑姑双肩一动,猛咳了几声。我连忙帮她顺气,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却见她手中那方抵在口鼻处的丝帕上殷红点点。
“姑姑!”我惊骇失声:“那是——”
“咳血而已,姑娘不必如此惊讶。”伽罗姑姑拭去唇边一丝红线,神情如常:“方才在冷宫时姑娘能面不改色,眼下这种小事想必姑娘也不会放在心里,更不会说给皇上知道。”
她不提还好,忽然提起方才的事情,仿佛在热腾腾的五脏内浇上一勺冰水,冻得我通体发寒,手足冰冷。似乎腔子里只剩最后一丝热气吊在胸口,还勉强算是个活人——薛氏仰头痛饮那碗落胎药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简陋狭小的房间内,薛氏披发素装,眼神一如既往的空灵明净,望着我端在手中的黑褐药汁浅笑如仪:“皇上是要赐死吗?”
“皇上厚待小主,此药只是除去小主顽疾,并不会伤及小主性命。”
“顽疾?”薛氏笑颜如卧雪的寒梅,清丽中淬着冰冷。她伸手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摩挲:“是啊,这孩子若生下来,于他是场心病,于我又何尝不是呢?如此,也好。”
她带着看透一切的神情,探出一双细白消瘦的手去取药碗。贴身侍女扑倒在她脚下嘤嘤哭泣:“小主,小主,那可是你的骨血啊!”
“小谢,莫哭。”她依旧含笑:“有我这样带罪的娘亲,有薛氏一族洗脱不了的罪名,这孩子即便生出来也活不下去。”她的柔弱中越显刚强:“即便活下来,也要像我一样为人棋子任人摆布,我这一世也就罢了,怎么忍心再连累他呢?”
伽罗姑姑垂目如一尊泥塑,无悲无喜:“小主既然明白,也必然会感激皇上一片苦心。”
薛氏再不言语,自我端着的托盘上取过药碗,目光飞快的在我面上闪过,蓦然一亮,随即黯淡下来:“是你!”
我愧疚得不敢抬头,只听她淡淡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日在奉天殿你为何这般,今日看到你,也算是皇上给我个明白——劳烦你替我向皇上谢恩吧。”她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随手将那瓷碗扔到一边:“伽罗姑姑是要等到药效发作才好回去复命吗?”
话音刚落,她神色突变,原本还挂着淡淡笑意的脸上冷汗涔涔而下。面色随即由红转成苍白。只听她口中低低唤了一声“好疼”。便双腿一软跌倒在侍女身上。
我本能的丢开托盘去扶她,一低头便看见她身下的素白衣裙上,已然开出大朵大朵猩红的血花。
“哭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在侍女慌乱的哭喊声中,伽罗姑姑不为所动的厉声斥责显得尤为冷静残酷。话毕她不动声色的用脚尖触了触我的脚跟,示意我一同离去。
“小主放心,”她宁和的声音在刺鼻的血腥味道中激荡,那样冰冷和无情:“这药是太医院精心配制的,只消一副便药到病除。小主只要熬过了这一阵便再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