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入瓮
片刻诧异后,一丝自嘲的笑意隐在她唇边浅浅的纹路中:“姑娘大好前程,如何与我这将死之人相提并论?”亭外雨丝缠绵不休,她看了看我搀扶她的双手,望着我的目光终究有了几分暖意:“莫忘,你实在是个聪明的姑娘,难怪皇上喜欢你。”
伽罗姑姑专司妃嫔侍寝之事,从她口中提起“喜欢”二字,总能让人觉出另外一层意思。我隐隐预感她是要问昨夜在寝宫的事情,果然听她又道:“你跟着我也有月余了吧。我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不比你聪慧伶俐。皇上跟前终究要有新人伺候,我只望你能记着这一月的教领,凡事提点则个算是成全你我的情分了。”
“姑姑言重了——”这一番话貌似情真,却是以退为进,叫我只得红着脸老实道:“昨夜奴婢并没有在御前伺候,算不得新人——”
话未说完,脸上已然热得火烧一般滚烫。伽罗姑姑闻言甚是诧异,嘴唇微动却什么都没说,注视我良久才将清远目光投向花径深处:“来日方长——雨停了吧。”
一场急雨来的快走的也快,眼看豆大的雨滴子化成了零星水汽,伽罗姑姑抬脚正欲迈下凉亭石阶,忽听得头前一声清脆笑语:“诶呀小心!”
我急走几步扶住略略诧异的她,将眼光投向前方拐角处一丛高大浓碧的夹竹桃。花影错动间,有女子纷乱轻盈的脚步跃动而来。一个转身穿花拂柳,正是两个春衫丽人,踩着一路湿滑歪歪扭扭得互相扶持着往这边走过来
她二人嘻嘻哈哈,也不顾精致艳丽的裙摆上沾了多少泥水,其中一个扭着脚苦着脸娇嗔道:“痛啊——”一抬头,发上脸上沾着的水珠倏然滑落:“伽罗姑姑?!”
“奴婢见过嘉贵人、许才人。”伽罗姑姑带我虚行了个礼,立起身来已然眉心微蹙:“两位小主这般形容不整,可是淋了雨吗?必是当值的宫人惫懒,奴婢这就去回了宁妃娘娘,换掉这些不当心的奴婢,另外挑好的送来。”
另一名女子闻言一愣,面上虽然还挂着方才嬉闹的笑颜,但眼神已有些瑟缩:“伽罗姑姑,不怪他们,是我们不要人跟着的——”说着去看身边女子:“谁料到会突然下雨呢,王姐姐,是不是?”
“姑姑,这事儿可怪不得我们。”被称作“王姐姐”的女子毫不在乎的嘻嘻笑着,撒娇一般冲着伽罗姑姑噘嘴:“这石子路也忒滑了!我为了避雨走快了些,一不小心就摔了个跟头。姑姑你看,我的脚还痛着呢!”她侧着头,狡黠明亮如鸽子一般的眼珠转了转,又腻腻笑道:“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
这样恃宠的话听在耳中好不刺心,我忍不住抬眼去细细望她。只见两弯细眉下一双杏眼流光婉转,俏鼻菱口倒也可人。若说美貌,并不比身边的另一位女子柳叶眉丹凤眼,眉目楚楚含情来得更加动人,但仗着年轻、仗着不知天高地厚,自有一番率真不羁的风情惹人怜爱。
“皇上宠爱贵人,自然不会怪罪。可若是知道贵人淋了雨又崴了脚,难免不会心疼。”伽罗姑姑面上含笑,口下并不留情:“说到底还是宫人怠慢。两位小主先在亭子里休息片刻,待奴婢先去料理了不听话的下人,再遣轿辇来接二位小主。”
“姑姑是御前的人,怎敢有劳姑姑跑腿!”一旁的许才人急忙客气,眼风一转看见我立在伽罗姑姑身后,立刻得了救星一般笑道:“若是不嫌麻烦,就请这位姑娘跑一趟沧澜宫可好?”一边说话一边期盼的望着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位许才人初初进宫,位份低,又不像嘉贵人这般受宠,如今仪容有失犯了宫规,自然没有那么硬气。若是伽罗姑姑去了,难免保不住自己的贴身宫女。她护仆心切,指望我去传个话叫人来接,这事情就算过去了。日后再追究,也不过小事一桩,受点责罚也就罢了。
云熙初初入宫时,待我亦是如此——“姑姑,咱们耽误了许久,外面湿气又大,您还是先回甘露殿吧。”我一时感念,便轻轻道:“奴婢腿脚快,速速跑一趟便是。”
伽罗姑姑沉吟片刻,嘱咐一声“快去快回”,便施礼而去。我扶着嘉贵人在凉亭坐定,正要离去,忽听得她拦住我道:“对了,我和许妹妹是从贵妃娘娘那里请了安出来,说好一会儿回去的!贴身的宫女想必还留在昭德殿,这里离永春宫可比沧澜宫近多了,”她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我,艳艳的嘴唇划出一道得意的笑纹:“烦请姑娘还是去一趟永春宫吧。”
我心头掠过一丝怀疑,却不得不矮身应了一声:“是”。
果然,原以为在宫门外请人通传一声便可抽身而走,却不曾想前来相迎的居然是潘姑姑。她见我并不多话,只道:“莫忘姑娘,贵妃娘娘有请。”
昭德殿满园春色,唯有庭前梅枝虬结如枯。树下的贵妃娘娘着一身秋香色七宝雀尾长袍,隔着纷乱的枝桠将冰冷的目光射在跪在青砖地上的我身上。
“起来吧。”她的语气有着故作轻视的傲气:“在我这里跪的时间长了,皇上会心疼的。”
我不敢接话,只顺从的立起身来,任由她的目光如一盆冷水,从头慢慢浇筑至脚。打量片刻后,又不满足得推开潘姑姑搀扶的手,径直走到我面前,浅浅笑道:“听说你的主子因为吃醋把你调到浣衣局去了?又听说是你指认薛茜仪立了大功,还听说皇上一路把你抱进了甘露殿,你的本事当真不小啊!”
“本宫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绝色女子能叫皇上如此青眼相加,如今一见,果然灵气逼人。”她用尖长的黄金甲套抬起我的下颚,目光在我面上来回的巡游揣摩:“当初是我看走了眼。”
“娘娘谬赞,奴婢不敢当。”我扬着下巴,感觉一点冰凉自下颚处缓缓上移至脸颊鬓边,轻轻一刮,留下丝丝缕缕似有若无的痛感。“娘娘如无吩咐,奴婢这便回甘露殿了——”
“你不需拿皇上来压我,”慧贵妃闻言冷冷一笑:“你跟离伽罗做下的好事,很快就会传遍六宫,不需再向皇上交待。”见我一脸惊诧的望向她,笑纹中便带了三分得意:“是谁的意思?”
如何还会想不明白?太后昨日在寿宴上已然摆出知悉的姿态,为的就是给皇上提个醒,也给三宫六院一点警告。薛氏身孕的事情,只怕贵妃娘娘早就知情,且一早就在暗中派人盯着,只看是谁来替皇上了结——大约不用细想也能猜到,若不是甘露殿亲自动手,当权的宁妃必是不二人选。
“奴婢随姑姑奉旨办事。”我定定道:“宁妃娘娘忙于后宫诸事,冷宫的事情并不知情。”
慧贵妃不意我说的这样直白,略略惊异后面上竟显出几分赞赏:“果然是个聪明人。”她挥挥手,抬眼去望满庭的春光与期间来往的宫人。此时晚风一度,无花无叶的梅枝轻轻摇摆:“当着聪明人的面不说废话。今日的事情太后必然追究,我只要你一句话。”
我垂眸,薛氏素白哀绝的笑颜宛在眼前:“娘娘,此事宁妃娘娘确实不知情。”
慧贵妃失笑,鄙夷道:“是吗?此事可大可小,到了慈宁宫即便有皇上护着,你和离伽罗也难逃罪责!你若是听话,在太后面前本宫还能给你指条活路,否则——”她细长的眉眼折出凌厉杀意:“说到底不过是个宫女罢了!”
细想想便能明白此间关窍——临行前伽罗姑姑说过,进了冷宫的女人便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今天活着,明天就死了,激不起太极宫的半分涟漪。皇上不开恩,薛氏即便有了身孕,也只能在冷宫里自求多福。就算运气好些生下来,也入不了宗牒,是个没人承认的皇子。长在冷宫的孩子,还不如生不下来的好——是故薛氏落胎,实在是件再再微小不过的事情。
慧贵妃却偏要在这尘埃上翻出巨浪。薛氏的孩子无足轻重,但是,以天下养的太后却是重中之重。若一切如贵妃之意,薛氏小产不论牵扯上哪一个嫔妃,即使有皇上的旨意太后面上不便追究,但终究失了欢心,只怕日后失去的会更多——
如今,宁妃得势,这不能不说是打击她的一记重拳。
“奴婢多谢娘娘美意。”我深吸一口气,清清楚楚道:“若太后问起来,奴婢一定据实以告,不敢有半分隐瞒编造。相信太后明察,不会为难奴婢的。”
慧贵妃目中雪光盈盈,她穿着华丽,挑眉立目便自有一番威严气质压迫而来:“你可想明白了?”
我款款施礼道:“太后面前,奴婢不敢胡言乱语。”
“娘娘!”慧贵妃冷哼一声,正要反驳,忽见前庭处潘姑姑疾步而来,面不改色道:“慈宁宫急召!”到得近前才压低了声音:“是为薛氏小产一事,听说也宣了延庆宫。”
闻她此言我忍不住抬头去看慧贵妃的神色,只见她双眉微微一蹙便荡漾开来,面上恍然显出几分不安——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不安从何而来——斜我一眼道:“既想明白了,便随我去一趟慈宁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