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圣人都这样开口了,再闹下去恐怕只惹得圣人厌烦,同安想明白了这点,顿时噤声不语了,可内心深处愤愤不平,多少也映照到脸上。她这么一闹,家宴上言笑晏晏的氛围骤然消失了,天瑞帝也失去了兴致,随意地尝了几口后,便径直离席了。他一走,长孙贵妃自然也不会留,三妃尾随在后,剩余的人面面相觑一阵,也都离开了。
长宁今夜则是不回公主府,而是在宫中与妹妹同住。
那厢同安和长孙贵妃回了承香殿中,见没有外人在,同安便开始发脾气:“外祖为什么要观音去伺候长宁咱们和长宁根本不对付!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落在了长宁身上。看圣人给她取的小字,青鸾青鸾,这是直接许了她储君之位吗”
“事情未定,你急什么”长孙贵妃歪在了榻上,嗔怪似的望了同安一眼,她道,“你外祖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别去坏事了,难不成你外祖还会害你吗”
可这句话并没有让同安内心的惶惑减少多少,她从小到大听得都是这样的话语。说什么与长孙家是一体的,说什么长孙家不会害她,可是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看长宁和杨家的关系,就不是他们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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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阳坊梁国公宅。
回到了府中的长孙微云从长孙盛那处得到了“长史”相关的消息,内心深处同样有所疑惑。她以为就算是要给公主当长史,那也该是同安,而不是长宁。以“公主长史”为起家官,实在是罕见。不过长孙微云心中清楚,同一个位置,男人和女人待遇是不同的。男人可借此平步青云,可女人休想以此在外朝继续迁升。也难怪祖父肯淌这一趟水。
长孙盛没有开口说话,倒是一旁侍立的长孙宵出声了:“观音,你想不明白为何要让你去长宁公主府上”
长孙微云恭谨道:“是。”她不认为祖父以及二叔有借此谋后路的打算,那剩下的便只有一种可能了。想到此,长孙微云蹙了蹙眉头。
“你与长宁公主同窗有段时间了,你觉得她的学识,品性比起同安公主如何”长孙宵看着长孙微云,又补充道,“只管直言便是。”
长孙微云叹了一口气,坦言道:“天壤之别。”
长孙宵又问:“那你以为此间差距该如何抹平”
长孙微云眉头皱得更紧,如果光靠着同安追赶,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是将长宁公主从上方拉拽下来,倒是可为。祖父的意思当真是想让自己将长宁公主引入泥潭,做那佞人吗这念头一起,长孙微云心中一片寒凉。她没有接长孙宵的话茬,又一拜道:“我若是成了长宁公主府的属官,那便是公主的家臣了。我不可以不诚。”
长孙宵冷冷笑一声,暗想,终究是小娘子,不知权变。他扭头看着座上安然如山岳的老父,指望着他说上几句。可长孙盛没在这话题上继续,而是道:“长宁公主既然声称你是友,不会反驳此建议。这事情大抵定了,你做好准备,不要丢我们长孙家的脸。”
长孙微云说了一声“是”,就退了下去。
长孙宵拧眉:“成了长史后,观音未必肯说长宁公主府的密辛。”
长孙盛微微一笑:“就看长宁公主如何施为了,若她失望了,自不会等我们去强迫。”
长孙宵:“都说长宁公主像圣人。”
长孙盛不以为然道:“我看未必。她又不是圣人一个人教养的,圣人替她延请名师,待遇不比先帝时的诸王差。再者明德皇后那样刚强的性情,她的女儿怎么都不可能是个软弱可欺的。至于如今的传言,博取令名而已。”
长孙宵一点头,眼中闪过了一抹寒光,他压低了声音:“崔缇那事情已经查出来了,背后是李渐小儿在捣鬼。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与长宁公主府目标是一致的。”梁国公府与赵王府关系实在算不上坏。可赵王自有母家,若赵王一脉登位,哪还有他们府上的事情
几日后,任命长孙微云为长宁公主府长史,长孙轻云为同安公主府长史的文书下来了。按照本朝旧例,五品以上的官员为制授1,要经中书,门下诸省。首先是由担任知制诰文的中书舍人起草,中书侍郎过目,之后则是交付门下省审议,若是无有不当之处,最后由宰相奏闻圣人,得圣人批准画“可”字,门下省才会颁发告身。公主长史为从四品上,理应如此。但是长孙微云拿到的并非如此,根本没有“门下”两字,反倒是有个来自“鸾台司”的印,说明是从宫中直出的,与外朝的官员有别。
说起这“鸾台司”,不得不提太宗时的旧事。太宗喜爱任用女官,在宫内设了一个“鸾台司”,其女官之首,号为“内司”,位同尚书令。这些女官们比起外朝职事官也不差,在太宗朝可是意气风发。然而好景不长,太宗皇帝驾崩。后继的明皇帝废除太宗诸多措施,其中之一便是废置“鸾台司”。如今文书从鸾台司出,则是有两种理解。一是公主长史只是个名号,最终仍旧会同鸾台司一般被弃置的;二则是鸾台司可能复起,再现太宗时风光也不定。
长孙微云自然希望是后者。
不管如何说,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长孙微云收拾了心情便走马上任了。
虽然说长宁公主如亲王开府置属官,可尚有缺员,如左右司马,掾,属等都是空置的,这便意味着掌统府寮,纪纲职务都落在了她这个长史的身上。看似压力大,可实际上,公主府才开府,而且长宁公主并没有真正涉入朝堂中,根本没有什么好忙活的。
梁国公府在宣阳坊,与平康坊相邻。这两坊历来为达官贵人所居,故而走动起来颇为方便。长孙微云不想给长宁落下什么坏印象,上任的第一日,便早早地抵达了。长宁公主府是在昔日太宗皇帝的潜邸上改建而成的,独占西半坊之地。街北是长宁公主日常起居宅第与蹴鞠场,街南则是公主府的各属官值事办公之所。长孙微云身为公主长史,是要去南边宅第的,可到了门前,便被一张熟悉的面孔引进了北宅。
长孙微云自幼在梁国公府长成,家中山池别院,朱楼绮阁,盛加雕饰,但到进了公主府时,仍旧暗暗心惊,如此豪华宅邸,恐怕是京中诸府之冠。也是,此间毕竟是太宗的旧邸,旁人自是不敢逾越。长孙微云没细看,谨慎地跟着梨儿的步伐,沿着回廊走动,一直进入了内宅,直往书房去。
长孙微云抬眸,便瞧见了一副楹联,上头题着“汲水浇花,亦思于物有济;扫窗设几,要在予心以安”2。她微微怔愣片刻,便又低下了头。
长宁在书房中等长孙微云好一阵子了,等到人进屋时,她画的墨竹落下了最后一笔。喜意攀上了面庞,将画笔一搁,她抱着双臂打量长孙微云,说:“你今日更拘谨了。”
长孙微云朝着长宁行了一礼,恭声道:“在书院中,公主与我是同学;如今则是不同,公主是君,我是臣。”
长宁也算是解长孙微云这个人了,对她这般言行举止也没感到奇怪。她指着对面的空椅子说了一声“坐”,又着梨儿将书桌上的一叠文书搬到了长孙微云跟前,微笑道:“日后你不用去南宅了,径直来我这处便是。”
长孙微云称“是”,取了一本文书翻看。耳畔又听得长宁声音响起:“府中无甚紧要事,在开府前,我的田宅都是有宫中派人打理的,如今收了回来。你看看府上有什么营生,好心中有数。”像这等事情,她不会瞒着长孙微云。
“财”之一字于百姓,于达官贵人都很重要,长孙微云学了治国安邦策,也学了当家主持中馈事。心想着人情往来诸事或许会落到她的身上,便拿了文书,账册细细看了起来。可看了没多久,她的眉头便紧紧皱起,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长宁没再作画,她坐在椅上一个劲地打量长孙微云。一身绯色圆领窄袖袍衫,腰间系着金带,霞姿月韵,如仙露明珠。见眼中人神色变了,她问道:“有什么不妥当吗”
长孙微云起身,一叉手,问道的:“公主在各处建邸舍发悬券”所谓“悬券”,乃是以此为凭借,出资让人抵押田宅奴婢,若是规定的期限内未曾还清,则夺取抵押的产业,其利钱甚厚,收益颇为可观。
“这个啊。”长宁想了一会儿,解释说,“王公主妃,皆是如此行事的。”当初是宫中出人来经营的,此事她并不知晓。
长孙微云侃然正色:“公主可曾读了钱神,钱愚二论”
长宁:“……”她站起身来,走向了长孙微云,又说,“我未曾着人侵夺民业,是他们自己抵押田宅来借资。”
长孙微云谏道:“公主已擅山海之富,又何必立‘悬券’大为民患”
长宁不赞同这句话,只是“悬券”之事,的确有些不妥当。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长孙微云:“那依你之见该如何直接取消吗”
长孙微云却是摇头,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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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制授:皇帝下制而授官。本文没有散官设定,品阶俸禄直接按照职事官来。
过程参考《唐代铨选与文学》。
2《楹联丛话全编》