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圣人对长宁而言是君。
她的一切权势都来源于君父,可这是她想要改变的东西,她不愿意靠着依附谁才能得到权力。
权力之下谁不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那至高的存在怎么能与人共享呢
当她决定踏上那条路的时候,“君父”在她心中逐渐变成了一个存在却不能说出口的“敌人”。
那么点零星的伤怀早在各种各样的情绪中被彻底冲尽了。
长宁说了这话,也没想要长孙微云的答案。这回名义上是和亲突厥,可她真正的目的并不在此。取出了一卷地图来,她指着上头道:“突延小可汗攻入河东道,最重要的是云,朔,代三州。如今云州彻底沦陷于突厥之手,朔州失去了半边土地。代州那边倒是完好,可代州刺史并非我们的人。等到了代州,你便在那边留下,不用跟着我去马邑了。”
突厥以“马邑”交换,作为和亲的公主,她是一定要抵达那边的。整个河东道有一百六十个折冲府,她的舅父杨延这回是以河东道行军副总管为名送她往突厥的,在战时他有权调动将士和马匹。什么和亲,她这次不仅要拿回朔州,云州失陷的土地,她要一气打到突厥的牙帐,待到消息传回京城中,朝臣们想拦也来不及了。那时候圣人也未必还安好了。
“我们这次不能有败绩。”长宁又说。她跟舅父已经商议好了,圣人没有病到老糊涂,许是有所猜测,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爽快便赐下空白诏书来。可那份至关重要的诏书,她并不准备用在这里。长宁又跟长孙微云细细说了代州的事情。她的倚仗并非是她舅父的威信和统兵能力,而是那些新式的火/药。为了达成目的,她可是投入了大笔的金钱,如今终于到收获的时候了。
长孙微云也顾不得离别的感伤,一脸慎重地应下了长宁的话。
这样落子其实极其凶险,战场是个恶地,一不留神可能就性命不保了。公主的策略是以代州为基,再想朔,云二州推进。解决代州刺史的事情卫国公那边自有安排,她需要帮忙筹备的是行军的粮草。一车车的嫁妆可不是送给突厥的,而是军饷和武备,可光是这样还不够。
长安城中。
长宁一走,同安便觉得头顶的阴云散去了不少,可想到了长孙微云——她又变得满心沉郁了。在长宁那儿碰了钉子后,她找到了长孙微云想要替她想不去突厥的办法,哪知长孙微云说了句她是自愿的。同安气得不轻,她一片好心被人当作了驴肝肺,之后的几天她都没去看长孙微云。在送行的一日,她站在了高楼看了一眼,可细雨朦胧如帘,缓缓行动的车队中,她哪还能找到长孙微云的身影
在赵循心的劝说下,同安认真地去扮演“好女儿”的角色,这回倒是没被拒之门外了。看着一脸病容,眼窝深陷,垂老的圣人,同安只觉得渗人又可怜。她在天瑞帝跟前伺候了一阵,依稀间听见他喊了“青鸾”两个字,一股怒火直接往上冲,几乎压灭了她的理智,将那原本就没有多少的父女之情驱逐殆尽。如果长宁在的时候,她是不是还扮演着无关人的角色呢圣人是不是不愿意见到她呢在圣人的心中,她真是哪一处都不如长宁呢。
等到离开了浴兰殿的时候,同安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她顺便走了一趟贵妃所在的宫殿——先前被勒令不许靠近浴兰殿,不需要侍疾后,长孙贵妃哭了一通,又去浴兰殿外演了几出戏,之后便心安理得地留在了宫中照应李齐圣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太子了。同安去贵妃那儿,原本是想得到几句安慰的,哪知道贵妃压根无心理会她。她被压制许久的怒火煞是往上冲,碰一声撞倒了殿中的花瓶。小太子被吓得哇哇直哭,而贵妃心中大惊,都没有喊贴身的宫女,而是亲自将同安从殿中推了出去。
同安哪会不知道她这阿娘的野心分明是等着宫车晏驾,再以太子之母荣登太后的宝座!她过去一直想争皇后之位,如今知道圣人不会松口,便直接将目光往上放了。同安冷笑连连,阴沉的目光落到了哭个不停的李齐圣身上。在退出殿中后,她理了理袖口,转身离开了这座阴沉的宫殿,直往虞国公府上去。可笑,她的生身母亲以及外祖都视她为弃子,还不如虞国公对她的支持力度大。
秋风萧瑟,渭水生凉。
长安因天瑞帝重疾始终笼罩在阴霾之下,而在长安之外,长长的车队也不好走。自长安先到太原府,再前往代州,入朔州,至马邑,一路上都是翻山越岭的险路。急行军倒是可快些,然而这是送嫁的车队,要以公主为重。
天气渐渐转凉了,入眼俱是落叶枯黄之景。
长宁偶尔下马车透个气,大部分都窝在马车中研究局势和行军图。要知道突厥贺罗可汗分路南下进攻,突延小可汗忽然要以“马邑”为条件,换与李家天子女和亲,本身就是对贺罗可汗的背叛。在突延小可汗停战后,突厥王庭也陷入了骚乱中。贺罗可汗一时无法攻入大周地界,他倒是想回头料理突延小可汗,但一来王庭内部贵族多支持突延,二来则是怕突延和大周联手双面夹击,不得已之下,只能按兵不动。
“这对叔侄之间必有争。”长宁轻笑了一声,“要是贺罗可汗见突延小可汗败落,非但不会支援他,还会拼命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血肉来。”突厥没有入住中原的念头,他们需要的是粮食和岁贡,在大周手中挫败迟早会卷土重来,可要是失去了汗位,那对贺罗可汗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损失。
长宁话题转得很快,她掀开了车帘朝着外头看了眼,又扭头望着长孙微云说:“以前看风物志的时候,想着总有一日出长安到处走动,没想到会是应在这件事情上。”停顿片刻,她又说,“观音你呢”
长孙微云温声说:“我少时想过如士子那般外出游学。”
“定然被梁公否决了。”长宁托腮看着长孙微云,想也不想道,“说什么内外之分,男女之别。”
长孙微云回想了一会儿:“相去不远。”当时很是愤懑不平,可到了现在一切情绪都已经被无情的岁月磨平了,连带着那股走遍山河的冲动都淡得找不到痕迹了。但是一些念头早已经生根发芽了。阿翁教导她说要她如男子般立身,可又处处提醒她,她不过是个女子,不要妄想太多。为什么不能想呢为什么是妄呢像男人根本就是错的,那些东西本该人人都有,为什么只赋予一半人她要以女人的名义享有一切。
马车颠簸,长孙微云抬手扶住了长宁晃动的身躯,而长宁则是顺势一躺,落在了长孙微云的怀中。抬手抚了抚她的眉角,又说:“很快的,你我希冀的一切都会实现。”
天若不予,她便自取。
凭什么要她屈居于人下对一襁褓中的小儿俯首称臣!
长孙微云笑道:“会的。”她没有扶正长宁,而是牢牢地抱紧了她。若大事成,这或是她与公主唯一一次如此亲昵的旅途了。往后,有君臣之分,念社稷之重,她们又会走到什么境地呢如今的争端发于“立嗣”,那么未来呢公主会不会——
“你在想什么呢”长宁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长孙微云的失神,出声打断了对方的沉思。她很喜欢长孙微云的眼睛,她的眼神总是温柔坚定而有力量,像是温润的玉。长宁坐起身,情不自禁地凑近了长孙微云,亲了亲她的眼睛。
长孙微云轻声说:“以后的事情。”
长宁眨了眨眼,笑了一声,又问:“有我么”
长孙微云不假思索说:“有。”就算不在身边,那也永远落在心间。
她的神色掩饰得很好,可长宁还是自她眼中窥到了一闪而过的忧虑之色。是因为长孙家的命运忧心还是替未来分神呢她内心深处有什么惊惧的吗她不跟自己说,是担心什么呢长宁好几次想出声询问,但话到了唇边,还是压了回去。“别怕。”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孙微云,勾着一抹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不是长孙微云第一次听到长宁的承诺,不知未来如何,总归此刻的话语是诚心的。她搭着眼帘,暗暗地吐了一口浊气,不再被那些杂乱的思绪动摇心情,她轻轻地应了一声,拥着长宁没再说话。
送亲的车队并非不舍昼夜的行军,到了驿站便休息一阵。数月后,车马先抵达了太原府。
已经寒峻的冬日,茫茫的雪落满了长街。以长宁的身份不适合到处走动,长孙微云便做了她的耳目,在府城中转悠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她的手中拿着一份《京报》。如今知闻印坊的技术提升,刊刻的报纸数量不少,那些个重镇都能领到数份,而商人同样也会携带着《京报》往来。
“看来一切都没白做。”长宁说。
钱扔下去能听到动静,总归是令人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