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此事当然不能就这样取消了,贵人立“悬券”早已经成了惯例,长宁直接将悬券抹去,的确能够在借债人中获得美名,可这么一来,却是将其他贵人架在火上烤,又树敌一大片。这个道理长孙微云知道,长宁也知道。
长宁说:“你为我博取美名,带来的影响再坏,我也怪不到你的头上。”还有半截话长宁没有直说。她从来不觉得长孙盛建议长孙微云来她府上是为了与她交好。将她高高捧起,渐渐与京中诸权贵脱开,不失为一件妙法。
长孙微云读懂了长宁的言外之意,免不了想到出发前祖父,父亲以及二叔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内心深处不由得喷涌出一股悲凉以及丝丝缕缕的屈辱。只要她府上不打消那个念头,就不可能与长宁公主府交好,她在这夹缝中,是左右为难。她不怪长宁会这样想,只怪自己没本事真的拉开距离。她现在的主君是长宁公主。
眼前人搭着眼帘,长卷的眼睫如鸦羽垂下,掩住了眸中一闪而逝的落寞。长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长孙微云,许久后才笑说道:“观音有何良策将邸舍转到旁人手中吗可落入他人之手,恐怕也无法改善境遇。”
长孙微云道:“邸舍那处就算要动,也不该是公主的主意,而是得圣人下旨。公主不若将钱财拿出,修建慈幼堂,寺观等,庇佑困苦百姓。”
若是邸舍直接取消“悬券”或者降低“息钱”,都会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意,将权贵们得罪得彻底。可要是拿出钱财资助别人,那就是公主自家行善事了。最好的措施其实是将息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然而这一动,就不是一家的事情了。倒不是邸舍悬券这一举措不好,而是权贵豪强争相为之,借助手中权势敛财夺利。民间纵然有商人也设“悬券”,可他们的财力哪有权贵浑厚甚至都不需要称量财力,权贵们直接以势压之,便可将平衡给破坏了。
长宁不会在这件事情跟长孙微云争,一颔首道:“那就由你去办了。”
长孙微云松了一口气,连连称“是”。重新抽出了文书,她扫了一眼,神色又变得不好了。
长宁看着她的面色变幻莫测,也觉得无奈了。她原以为,长孙微云来这里,大概了解一下公主府事务,然后就能与她一道去花园里赏花,喝茶与谈天了。哪想到会是这样的模样轻轻地撇了撇嘴,她放柔了语调,问:“我的长史,又怎么了”
长孙微云:“公主在长安有百处房产”
长宁支起身,颔首道:“是。长安中士子云集,我的确购下不少房产,对外出租。”见长孙微云神色寒峻,长宁又补充说,“就算在繁华的坊市,一间房每月租金也只在三百钱,在居之不易的长安城中,已是低价。若是租客有非同寻常的才艺,我也可免去他们的房租。”
“公主怎可与民争利”长孙微云望向长宁的目光中满是困惑,“人君当躬行仁义而无求利之心1,天地无私,故能覆载;王者无私,故能容养。2公主乃国之体,如今营立私田私园,蓄养奴婢,经营市廛,与贩夫走卒何异治国治众之人,不可以图利。上行下效,人争则天下乱!”长孙微云越说,语气越是严厉,俨然跟朝堂上铮铮铁骨的谏臣有的一拼。
长宁虽明白长孙微云的心,可她并不认同这番话。她站起身,从书桌上抄起一柄玉如意,压着长孙微云的肩膀。碧绿的如意与那莹莹如玉色的肌肤相得益彰,带着几分留恋与欣赏的视线沿着如意上扫,最后定在了那双炯然清亮的眼睛上。长宁不准备与长孙微云辩驳,只是问:“那你家有没有经营田宅”
长孙微云语塞。
长宁然一笑,凑近了长孙微云,说道:“你劝不了父祖又来劝我吗”
长孙微云:“……”两个人的距离陡然间拉近,长宁的一缕发丝下倾,如羽毛般轻轻扫过了脸颊。长孙微云的思绪像是被搅进了一个漩涡里,混沌了好一阵子,才蓦然间醒觉过来。“公主,这不是一件事情。”
“你担心的无非是民众追求名利而将仁义道德抛开,可他们道德若要败坏,有没有我,有甚区别”长宁很是不以为然,“儒者好讲‘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3,可你看那些史书里,去除雕饰之言后,‘仁义’二字真有什么大用吗清谈误国,儒生之论不过是隔靴搔痒而已。”她当着长孙微云的面,也没有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她也不想跟长孙微云分个对错,只是两种治道理念不同。把事情拉回到了房产上,长宁直截了当道,“我未曾侵占民宅,又薄利出租,已是与人方便,此事不会更改,你就算说破嘴也没有用。”
长孙微云试图起身。
长宁见状,又伸出手将人按住,微微一笑道:“你若是想争论,就寻颜六娘去。”
颜六娘长孙微云一愣,思忖了片刻才想起了姓颜的有名官吏来。司农卿颜准,出身琅琊颜氏,他的幺女行六,过去曾见过一面。只不过这位六娘子素来体弱,深居闺阁中,少与人往来。“是大司农家的六娘子”长孙微云蹙眉问。
长宁眼波流转,淡然一笑道:“正是。”她与颜六娘的交集还在两年前的一次观花宴上,那时年方十四的颜六娘裹着一件毛茸茸的裘衣,窝在了僻静的角落吃东西,谁也不搭理。她原本也没注意到六娘子,直到无意间听她身侧奴婢说起生意来,颇有见地。这在长安购置房产的事情,也是颜六娘提的。这事情到了后来,已不是为了那点薄财,同样是招揽宾客的一条门路,故而她不可能因为长孙微云的反对而弃置。长孙微云知权变,但有时候在她看来,又显得迂腐,那纯粹是理念不同了。
长孙微云垂下了眼睫,没有再继续与长宁争辩。待到长宁持着玉如意向后退去时,她又捡起了文书细细地看,然而才扫了几行字,便见一道阴影落在了身前。长孙微云一仰头,瞧见是的长宁灿烂的笑脸。
“公主。”长孙微云的声音很轻。
长宁听着她的说话声,无端地想到了春日花荫下的朦胧美梦,面上的笑容更是浓郁,伸手扼住了长孙微云的手腕,笑吟吟道:“近些时日都不会有事,你可以慢慢看。至于今天,你是头回来公主府,怎么也该出去转转。”她可不想日后回忆起长孙微云初入公主府时,是顶着一整日丧气的脸。
长孙微云心中不甚舒坦,她也知一股郁气盘桓,兴许会坏了事。再者,主君吩咐,她也是不能推辞了,故而顺着长宁的力道站了起来,等待着她松手,神情很是谦恭。
长宁却没有放开长孙微云的打算,她的笑声轻悦,拉着长孙微云向外小跑,宛如蝴蝶扑向花丛。沿着红木长廊,在一阵阵檐铃声中转向了一座遍种丛竹的精致小院中。
长宁朝着长孙微云说:“这里是衔蝉院。”
是哪个衔蝉长孙微云心间一颤,忽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还没等到她说什么推举的话语,长宁公主便拉着她走进去了。入了院中一抬眼,最先瞧见是的一张约丈余的画壁,上头画着一群活泼嬉闹的狸奴,栩栩如生。右侧则是题着“小狸不作寻花客,只向窗边梦大鱼”“小狸闲占诗书卧,暗把梅花印一些”之类的诗句。
若只留在壁上那是再好不过,长孙微云心想着。
恍惚间,她听到长宁公主温柔地喊了一声“阿音”。
轻软的语调好似春风拂过心尖,点点的痒意缓慢地荡开。长孙微云面色微红,情不自禁地转眸看长宁。
可长宁没有闲暇理会长孙微云了,她听到了清越的铃铛声,唇角扬起了一抹笑容,一伸手便将凭空跃来的雪团子接住:“这是三年前我阿娘送我的,还给它取了小名,与我相同,叫‘阿音’。”顿了顿,她又说,“不过寻常人不敢这么称呼,只叫它‘白雪姑’。”
长孙微云:“……”她自是知道的,长宁公主名讳“令音”。像明德皇后这般……也不算是稀有,但多在寻常百姓家。她搭着眼帘,咬了咬下唇,为先前的那点儿悸动羞赧……原来“阿音”不是在叫她啊。她定了定神,长宁怀中的狸奴长尾色白,日月眼,类小狮,乃时下长安权贵最喜欢的狮猫。
长宁一脸期待地看着长孙微云:“要摸一摸吗”
长孙微云面上露出几分难色,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没等她出声,一群各种模样的小狸奴飞窜了出来,簇拥到了长孙微云的脚边。
喵喵叫声此起彼伏。
可身处于其中的长孙微云面色煞白,浑身僵硬,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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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书章句集注》
2《资治通鉴纲目》
3《盐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