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长宁的心中浮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见着长孙微云眼神躲闪的模样,唇角笑容又浓郁了几分。她挽住了长孙微云的手臂,将她往一旁的小榻上带。她不依不饶,长孙微云就无处可避,只得顺着长宁的力道,认命地坐在榻上,努力地调整自己的情绪。
书一摊开,可没有谁的心思在书上。屋中倏地静了下来,长宁垂眸,默不作声地望着长孙微云放在了膝上的手,十指玉纤纤。在这静谧中,心中的疙瘩一点点地化开了,而一些想法也跟着浮上来了。自昨日听到了长孙微云伴人出游的消息后,她整个人就不大对劲。她对长孙微云的占有欲真的太强了这书中人因情情爱爱茶饭不思,她怎么能跟她们一样
长孙微云没听见长宁吭声,想要说几句话打破宁静的氛围,可红唇翕动着,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在这个时候讲些什么,都很奇怪,而且还会被公主抓住字眼找错处,倒不如就此沉默了。可是——这长久的沉默也很难让她的心安宁下来。公主乍然提起《缠金枝》和《双鸾记》是什么意思是觉得她行事不端正吗在委婉地警告她,要她别痴心妄想但是她不过是看了小说话本,能有什么妄念这念头浮起,随之而来的就是零碎的梦境片段,铁证一般,否定了长孙微云的念想,折磨着她优柔寡断的心。
长宁实在是烦恼,看着长孙微云在跟前,心中窝火,可要是瞧不见她的身影,同样很是不安。她觑着始终垂着头的长孙微云,忽然间觉得很没有意思,将《双鸾记》往边上一放,赌气道:“你不想陪我看的话,那就算了。”
长孙微云扭头看长宁,从这句话的语调中,听不出公主对这等事情的排斥和厌恶,仿佛只是一时好奇。不对,公主铁定是看过了,对其中的掌故了熟于心。长孙微云兀自猜来猜去,求不到一个结果,情绪也很是低落。
“你又不说话!”长宁再度抱怨,这会儿连“臣知错”都不说了。真真是烦人,世上怎么会有长孙微云这般的人!
长孙微云咬了咬唇,也觉得委屈。她蹙着眉,瞧着长宁的侧脸,一股情绪骤然间上涌,打破了往常的端庄守礼,让一句话脱口而出:“公主要我说什么”话音落下,后悔也是来不及了,长孙微云耳垂隐隐有些发烫,没有酒劲可以借了,羞恼和窘迫就容易占上风。可她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又说,“凌娘子将书送错了地方,我也不是有意要让公主瞧见的。”
长宁郁闷了一日一夜,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说:“不送公主府,难不成送到梁国公府上吗你要跟谁一起看”
长孙微云眉头蹙得更紧,她困惑道:“我不能一个人看吗”
长宁:“……”定了定神,也觉得自己那话有些无理取闹了。她抬起手捋了捋垂落的发丝,又说,“我没有怪你,这书很是不错。”
长孙微云低头,抿了抿唇说:“公主不是想看书。”
长宁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问道:“那我想看什么”
长孙微云飞快地瞟了长宁一眼,这会儿公主的气性一点都不存了,笑吟吟的,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清雅,可她心中的情绪没有半点纾解,反倒是越来越委屈。她今日原可以不来公主府的,本就告假了,偏偏因着那点儿惦念上门,结果却是自讨苦吃,她这是何苦是她不好,一时间忘乎所以,不记得自己的本分了。
长宁看出来长孙微云很是伤心,本想软声哄几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大错。她就邀请长孙微云看小说而言,她一个人能看,难不成跟着自己一起就不能看她是将自己一开始的坏心思忘得一干二净。“说话。”长宁又寒声道,带上了几分逼迫的意味。
主君与家臣是霄壤之别,相去悬殊。能不答吗不可以。公主过去甚少以这般严厉寒峻的语调说话,只是没有,而不是不能。压在了腿上的手指倏地一缩,长孙微云平静道:“公主只是想见我难堪。”
长宁听了这话霍然站起身来了,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长孙微云,抿唇道:“难道见了你难堪我就高兴吗”她何止是不高兴,她怕是要气死了。长宁抚了抚额,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吐了一口气,指着门外道,“你出去,让我冷静一会儿。”
“是。”长孙微云低眉顺眼地应了,起身要走。
长宁见她动了起来,忙伸手往前方一拦,满脸恼色。今日不是上值的日子,长孙微云没穿绯色的官袍,而是短襦长裙,眉心点着花钿,披着件白色的裘衣,衬得肌肤如雪,红唇嫣然,不愧是长安贵女中的一流人物。
“是我不好。”长宁态度软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想着,长孙微云闹脾气,这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了。她也不想吵架,适时地低头有利于感情的增进。没等到长孙微云应声,她又问,“不早了,你要回府了吗还是在我这边留宿”
在长孙微云的沉默中,长宁再接再厉:“你陪了赵循心两日,还我一夜怎么了”
长孙微云也没觉得她这话不对,见长宁态度松软,她也不好再别扭下去了。当即应了一声:“好。”
长宁当即笑逐颜开,这折磨了她好一阵子的不快,可算是真正的做烟消云散了。她命人去梁国公府上报了信,拉着长孙微云坐下看书——不过这回不是《双鸾记》了。
和好后的两人没再闹脾气,像是有种无言的默契,谁都不提《双鸾记》《缠金枝》的事情。忙忙碌碌的,很快就到了年尾。
十二月初的时候,寒风冷峭,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关中各处快马加鞭来报雪灾的消息,朝中震动。也是在这个关头查出太仓出了事,竟然以陈米偷偷换了新米,还无一人察觉!长宁震怒非常,雷厉风行地罢免了好几个贪赃枉法的蠹虫。一直忙碌大半个月,事情才平了下来。长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还染了风寒,病恹恹地依靠在榻上,神情萎靡。可到了年关,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处置,根本就病不起。
“公主,药煎好了。”长宁忙,长孙微云也忙。《京报》《昆山小集》那边有凌寒,孟彤管她们看着,长孙微云渐渐不插手了。可紧接着便有其他的事情过来,譬如前阵子赈灾的钱粮事。公主不便出面的时候,有些事情要她这个长史去做。这会儿偷得了闲,她从梨儿手中接过了伺候长宁的活。
“放一边吧。”长宁头都没有抬。
长孙微云幽幽叹气,劝说的话,十有八九是不会听的。她走近了床榻,听见了一道压抑的轻咳声,心中团着一股郁气,若是可以,她愿意代公主吃这样的苦。伸手抽走了长宁手中的文书,长孙微云又重新端起了药,用汤匙舀起,凑到了长宁的唇边。
长宁抬眼,一双眸子雾蒙蒙的,病损娇躯,好似雪中憔悴的花枝。她抿了一口药,苦得眉头紧紧皱起,像遭了大罪。这一口一口的着实是折磨,长宁索性从长孙微云手中接过了药碗一饮而尽。长孙微云将空碗放在了一边,仔细地拿帕子替长宁擦去唇边的药渍。
“这天气当真是受罪呐。”许久之后,长宁才慨然叹息道。
“是啊。”长孙微云轻轻应声。
“知闻楼中刻印不少的医书,不过对此感兴趣的人寥寥无几。”长宁又说。她病了一场,有宫中的医官忙前忙后,可寻常百姓家呢他们请得起大夫吗就算请得起,大夫水准又如何呢
“男人们以科举为正业,自然是瞧不上这些小道。”长孙微云迟疑了片刻,又说,“一些世代行医的都是传子不传女的,他们对女医很是不信任。唯有一些不便男子插手的,方会请女医。”
长宁轻呵道:“真是可笑啊。”
长孙微云又说:“毕竟是生死之事。只是会读医书也没有用处,还得有人愿意倾囊相授。”
长宁思忖片刻,道:“倒是可以仿照太医署,置药园,择医学生。只是谁来做老师呢”想了一会儿,长宁也没有得出人选来。她揉了揉眉心,又说,“罢了,明年再计较。到时候圣人也回京了,能不能做还是未知呢。”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唇角一勾,眼眸中露出几分讽意。
长孙微云点头,将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
长宁又说:“太常寺已经岁除日驱傩仪式参加者名姓都报上来了。今岁圣人不在长安,同样不能出岔子。”大傩礼是五礼之一的军礼,她监国时候出了错,损的是她的名声以及威望。而朝臣中,恐怕有不少人不想她声威日隆的,譬如长孙少常。长宁信任长孙微云,但是信不过她那任太常寺少卿的父亲。
长孙微云听明白了长宁的言外之意,低声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