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大傩礼是太常卿李师道负责的,朝堂上下都极为重视这件事情,容不得有半分差错。寻常人不会拿这件事情开玩笑,但是自己的父亲——长孙微云不太确定。若是祖父在家,父亲不敢轻举妄动,可现在整个梁国公府上就他最威风,几个月来,他跟兄长都是春风得意,行事十分放肆无拘束。
长孙微云回到了府中后,跟李容若提了这件事情。李容若皱着眉思忖片刻后,说道:“他有主意也不会让我们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冤家比起这些让阖府都陷入险境的事情,她宁愿长孙肃腻在脂粉堆里。目光转到了长孙微云的身上,李容若又轻哂一声,“这事情你别管。你阿耶不会给你添麻烦。”
长孙微云闻言放了心。
但是她没想到母亲的手段那般猛烈,隔天就听说阿耶病得神志不清,根本起不来床。在这紧要的关头,太常寺哪里还会让他经办这件事情索性批了假期,让他好好地在家中休养,等到年假后再回来上值。
长孙微云:“……”她心中产生了丁点儿歉疚之情,可随即就被接踵而来的诸多事情打消了。她哪有什么时间在阿耶床头做个孝女况且她阿耶压根不想看见她呢。
除日那天。
天未雪,长安城中很是热闹,人人都沉浸在一片辞旧迎新的洋洋喜气中。诸卫队已经列好了仪仗等在了宫门外。鼓吹令也早早地率着傩者候着。等到内侍向长宁禀明之后,寺伯便引着傩者分别从长乐门,永安门进入大内以及东宫中。戴着假面,蒙着熊皮的方相氏,执棒鼓角的唱师以及诸多戴面具,着红衣的振子一边舞动着,一边唱着驱逐疫鬼的祝歌。
蜡烛燃烧,灯火荧煌如白昼。长宁立在了最前方,目视着长长的队伍,眸光微沉。宫中年年都会有驱傩礼,自幼时开始,她便与圣人,宫妃,诸姐妹以及王公贵族一道观看,对过程熟稔于心,连祝歌都能倒背如流。同样的场景,今日却是大不一样。虽然宫中贵人以及王公多有随着圣人前往洛阳的,比之往常清寂不少,可那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却是填补了一切空缺,甚至隐隐有溢出之势。山呼海啸中,万民跪拜,若是论“贵”,谁“贵”得过皇帝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暗中崒崒拽茅鞭,裸足朱裈行戚戚。相顾笑声冲庭燎,桃弧射矢时独叫。1”长宁低声笑了笑,掩着唇轻咳了一声。
“公主”长孙微云以公主长史的身份随侍在长宁身侧,此间瞥见长宁煞白的脸,不由得满怀担忧的询问了一声。公主病体方愈,长夜冷风寒峭,她实在是忧心。她对大傩礼没什么兴趣,当然幼时就算是到了岁除这日,阿翁也不会纵着她跟兄长那般出去玩乐,甚至混入驱傩的队列中。
“无事。”长宁低低地应了一声,扬起了一抹微笑。
她今夜仍旧不打算宿在宫中,等到热闹都散了,她望着阶下的庭燎,说:“岁除日,你该归家与亲人团聚了。”年节总是让人快活的,家家都要在这一日守岁,迎接着新的一年到来。不管如何困顿,总要有一个希望。说这话的时候,长宁没有回头看长孙微云的身侧,她抬手紧了紧白狐裘的领子,几乎将半张脸埋入了其中。
长孙微云蹙眉,她凝视着长宁,犹豫片刻后,说了一声:“是。”
本朝惯例,岁除日不禁夜,长安城中灯火通明,灿烂如昼,各大市坊中很是热闹。
平康坊长宁公主府,长宁立在了院子中,微笑着看温秋水送来的“火树银花”。在研究“炼丹”的时候,她折腾出许多小玩意儿,刺啦一声响,火光迸射,增添了不少的趣味。
“公主回屋么”梨儿眨着眼睛问。
长宁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可脚步没有动。她问:“长史在做什么”
梨儿估摸着时间,答道:“守岁吧。”
长宁笑了笑,神色间有几分郁悒和落寞。她过往都是在宫中过岁除日的,那时候圣人,宫妃,公主们都聚集在一起,别管心中想什么,至少明面上是十分热闹的。今年的洛阳宫兴许也如往常吧,只有她这处在繁华散后,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冷。
梨儿看出长宁的情绪不好,犹豫了一会儿说:“要给梁国公府上传信吗”
长宁摇头,笑说道:“长史也有家人,怎么好在这个时候扰人兴罢了。”她幽幽地叹息,也没心思看“火树银花”了,而是转头回到了屋中,手一伸就拿起了放在小几上的书。
梁国公府上。
虽然说长孙盛,长孙宵以及长孙轻云今年没在家,可并不损家中的热闹,甚至因为少了两位端肃的郎君,气氛变得更为和融欢乐。老夫人身体经不住,早早地就歇息了。夫人们坐在了一起打牌说闲话,而小辈们也凑在一起玩闹,说些趣事。除了长孙家的儿女们,像赵循心这等来投奔的娘子也在,她们家不在京城,过往经历的与京中人截然不同,故而一个个催促着赵循心讲路上的见闻与趣事,时不时发出“哇”一声感慨。
相较于姐妹们的快活,长孙微云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了。她无端地想到了长宁,今年圣人,长乐公主他们都不在,公主只能独自度过这个年关。在人人团聚欢乐的时节她该有多落寞呢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已经歇下了还是强撑着身体在看文书呢
“大姐姐。”三娘长孙若云轻轻地推了推长孙微云一眼,瞪大了眼睛看她。
长孙微云回过神,吐出了一口浊气,怎么也坐不下去了。她找了个推辞,道歉了一声后便起身离去,只悄悄地着人知会了母亲,便让人牵了马来出府。
“大娘子这是要做什么”赵循心好奇地问。
长孙若云鼓着腮帮子,一边吃糕点,一边含糊地说:“谁知道呢。”
平康坊在宣阳坊北,相去不算远。大寒天,凛冽的北风刮过了屋檐,发出如哨声般的长鸣。长孙微云凭借着满腔的冲动跑了出来,可临到了公主府前,又开始踌躇。她这个时间去打扰公主,是不是太无礼了些见到了公主要说什么公主会不会因此多想后来她们谁也不提《缠金枝》的事情了,可也知道了浓情蜜意不只是男女之间的。若是公主误会了怎么办若是公主不愿意见自己又怎么办长孙微云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中的冲动慢慢地被涩然和窘迫取代。
门卫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踌躇不前的长孙微云,忙打发人去通知公主,他自个儿则是一迈步,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行了礼后又道:“长史是来见公主吗”
“我——”长孙微云语塞,片刻后,轻轻说,“是的。”
“请长史稍待片刻。”门卫忙道,主动地接过了长孙微云的马匹,将她迎了进去。
长孙微云垂着眼帘没说话,她等待的时间不长。没多久后,便见一道身影风一样地过来了。
门卫定睛细瞧,忙叉手道:“见过公主。”
长孙微云一怔,动作慢了半拍。她原以为是梨儿她们过来,没想到公主亲自来了。她才张嘴,便听见了了公主带着几分愉悦的嗓音:“跟我来。”说着,就拉住了长孙微云的手,快步地朝着府中去。
此刻的长宁很是雀跃,她虽然期盼着有人能跟她一起守岁,可从没想过长孙微云真的会过来。幸福来得实在是突然,看来老天真的待她不薄。她一路小跑,脚步如飞,生怕动作慢下来了,长孙微云就飞走了。心跳的速度很快,仿佛要从嗓子眼跃出,一直回到了生了炭火的屋中坐下,长宁仍旧没有缓过来。
被长宁摁到了圈椅上的长孙微云站了起来,朝着长宁喊了一声“公主”。
长宁扬着笑容应下,又问:“你怎么过来了”
长孙微云诚恳道:“我想见公主。”顿了顿,又说,“我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长宁眉头微微蹙起,重新将长孙微云按回了椅子中。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长孙微云,眸光从那白腻如玉的面颊上划过,又慢慢落在了玲珑的耳坠上。她按捺着想要伸手拨弄几分的心,可放肆的视线一时半会儿难以遏住。
灼热的目光看得长孙微云脸红心燥,近在咫尺,一股暗香迎面来,她的心中好似有一只小鹿在乱撞,连带着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要掩饰情不自禁流泻出的情绪。
长宁眉头一蹙,忙关切问道:“怎么了着凉吗”
“没。”长孙微云摇头,视线落到了一旁摊开的书上,她忙找了一个话题来“救命”,问道,“公主先前在看书么”
“是啊。”长宁一颔首,很坦荡地向长孙微云发出了邀请,“《缠金枝》,一起看么”
长孙微云抬眸,看着那如花笑靥,心跳漏了一拍。沉香烟燎,烛影晃动。
两人俱是无言,只有视线交缠。在这静谧中,气氛莫名变得旖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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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弦歌行中唐·孟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